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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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家务不多,我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这样一来我几乎就不做家务。不做家务也很无聊。无聊到一定的地步,自然会静极思动。我的“静极思动”有意思了,到别人的家里做家务去。什么最脏、什么最苦我就做什么。什么是最脏、最苦的家务呢?打扫猪圈。打扫来打扫去,我得到主人的赞扬:“这小伙多好,懂事,勤快!”我很美,我的虚荣心一粒一粒的,全成了爆米花了。孩子得到表扬和大人得到表扬肯定不一样,孩子得到表扬之后容易生病,这个病就叫“人来疯”。我的人来疯上来了,动不动就跳到人家的猪圈里去。

母亲把我的行为叫作“吃里爬外”,这个说法不好。我所喜欢的是另一个邻居的话,她是这样评价我的:“吃家食,拉野屎。”

可以这么说,我的整个少年都在为别人家打扫猪圈。咳,我做了多长时间的活雷锋啊,从来都没有一个领导为我题过词。

2005年,我出版了《平原》。在《平原》里,我多次写到猪。那一次在广州,我遇见了一位热心的读者,他批评我了,他说《平原》关于猪的描写有误。我耐心地、认认真真地听完了,后来还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心里头说:“你开什么玩笑呢。”

我今天只讲猪的两件事:一、猪的出生;二、猪的死亡。

猪的出生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私有”是一种罪恶,人的一切都归“国有”。在那样一个畸形的时代,猪反而是独特的生命——它可以私有。和鸡、鸭一样,国家鼓励农民养猪。但是,这个“养”和今天的私人养殖又有所不同,它有量的限定。如果一个家庭只养一两头猪,“养猪”无疑属于无产阶级的正当行为,会受到肯定;如果一个家庭养到十头以上,或者说,更多,那就危险了,过分的利益势必会受到无情的打击。那时候有一个诡异的词,叫“投机倒把”。“投机倒把”是一把纸枷锁,没有人敢招惹——那么,一个家庭养多少头猪是合适的呢?没有人可以量化,一量化就充满了游戏性——正经是游戏的——而游戏却又是正经的,荒谬的岁月通常都有这两个特征。

和“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一样,一个家庭只养一头猪最保险、最安全了。农民不是数学家,但是,农民的实际行为表明,他们在数字面前从来都不缺乏政治智慧。在“零”面前,“一”代表了无穷大;而在无穷大面前,“一”又是最小的一个自然数。正如列宁在评价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时所说的那样,只养“一”头猪,“在政治上是正确的”。

但究竟怎样养猪才算“正确”,这里头依然有学问。和人一样,猪也有性别。和公猪比较起来,母猪有一个显著的特征人家要**的。母猪一**,公猪紧接着就会做出致命的反应。这个不能怪人家,想想我们人类吧,有一句诗是怎么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我们的衣带宽是无所谓的,附带着还可以减肥。可是,猪不可以的。你想啊,猪的使命是什么?是长肉——动不动就要“抱抱”,动不动就想“亲亲”,白天不吃饭,夜晚来失眠,这怎么得了哦。

正确的做法是把母猪的卵巢“拿掉”,我们乡下人把这个行为叫作“洗”;另一个正确的做法是把公猪的睾丸“拿掉”,我们叫作“煽”。卵巢和睾丸都“拿掉”了,这个世界绝对就是一个清朗的乾坤了。给公猪和母猪做手术是不用打麻药的,和做衣服也差不多,该剪的地方剪,该裁的地方裁,该缝的地方缝。这样一来好了,小公猪和小母猪没心没肺了,白天是好兄妹,夜里是好邻居。它们目不斜视,吃了睡,睡了吃,把我们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长肉上。

但是,最有头脑的人不这样养猪。他们目的明确,直接点明买一头小母猪,也不“洗”。到了小母猪**的时候,他们花点钱,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把小母猪送到种猪的那边去。这样一来情况大不一样了,同样只养“一”头猪,你的猪圈里一下子就有十多头猪了。肉滚滚的小猪崽子都是钱哪。我发誓,没有一个人因为贩卖猪仔被判“投机倒把”。没有。母猪下崽是不是“正确”我不知道,但是,你不能说母猪下崽就是错误的。

