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假设电影
按照红环的设想,如果将此小说改编成电影,第一个镜头应该是一只耳垂的特写。银幕全黑,剧场全黑。一只明亮的耳垂悬浮在黑暗中,圆润、厚实,形状姣好,极像一粒硕大无比的珍珠,照彻全场。
红环之所以喜欢这种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想象,当然是跟她本人的耳垂有关。据说耳垂越厚越有福气。红环正是长着这祥一双正常人难以比拟的厚耳垂,又厚又圆,使人过目难忘。在盛行看相的日子里,在一次严肃会议的饭桌上,有人提醒大家注意电影或照片中的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的耳垂,说这样圆厚得像一颗珠子的耳垂是耳垂中的极品,象征着大富贵,这使我马上就想到了红环。
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红环了,一年前我借调到北京一家中等规模的报纸新闻部,有天中午我洗完碗走到走廊,文艺部的当班责编从屋里出来说,找我的一个电话打到他们部了,让我快去接。
我十分吃惊地听到对方的女声说她是红环。
当时红环已经失踪三年,当然这并不是海难或空难意义的失踪,而是叙述上的失踪。在几年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红环到底在什么地方,她曾到荷兰去了一年,之后就回了国,先在南宁住了一段,那里有她一个众所周知的男朋友,此人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因此没有离婚,但对红环一往情深,我估计红环在南宁是跟他住在某个秘密地方。红环最终不知去向的地方是北京,她住处不固定,并且跟任何人都不联系。我刚到北京时曾经打听过她,期待着出现他乡遇故知的热烈场面,结果几乎所有认她的人都搞不清楚她到底在哪里。听说只有一个名叫李可的人知道她的住处。
听到红环的声音我吃惊了好一会。她的声音略显沙哑,似乎带着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它脱离了红环的五官和身体,孤零零地浮在这个繁华都市的另一头,透过层层岁月的噪音到达我的身边,它一路走来,发出气流的摩擦声,这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真实,就像说话的不是她,而是记录了过去时代的旧磁带,红环则无声地站在另一部旧电影的画面上,与模仿她的声音分离着。
你现在在哪里?
她说她住在广渠门,她在那租了一小间平房住着。广渠门和租房这样的字眼使她声音渐渐变得真实了。
我说那我去看你,她说她那里很难找,没有门牌号码,根本就找不到,接着她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暂时住办公室,但领导不让长住,正在四处求人租房子,已经折腾了两个月还没落实,不是地方太远就是租金太高。我正想问她在什么单位帮忙。电话忽然就断了,我等了一会,她没有再拔,从此就再也没有了红环的消息。
有人预言
有天晚上我去西坝河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朋友当时31岁,已经离过两次婚,现在是第三次结婚。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以前两次结婚都没有举办仪式,所以结不长,这次要痛下决心好好结一次婚,以告慰患有心脏病的老母亲。又说他的婚礼将有荷兰驻华大使及其夫人出席。这预示了朋友的婚礼将会非同凡响。接着我就收到了他自制的请柬,上面复印了两人的合影,手绘了一流的图案,非常别致。
那天天黑得早,七点多就不好找路了,我在千篇一律的楼群里转了半天,无数次下车问路,最后发现原来要找的地方就是我路过的一条大街旁边。这样我就迟到了。
迟到是一个机遇,这个机遇使我命中注定地认识了李可。不可思议的是,与红环有密切关系的人我大都在不同的时间一一认识了,除了那位把她带到荷兰去的荷籍华人,但我预感到我肯定会在将来的某一个时间与他相遇。这是毫无疑问的,颠扑不破的。我将沿着红环当年走过的道路到达那个充满郁金香的国家。朋友曾送我一本荷兰现代诗,有一行诗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有一个夜晚在水洼里闪烁,/我就会像一朵云霞蒸发到天边。荷兰诗人马斯曼如同一颗发光晶体,在那个我从未到达的国家模糊地摇晃。简介里说马斯曼1940年在逃往英国途中被德寇鱼雷击沉,殁于海中,真的是在水洼里闪烁,然后蒸发到天边了。这一死亡方式曾在他的诗中出现过六次而不是一次,可见这是来自非常确切的预感。
