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莹
我不能失望。我要努力写出新的希望,为苗子,为自己。
夜。石库门的四方天井,是这样的寂静;厢房的窗棂透出的灯光,是这样的柔和。群星闪烁。银河若隐若现。
我站在天井的门口。沉重的黑漆木门。苗子,便是从这里出去的。
“你……不用送。”微光时,她望着我,形状很美的眼睛射出光来。
她走了。我默默地相随。无意中,我们迈着同步——同时迈开左腿、右腿。她的脚,踏在方水泥板铺就的街沿,一步,踏一块水泥板,不踩缝线。
她站下了,又看着我。几乎同时,我们低下头,各自转身走开。脚步声渐远。我停下回头;她也停下,回过头。我们又同时再回过头,走开。
我拉起大提琴。《旋律》,格鲁克的著名歌剧《奥菲欧与伏丽狄茜》第三幕中的芭蕾场景音乐。古希腊音乐家奥菲欧借爱神之助,赴地狱搭救亡妻伏丽狄茜。d小调,3/4拍,流畅的行板,如歌如泣。首段音乐略带忧伤,后段接以渐强的十六分音符上行模进,落在一个渐弱的长颤音上。继而是下行模进的音调,曲终,三小节长音轻轻地延续。呵,伏丽狄茜,你在哪儿?
以前,我的琴是不会忧伤的,常充满温情,含着期待。一个个这样宁静的夜,便是在这温情的期待中度过的。
我认识苗子,是很早的事。我家的老屋,和她家在一个弄堂,对着门。我记得,小学三年级时,人还没大提琴高,便在父亲的监督下,每天得背一首巴赫大提琴组曲的一小节,再站在小凳上,把着琴吃力地拉着弓。直到父亲看表,说声“休息十分钟”,我便雀跃起来,奔到弄堂里看苗子“造房子”。我蹲在墙根,看着苗子在一格一格的方块石板地上,单腿跳着,踢一颗小石子,往返;脚或石子出格,骑缝线,便换别人。由近而远,每个格子写一个称呼,从卑微的“小狗”、“小猫”开始,有“小兵”、“大王”……直至顶格那令孩童神往的“元帅”。我常看见苗子当“元帅”。那时她更小,还没上学,也不上幼儿园。母亲说她家“穷”,她妈没工作。她便在家,整天地玩,练就一副好腿劲。到现在,苗子告诉我,她还有走方块水泥板铺的街沿不踩缝线的积习。
每次她当“元帅”,总不忘分给我半个的份。由另外两个孩子,各用一手抓住自己另一手的腕子,再用空的一手去抓另一孩子那空着的腕,四条臂搭成个方块。“元帅”便坐在这方块“轿”上,让人抬着,在弄堂里兜一圈。她先坐半圈,另半圈让我坐,她跟在后头,嘻嘻哈哈地笑,比自己坐还高兴。这叫抬轿的孩子抗议,我比她重得多!
她常常笑。大人说,她的笑很甜,听她咯咯地笑,胃口会好起来。小朋友说,她的笑很响,听到她哈哈地笑,大家便都会玩。仲夏夜,她把家里所有的板凳全搬出来,还架起铺板。那铺板滴溜地滑,她独占了,随心所欲地在上面翻滚。唯有我,洗了澡,扑了痱子粉,出来乘凉时,她会给我分享睡铺板的权利。她关照我,一边焐热了,便翻个身到另一边去,清凉的。
星星出来了,父亲又喊我去练琴。
“屋里热,我在外面练。”我说。父亲不许,怕别人围观。苗子便帮我说话。
“咏生阿爸,让他在外面拉,关在家里,拉给谁听呢?”
“苗子要欣赏音乐了。”父亲说,“咏生还不会表演呢。”
然而,苗子分明是极欣赏我的表演的。奇特的“二重奏”——大提琴放在地上,我吹口琴,一边用脚趾去拨琴弦,发出“培斯”。她笑得前扑后仰。我晓得父亲在朝我瞪眼,明天我得挨罚;但,我很开心。苗子教我玩拋布袋翻骨牌,或者,玩小牌戏——蜜蜂叮瘌痢,瘌痢打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小人,小人捉公鸡,公鸡啄蜜蜂……一牌吃一牌,循环往复。
……那是怎样美好的一个个仲夏夜哟!我和她并排仰面躺着,凉风习习。她数星星,悄悄告诉我,哪些星星好,哪些星星坏,还给星星取名字,好的就给个好听的,坏的便给个难听的,骂它们。那些坏的星星,仿佛难过了,眨眨眼,像要哭,她便饶了它们。她挑了一颗最亮的星,说是她的。同时也给我挑了一颗,究竟是哪颗,现在让我如何认得出呢?