乡下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因为生活过于单调,我们都喜欢“看热闹”。什么是“热闹”呢?很简单,日常生活里不常见到的事情。村子里再小再小的小动静都瞒不过我们,我们统统要看。母猪下崽我们更要看。

母猪下崽一般都不在猪圈,在厨房。厨房里到底方便些,也没有围墙。如果气温太低的话,厨房也要比猪圈暖和得多。到了分娩的前沿,怀孕的母猪自己是有感觉的,它事先会用嘴巴叼过来一些稻草,铺匀了,然后,自己躺上去。

母猪下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谁能想得到呢,一头母猪能生出十二三头小猪,多的时候有十七八头,最多的可以达到二十一头。这就消耗时间了。和所有胎生的动物一样,小猪也是脑袋最先出来,它们的眼睛紧闭着,鲜嫩的肉身热气腾腾。在小猪的脑袋出来之后,接生婆——大多是男人会用手托住,等小猪的身体出现一半了,接生婆会用两只手握住小猪的身体,用力去拽。但是,这个“拽”很讲究,绝对不能用蛮,一用蛮不仅会伤害孩子,也会伤害母亲。正确的做法是用心地体会母猪在什么时候“使劲”——你能做的仅仅是“借力”,顺着母猪挤压的力量,把小猪“拽”出来。

小猪出生之后接生婆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剪脐带,这个也很讲究的。你不能为了好看贴着小猪的身体去剪——留出来四五厘米最合适了,主要是方便打结。给脐带打上结,再把小猪擦干,你就可以把小猪送到母猪的怀里去了。

现在我就要说一说母猪的“怀抱”了。母猪的“怀抱”里有些什么呢?当然是母猪的**。母猪的**通常有两排,俏皮一点说,很像时装上的“双排扣”。它们一对一对的。总共有多少对呢?不一样了。大部分母猪有五六对,七对的也有,最多的有八对。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人们在挑选母猪的时候,长相是不要紧的,身材也是不要紧的,唯一的依据就是它**的数量。莫言曾经用“**肥臀”来形容妇女的母性,这里的“丰”,无疑是“丰满”的意思,着眼点是体量上的“大”。母猪的“丰”乳肥臀呢?指的则是数量上的“多”。希腊人说,性格即命运;我要说,**即命运——如果你有足够多的**,你就不再是肉,直接就是母亲。

但是,无论如何,对一窝猪崽来说,它们的数量一般都要大于**的数量。这样一来热闹了,所有的猪崽都要拥挤在母亲的怀抱里,不停地挤,不停地抢,不停地拱。我非常喜欢看小猪崽抢**,它们叼住**的时候,会把母亲的**拉得很长,然后,顶上去,狠劲拱一下,借助于压力,奶水就到嘴里去了。每一头小猪都是这样,每一次吮吸都是这样。母猪的怀抱热闹极了,喜气洋洋的,洋溢着节日般的景象,欢腾哪。

可是,长大了我才明白,母猪怀抱里的欢腾是一种假象,骨子里有它的残酷。丛林法则就是这样,优胜劣汰。胜,就是生,汰,就是死。既然猪仔的数量大于母猪**的数量,优胜劣汰就在所难免。

猪是人类的食物。在人类作为主宰的地球上,猪的命运就是这样。即便如此,在它生命的开头也有惨烈的竞争。胜者可以获得最后的一刀,输了,连一刀的机会都没有。

关于猪,我又能说什么呢?可作为一个爱吃猪肉的人,我一直都说不上来。

猪的死亡

母猪下崽是一种热闹,杀猪则更是一种热闹。要看,好看。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到了这个说法,无论是牛还是猪,它们都知道自己的大限。它们有一种神秘的敏锐,感受到主人从天而降的温存——好端端的,主人突然对自己客气起来了,说话的腔调柔和了,然后呢,然后必然是一顿超乎想象的早饭,或者晚饭。那是它们这一辈子里唯一的、奢侈的、超乎想象的早饭,或者晚饭。

在它们面对这一生当中唯一的、奢侈的早饭或者晚饭的时候,有那么一部分,它们会选择绝食。它们不吃。它们会不停地打量它的主人,少部分甚至会流泪。它们冤哪,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呢?

