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难对满面羞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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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荣

两个邋遢的男性十足的邮戳,把玉白色信封和水仙花特种邮票的清丽风姿毁损得相当充分。这一路的邮政编码显然是超前消费的副产品,否则信封边上那半个黑色油墨的手印便无从解释了。钢笔字迹娟秀而不失风骨,写这信的姑娘若好驾驭才怪呢。

收信人不急于一口吃掉这道好菜,他要细细品咂,吃出层次,吃出气氛,吃出韵味。于是他嗅了信,为什么香味是淡绿色的,只有他知道。于是他又擎了信封对着下午的斜阳透照,藕荷色的信瓤纠正了他的嗅觉。暗语当然接通,她是穿着信瓤色彩的短衫和信封色彩的裙子发这封信的。同时信没被别人偷拆过,这个秘密比他口袋里的许多秘密可能更像秘密。

他几乎没犹豫,就扼杀了立即看信的念头。他要找最适合看这封信的时间和地点去静静地享受。这种级别的信在传达室门前站着看,简直是浪费生活。

回办公室的路上,程加波老远见政委在等他。他抚信的手从衣兜抽出来。八分钱的平信她贴两毛钱的邮票又不挂号,好像不太在乎钱。

“跟你讲个事。”虽然林荫道上没旁人,政委还是拉加波到一旁,小声道,“全小弯你好好说说他。”

加波一怔:难道嗓门又闯漏子了?

“提升请示是他写的吧?”政委知而故问。

“他上来时间不长,业务不是很摸门。”

“不熟是一个方面。咱们都是一个行当出身,干部工作就是按样子做衣裳,自己不能掺名堂。”

“我马上重写,你不离开办公室吧?”

“我不看了,搞好就送。”

政委从前当干部股长时,加波是干部股正排职见习干事。他是政委选上来的。

加波干得不错。

全小弯是加波选上来的。

全小弯跟全团干部没很深的丝丝缕缕的瓜葛,这条优点无人可比。可是,全小弯来后,程加波并没有感到轻松。

“这都是事实。”全小弯不看程加波手中的请示,继续埋头抄干部花名册。

“事实是不错。我个人也认为提他当教导员不够理想,但文字上不能这样落笔。”加波开导说,“这就好比我们的两个口袋,左边口袋里装着这个人的优点,右边口袋里装着他的缺点,那么如何往外掏呢?”加波停顿一下,好像是要考考他,尔后接着说:“如果我们把左边口袋里的全掏出来,那么这个人金光闪闪,如果光掏右边的,这个人就成了混蛋。也可能,有时左边的口袋里掏得多一些,有时右边的口袋里掏得多一些,这就很复杂。不是我们想怎么掏就怎么掏,这也是我们这行的难处。”

“那还要我们有什么用?”全小弯怔怔地望程加波。他由学生而战士而前线而军校而作为战斗骨干分到新部队,这又初涉人事工作,没听说过这个“口袋原理”。

加波不再讲了。兜里有信,他心情很好。况且这方面的事讲是讲不清的。全靠个人去悟。他现在要重新写一份请示,干一件为全小弯揩屁股的事。

“抽屉里有你的信。”加波写好请示,全小弯对他说。

“哪儿来的?”

“可能是你老乡。”

准又是要转业名额。他决定先不看老乡信的一刹那,遏制不住地把她的信拈出来。罗嗦事接二连三,弄下去只怕情绪不对了。

信封撕开一角,再用小刀小心地从里面挑开,抽出了两张粉红色的信瓤。快速浏览一遍后,加波面色潮红,随后将信放进口袋。

“你看看请示吧。”加波掩饰着感情。

“这官当上了。”全小弯看完,叹了一口气。

“明白就好,不这样写也会当上的。”

“两个口袋只能随便装,不能随便掏?”全小弯揶揄。

加波笑而不答。

全小弯继续抄他的花名册。

加波坐在那里,思路却连着那封信。

小子:

告诉你,我要去你那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是我梦里决定的。我想你会乐意的,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你,大概就是因为你那对眉毛好像生得特别的听话,我就喜欢上了。这有点奇怪!我就不听话,我不听话才想嫁给你,要不按照我家里人的意思,我就要做一个大公司经理的儿媳了。算你小子走运……