那时似乎没有银河。我们根本想不到天上会有河。
她父亲下班回来,躺在她家唯一的竹榻上,跷着脚。一旁摆上一小杯烧酒,一碟猪头肉,一碟豆腐干。他不时梗起脖子,咪一口,和人大声说话,间或,来句“蒋调”——“噔格哩格噔”。苗子伸过手,拿两块豆腐干,一块塞进我嘴里,一块自己慢慢享用,直到吮干手指上的酱汁,发出啧啧声。她母亲,这时大多在洗一盆衣服,白布衫的后背,印着汗渍,显出肉色来。
“做妈妈一点都不开心,忙。”苗子说,“我长大了不做妈妈。”
“做什么呢?”我说。
“新娘子,坐小包车,穿新衣裳,戴花。人家都围着我看。我好看!”
她真好看:不胖不瘦的脸,白里透红;很好看的眼睛;小小的嘴,薄薄的红唇。
“咏生哥,你长大了做什么?”
我不要结婚。老师没这么说。我的手无意中拨响了琴弦。叮咚——
“你不能老拉琴呀!现在拉,长大还是拉,有啥意思?”
“我喜欢。大人拉琴不一样,那是在台上。很亮的灯照着你,你穿着新衣裳,好漂亮的新衣裳。拉完后,有人鼓掌,有人送花,多好!”
“真的?”她瞪大眼睛。“你福气好。耳朵大。我娘说的。”她说着,便伸手摸我耳朵。
“你也福气好。好看,讨人喜欢。”我说着,伸手去捏她脸蛋。
“我们猜夺彩,谁贏,谁就福气好。”她坐起来,一只手藏在背后;我便也藏起一只手。她发令:“一!二!三!”我们同时亮出手来。我是拳,她是两指。锤打剪,我赢。“一!二!三!”我是两指,她是掌。剪剪布,我又臝。“一!二!三!”她的嗓子变尖了,脸涨得通红,仿佛真的在争夺幸福的权利。我是掌,她是拳。布包锤,我再赢。
“我从来没这样输过。”她不高兴了,对我的耳朵狠狠瞪了一眼,便背过身去。我真后悔,没让她一下,又怪自己的耳朵,这般大,惹她生气。
湿衣服晾起来了,在滴水。我伸手去接那水珠,抹在苗子身上,让她凉快。我母亲在和她母亲说话。我很高兴她母亲总说我“聪明”;可又很不高兴母亲从来不说苗子既聪明又好看,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或许是她母亲年纪比我母亲大,孩子多,更像个母亲。
她母亲来了,挨着苗子坐下,替我们找扇,不时在我们身上、腿上轻轻拍打,驱着蚊子。
“痒。”苗子常先用手示范性地抓几下,她母亲一面替她轻轻抓着,一面哼:“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你肉,还你壳。张家老伯伯在不在?问你讨只小花狗。”最后,她母亲加一句,“我家小苗苗就是一只小花狗。”
“嗯!嗯!”苗子蹬几下腿。
“噢噢,我家小苗苗是朵小花花。”
她不响了。她母亲又去做事了。许久,苗子转过身。“我是朵小花花。嘻嘻。”她笑着抓起扇子,替我打着,又替我抓痒。她扇的风真凉;还会用手指蘸些口水,涂在痒处;小手抓着,真叫惬意。
母亲抱我回去了。临走,苗子总对我耳语:“明天……啊?”我顺从地点头。明天,我们有多少个明天啊!我躺在自家的**,还想着苗子身上那一股好闻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以后,那年的夏天,却是另一番情景了。几番的抄家,父母几经游斗,家门口的大字报不断在更新。父亲母亲进出弄堂不敢抬头,我更是被关在家里,轻易不得出门。夜晚,我常趴在窗前,依然有星星,却不再有琴声、笑声,以及“笃笃笃,卖糖粥”的声音。我想着苗子,心里觉得,苗子也一定会想我的。
风暴稍有平静,父亲决意要搬家。我晓得,他们极要面子,在大学里任教,习惯“为人师表”,永远低头进出是受不了的,或许还为了我。那年,我小学六年级,苗子该上二年级的时候,我终于离开了老屋。