在预感这一问题上红环与马斯曼有共同之处。红环曾经向我描述过她梦中一场可怕的大火。这场火伴随着一道闪电降临,黄绿色的火焰拔地而起,尖利地啸叫着伸出无数绿色的手指,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气味,她家养的一只猫浑身着火像蝙蝠一样飞了起来。红环充满向往的回顾了这一梦境,她说,她日后有可能死于火中,我一直觉得她的预感有点近似故弄玄虚,当然这是时代的恶习,确切的说,是青年文人和艺术家们的恶习,是非主流的东西。
我走进门厅,看见一个穿着大红毛衣的男人在溜达,留着一脸掩人耳目的大胡子,这吸引我看了他一眼,后来我发现李可其实比我还小三岁,他的故作男人状肯定在最初阶段也同样迷惑了红环。
留大胡子是那年的时尚之一,之后又有剃光头的和尚,留刘易斯头的时尚等等。有一次我到中央美院看《巴顿将军》,走进大门就看到了一堆留着大胡子穿黑色T恤的男学生,看起来像是在同一公司服务的员工,又像是某一个需要整齐划一的大型舞蹈中的群舞演员,唯独不像画家,因为没有个性,个性被时尚所淹没,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剧之一。后来我问李可,为什么要赶时髦年纪轻轻就留尺把长的胡子,他的回答出人意外的简单:因为红环喜欢。
李可对红环一往情深言听计从鞠躬尽瘁,红环是李可精神的母亲肉体的情人。对于情人这一点大家都已确认,但同时又觉得李可太嫩,根本压不住红环。但不管怎样,红环是李可一生中最深刻的爱情,是一道闪电,一条伤痕,一座永远的高峰,一弯天上的虹。这是毫无疑问的。
李可认为我是谈论红环的最佳对象,因为我跟她是那么相象,而且戏剧性地来自同一个县城,于是他无视婚礼上的热烈场面,把我堵在角落里谈红环。
他说你知道罗丹的情人女雕塑家某某某吗?他非常娴熟地说了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我说不知道。他说红环就像她,又有才华又漂亮。他不顾我一脸的不自在,继续满怀深情地说,红环这样的女人是独一无二的,她要是死了真是可惜。望着李可放光的眼睛,我越来越感到红环的变化和陌生,那个童年时代的瘦女孩一次又一次被李可情感的液汁所浸透,变得丰满变得圣光煜煜,又一次次被我当年的印象所回收,变得瘦弱娇小。
那段时间我由于事事不顺而嫉妒心十足,我想红环实在太轻浮,爱上一个又一个,我比她稳重,因此我在精神上高于她。我最后不怀善意地想道(带有暗暗的诅咒意识):她要倒霉的,她一定会倒霉的。每个人都要倒霉,而红环倒的将是大霉。我默不作声地听李可倾诉他对红环的爱情,李可再一次说:“她要是死了真可惜。”
这话像箭一样掠过我的耳边,某种预感如钟声般响起,从我头顶不可知的高处直抵我的内心。
大厅深处传来了婚礼欢乐的声音,像一把沙子把李可的话题冲散了。我越过人头看见穿着绿色绸裙的美丽新娘开始跳一只非常旋转的舞蹈,她是真正的一点也不掺假的舞蹈演员曾经获得国际奖银牌。她胸前装饰着大朵绿绸花灵性十足地随风起舞闪烁,大厅一片寂静。
李可说红环决不穿绿绸裙,她演过吴清华,她即使不跳舞也能像火一样流动,吸引所有的人,言下之意是新娘比不上红环。关于红环在中学时代演吴清华的事我是最清楚。我不想打破李可的幻觉,我心平气和地说,李可你别向往了,红环天生不会出现在任何以自己为主角的婚礼上。李可正中下怀地说红环就是比别人独特,不是一般人,她要是死了真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某个房间
婚礼在深夜的时候结束了。因为是计时租来的场地。人未散尽大厅里的灯就被迅速关掉,音乐声戛然而止,灯火通明的大厅没有过渡就突然一团漆漆黑。顷刻之间欢乐的场面消失了,人们四散而去,随着一阵短暂的自行车铃响就无影无踪,远处的公共汽车站牌下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在等候着。
我站在空旷的路旁,这使我一时心生空茫,使我觉得这场热闹只是虚幻的存在。黑暗中一切都没有,我凭什么相信刚才我确实置身于别人的婚礼而不是置身梦中呢?