她就是这样给他写信的,居高临下。

信上说她要来,这让加波有点紧张。

加波以为,在家乡,他们表现的爱的浪漫也好,爱的琐碎也好,或者还有她的无所顾忌,都不会产生实质性的问题,因为在这种情景下,爱恋总是蒙着一层虚幻的迷雾,而她来到这里,一切也许就不一样了。

她一定要来吗?加波这样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加波在同她接触过一段时间后,深知要驾驭她这样的姑娘,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可那又如何呢?他善于挑剔人的职业眼光,对她却讨厌不起来,找对象毕竟不是选拔干部,他对自己也没办法。

他拟了一份电报:将执行任务,暂勿来队。

这是很有部队特色和说服力的挡箭牌。

十八小时后,回电来了:“明日8时接站楚冰”。完全命令式的。

他没法阻拦她了。

一个电话过去,临时家属区有了一间客房。然后回宿舍抱被子。想到要用它盖在她身上,心里不免一阵迷乱。

一切准备停当后,向政委作了汇报,说对象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政委提高声调说:“那好呵。”

离军营不太远的地方有个没站台的小站,每天早晨有一列东去的慢车在这里停一分钟。加波早早地赶来等候。

车停下后,有几个人跳下来。一会儿,一个衣着特殊的姑娘高高挂在车门上。“什么破站!”楚冰未下车就喊。

加波接过她手里的包,托着她下来。

“我来为你送行。”楚冰抢先说,狡黯地笑笑。

“其实……并没有任务,主要是怕你路上不方便。另外我思想也没有准备。”加波解释道。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说你什么意思,非不让我来,我来不就是因为你在这吗,思想上要什么准备不准备。”楚冰噘他的嘴了。

“行啦,我欢迎你来。”加波仍旧笑着说,“很累吧?”

“累倒不累。我就是不明白,这里怎么这么荒凉?都像进入原始部落了!”

加波说:“我们这些人还不是都蹲在这里,山沟里总要有人蹲。”

走了一段,上了那条曲曲弯弯的山路。路旁的矮灌木不停地撕扯着裤腿,很有节奏;太阳白白的,上面罩着一层雾气。天很闷热。老百姓说,那年山洪暴发,大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村头的石碾子一直被冲下去一二百里远。那年夏天也是这样,人闷得慌。

“想不到北方也热。”

“今年特殊。”

“远不远?”

“快了。”

“这个鬼地方。”

又走了一段,楚冰问还有多远?她有点不耐烦了。

“歇一下,那一片营房就是。”加波指着不远处。

“那就赶快走吧。”

“歇一会儿,不要着急。”

两人找个地方坐下。

楚冰发觉加波在看自己。

“衣服太脏了是吧?”

“你还是换一件。”

“马上就到你那儿了。”

“还是换一下,部队讲究这个。”

楚冰意识到加波是嫌这件衣服过于暴露,不屑道:“就是你们臭毛病多,外面谁不这样。”

“部队和地方不同。”

“你说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个换法,当着你面你怕不怕?”楚冰用手拨一拨他。

“不要脱,就加在上面。”

“加在上面?”楚冰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冬天给树裹稻草!”

“坚持一下就到了。”

“刚来就这么限制我。”楚冰不高兴。

眼前是山,远处还是山。一辆马车在河套里缓缓地行,车上装着满满的黄沙,赶车人穿一件红色的背心,鞭子悠悠地甩出一串怪里怪气的响声。几个光腚的小孩在河里追逐,脖子上一圈污垢清晰可见。

已经听到山下飘过来的开饭号了。

“咱们走吧!”加波拉一拉楚冰,略带歉意地说。

“你们就住这儿?”楚冰几乎有些悲伤地问。

“嗯。”

“有街吗?”

“没有。”

“有大商店吗?”

“没有。”

“那有啥?”

