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少年“堂吉訶德”

§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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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也真是,我第一次見到馬已經是大學畢業之後了。我的故鄉沒有馬,我在童年和少年與馬沒有任何接觸。但是,這並不表明我和馬真的就脫離了幹係——馬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它一直在我的夢裏,馬的四隻蹄子時刻驅動著我的想象,我的想象力始終拖著一條尾巴,它千絲萬縷。

作為一個在鄉下出生、在鄉下成長的人,我要說,我對馬的認識來自於紅色電影。紅色電影有一個基本邏輯,或者說,模式,我們是最終的勝利者,我們是永遠的贏家。永遠的贏家在勝利之前一定有一個戶外的集體行為:同誌們,衝啊——這時的軍號是嘹亮的,那是衝鋒號的節奏: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嗒嘀嗒嗒嘀嗒——

這裏的“同誌們”當然是那些年輕的、時刻有可能成為“先烈”的農民。莫言有一副對聯描繪的就是這個場景炮聲隆隆為了改朝換代,屍橫遍野都是農家子弟。”但是,有一種動物在這個時候是不能被遺忘的,那就是馬。在我的記憶裏,馬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動物,它是“同誌們”。它是革命者。它屬於無產階級。在向敵人衝鋒陷陣的時候,它最勇敢、最堅定。還有一條就更重要了,它最美,因為它最快。它的身後有煙霧般的、如夢如幻的尾巴。馬成功地對我進行了“寓教於樂”,我相信我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個革命者了,我渴望著長大,渴望著成為“同誌們”中的一個。但是,我有我的要求。我是虛榮的。我是愛美的。我要和我的馬在一起。我要做騎兵。我需要馬的速度和馬的尾巴。

我曾經這樣想過,在我消滅了“無數的”敵人之後,一排罪惡的子彈從我的胸前掃過去了。一共有五顆子彈。嘟嘟嘟嘟嘟,棉襖被洞穿了,五塊棉絮翻了出來。我就這樣從馬的背部墜落了。因為是慢鏡頭,我在墜落的時候有點像落葉,也可以說,像雪花,即便如此,馬的速度給了我巨大的慣性,我的身體被堅硬的大地反彈了一下。我的馬已形單影隻,它很失措,它在悲愴地嘶鳴。我的馬在一大堆的遺骸當中找到了它的同誌,也就是我。它潮濕的瞳孔望著我,它潮濕的鼻孔在我的臉噴出了吐嚕,那是沉重的、破碎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