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难对满面羞

流泉

字体:16+-

鲁彦周

四十来岁的福来旅馆女老板,刚刚给几位客人登完记,招呼唯一的一位女服务员领客人到房间里休息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一声怯生生的声音问:

“有房间吗?”

细皮白肉的女老板抬起头,便看见一位高高的瘦瘦的大热天还穿了一件蓝卡叽布制服的人,提着一件破旧旅行包,浑身是土,站在她的条桌前面。女老板一眼就断定,这是一个从哪个小地方来的土干部。而且是没出息的穷酸的老办事员之类。但是,抱定“来者都是客”宗旨的女老板,也并没怠慢,忙嫣然一笑,客客气气地回答:

“有房间,你请坐,你要单间,还是要统铺?”

“我想要一个单间。”

“行啊,单间十五元,你老不嫌贵吧!”

“十五?这小镇上的房钱也这么贵?”

“同志,现在哪样东西不贵?我这福来旅馆房钱还是最优惠的呢,你看前面那一家,一个单间已经涨到二十了,我是薄利经营,决不会让客人吃亏的。你老假使嫌贵,住大统铺或者四个人一间的都行,四个人一间,每个铺只收五块,大统铺只要三块,你老自己斟酌。”

“那……你就给我一个单间吧。”

“请你登个记,这是规矩,派出所要查的,你自己填还是我代你填,对了,你有工作证和介绍信吗?”

“有。”

客人忙从袋里掏工作证,女老板这时仔细看了一下这客人的脸。他的脸很瘦,眉很浓,眼睛却也挺有光,五官配置也恰到好处。虽然满脸的灰,也还看出他并不老,不过四十七八岁。她看着,忽然觉得这脸面有点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来不及细想,对方已把介绍信和工作证递了过来。她先打开工作证,只见上面写着:成维,男,四十六岁,馆员。女老板又看到籍贯,填的竟是本地,她心里一动,便又抬起眼皮,她看见客人也正在看她,那眼光里没有通常客人们常有的色迷迷的成份,倒是有一种叫人说不清的爱怜、羞愧和惊喜交织的动人神态。这使女老板又是为之一怔。

女老板开始填写登记簿,她虽然没抬头,还是感受到客人在看着她。她忍不住又看客人,她看见客人嘴唇动了动,他的声音极低,她还是听清楚了,他竟然喊出她的名字:“惠芷,你不认识我了?”

叫惠芝的女老板吃了一惊,手中的笔差点掉下来,她那白净丰腴的脸,也一下子涨红了,她慌张地站了起来:

“二郎!”

“是我!”

“对不住,你不喊我,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我老了。”

“你是有点变化,你是坐长途汽车来的?你有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二十多年了!”

“你请坐,啊,你还是先看看你的房间吧,对不住,又有客人来了。”

叫惠芝的女老板,很快就使自己恢复到女老板的身份,她刚刚认出成维时的一刹那间的脸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次看了风尘仆仆颇为潦倒的成维一眼,低声说了一句:“现在太忙,晚上我去看你。”便满脸堆笑,转向刚刚跨进门的新客人,热情洋溢地喊着:

“骆驼,拐子,你们转来了!这一趟你们赚了不少吧,小兰,快来,把201房间打开,帮老板把箱子提上去,你们先洗脸,我给你们打水去。”

老板娘转动着丰满的身躯,笑眯眯地转到后面去了,成维站在那时,他倒没有产生被冷落的感觉,他很理解开一个旅店不易,也很欣赏她变得如此能干。

他高高兴兴地提着小包,去找自己的房子去了。

成维洗完脸,抹了一下身子。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便又急不可待下楼了。

他很想再见到惠芝,惠芝不在,说是在厨房里给客人忙晚餐去了。旅馆堂屋里,有好几位客人在抽烟、扯谈,还有几位在那打扑克。后面厨房里一阵油烟飘过来,还夹带着炒菜的勺子、锅碗的响声,使这小旅馆里洋溢着一种蓬勃的兴隆气氛。

成维走出门外,回头看看这福来客店,外面看,这座二层楼小得可怜,虽然经过油漆粉刷,仍旧看出它是因陋就简改造而成的,成维在记忆里搜寻不出这房子是否曾经有过。他弄不清,惠芝怎么会当起旅馆老板娘了?