这时候李可出现了,他喊我的名字,说他的住处离这不远,于是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重重楼群的黑影之中,城市夜晚的角落发出窃窃之声,前后空无一人。
李可打开灯。
我看见红环的大幅照片正悬在我的面前。黑白照片,五官清晰,反差强烈,黑的部分深不可测,白的部分触目鲜明。黑白之中红环的五官凄艳动人,透出一股拔俗之力,而一旦赋予色彩,就会变得平板,了无生气。照片挂在这间最多不过八平米的房间里,显得咄咄逼人,跟黄色的灯光极不谐调,有一种侵犯之感,它充满重量地砸下来,而它一旦砸下来,就会是一场灾难。
我看着红环的照片,一个惊心动魄的感觉突然来到我的心头,我觉得那像她的遗像,死亡的气息正从那里弥漫四散。红环,在这样的夜里我神经脆弱,你也许还活着,不,你肯定还活着,人的感觉总是过于主观充满谬误不足为凭。你不要生气。
致命的局部
致命就是导致死亡。刀刃是一条线,既短又长。线是刀刃的门面,白色闪光的线是所向披靡的刀锋,轻而易举就能进入某种柔软的温热的物质,然后变得鲜红。墙,巨大的长方形,由砖的网络所组成,砖被烧制,经过火焰变得坚硬,水被烧干,剩下的物质紧紧凝结,墙就是这种坚硬的东西组成的长方体,人居住在其中,既受到保护又受到威胁,头部用力撞在墙上会鲜血四溅,然后它挡住外人的视线将某个人囚禁其中。白色圆形的小药片,微不足道,无足轻重,散失在地上会被不经意的践踏,如果用水送进喉管,它将致人死命。水,柔软,美丽,诗意,有流动的曲线,闪光,变化,富有层次,最宽阔,最深远。头向上,没过头顶,或者头向下,水没过脖子。火是飞动的形体,于飞动中有一千个姿势,最狰狞的姿势就是贴近皮肤,然后发出焦糊的气味。这个姿势狰狞而优美。
非爱情之舞蹈(之一)
那个荷籍华人已经七十岁,红环三十岁,红环嫁给他遭到舆论的强烈谴责,这在我们这块纯洁的土地是件很正常的事。这件事情就像在一片生长着绿色植物的土地上生出一颗艳丽得让人感到恶毒的蘑茹。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开一个地区性的青创会,文学青年们正在一个小小的区域里互相辨认互相试探互相不服气,一些心高气盛者正在暗地里狠下决心,发誓要让自己的作品攻下全国最有名的刊物,这时迟到的一个人来到了,这人是上一级派来参加会议的,他来自红环贸然闯去的那个城市,红环在闯**世界的时候认识了大大小小各色人等,这人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人很轻易地就谈到了红环。因为红环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听了有关红环的爆炸性消息,女性们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幸灾乐祸,她们说红环人格卑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她们是决不会干这种事的。难道爱情也是可以出售的吗?不能绝对不能,她们神色庄重神情严肃一派圣洁,尽管她们当中也许有人为了发表一篇作品而随便跟人睡觉,但此刻她们是神圣的,或者说她们营造了这种神圣,红环的事件像从天而降的大雨,使她们获得洗涤和再生。男士们则附和说红环真可惜她的牺牲真不值得,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有什么可爱她难道再也找不到别的男人了吗?其中有个别曾经爱过红环的男士则产生了揪心的疼痛,这消息如箭如镞,深入心脏。
我们义愤填膺之后便深深沉默了,暗暗地想我们还要努力奋斗才能冲出本地走向全国,而红环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向了世界(对我们来说,出国就等于走向世界,我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这样浅薄),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们把这种愤怒深藏在心,表面上作出一副荣华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散淡姿态。对红环的任何成功都视而不见,从不议论,而对她的每一点不幸都夸大其词耸人听闻。