搬家那天,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看我们,却都不说话,我看见苗子,站在她母亲旁边;人高了些,臂上戴个“红小兵”的袖章,穿一身肥大的绿军装,戴一顶军帽,一副很滑稽的样子。我想笑,又终于笑不出声,只是仔细看着她,仿佛要记牢她的模样,来日再来认她。她也看着我,有点羞样,已经不像嘻嘻哈哈的苗子了。
把东西搬上卡车后,我便蹲在卡车后面的栏板下。车启动了,苗子忽然冲出人群,跑到墙根,抓起一块破布似的东西,挥着,追赶着卡车。
“咏生哥,布套子,琴……”
我猛然想起,那是大提琴的琴套。琴给砸了,布套自然也没用了。卡车开出弄堂,苗子一个劲地跑着,跟在车后。
“咏生哥,琴……”
我的心一酸,几颗泪珠落下来。车开远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茫然中,我挥了挥手。
后来,在长久的分别中,有时,想起童年情景,我常暗自庆幸,那遗忘的琴套,苗子定会收好,那不正可算给她的一个纪念么?至于她给我的,很多很多,足够了。
我曾回去过。然而,我去时,老屋以及那整条弄堂都夷为平地。马路拓宽了,那里作了高级宾馆停车场了。
《天鹅湖》序曲。双簧管吹出柔和的天鹅主题音乐的变体。我手中的指挥棒挥起。夜空中,天鹅飞过。在竖琴和提琴颤音的伴随下,由双簧管和弦乐先后奏出天鹅的主题,温柔的伤感。《四小天鹅》舞起,木管四重奏,**漾着田园般的诗意。蓝灯下,雪白的裙;雪白的腿和臂;跳跃、摆动。
幕间休息。演奏员在闲聊。谁和谁在介绍朋友;谁在说谁又离婚了;谁又在传关于加工资的新闻。别人笑,我也附和着笑,指挥棒夹在手指间。这是我第一次指挥全场古典舞剧演出。总有好奇的观众,拥到乐池,指指点点。
“这算什么?人家邓丽君唱歌,全由电子琴、吉他、沙球伴奏,那才‘倍斯’足!”
“大提琴也有‘倍斯’我晓得的。”一个女的声音。
“你也晓得大提琴?”
“我还有一个大提琴的布套呢。”
我回过头,于是,便看见了苗子。旁边还有个着皮猎装、留小胡子的男青年。一阵慌张,差点弄掉了手中的指挥棒。
“嗯嗯,”我故意咳出声,对她说:“我丢了一个琴套。”
她对着我看,一双眼睛顿时瞪大了。我重又见到了她的笑脸。
“咏生……”她的“哥”字未叫出来,长长的笑声却从小嘴里一气喷出来,仿佛一下子想起了许多。
“苗子。”我也叫一声,像确认了。
“散场后等我,边门。”我说,又对“小胡子”一点头。那浓密的胡须,令我感到身上一阵刺痒。
我的指挥棒又柔曼地挥起。王子和奥杰塔双人舞。旋转。笔直的腿,足尖点在地上,像根针。终曲,开阔的悲壮旋律。当天鹅主题再度出现时,节奏拉宽,主题音乐转为庄严的颂歌。
……我出了边门。苗子正和“小胡子”说话,我便退到一边,扣上外套的扣子。
“我们什么时候再出来?”
“碰了巧云师傅再说。”苗子说,“你先回去吧。”
他看了我一眼,走了。我和她并肩走,说起彼此分别后的情景。
她中学毕业,顶替她父亲进了纺织厂,已经做了四年的布机挡车工;我告诉她,搬了新居后,我就进了中学,四年以后,去了农场。
“你种田?”
“种什么田?我会拉琴。那许多年,没好好读书,整天便练琴。到了农场,进小分队,拉琴、唱歌、跳舞、编曲、广播……什么都来,像玩一样。我还能演广播剧,学外国腔……”
我给她学配音演员的嗓音。“我赫尔克·波洛的眼睛把什么都看见了……”毕克,浑厚、沉着的声音;童自荣,清脆、优美的声音;还有邱岳峰:“是你,简,真是你,你是来看我的?没想到我这样。唔唔,怎么?哭了?啧!用不着伤心,能呆多久?一两个钟头?别就走,还是你有了个性急的丈夫……在等你。”
我学着罗切斯特的样,真想去轻轻捏她的脸,却终于没有。她垂下头。我们忽然同时站定了。
“后来,我考上了音乐学院,学作曲指挥,毕业后到芭蕾舞团。”“你……福气真好。”
“你呢?”