成维走到街上,这条在他记忆里充满温馨的石板街,原来的模样连痕迹都很难找到了。石板被一条黄沙路代替了,两边的过去的骑楼木房,粉墙格扇窗和挂在檐下的各式招牌匾对,统统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单调的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铸造的砖木水泥二层房。它们都大开着门,里面有柜台,门口还有地摊,各式货物倒也应有尽有。几家店里的收录机的喇叭,正放着刺耳的狼嚎一般的所谓西北风歌曲。这歌曲和那些地摊上五颜六色的广货,使成维大倒胃口。他所回想的幽美宁静古风古色的流泉镇的风貌,连影子都不见了。

成维匆匆穿过这闹哄哄的小街,他要看看那流泉。流泉在他的记忆里是一大骄傲,群山环抱中的小镇就是以流泉二字命名的,其实流泉也不全是泉水,它是一条幽深的山涧,水从深山里涌出,喷珠溅玉,到达这个镇,便和镇边一条泉水汇合,泉水很温,喷出来又很猛,山里流出的水,经它一搀和,便都有了温热。这略带温热的水,活泼泼地在大大小小的色彩斑斓的石头上跳跃,发出琤琤的响声。这声音本声就是音乐。你在这小镇上住,半夜醒来,你便会听见它,便会懂得为什么古琴曲谱里有“高山流水”。据说,这里的泉水能发出美妙的古琴般的声音,是因为那溪涧里的石头很古怪,它们是琴弦,流水便是温柔的弹琴的手。

流泉镇边的流泉,不仅有泉琴的妙处,它还滋养着两边的土地,溪两边都是人抱不过来的大树,还有各式各样的山里的野花。因为有温泉,它们四时常绿,四时花开,不管是白天还是月夜,你踏进溪涧,坐到随便哪块石头上或是树根、树干上,你听着流泉,看着那浓浓的树影,让一种看不见的芳香浸透你的肌肤,你天大的忧虑,也会消失,哪怕是暂时的,却使你一辈子难忘。

这种难忘的情怀,对成维尤其如此。

成维正是为了追寻失去的梦而来。

成维从这个小镇上出去,是为了另一种彩色的梦,他那时觉得天好高好蓝,而他又觉得自己的翅膀绝对有力量,于是他决定到天空去飞翔了,可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飞向蓝天,反而被不断的狂风暴雨和骄阳,把羽毛几乎都连根拨去了,先是他的出身限制了他,而后是环境制约了他(他在干校和农村劳动了八年),最后是他的家庭遗传——所谓书香门第清高害了他。他应付不了当代人的复杂人事关系,他从机关里被弄到一个图书馆里,四十八岁了才混了个馆员,而他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副研究员、研究员或是处长、厅局长了。

几年前,他的妻子又突然离开了他,连他唯一的女儿,也嫌他没出息,跟着母亲走了。他伤心了,疲倦了,穷愁潦倒,当年的锐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人情的险恶,生活的失意,追求的失落,使他忽然害起怀乡病来了。他觉得只有他的流泉镇,才有纯朴,才有人情和性灵,那里才有真才有美。他是大城市的弃儿,为什么不在年近半百回到故乡?也许,他的生活和幸福还是在那琤琤的泉水之畔,也许在那里他还可以有宁静,可以使余年再发出一种光辉。

怀乡病是害起来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犹豫和堕性,又支配着他没有采取行动。直到最近,他忽然接到一个通知,政府决定发还他家那座古屋,并说,是他在海外的姑妈请求的。姑妈说那座房子应该由他的侄儿继承,需要修理她出钱,在接到这个通知的同时,他又接到了姑妈的信,要他回去把这事办一办。

他们的领导,突然对他客气起来,并催他回家落实房子的事了。

他难得地兴奋起来了。

动身之前,故乡的一切都在他心里复活了,除了那古老的街,那美妙的流泉,最使他心跳的还是她。假使没有她,怀乡病不会害得他那么凶,而当他乘上火车,换上汽车,她便在他心中活脱脱地复活了。

他现在在街上走,他急于想到流泉,其实还是为了她。尽管他已经见到了她,他还是想重温一下旧梦,从那如诗如画如烈焰腾空的旧梦中吸取力量,再来接近现实的她。

她还是那么漂亮,动人,这使他感到无比欣慰,她认出他时的脸红气急,又使他受到鼓舞。

那年他发现她爱他,也正是那一刹那的脸红!