“有人和石头。”

全小弯是第一个来看楚冰的,顺便又带了两只热水瓶和一个装水的铁皮桶。

“这是全干事,我们股的。”加波向楚冰介绍。

“噢。”楚冰伸出手,看了看全小弯。

全小弯握住那软软的手。

“是不是该叫嫂子呢,还是早了点?”全小弯目不转睛地说。

“他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是吗?”楚冰看着加波。

“早晚的事。”加波说。

“别那么自信。”楚冰说。

三个人笑起来。

“好像我们还是老乡,吃糖。”楚冰从包里抓出一大把糖给全小弯。

“这糖纯粹你们女孩子吃的。”全小弯放一块嘴里,没有嚼出什么名堂。

“为什么?”

“太软,全干事可是铁嘴钢牙硬汉子。”

“硬汉子有何用,我可是屡恋屡败。”

“那也是失败的英雄。”楚冰一扭头,用手抹一下头发。

“看来英雄也有不走运的。”加波看着全小弯开玩笑道。

全小弯脸红了。

三个人又笑了一回。

“你们这个全干事人挺爽直挺能干吗?”全小弯走后,楚冰边收拾东西边问道。

“人不错,就是嗓门大。刚到机关还不太适应,干我们这行不能咋呼。”

“噢,我想洗澡,浴室在哪儿?”

“北边一百二十米。半个月洗一次,没有煤。”

“半个月?美国的犯人一星期洗四次还抗议。”

“弄点水擦擦不行?”

“那哪行,擦能擦干净?”

加波去家属院,借来一个洗衣服的圆铁皮盆。

“喏,就这个。”

“这给刚满月的孩子洗还差不多。”楚冰“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我也没有办法,要不等半个月?”

“好吧,就将就一下,这是山沟里的洗法对不对?”楚冰向加波眨一下眼睛。

加波给她打好水。楚冰关上门。

加波怕走了有人来敲门,只好在外面假装干点事儿。

听得见屋里水被撩得鸾歌燕舞。

好一会门才打开,里面走出一个鲜鲜活活的姑娘来。刚洗过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缀着细巧胸花的白色连衣裙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代价是一地的泥水。据说明年能抹水泥。

这将是他的女人!加波想。但他仍很冷静,无言地看着她,像是怕吓跑面前这个一肚子主意的小妖魔。

加波进屋坐在床铺上,看着楚冰泼水泡衣,在这块湿漉漉的小小空间走来走去。他想把她抱过来,放在自己腿上,让她柔软丰满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然后他要吻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加波掩上门,又回到铺边坐下。楚冰慢慢走到他面前。加波抱住她的腰。楚冰感到他的手在渐渐收紧,她有点受不住了。她嘴角露出平静的微笑,俯下头,用双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

几天来,加波的情绪亢奋。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也好,好似专注地听人讲话也好,而实际上他有一只眼睛始终在看着楚冰。

这使他整个人的都变得浮躁不安。

他曾经被爱情痛苦地折磨过。他有几年不成功的恋爱史。但他是一个审慎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情况。楚冰给了他新的信心。可是他不明白,每当他对她的欲念感到确有把握时总是很快败下阵来。他害怕自己,害怕她会顺从。他害怕她的美丽,那美丽就像魔鬼一样**着他,而他战战兢兢走向她时却担心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加波终于又挨过了一个下午。他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有几个女人的声音。

“哟,小程回来啦,早就想来看,不得空。”政委家属大着嗓门说,“小程你可是找了一个漂亮的媳妇,真是郎才女貌呵!”

“那可不。”

“你看人家这也是一对。”

几个女人附和。

“我可配不上她。”加波向领导的家属们表示自谦。

“你怎么配不上,你年纪轻轻的都已经当上股长啦,你们股的小全和你差不多入伍的才是副连,你说你进步多快。”政委家属一副较真的样子。

“那也是首长的帮助。”

加波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真有点感激她了。这是个知人的老大姐,她提高了加波在楚冰面前的身价。

接下来几个女人就认真研究起楚冰的裙子来,说样式好,质料也好,个个赞不绝口。然后又夸楚冰的发型漂亮极了。然后就埋怨、叹息:跟着这些当兵的男人蹲山沟,一个个都成了养鸡婆了。埋怨叹息过后,重新说说笑笑,不知根知底会以为出了毛病。