红环不屈不挠咬紧牙关,她深知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她在鹿特丹的一个留学生住地举办了一次沙龙式的诗歌朗诵会,一共来了九个人,出于礼貌,其中的几个人对红环的诗作表示了适度的赞美,红环立刻将这些赞美悉数写成消息寄给我们这个小城的她的那个朋友,就这样,我们口呆目瞪地在本地晚报第三版看到这样一条醒目的标题:中国青年女诗人红环在鹿特丹举办个人诗歌朗诵会获得巨大成功。这消息像明亮的闪电灼伤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疼痛,迷惘、震惊,又像一道不期而至的彩虹,它一夜之间抖落满身的雨水,从泥泞的地上升上湛蓝的天空,我们回首仰望,发现这是如此壮观。紧接着红环又在鹿特丹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诗集,消息再次出现在晚报上,使红环的成功更加确认。之后有半年的时间,红环的名字不时出现在某些报屁股的文化简讯上,它们像晶亮的水珠水蒙蒙地覆盖在红环身上,使她通体闪亮远离我们,我们透过这层距离发现红环渐渐隐入远处,越来越不真实,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个红环。同时我们暗暗后悔当初没有跟红环发展友好关系,以便让她在遥远的鹿特丹拉自己一把。我们是如此摇摆以致我们深感惭愧。
红环高悬在我的头顶,她像一把利剑闪闪发光使我悚然心惊。
当时我正陷入一场昏天黑地的失恋之中,我灰心之极绝望之极,白天黑夜思索着自杀的方式,每一天都觉得将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天,我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在一个灰暗寒冷的下午我从外面回来,习惯性地掏出楼梯口信箱里的报纸,那是这个单元所有人的报纸,我没有订报,因为不用坐班便没有报纸可看,想看报时就看别人的。我抽出晚报想看看当天的电影预告,那时我无聊空虚,不论档次高低,只要片目不重复就能在电影院里度过半个夜晚。我展开那张晚报时没有任何预感,我熟练地找到了电影预告栏,有关红环的那条消息却从版面的中段直逼而进入我的视线,给我当头一棒。多年来我已经得出这样的经验,我们越是拒绝的东西我们的神经就越是对之敏感,这条消息标题的三号长楷像一排密集的铁钉敲进我的大脑,铿锵有声。
我在这一刻获救了,我站在楼梯口感觉到木扶手的坚硬冰凉,寒风携着雾气冷嗖嗖地触碰着我的皮肤,我对自己说:你既平庸,又小气,真他妈没出息。这一刻红环击中了我,唤醒了我,我深深爱恋并想为之献出生命的对象被红环推得远远的,从此以后我认识到,一个对手远比一个爱人有更大的力量。
非爱情之舞蹈(之二)
李可一直没有弄清楚红环到底爱不爱他。他和红环同居了一年,在这期间为她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在日本BEC公司赞助的杂志《生活风》当编辑,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既自由又有较高的薪水,还有广泛的结交机会,那个荷籍华人就是这时认识的。李可问红环爱不爱他(李可因为家庭的影响十分珍视爱情)红环说:爱。她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面无表情目光平缓毫无内容,红环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演戏,这使她在她非爱情舞蹈系列中略欠火候。于是李可说:你根本就不爱我,红环就说:是不爱,怎么样。很有些有恃无恐。李可为了安慰自己,又说,你其实还是爱我的,红环便学北京人说:没劲。
我问李可是怎样认识红环的,他说几年前他在一家杂志当编辑,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他跟几个同事正缩在办公室里闲聊,猛然听见门被撞了一下,接着就进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南方女孩子,看样子最多二十刚出头,后来他才知道红环当时其实已经二十六、七了。他说这女孩穿得很单薄,却拖着一个大旅行袋,她又严肃又紧张的样子大家都觉得很可笑,她认真的盯着每个人看了一遍,然后站在屋子中间一言不发,于是大李问她找谁,她全身僵硬声音变调地说出一个著名评论家的名字,这评论家是他们杂志的主编,已经七十三岁,平时几乎不到编辑部来,具体事务由执行副主编掌管,只有在碰到左右拿不定主意的稿子才送到他家请他定度,由于这种深居简出造成的神秘感,连编辑部里的年轻人都觉得他名位太高不便去找。