那年他高中毕业,他的妈妈还活着。

他的父亲被镇压了。他的古屋被没收了,他和妈妈住在流泉溪边的两间草房里。

他的对门就是惠芝家,她也是只有一个妈妈,她的爸爸没有死,劳改去了。他是刑事犯罪。

他和她从小就认识,他比她大几岁,就常用一种大哥的姿态和口气跟她来往说话。她出落得一个青春盎然的漂亮的姑娘时,他对她的态度也没有变化,由于遭际的相同,他们也真像兄妹一样相互体贴照顾。成维的母亲,有些秘密积蓄。她时不时暗地里周济惠芝母女。惠芝也常过来照顾成维的妈妈生活。他们两家,就像流泉溪涧边的小草,没人理睬却自有那泉水般的温热。

这年,成维回家,因为考取了大学,心情特别欢乐,惠芝也为他感到欢欣。有一天中午,成维靠在溪中间一块被大树浓荫遮盖着的石块上看书,惠芝也从石头上跳过来,站到他的身边。他正沉浸在他的书的世界。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他惊讶地抬起头,他便看见惠芝,他不是首先看见她的脸,而是看见近在眼前的只穿了短裤的洁白如玉的圆润而有光泽的大腿,接着,他便从她那淡红的上衣里,看见她的雪白的光滑的上腹部和半截**。因为他是半躺着,她站着,他是无意中瞥见她的玉体的。他的心忽地大跳起来,他慌忙放下书,坐了起来。她没动,他又一次听见她的急促呼吸。他这才看她的脸。她的脸通红,两只汪出水的眼睛,带羞带笑瞅着他。他这才看见自己,他只穿了件裤衩,几乎是完全**的,他的脸也红了。他从她的脸红、气急中忽地领悟到,他们的兄妹关系是骗人的。从这一刻,命运要注定他们要走向另一境界。

这天晚上,她来约他去溪里捉石鸡。他拿着手电筒,她背着篓子。他们顺着溪水往上走,一边捉石鸡,一面不断吃吃地笑,最后,他们到了一条瀑布边。她要到潭里洗澡,他说潭里水有漩涡、危险,她不听,衣也没脱就跳了下去。他吃了一惊,便也跟着跳下去。潭里的水冰冷砌骨,打着急漩,要把人往下面拖,瀑布轰然如雷鸣,使人恐怖。她怕了,便泅到他身边,他把她抱起,从潭里爬上来,她和他冻得牙齿打战,她忽地把衣服脱了,他目瞪口呆,他没有清醒过来,他一件裤头也被她扯去,她的滑腻柔嫩丰满而凉润的身体一下投进他的怀里。他身体里的火,腾地燃烧起来,他把她放倒在沙滩上,他紧紧抱着她。她的嘴唇柔软温热,他吮吸着她的舌头,她在他身底下呻吟着,低声呼唤着他的小名:“二郎,啊!我的二郎!……”

过后,她还嘲笑他胆小,她说她就不怕,还说,不是她主动,他一辈子都不敢沾她。他幸福地笑,他承认。他说,他现在胆子不小了,他就咬她的**,捏她的大腿,在她身上放肆,弄得她吃吃地笑,骂他假道学,他们在那里呆到半夜,篓里的石鸡都跑光了。

他们过了一生中最沉醉的几十天,他时常问她,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她说喜欢就是喜欢,不为什么。他要她等他,他学校毕了业就娶她。她又摇头。他不高兴了,他说:“你可是嫌我家穷?”她反问:“你穷,我富吗?”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愿嫁我?”她说:“我也没说不嫁你。不过,我把自己给你,是因为喜欢你;我还没想过嫁不嫁的事。”

临走的那一天,她和他又躲到林子里。她**无比,她简直要用她的火把他烧化。她躺他身上,用全副生命的力量压着他,最后又忽然大哭着说:

“二郎,记着。流泉镇有一个傻惠芝爱过你,她是真心实意的爱。她不想占有你,也不想阻碍你前程,她就是爱你。她这一辈子,大概就只能爱这一次了,她怕别人往后会夺走她的宝贝,所以就主动先给了你。她以后要是嫁了别人,你也别怪她,她喜欢的永远还是你……”