家属们走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干部,也有少数政治处的兵。来时都挺规矩的,没过三分钟,气氛就热烈起来。加波想起什么事出去一下,几个年轻的军官就问楚冰在地方跳不跳舞,说在这破山沟把人都憋死了。有个干部问楚冰地方上现在是不是流行婚外恋。还没等她回答,又问烫她这样的头要多少钱,楚冰说二十元。“我的亲娘哟!”一声怪叫,全屋人都笑起来。

楚冰带来的糖被他们干下去不少,都说很香很好吃,糖纸捏巴捏巴扔在地上,到处都是。

剩下两个人时,屋里显得很冷清。

“看来你的人缘不错,他们对你都很敬重。”

“那也许,因为我在这个位置上。可能还因为你,你在这里很特殊。”

“是吗?”

“你的发型、你的衣着。”

“你现在世故多了。”

“整天捉摸人,尽冒这些糟糕的想法。”

两人吃了点晚饭,又出了一身汗。

“看来这场雨还是要下。”加波说。

“天气预报有雨吗?”

“有,说是上旬,可现在是中旬。”

“说不定不下呢,南方也旱。”

加波想扫扫地。

“不要扫,晚上扫地把财都扫了,我妈说的。”

“我们本来就发不了财。”

“可我想发财。”

“那你应该去找开饭店的或者卖衣服的个体户,他们有钱。”

“你别小瞧他们,现代社会没有高尚的职业,也没有卑贱的职业,这是一个什么人说的?”

“这是无赖说的,他叫人们堕落。”

楚冰并不想破坏这个美好夜晚的情绪,她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愉悦吗?至于加波,她到底能了解他多少呢?她有时觉得他诚实,有时又觉得他固执和鬼头,鬼头得让她感到他那眉毛其实并不听话。

不必想那么多了,他们需要好好在一起。

加波用铅笔在一张白纸上胡乱画着,偶尔将他们谈话中的一个词定在上面,然后连续写下去。他看着她手上光轮旋舞的戒指,就在纸上写着戒指、戒指、戒指……

楚冰看到他写了,把手伸过去:

“不好看吗?”

加波放下笔,轻轻抓住她的手,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楚冰的无名指长得出奇的精彩,它仿佛透明。她的手滋润,肉感并有微微的汗湿。他想,现在一个微小的暗示都可能招致她扑向他的怀抱。那时他还能说什么呢?是说她轻浮的女人,还是说她多情的女人,还是说她不顾后果的女人。相反,如果她总是保持着贵族般的矜持,那么她冷冷的温情是表明她的圣洁,还是另一种最完美、最机智的伪善?

不知什么时候她眼睛里已充盈了泪水。离别他后,她曾若干次企图回忆起他的面孔,结果仍是他的眉毛。现在可以真真切切地看他的脸了,她能否看出久别后的陌生呢?也许不必要看,女人总是凭直觉来判断的,她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楚冰有几分失望。这倒不是荒凉的山沟留给她初来的印象有多么坏。山沟再荒凉,她并不在这里安家,他将来也会回去的,回到她身边去。

可是她想象中的加波见到她后的狂热并没有出现,她的确是想他。她想他也一定如此。加波从一开始见到她就十分节制而有分寸,这使她受到了伤害。

夜很静,静得好像失去了遮挡,一切都**着,加波又一次认为他该走了。

“早点睡吧。”他吻了她的手。

“我有点怕,夜里总听到有什么叫,是不是狼?”楚冰露出羊羔一样令人心碎的惊恐神色。

这里的猪圈壁上一个挨一个地画着白圈。可狼照常领走猪。狼叼着猪耳朵,用尾巴抽猪的后臀尖,猪驯服地跟着狼走向黑暗,再没有与同类抢食时的那般勇武。这里还有黄羊、狍子、野狗、野猪和鹿。但这些都不能告诉她。

“放心睡吧,可能是老百姓的狗。”加波轻松地说。

“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狗叫,真的。”

楚冰的声音和眼神都在留他。女人们在这种时候,全都是不可思议的。

加波还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他替她把窗帘拉严实,叮嘱她把门插好,夜里外面不管有什么事都别管。

