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難對滿麵羞

愛的寂寞

字體:16+-

程小瑩

我不能失望。我要努力寫出新的希望,為苗子,為自己。

夜。石庫門的四方天井,是這樣的寂靜;廂房的窗欞透出的燈光,是這樣的柔和。群星閃爍。銀河若隱若現。

我站在天井的門口。沉重的黑漆木門。苗子,便是從這裏出去的。

“你……不用送。”微光時,她望著我,形狀很美的眼睛射出光來。

她走了。我默默地相隨。無意中,我們邁著同步——同時邁開左腿、右腿。她的腳,踏在方水泥板鋪就的街沿,一步,踏一塊水泥板,不踩縫線。

她站下了,又看著我。幾乎同時,我們低下頭,各自轉身走開。腳步聲漸遠。我停下回頭;她也停下,回過頭。我們又同時再回過頭,走開。

我拉起大提琴。《旋律》,格魯克的著名歌劇《奧菲歐與伏麗狄茜》第三幕中的芭蕾場景音樂。古希臘音樂家奧菲歐借愛神之助,赴地獄搭救亡妻伏麗狄茜。d小調,3/4拍,流暢的行板,如歌如泣。首段音樂略帶憂傷,後段接以漸強的十六分音符上行模進,落在一個漸弱的長顫音上。繼而是下行模進的音調,曲終,三小節長音輕輕地延續。嗬,伏麗狄茜,你在哪兒?

以前,我的琴是不會憂傷的,常充滿溫情,含著期待。一個個這樣寧靜的夜,便是在這溫情的期待中度過的。

我認識苗子,是很早的事。我家的老屋,和她家在一個弄堂,對著門。我記得,小學三年級時,人還沒大提琴高,便在父親的監督下,每天得背一首巴赫大提琴組曲的一小節,再站在小凳上,把著琴吃力地拉著弓。直到父親看表,說聲“休息十分鍾”,我便雀躍起來,奔到弄堂裏看苗子“造房子”。我蹲在牆根,看著苗子在一格一格的方塊石板地上,單腿跳著,踢一顆小石子,往返;腳或石子出格,騎縫線,便換別人。由近而遠,每個格子寫一個稱呼,從卑微的“小狗”、“小貓”開始,有“小兵”、“大王”……直至頂格那令孩童神往的“元帥”。我常看見苗子當“元帥”。那時她更小,還沒上學,也不上幼兒園。母親說她家“窮”,她媽沒工作。她便在家,整天地玩,練就一副好腿勁。到現在,苗子告訴我,她還有走方塊水泥板鋪的街沿不踩縫線的積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