她哭诉着,在他胸脯上咬了深深的牙印,她又赤身**站起来,她要让他看个够。从树叶缝里洒下的点点金色的光,在她那洁白如玉的肌肤上跳动,他看着,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他也猛地大哭起来。

第二年暑假,她嫁了人,是她劳改释放的父亲强迫的,她嫁人的时候,刚到十八岁,从那这后,他就没有见到她。她念过中学,有文化,她能写信却没给他写信。不久,他的妈妈过世了,他和家乡断绝了一切联系,和他的惠芝,也彻底断了。岁月的流逝,命运的不济,生活的泥沙把往事冲刷掉了,从心坎里挤走了,流泉边上的青春美梦就这样慢慢消逝了。

他一看见她,一切记忆便鲜明地从心坎深处浮上来了。

他是偶然听说她的近况的,他听说她嫁过两次,一次离了,一次死了,她有一个儿子,已经在外面工作了。她的独身,使他感到高兴,他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却有了再看见她的强烈冲动。

现在他终于见到她了,她的成熟的丰润,她的爽朗的姿态,都使他高兴。她虽然已不是过去的她,但他相信,她是决不会忘记过去的。

他现在就等着两人单独相会的那一刻。

他绕过街角,本来向下一转,就到了流泉了,可是他抬头一看,却站到自己家那座古屋前面了,古屋还算完整,高大的灰色的风火墙和墙上的砖雕依旧是当年模样,古铜兽环大门紧锁,他从门缝向里面看看,天井里的罗汉松、桂花树郁郁葱葱,石阶上长了很厚的青苔,石缝里有几棵碧绿的小草,他看着,心里涌起温馨的诗情般的情思,就像有一阵凉润的微风从心头吹过,他低声了一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他离开旧居,看看天,太阳已经离山峰很近了。这小小的山谷,金光闪烁,而流泉上的绿树,却已非常幽暗了。他刚刚走到溪涧边,便听见了古琴似的流泉声。他悄步走近,心里欢乐得猛跳起来,他庆幸这里居然没有被破坏。流泉的水声,使他的心颤栗了。他不记得从哪时起,早已死去了的这种恬静、甜蜜得近于忧郁的心境,怎么会又突然回归了,难道这是一种新生活的预兆?成维在溪中间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这正是联接他家和惠芝家的那块石头。溪涧两边的房子已经没有了,石头却没有一丝变化。它光滑而又峥嵘,他怀抱里的石英颗粒,闪着微光,水在它的身边冲激、扑打,发出清越的琴弦颤动的声音。成维倾听着,青春时的场景,钻进心里。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全身**的惠芝,他急忙把手伸进那冰凉的水里,并撩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

成维呆不住了。他要赶回福来旅馆,他决定了,他要在那里找回真、找回美、找回情爱,然后是找回后半生的安宁和幸福。

福来旅馆里正热闹呢。

几个跑生意的旅客酒喝得正浓。还有一些客人,也凑在一起呼五喝六,小小的只容下三张小方桌的堂屋,此时变成了酒馆。女老板和女服务员穿梭般地来来去去。上菜、添酒、散热毛巾并不时陪着笑脸,应付一些粗鲁的露骨的玩笑。

成维不知该怎么穿过这紧紧靠在一起的人阵和桌椅,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吃喝的人理也不理。正在他不知该怎么办时,女老板发现了他,她忙对客人们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让这位客人过来。”

成维好不容易在别人皱眉、白眼的气氛中走到穿堂口。他打算上那小楼,女老板过来了,向他使了个眼色,并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的刹那间不愉快立即一扫而空,他随着她,走到厨房,她又推开一间小门,低声说:

“你到我房里坐一会,你饿了吧,我就叫人给你送饭。”

成维来不及道谢,她又到前面去了。成维便从厨房便门走出来。原来,这后面还有一小天井,天井里挂了许多小餐馆都有的鱼、肉、鸡、鸭,堆了许多柴垛。天井上方,有一间房,门开着,他走进去,发觉这正是女老板的卧室。

卧室不大,但很整洁,很洋气;有高级收录机,有彩电,有沙发和现代女人的化妆品,只有那张宽大的床是古式的,可帐子又是尼龙的。

成维坐到沙发上,女服务员进来了,她奉女老板之命,给他送来了酒菜,女服务员不过二十来岁,她说她叫小桃,是本镇附近农村来的,她长得并不很漂亮,但很丰满健壮,并且浑身有一股**意,她给成维斟好酒,斜眼打量他说:

“要我陪你喝吗?”