她没有送他出门。走了好远,他才听到她关门的声音。

全小弯推了辆自行车,头上戴了一顶掉边的草帽。楚冰跟在他后面。

上午上班时,加波交给全小弯一个任务,让他带楚冰去一趟县城。他要全小弯对这件事保密。

“加波不来,让你受累了。”楚冰说。

“他是股长,头儿们说不定啥时就找他要个情况、数字什么的。再说,他还注意影响。”

“正常的事,有什么影响不影响的,他还不让我来。”楚冰不满地说。

“你不清楚,部队的规矩多。”

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不通车,他们就走小路,这样要近得多。路面渐渐宽后,全小弯骑上车,楚冰轻轻一跳,坐上后座。全小弯并不觉得她有多重,但他骑得一点也不轻松。楚冰没有走过山路,有点怕,手紧紧抓住座垫。上了一道梁,全小弯累得喘兮兮的,到了下坡,全小弯说:

“坐好,这一段可不能便宜它。”

他准备向下冲刺了。

楚冰眼见得车速在加快,心里一紧张,用手臂箍住了全小弯的腰,身子也向他挨过来。

全小弯身上一阵发热,嘴里渗出甜甜的唾液,身体也轻轻地飘浮起来。

自行车像一匹野马似的,在山路上飞奔,楚冰惊怕地喊道:“慢点!慢点!”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

“抓紧,没事。”全小弯两眼放光。紧盯着前方,满脸肌肉绷得死紧。

自行车一跳一跳的,楚冰的屁股被颠得生疼,也顾不得了。

全小弯意识到车速太快,于是就刹闸。闸不灵,车子还在全速前进,在拐弯的瞬间,车胎在石子上碰了一下,随即向右边滑去,两人从车子上滚了下来。

全小弯吓得不轻,赶忙爬起来去扶楚冰。

楚冰的小手提包被甩在一旁,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她被小树挡住了。

“伤了没有?”全小弯着急地问。

“还吹牛没事,像个英雄似的,就这水平。”楚冰向他瞥了一眼,苦着脸说。

“本来不要紧,都是那个石子捣蛋。”

“对,是石子,不是堂·吉诃德。”

两人笑起来。

全小弯扶起车子,两腿夹住前轮,把车调正,又提起后座在地上礅了几下,发现没有问题,大气磅礴地问:

“还敢坐吗?”

“敢!”

“不怕死?”

“怕不死!”

“今天得感谢你,不然合同就完了。”回来的路上,楚冰对全小弯说,“现在我回去就可拿到二十棵的树,我有提成。”

“好家伙!想不到你也会挣大钱。”

“钱是宝贵的。”

“钱的确宝贵。”

“你挺实在。”

“是客观。我们家祖辈都穷,生活得很不体面。”

“我今天应当付你好处费。”

“看来并不白来,还有那么一跤。”

“可是我不想给你。”

“为什么?”

“我不清楚,我就是这样想的。”

全小弯笑了,笑得很开心;楚冰也笑了,笑得很灿烂。

上午出来时太阳还烤人,现在有大片云彩堆积天空,将阳光挡住,但依然闷。全小弯将那顶破草帽“嗖”地一下撇出去,看着它像飞碟一样飞向河边。

“你还没结婚吧?”楚冰问。

“没有。”

“要求太高。”

“机会太少。”

“你应当创造。”

“我们什么都得靠自己干,可我命运不好,从大南边折腾到大北边,可家乡的好姑娘在中间。我断定我在部队没多大发展。你也许认为我没出息吧?”

“现在人并不信奉官。”

“我想你是自在的,可是我……他奶奶的,这怎么说呢?总之,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这些你别跟股长说,就等于付我好处了。”

她折一根路旁的野枣树枝,高高地举到面前,然后把它插在他自行车的把手上……

加波有了一种预感:全小弯是个倒霉的家伙,他做下的事总要给加波带来麻烦的。

这一次又被证实了。

全小弯和楚冰还在路上时,聪明的山里人——可能就是那个多疑的瘦子,把电话打到值班室。全小弯在那里亮出了军官身份证。地方人打电话验明身份,按照楚冰的要求先汇出部分订货款。结果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消息传到加波的耳朵,他恼火了,把值班参谋叫出来问。值班参谋是新提的,站在那全身都不舒服,加波教育他办事要严谨。