“还好,当然,不能和你比。”
我一笑,一种心满意足的笑。“你和从前一样……”
“一样什么?”她问。
“漂亮。”我说。她也笑了。“什么时候结婚?”
“什么结婚?”她问。
“你说过,你长大要结婚,做新娘子。”
“不。没有。”
“没人……追你?那刚才……”我比划着小胡子的样。
“嘻,‘碰友’——碰一下子的朋友。我们值班长介绍的。第五个这样的……碰友。”
“你很会……挑剔。”我望着她。
“可以么!”她和我对视。我们同时移幵目光,去看自己的脚尖。脚尖,踏在方块水泥板上,不踩缝线。
“小时候的事,记得么?”我轻声问。
“现在……一下子想起来了。”她说。我们靠近了些。冬夜,几颗星星在闪烁,说着悄悄话。
弓,在弦上跳跃;心,也跟着搏动。什么曲子?不晓得,只晓得天井的门“呀”地一声开了,“砰”地关上。脚步声,在天井里、客堂里……响着,却始终没进这厢房来。听到谁将门栓插上了,便要劳我预先去开了栓,等待,含着期望……
终于,那脚步声进来了。轻盈的身影。笑脸。自然是笑脸相迎。
“天井里的花出花苞了。”她总是先要报告花的消息。我的心宁贴了。她去后屋叫声“阿爸,阿妈”。父亲、母亲便陪了过来,听她讲家境;哥哥一个个讨老婆;姐姐一个个出嫁;她做“娘娘”、“阿姨”;她父亲到乡下厂里去嫌大钱;她母亲依然操劳家务……尽管是春天,父亲总是袖着手,口中应着“哦哦”;母亲不住地搓着沾了红墨水的手,看看我,看看苗子。
她说个没完,他们自然也听个没完。我只好发出自己的声音。拉琴,东拉西扯,名曲连奏。《罗可可主题变奏曲》、变到《西西利亚舞曲》,再接上《支农车队进山来》……
“人家在说话嘛。”她终于变了话题。父亲笑了,拉母亲回后屋。
“人家八小时上班,布机间的噪间已经够受了,说话得凑到耳边大声喊,你还烦。”她急急地说。
“你也别烦,说话得……悠着点。”慢板,表情Amorous(温柔地、抚爱地)。
我们都不烦了。我拉一曲抒情明朗、浅显易懂的小夜曲。房间里充满琴声,随后是我的低低的语音,跟她说贝多芬,说莫扎特,说聂耳,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嗒嘀嘟嗒”地哼曲……她不说话,孩子气地盯着我。我不说时,她也不响,仿佛老要等我说什么。我们相视,她总先低下头,手不住地弄着衣角,叠起,放开,再叠起……
“真那么好玩么?”有一次,我扯起她的衣角。
“你不晓得,我们的手,弄惯了布。去买布,也是抓一把,放开,看布的回弹性,便可晓得那料的棉涤成份。看布上的斜纹,便可晓得织布挡车工的水平了。我是织涤卡的。我的手整日在布面上刮。”她说起本行来,话又多了。
我无兴趣于“回弹性”、“斜纹”之类。不过,我还是陪了个笑脸,同时,注意看她的手。那不是我常见的拉琴的手,手指不长,不细。她的手像挨了烫,搓起,藏进了两条大腿的缝隙间。随后,便是久久的沉默。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相视,同时移开目光,各自去找目的物,又同时找到对方的眼睛。
“我再给你做个琴套,照原来的样。”她轻声说,“到布店去买我们厂的产品,兴许是我亲手织的呢。”
“我等着。”
静夜里,传来叮铃叮铃的脆响。巡夜的老伯打着铜铃喊:“前门关关,后门关关,当心火烛,当心窗门……”其实,现在都用煤气,不用煤炉,更不用烛光。老人几十年这般喊下来,改不了口。每到夜近深,他这样地一喊,人便晓得是睡觉的时候了。
她微微地叹口气。
“什么时候再来呢?”我问。
“今天是第二个早班,再做两个中班,两个夜班就是大休。‘拉斯的’夜班做出的晚上吧……”
“什么‘拉斯的’?”