成维见她的肥肥的手臂搭到他的肩上,他下站起来。这位叫小桃的姑娘吃吃地笑着,扭动腰肢走了,给成维留下一肚子不快和疑惑。吃完之后,小桃又来了,这回她并没有什么轻佻举动,她一面收拾碗碟,一面问成维:

“你认识我们惠芝婶子?”

“认识!”

“怪道呢!”小桃神秘地说:“她可从来没有在房里让客人吃饭。你老是第一个。”

“啊!”成维漫应着,“你们生意好吗?”

“还不错,就是房间太少,摆布不开。”

小桃走后,成维一人靠在沙发上喝茶,现在,他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只有天井里的蟋蟀唧唧地叫,一轮月亮已经从山峰上升起了。成维感到一身的疲倦都消失了。大城市的喧嚣、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人世间不平而引起的愤慨以及那种看不见的压迫人神经的无形绳索,此刻似乎都统统远去了。他感到舒适、宁静。当然,此中也杂着等待惠芝的焦渴。这种焦渴也是幸福。孤独的成维,在这小小的充满女人气氛的卧室里,顿然感到自己还有一颗年轻的需要爱情的心。

让她把这旅馆歇业,让姑妈汇点钱来,把那古屋修一修。他应该回来了,不能办理调动,他就辞职。姑妈曾答应给他一笔汇款,他过去推辞了,现在可以暂时借用。他可以在那古屋里,陪伴惠芝,并从事著述,“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他还需要什么?没法和别人在社会上竞争,躲到流泉边上的古屋里总可以吧!

成维在心里描绘未来的生活,他浑身洋溢着幸福,他再也坐不住了,便又审视房间里的一切,他看见梳妆台上,摆了一张照片,那是年轻时的惠芝,正是他和她在流泉的石头上,在溪涧的瀑布下升腾起他后来再也没有过的爱的烈火时期。她笑得那么甜美、天真,她的眼睛流露出来是最纯的天真,他看着不知不觉捧起了那张像片,以致于有人走进房里,他也没有发觉。

惠芝站在他的背后,她看见他捧着她的照片,并显出满脸的痴迷,她便轻轻碰了碰他。他一惊,他像被捉住的小偷,夹照片的镜框差点掉到地上。

惠芝已经洗过澡,换了件青色绸衣,短袖低领,露出圆润的胳膊和洁白的领口,她满面生辉,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芳香。自从妻子离他而去,几年没有接触过女人的成维,在这位依然如此动人的昔日的情人面前,一下慌乱起来,并觉得口干舌燥。

“你坐啊!”惠芝大大方方地指指沙发:“晚饭吃饱了没有,我太忙,没来照顾你,不生气吧!”

“哪里,惠芝,我真怕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开头我是认不出你。可是……你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也听不见你的音信,你在外面还好吧!”

“不好!不好!”

“怎么呢!”

惠芝也坐在沙发上,她离他很近,一脸的温情。他看了她一眼,便把自己的心思委屈一股脑儿倒出来。最后,他把回来接收房子和姑妈愿意修房子的事都告诉了她,只有一点他没敢说,因为他还没有摸清惠芝的态度。

惠芝开头只是听。当他说到房子,她的眼睛突然更亮了,她等他说完,便说:

“房子修好了,打算派什么用场呢!”

“我想回来。”

“回来?”

“是!我对外面一切都厌倦了!”成维说,一肚子的苦水,这下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也不管对方听懂听不懂,便唠唠叨叨地说下去:“刚才我跟你说了,我跟不上这个潮流了。现在谁管你学问不学问,不如我的人混得都比我好。靠什么,靠活动能力,靠关系。我不会,又不屑去做。人总要有人品,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愿求人,别人又瞧不起我,把我当做一个残废的猫……”

“残废的猫?瞎说呢!”