于是大李又问你认识他吗?女孩咬咬牙心一横,说不认识。大李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女孩坚定地说:投稿。于是大李说你把稿子交给我们也一样的。女孩怀疑地看看大李又看看其他人,她僵硬地站在那里,既不拿稿子也不说话也不走,她忽然很专注地摆弄起她的旅行袋来,摆弄了一会又抬起头看看大李,然后才说她刚下火车,直接从火车站来的这里的,她在北京没有任何熟人朋友亲戚。
李可说红环说了这话后就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眼睛直直地看着大李,于是大李说:李可,你帮忙想想办法吧,这屋就你一个单身汉没负担。
红环把李可看作她在这座陌生而巨大的城市的唯一靠山,她暂时忘记了她真实的年龄和阴谋的婚史,她确信自己是一个二十岁的毫无经验的孤独无援的女孩子,她坐在李可那间屋子的单人**裹着一条红色的棉毯,露出一颗小小的圆圆的脑袋,这颗脑袋上一双南方人特有的双眼皮大眼睛迷惑了李可,使他完全忽视了她毫无曲线魅力的身体,他一遍遍地听她说她童年的故事,她的故事优美湿润充满了青苔的气息和悲剧性情节(关于父亲的事情她将其扩展到了自己身上)。这使从未去过西南小镇的李可感到了莫大的审美快感,灰姑娘效应到了良好的作用,李可坐到床沿上拥着红环,心里暗暗发誓要帮她的忙。红环越来越纯洁,她一次次地阻拦了李可的要求,到最后,她对李可说需要一个仪式,她让李可上街买了一束干枝梅和几支玫瑰,她动手将干枝梅白色的小花朵和玫瑰红色的花瓣洒在李可的条纹床单上,并且取了一个名字叫“雪地上的玫瑰”,这对李可后来对她念念不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李可认为这是浪漫,富有创造性和诗意的表现。
直到后来,当红环迈出了那让人瞠目结舌的一步,李可对红环的爱情观才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红环不要爱情,她从来就没要过爱情,爱情对她来说是奢侈的。对于一个受到轻视已被激怒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爱情又算得了什么!爱情只不过是一堆垃圾,让爱情见鬼去吧!红环早早就抱定了这样的想法,谁碰上(爱上)她谁倒霉。我们白白地替红环惋借,指责她牺牲自己的爱情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其实她根本想不到这点,即使要用牺牲这个字眼,也只是牺牲她自己,并不是牺牲我们,我们只要能想通这点就能心平气和,但我们不愿心平气和,我们看惯了安份守己的清纯女孩,我们从电影里小说里一再地将她们确认,她们高尚、道德,坏女孩的形象从来不受欢迎。
躺在**的感觉
这个房间接近四环路。灰色。能看见一棵槐树。树上有一种寄生的植物,长着与槐树叶子绝然不同的柔软细长的茸叶,早上七点多钟阳光出现在粗糙的石灰白墙上,细小图形的光斑闪动着蜂拥而至,槐树的叶子和寄生的叶子全都消失了,坚硬和柔软、圆形和长形被淹没在阳光之中,它们的光影时而明亮时而暗淡闪闪烁烁,然后移动,然后消失。围绕着单人床的家俱(椅子、桌子、木茶几和从南方搬来的藤椅)同时脱离着床,它们从一开始到最后从来就无法与床结合为一体,它们是多余的(不是从需要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另一种内在的角度),是不得已的假肢,正如这屋子里的男子对于那个暂住的女人。她不是那种适合床的女人。因此在**的时间单一、压迫、无休止,不正常地一再延续。手表压在枕头下,细微的滴答声直接震动着耳膜,从而变成了巨大的声音,类似鼓点一样的声音从枕头发出,在房间里震**,这是夸张的声音,物质的声音,把耳朵抬起,俯视枕头,上面绣着的两朵花中间的圆球半明半暗,酷似一双牛眼,既像闭着又像睁开,这个秘密只要一经发现,就会永远摆脱不了。床头点着一支檀香型的卫生香。细小、暗绿,散发着廉价香料的气味,这香也是时间的一种形式,它在白日的散光中消失,散发着纤细轻盈浅色的烟柱,密封的房间有时进入一点细风,烟柱便轻盈的弯曲、弥散,悄无声息。时间就这样穿着浅灰色的长袍永远婀娜地游动,而这房间,这床都将**然无存。她也将**然无存。