我最早的有关死亡的认识都是从家畜那里开始的,无论是杀猪还是宰牛,这些都是大事,孩子们提前会知道的。究竟是为什么呢?每当我知道了哪一头猪或哪一头牛即将被宰杀的时候,我会走过去,看它,一看就是好半天。老实说,我没有见过牛和猪流泪。但是,我始终可以从它们的神态里感受到一种无力回天的苍凉。我不会说我有多么悲痛,可我知道,我难受。

和天性里对死亡的恐惧比较起来,天性里的好奇更强势。这就是孩子总要比大人更加残忍的缘故。我们村是有杀猪匠的,他不下地,只管杀猪。一般来说,我总能提前得到杀猪的消息,得到消息之后,我会来到杀猪匠的家门口,一边玩,一边等。我看着他收拾家伙,然后,咣叮咣当地,他把家伙们放在一个竹筐里,再用一根扁担把竹篮架在后背上,上路。

杀猪匠抵达现场之后一般先喝茶,同时也吸纸烟。这个过程既是主人的礼貌,也是实际操作上的需要,主人家必须利用这样的空闲烧好开水。当然,还有一些具体的细节需要商量,比方说,“吃不吃”。这句话很含混,外人一般都听不懂——猪被放血之后嘴巴容易张开,样子很不好看,讲究的人家会在猪的尸体前放一些人的吃食,这就是所谓的“吃”。不讲究也没关系。在孩子们的眼里,这种“吃”是很好笑的。

一般的人家还是选择“吃”。想来主人对死去的猪还是有歉意的。如果往大处说,人,无论在何种境地底下,对生和死都有敬畏心,需要用特殊的、哪怕是可笑的举动把它表达出来。然而,到底是“生”让人敬畏呢还是“死”让人敬畏?这反而是一个问题了,我不知道。莎士比亚也不知道。莎士比亚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含糊其词,他仅仅把这个问题归结成“一个问题”。

残酷的,但也是热闹的场景终于来到了。人们齐心协力,把活着的猪从猪圈里抬出来了。屠夫来到猪的背后,猪在这个时候是有所警惕的——只要是动物,都会有一个共同的软肋,那就是背后。为什么人类对“背后动刀子”如此深恶痛绝,道理就在这里。谁不怕自己的背后呢?背后总是最不安全的,最有效的攻击一定都是从背后开始的。到了这样的时候,有尾巴的动物都会做出一个相同的动作,把自己的尾巴深深地夹到屁股沟里去。猪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即使人类没有尾巴,我们中国人在自己的生命想象里也一直有一条尾巴。我们不停地告诫自己的后人:危险哪,“夹紧尾巴”呀,赶紧的。

猪的警惕却毫无意义。屠夫上去之后抓住猪的一条后退,用力一拽,猪就倒下了。人们蜂拥而上,他们开始了捆绑。没见过杀猪的人也许是这么想的:用两条绳子,一条捆猪的两条前腿,一条捆猪的两条后腿。错。正确的方法不是这样。

正确的捆绑只用一条绳子,一条前腿搭一条后退。严格地说,左前腿搭右后腿,或者说,右前腿搭左后腿。

动物的挣扎都有一个结构性的特点,动用腰腹的力量。把两条前腿捆起来,再把两条后腿捆起来,丝毫也无法控制猪的腰腹,等于没捆。但是,一侧的前腿再搭上另一侧的后腿,腰腹的动态就限死在一个极其有限的范围里了。

接下来就是“点红”。“点红”这个词诡异极了,明明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人们偏偏要说“点红”。农民有农民的诗意,准确地说,农民有农民的忌讳。忌讳是一个很别致的东西,一头连着血腥,一头连着修辞。这里头有语言无限的魅力,遮遮掩掩,躲躲藏藏,闪闪烁烁,欲说还羞。语言既是表述的,也是遮盖的;既是本真的,也是修饰的。