值班参谋向加波道歉,说不是有意的,是当时有另外的干部在场,就走了风声。

政委把值班参谋训了一顿,说他不懂得机关工作程序。加波向政委解释说不怪他,他没有传。后来有一次政委也婉转地说了一回加波,暗示楚冰来后影响挺大的,要他有所约束。

这件事虽然有些议论,但人们并没有大惊小怪,关系密切的干部们照常到加波那去,带着探讨的口气一个劲问楚冰“回扣”是怎么回事,“好处费”怎么拿。

楚冰就讲给他们听,一个个睁着大眼听得入神。

加波已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他用眼光制止楚冰:你该收场了,为了几个破钱你已经给我惹下麻烦!

加波的情绪本来就不好。政委刚刚又找过他,说让全小弯回连队吧,看来他在机关不行。加波想为他说几句,但看到政委很认真的样子就打住了,然后他找全小弯谈了一次话,全小弯是自己挑上来的,刚来不久又让下,面子上过不去,可又没有办法,所以,加波话说得很温和。他没有把政委的原话告诉他,而是从正面开导了他一番,这是做人的工作的艺术。

全小弯好像并不在乎,说下去就下去呗。本来,他应该发几句牢骚,可全小弯不发牢骚,加波反而别扭。

“你不应当那样,人家好心来看我们。”客人走后,楚冰责备加波。

“我不是反对人家来,可沸沸扬扬地谈这些总不太好。”

“他们不太知道地方,了解了解也没什么不对。”

“可你也不了解部队,为了去县城的事,政委让全小弯下去了。”

“你们这样不公平,就说这件事错了,那也是你让他去的。”

楚冰情绪激动。

“我阻拦你,你不听我的。”

“这根本就不是违法的事,谈生意违法吗?大家在一起说说违法吗?”楚冰顶他道。

“可是军队是军队,干部就够难管的了,再满脑子都想着经商、发财、拿好处费,别说上前线打仗,就守着这个山沟,我这个干部股长也没法当了!”

楚冰早感到委屈,她受不了加波这种语气。趴在床铺上“呜呜”哭了。

加波的气头过去,心下有些不忍。她千里迢迢跑来,我为什么要气她?

他想劝劝她,或者作一下检讨,但一想到这几天的事气又顶了上来。不能迁就她,必须教训她一次。

他把门“咚”的一声关上,人回了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楚冰一定要走。加波劝她再呆几天,他想缓和一下关系。

天阴阴的,云彩在低空急行。刚吃完早饭,天上就掉下豆大的雨点,不久,云彩没了,天空呈铅灰色,很深很深的铅灰色。没有雷声,但雨很快就密起来。再过一会,天开口了,雨水直泼下来。

震烈河失去了往日的温柔。

团的广播不断发出紧急通知,气氛异常紧张起来。

很快,全团的人都穿着雨衣,拿着铁锹在办公楼前集合。

大雨好像要吞噬整个世界。

楚冰害怕了,心慌得不行,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刚才加波来了一下,叮嘱了她几句,匆匆又去了。加波走后,全小弯披着一件雨衣跑来,说今天一天大家可能都回不来。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把雨衣脱下来交给楚冰,说要吃饭就到政委家去吧!一定不要去其它地方,危险。说完,人就消失在雨幕中。

楚冰坐不安。她惘然若失,好像被世界遗弃了一般。

不能再在屋子里呆下去。她穿好全小弯给她的雨衣走了出来。

楚冰已看到不远处黑鸦鸦的一片人群,看到了震烈河的河水在奔涌。

上游不断有木板、门窗一类的东西冲下来,随着波峰跳跃,然后向远方射去。偶尔还有死牛死马的脊背射过。

有一个妇女被洪水冲了过来,她的手在绝望地挥舞。站在水里的人群立即手拉着手艰难地向河心移动。企图截住她,但水流太急,人很快被冲开,一个巨浪,将最前面的两名军人和那个妇女一块掀起,卷走,两个军人在拼命向那个妇女靠近……

挡在营房这一边的石坝经不住洪水的冲击,发出撕裂般的轰响,包裹石坝的钢丝罩被拉断掀起,洪水裹挟着石头翻滚而去。如果石坝决口,大水将从这里杀出的血路径直冲向办公楼,冲向军械仓库和卫生队,其后果不堪设想。