“Last——英文最后的意思,阿末一个夜班,就叫‘拉斯的’夜班。我们厂过去是外国人开的,老工人都这么叫,传下来,我们也叫惯了。”
“你们竟也有这么个‘洋味’,和我们作曲的表情、力度术语差不多。”
“许多东西都因习惯了。在我们纺织厂,什么地方都叫‘间’,办公室叫写字间,其它像门房间、饭间、电灯间、炉子间、布机间、钢线间、粗纱间、细纱间、洋线间、医生间,还有……马桶间。”
我们都笑了。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情景里。
她笑着出了门。我送她默默前行。到了大路,再送几步,她便回过头,对我“嗯”一声;我便也“嗯”地应一声,停下步。她继续前行。
我回来后心里一片恬静。夜空中,群星闪烁,宛如一串串钢琴琶音,掠过,掠过……温存、柔美、清新、流畅。
这真是春天的夜!
幸福,不仅于恬静。相反,唯有激动人心,才显示出幸福的真意来。
每次来,她依然先带来花的消息。“花苞开了,露出粉红的色来。花瓣展开了。”“花开得多美哟,你看见么?”
我只看见她。叫“阿爸阿妈”,经我提议,免了。父亲母亲由着我们。通后屋的门关上了。
我的心渐渐难以宁贴了。先是期待着她的到来,随后是慌张和不安。转而,又抱着新的期待。我曾这样想,在这事上,男女本应无别。只要她爱我,她也完全可以先向我表明心迹。同时,我也觉出自己的怯懦来。
那么,万一……她有过五个“碰友”的记录。她会挑剔。但我很快恢复自信,那小胡子,能同我比么?
于是,我一次次地提起骄傲和勇气。她说什么我也不搭理,只是默默地盯视她,追逐着她的眸子。她似乎有所察觉,视线躲避着,不安地顾盼左右,间或,给我以飞快的一瞥。很好看的眼睛;白的脸泛起红晕。直到那回,她忽然勇敢地与我相视许久,慌忙中,我第一次去抓住了她那只手,放在嘴边。她的手在颤抖,微微往后缩。我捏定了那手,将手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继而,她的手软下来,手背移过来,移到我唇上,另一手,掩起自己的脸,扭过身……
那的确是一种欢乐,身心愉悦。后来,我们再重复这生动的一幕,总不及当时的那般心境,那般的自然,那般的热烈。这便更令我夜间时常独自回味,那也是一种享受。我可以闻到童年的她身上的一股好闻的气息,以及现在的她脸上的珍珠霜的香味;可以感到她温柔的手,缓缓地摩挲,在我额上、发上、颈上……
“拉斯的”夜班做出,第二天是她休息;第二个早班做出,第二天是她早班。我早算好这些个日子,在台历上做了“☆”记号。逢到那晚我有演出,我就请她上观众席,绝顶好的座位。散场后,送她回家,问她的观感。她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句“好听的”、“好看的”。
有时,她上中班,如果我演出结束早的话,便在她厂门口去等她下班。在厂门口等姑娘的远不止我一个。“在那暗暗的角落里,到处都安排着恋人们的落脚点;在那高高的墙头下,有我的无数好兄弟。”
姑娘排了队似的,急匆匆地出来了。有的边走边啃着面制点心;有的互相大声说话,嘻嘻哈哈地笑;洗了头的,湿的长发披下来,边走边梳着,带来股香皂的气味。我在这队伍里认出了苗子,喊一声,她像不好意思了,和同伴们说一声,便朝我走来。姑娘马上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几个近视眼特意从包里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像端个望远镜似地对我直瞅。有几个大胆的喊道:
“苗子,学会‘嘭嚓嚓’别忘了教我们!”
“苗子,今天夜里厂门口的风头让你出足!”
“苗子,当心精神污染!”
一辆电车驶来,靠站,她们那一群便撒腿赶去,拼死拼活往上挤,撇下我和她,在幽静的马路上。真好,她上中班的日子,我也在台历上画“☆”。
“你以后不要到厂门口来。”她说。
“为什么?”
她不响。我追问。
“我什么不好?你没告诉她们,我是干什么的?”