一种方式
有人说荷籍华人把红环带到荷兰之后就分了手,婚姻关系在一段时间内仍保留,但双方之间责任消除,老头子继续在世界各地旅游。后来据说在洪都拉斯因公路塌方而丧生,也有传言说是在热带森林迷路失踪,不管是哪种方式,死亡是肯定的。但这影响了红环,红环没有爱过他。红环在《生活风》当编辑的时候因职业需要学了一点英语口语,在荷兰,她靠自己的智慧和肉体生存。
地铁入口处
在我的家乡如果要寻找地狱的入口处,一定是那条向北流动的河流,相传多年前曾有一位歌师为了摆脱良心上的一次大谴责,在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走进了河流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边走边击掌,沙滩上回**着他的击掌声。传说这条河就是地狱的入口处,凡是自动走进去的人经过地狱的熔炼会再次地返回人间从而获得顺遂心愿的来世。
在一个庞大的城市如果要寻找地狱的入口处,那肯定就是地铁某处幽深的洞口,众多的灵魂像幽暗的花瓣开放在湿漉漉的枝条上,意象派大师的诗句就像呼啸而过的车厢迎面压来,人群被同一声命令所驱赶,突然进入另一个即将密封的空间,这空间一瞬间就会从明亮到黑暗,我们站在站台看它们消失,对于邂逅相遇的人们,他们就这样永远逝去。
我住所在附近就是一个地铁入口处,现在它的头顶建起了一座由外商投资的现代风格的绝妙建筑,整幢建筑呈巨大的扇面,外部是一层优质钢化玻璃,它能将蓝天白云恰如其分地折射给步履匆匆迎面走来的人们,有时是晚霞,有时是星星,有时是乌云密布风起云涌,有时是光洁明净一大块完整的蓝天,它比真正的天更好看,色彩更光艳,更有层次,节奏更鲜明,更有构图感,不像真正的天那么散淡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毫无章法随心所欲,它面对我们就像真正的天堂面对我们,我们即使步履匆匆仍然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它是天的幻象,天堂和地狱常常联系得这样紧密,以至于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把它们当成了一回事,我们只有现世没有来生,管它灵魂到底去天堂还是地狱。
有几次我觉得我在地铁入口处看到了红环,在秋天她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像死神一样徘徊在地铁入口处,我定眼一看,她黑色的下摆一闪就消失了。在夏天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绸长裙,裙裾闪动飘飞,消失在地狱入口处。
我越过马路,走下地铁,我没有任何一次找着红环,因此我无法断定那是否真的是她,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找不到她,没有她的消息,没有她的电话。
某个房间
李可说他的签证已经办好,他后天就要离开北京到英国伦敦去,他办的是探亲签证,红环走后第二年他就跟一个学金融的女孩结了婚,女孩对金融极有天份,婚后半年就考上了英国一家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女孩对李可不错,常常把英镑汇给他而不是给自己的父母。
窗口已经有些灰白,李可说他走了以后,这间房子可以借给我住。我当时正在四处找住处,单位在和平里,找到的地方不是在中关村就是万寿路,并且租金都在每月百元以上。因此李可的话使我有点喜出望外,我马上就以主人的身份重新审看这间小屋。无论我的目光转到哪里,悬挂在单人**方的红环的黑白照片总像有某种重量,从它所在的位置压迫着我,我心里盘算着等李可一走,我就把这像片弄掉换成一张好看的摄影。
关于红环的最后结局,李可让我务必写信告诉他,他极为自信地说这结局很快就会出现,少则半年多则两年。他站在屋子中间,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像预言一次世界大战那样预言着红环的结局。
后来天完全亮了,我看清窗外是一片准备拆除的房屋,有的已经坍塌,只剩下凹凸的边缘,清晨最早的光线照射在灰色的瓦砾上,灰尘正沿着光线照入的方向旋转、弥散、给窗外的景色赋予一种舞台灯光的效果,使它们虽然千疮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