“点红”重要的工具是凳子和盆。人们把猪架在凳子上,头是低的,屁股是高的。头低臀高才能呈现“血往低处流”这样的原始态势。盆当然是用来盛血的。鲜血一进盆子就迅速地凝固了,猪的身体开始绵软,越来越接近肉的局面。

当然,最重要的工具是刀子,只能是刀子。杀猪刀一般有二十厘米那么长,三厘米那么宽,双刃。杀猪匠一般先要把刀口的部位擦干净,最不济也要用手掸几下,这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猪血的干净。然后,精确地、缓慢地把杀猪刀斜着送进猪的脖子,直至刀柄。刀出血出,哗啦一下。刀口是扁的,血也是扁的。

有一个汉语成语,说的是野蛮的生活,非常好,叫“茹毛饮血”。所以,文明有文明的标志,也可以说,文明有文明的硬道理,那就是绝不可以“茹毛”——给猪“脱毛”就成了一个文明的、重要的工序。如何“脱毛”呢?用开水烫。这就是为什么杀猪必须要烧开水的重要原因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呢,死猪是必须要用开水烫的。当然了,它不怕了。

但是,猪一死就软了,更何况猪的皮肤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褶皱呢。这些都是“脱毛”的障碍。不过,人类在自身的文明面前所体现出来的智慧时常是残暴的。这是一个怪圈,一个悖谬—是谁发明的呢?给猪的尸体充气。一充气,猪的脑袋肿胀起来了,面如满月,四条腿撑得直直的,整个身躯就成了一个形状古怪的气球,共有六个部分,一个圆圆的脑袋,一个圆圆的身躯,外加四条圆圆的、柱状的腿。

给猪充气其实很困难。必须在猪的一只前爪上开一个口子,然后,把一条很长很长的铁棍子从口子里插进去,铁棍子在脂肪和皮肤之间四处游走,仿佛黄沙下面游走的蛇,我们在沙漠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你看不见蛇,你能看见的只是蛇的行走轨迹。铁棍子无孔不入,这一来“气眼”就打好了。有了“气眼”,屠夫就把嘴巴贴到口子上去了,用力吹。我想说,在杀猪的整个环节里,这是最动人的一个阶段,气在皮肤的下面爬行,猪越吹越大,越吹越圆,四条腿在气流的鼓动下慢慢地张开了,像献给天空最后的拥抱。

充满气,再一烫,脱毛就变得异样简单,用刮刀刮上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了。现在,无论是白猪还是黑猪,它们都白花花的。一头“猪”就这样以“肉”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下面的事情将变得简单:解剖。这个解剖不是医学上的,没有任何临床意义,它真实的意义是分解:依照不同部位的不同价格把猪的身体区别开来。

到了这个阶段,有一件事情变得有趣了,那就是名词的替换。我不认为这是语言上的一个游戏。如果你认定了这是一个游戏,好吧,那就把这个游戏做完。

身躯:这时候叫“肉”,一部分,两爿;

脑袋:这时候叫“猪头”,一部分,一只;

小腿:这时候叫“爪子”,一部分,四只;

大腿:这时候叫“蹄膀”,一部分,四只;

内脏:这时候叫“下水”,六部分:1.胃和肺,一件,叫“肚肺”;2.肾脏,一件,叫“腰子”;3.大肠与小肠,一件,叫“肠圈”;4.肝脏和胰脏,叫“猪肝”;5.胸部脂肪,一件,叫“板油”;6.腹部脂肪,叫“网油”。**和**忽略不计。

对了,有一样东西是不能忘的,那就是猪的尾巴。杀戮,或者说,杀生,是一件严酷的事。但是,严酷的事就是这样,人们通常会让它拖着一个俏皮的结尾。如果有谁买猪头了,屠夫会白送你一根猪尾巴。猪尾巴被屠夫放在猪嘴里,让猪自己衔着——猪活着的时候想干而没干成的事,它死了之后屠夫替它做到了。这是可爱的,喜庆的。一头奉献了慷慨,一头占得了便宜。

因为我们人类,猪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它的一生是梦幻的。它的死支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