“你……太好了。”
我的心宽松了。她的心却收紧了。
“人家都说,我要你来,存心出风头。”
“管它呢!”
“我配不上你……人家说。”
“由人家说。”
“你们跳芭蕾舞的,都像不穿裤子的……人家说,整天跳‘嘭嚓嚓’,是么?你们的那些姑娘,都很好看。”她的声音,低下来。
“都是谁说的?”
“我们……工人。”
从何说起呢?我不跳“嘭嚓嚓”,能指挥“嘭嚓嚓”,又怎么?至于女演员,身段自然极美,脸倒也并不个个漂亮,有的便比不上苗子。但,这又有何相干呢?
“你的头发太长了,我们值班长发现的。”
我赶紧摸一下头发。散发。我喜欢对着风扬起头发;喜欢在节奏强烈时摆动起头,任头发随着抖动;喜欢在演出结束时对观众对乐队鞠躬时一扬头,甩一下长发。那个值班长,给她介绍“碰友”的那位,竟然发现了我这个“不良倾向”,那么“小胡子”算什么?
“我不烫怪发式,也不留小胡子……”我争辩,“这是自然美。”
“可是,你们中常有人在访问外国时逃走的,是么?”
“什么话!”我叫道,那表情准是Fieceness(严厉地、激烈地)。
“你别急,”她柔声地说,“人家真心为我好。”
“是的,为你好。我不好。”
“我没说你不好。我只说你……太好了。”
这“太好”令我十分的不舒服。她看我一眼,不响了,神色仿佛更不舒服。我也只得不响。
没有琴声、语声、笑声。叮铃叮铃的铃响,由远而近,又远去消失了。“前门关关,后门关关……”
她给我做的琴套带来了。
“涤卡的,太考究了。”我说。
“的确良……跌价了;你那琴……才值钱呢。”
她说话的表情有点Dolorous(愁闷地),这令我不安。
“你现在很少笑,为什么?”
“整天的忙,很累,没什么好笑。”
“可原来……”
“重新见到你,我仿佛变了……”
“是我惹你不快活。”
“怪不得你。你……好。真心待我好,我晓得的。是我不好,都怪我自己!我,我们,只是像机器一样的……人。”
“美的音乐谁都会喜欢。牛,听了音乐还会多挤奶。哦,对不起。”真是,怎么去和牛相提并论。
她并不介意。“我们只配听另一种音乐——噪音。”
我们出去走走。天井里,她对我说:
“刚才忘了告诉你,那花……要谢了。”
我无暇于花。我领她到文艺俱乐部。她第一次来。
这天人多了些,电影界在开茶话会。龚雪、张喻……她有点来劲了。又来了几个越剧演员。“王文娟、傅全香……唉呀,又胖了!”几个滑稽演员过来,她笑了。我们坐下,咖啡冒着香味。她叫苦。周围是热情的招呼,优雅的谈吐,得体的姿势,文雅的笑容。
“为什么我要去看别人呢?为什么没人来看我?”她像在自语。
“你怎样看自己?”
“别人的眼光是重要的。是最好的镜子。你不是说,喜欢有人给你送花、拍手?”
“也有人给你送花、拍手。”
“没人会想起我,我们。我们太多,芸芸众生。”
“我。我想着你。而你就如此地想自己么?”