风雨中,领队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一排排人又跳进水里,挨着石坝筑起了三道人墙。

楚冰踏着齐漆的水向河边走去。洪水的喧嚣声惊天动地,她的心在颤抖。

前面的水越来越深,不能再往前走了。在离人群大约有三十多米的地方,她向一处较高的土坡上爬去,用雨衣紧紧裹住身体。

人们疯了一样,挥舞着手臂,拼命地叫喊拼命地奔跑。

水还在继续上涨,淹过了人们的腹部。有一队人从营房扛来了麻袋和草袋,将它们扔进河里,可眼看着又被大水轻而易举地冲走。

那个领队的不知什么时候雨衣已不在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衬衣。他的头发覆盖在脸上,雨水在他脸上流淌。他是政委,楚冰认出来了。政委一定受了伤。刚才她看到一个军人抱住他的腰,后面的人又抱住前面那个人的腰,政委是在拉钢丝,企图把它按进水里。他站起来时,一个战士用一块白布给他扎住脖子,很快,白布就透出了一块殷红。

楚冰的心酸酸的,她哭了,可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

有个胖子站在河中,他就是加波说过的那个不称职的教导员。他也去看过楚冰。他已经提升了。一个战士扔沙袋,他用力太猛了,沙袋一下子就砸在胖子的后背上。胖子就被打得埋进水里,但他迅速挺起来,使劲摇了几下头。

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加波和全小弯,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发现。她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感到惊慌和惧怕。

暴雨中河水还在不断上涨,河里一千多名官兵在和洪水搏斗,他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楚冰的泪水突然就像泉涌一样不可抑止,她大声哭着扑下水,她的胸膛因受挤压而显出力量。

凶恶的雨终于停了。河水也渐渐落下去,河滩上一片狼籍。

疯狂的洪水没能冲破石坝。

加波是留在后面组织搬运沙袋的。全小弯和另一个战士为了救那个被洪水卷走的妇女失踪了,两天过去还没有找到。

洪水冲坏了道路,火车不通,楚冰一时走不了。

楚冰这些天很少说话,情绪非常低沉。她明显地瘦了,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她有时吃着吃着就问:“全小弯呢?”加波说:“讲过几次了,还没有找到。”“你不该让他下去。”“我没有让他下去。”过了一会,楚冰又问:“全小弯呢?”加波沉重地看着她说:“不要再问了。”楚冰再也不问了。

加波感到空前的失落,全小弯失踪后,已派出很多人沿河寻求,他也去过两次,但都没有找到。他的表情冷得叫人害怕。

他想起上午政委忧郁的眼神。他问他提升三营教导员的报告是怎么写的。加波立刻就后悔了:当时为什么不坚持让政委看一看再送呢?这是一次失误。一次不知不觉的失误,一次毫无思想准备的失误。政委虽然没有说明是什么事,但加波凭他的经验已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他很沮丧。

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加波被各种纷乱的情绪困扰着,睡在**辗转反侧。他的心好像被搁置在荒凉的原野。他需要安抚,需要温柔,需要慰藉。

他非常吃惊的发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勇气从他的肌体里迸发出来,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镇定和从容。他翻身起床,向临时家属区走来,重重地叩响了她的门。

她为他开了门。她脸上的表情冷漠。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浸在细腻、柔软、温馨的梦幻中。他的痛苦和他的**交融,他用它们焚烧着灵魂,随之而来的则是更深的悲哀。

他送她走时还是走的那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太阳白白的,依旧张贴在天空。天不再闷热了。楚冰仍穿着来时的那件衣服。总之,这并不那么重要了。

想说点什么,好像又都是多余的。再见的时候楚冰很费劲地对他笑了一下。他的心沉下去,沉到了一条幽深的看不见的底谷。

加波独自一人回来时,天已快黑。他走到震烈河边,坐在石坝上,一时间心里空****的。他久久看着向远处逝去的河水,默道:“晚安。”然后他站起来,舒展胳膊,把一个圆石片扔出去。石片在河面上跳跃,一、二、三、四……借了天光,夜河中的水圈在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