“事实如此。你没看到当台下的人为你拍手献花时,你是俯身同人握手,接过鲜花的?我们还是去工人文化宫,这儿,我是混进来的。”
我依着她。工人文化宫。人声鼎沸。不时传来电子游戏机的悦耳的音乐,笑声,高声的招呼,汽枪声……我们同样要了两杯咖啡。她的话多起来,声音也响了。
“你福气好。”她看我的耳朵。
“你也好福气,好看,讨人喜欢。”
“可我输了。还记得么?小时候,猜东彩。”
我真后悔,和她猜东彩,让她输;不如那时就和她玩牌戏。“蜜蜂叮瘌痢,瘌痢背洋枪,洋枪打老虎……”尽管是孩童的把戏,现在想来,其中不很有生活哲理么?输赢是相对的。生活的链,缺任何环也不行。还有,她做“元帅”、“造房子”。有人给她抬“轿”,她让我分享她的骄傲和喜悦。她忘了,她的强劲的腿。听她说,她的活,累的便是腿和腰。那她一定能再做“元帅”,再让我分享半个的份……
我将这些明告她,也不晓得她懂不懂,只是不响。
台历上的“☆”徒有其名。她不大来,以至于,我已算不出她的“拉斯的”夜班了。憋不住,找了个时间,我借口体验生活,去了她的厂。
来往的工人,不管男女,大多同我一般年纪。他们身上、头上,沾着白的棉絮。穿得干干净净的,大概是坐写字间的干部了。电瓶车来来去去,拉着堆得高高的棉包或大捆的白坯布。年轻的司机,鸣着响笛,把车开得飞快。驾驶位的旁边,伴着几个女工,逗着笑着,偶尔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
我穿过什么清花间、钢丝间、粗纱间、细纱间……到处是“轧轧”、“隆隆”、“嚓嚓”的轰鸣。飞花扑面而来,粘在脸上,钻进嘴里、鼻孔里,热烘烘的带着焦香的棉花气息。女工们,在车弄里走来走去,有的拿着扫帚,或什么小刷子、小竹杆子忙着。有些女工有辆座车在长长的车弄里滑动,这大概便叫“幸福车”了。
布机间。我终于听到了她们的“音乐”——震耳欲聋的轰响,金属之间的撞击声,竹片和金属的撞击声,几千只马达的鸣响……没有音符,却十分激烈,似乎不断地在加快速度,加强节奏和旋律。有没有主旋律?
我看见了苗子;她也看见了我。和所有女工一样,她穿着单衣单裤,系饭单,戴软帽,看上去更瘦弱了。她忙着。在这激烈的音响中,她们默默地负重前行。她们步履躞蹀,微微弯着腰,和芭蕾舞演员的那种抬头挺胸、脚尖先着地的姿态绝然不同。她们的手去拨弄一排排密密的纱,犹如竖琴演员拨弄四十七根琴弦一般。只是,她们的“弦”不会发出轻盈的流水般的音响,而是那缓缓地移动着、一毫米一毫米地卷起来的门面很阔的白布。她们的手在布面上轻轻地抚过、抚过……朦朦胧胧,一首进行曲的旋律在升起。那旋律同苗子她们从容的步履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和谐。行板,弦乐拨奏,铜管奏出主部音乐;木管和双簧管对答呼应,清甜委婉。旋律时隐时现,时而mp(不很响),时而f(强有力地、响亮地)……
有个男工凑到苗子身边,贴着她的耳边说话。苗子的脸通红。
我退了出来,仿佛干了一件重活,觉得累,心里还在响着那旋律……
那夜,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苗子在走路,很长的路。她微微躬着腰,不时回头,对我看,眼光很是凄然,叫我为她吃力。我便奋力赶上去,她却越走越远,随后,又回头来看我……
她终于来了。我们默默地相对。想好许多话,一时又忘了。“你生气了?”她说。
“你又在生谁的气呢?”
“咏生,”她深深地望着我,神色又渐凄然,“我该老实对你说,我怕和你在一起。你不觉着?那便是你的盲目了,盲目的……爱。”
“你怕和我在一起。怕我?那么你恨我?”
“……”
“那么你怕的是自己?恨自己?我便是你的盲目了,盲目的恨。”
“就让我去恨吧。连我都恨自己,根本不值得你爱了。至于我对你……你瘦多了。要当心身体,要早睡……那琴套,脏了,该洗了。”她去拿了那琴套洗着。
“涤卡,洗不坏,不褪色,干得也快,明天又好用。”她在天井里晾好,进来。我又看她的手,让凉水浸得通红。她搓起手,坐下。
“以后有你演出的票,寄给我……两张。”
“你在告别?”
“我们值班长……又要给我介绍一个……你不高兴?”
“你很高兴?”
她抬起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你呢?”
“你高兴,我不会不高兴的。”
她忽然滚下两颗很大的泪珠。
“你很难过,却不值得同情。”我走近她,“你原先是快活的。你该有新的快活,更加快活,没有理由不!”
她微微喘口气。
“天井里的那朵花……死了。”她忽然说。
叮铃叮铃……铜铃响起,由远而近。今天的铃响节奏变快了,喊声也换了个年轻人的嗓子,喊法也不同:“大家注意,门窗关好,防盗防火,提高警惕……”铃声远去,消失了。
“打铃的老伯前些天死了,换了年轻人。”
“年轻人打铃?”
“怕是街道工厂的青年,附加的工作。”
我久久不愿关上天井的木门。苗子才走,不会离得我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