“确实是这样啊!可我又无法改变自己。所以,我想我还是回来的好,也许当初我就不该出去,我苦苦用功,花光了妈妈的钱。我想有所作为,到头来,我又得了什么呢!”

成维的眼圈红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惠芝看着他那已经花白的低垂的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把手轻轻放到他的手上。他一怔,便反手抓过她的手说:

“惠芝,你对我的情意,我是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在这个世界上,无私地爱,只有从你身上才能找到。当初,我真傻,我为什么急急忙忙要出去呢。升了大学,读了那么多书,我却一点幸福也没有得到,有的只是屈辱和痛苦。惠芝,我这次回来,为房子是其次,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啊!你……你可愿意收留我?我们虽然不年轻,可也不算太老,你能答应吗?”

成维突然地明白地要求,使惠芝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她看着成维,白润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成维经不起她那眼光,垂下头,等待她的判决,两人沉默了好一刻,惠芝突然笑了。她说:

“你真是一个冒失鬼,二十多年无影无踪,突然冒出来,突然要和我结婚,叫人家怎么回答你呢,这样吧,你今天也够累了,你先回房休息去,明天你先把房子的事办好,我们再商量行不行?”

“行,当然行。”

惠芝没有拒绝,大大鼓舞了成维。他不想离开了,他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他几次想伸出手,把她抱过来。他热切地想亲近这诱人的又熟悉又新鲜的女人。可是,他又不敢,惠芝没有鼓励也没有暗示,她在想自己的心思。

他只得站起来了。

成维这一夜睡得很熟,好久没有这样宁谧地睡过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自己也很诧异,这一夜为什么睡得这么熟。

成维没有见到惠芝,但他遵照惠芝的嘱咐到了镇政府。镇政府很客气,说了一些希望他鼓励他的姑妈回来投资建设流泉的话,便把一切手续办好了。并把房子的钥匙也交给了他。

成维出了镇政府便看见了惠芝,她站在一棵梓树下和一个人在讲话,那人从背影看,是一个很高大健壮的汉子,他身边有一辆摩托,突突响着,惠芝看见成维,便喊了一声:“二郎。”那人回头看了看成维,跨上摩托和惠芝说了句什么,便轰轰烈烈地开着摩托走了。惠芝便向成维迎来,用她那依旧很清脆的嗓音问成维:

“手续办好了?”

“办好了!”

“这回你倒真顺当,八成是看你姑妈的面子。”

“他们总算很客气,钥匙都交给我了,刚刚那骑摩托车的是谁?”

“跑生意的。去看看房子吗?”

“去看看,你陪我去吧。”

“好哇!我还没去过你家老屋呢!”

“我也记不确切了,我几岁时就被撵出来了。”

成维和惠芝并肩走,一肚子的兴奋。

他没有熟人,他感到好自由。惠芝也是满面春风,她的眉眼又庄重又俏,她确实不像四十出头的人,一身淡雅衣服,也不像是小镇上的女人。成维边走边看她,不觉也把胸挺起来。她悄悄说:

“你今天很神气。”

“是吗?这都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讨厌!”

“真的!我昨夜睡了个好觉,今天觉得很精神。多年来,我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惠芝,你好年轻,你把我也带年轻了。”

“贫嘴,昨天我看你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的舌头已经短了呢。”

惠芝回眸白了他一眼,成维更觉心里一阵热。几次故意用胳膊碰碰她,她却装作不知道。

他们很快就到那古屋。古屋很大,有四进,原来是作了粮库,现在粮库早已搬走,房里也打扫过了。除了少数门窗破烂,大部分完好。前天井的罗汉松、后天井的牡丹都很有生气。

惠芝从一进门起,仿佛就被这大房子镇住了。成维呢,却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对祖宗的崇敬和对自己怀才不遇的忧伤。这两个人,在路上像年轻人一样调笑,到了这里,反而都变得正经了。

一直走到最后一进,惠芝才惊讶不已地说:

“有这么多间房子!你打算拿它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去想。”

“你姑妈真打算出钱给你修吗?”

“她是答应过的,前几天我还接到她的信,要我估算一下多少钱!”

“你打算怎么修?”

“恢复老样子,据说它也算得上是一座古建筑了,应该保存。”

“你不是说你打算回来吗?”

“这要看你,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成维转身面对着惠芝。他是热切地期望着的,惠芝也把眼瞅着他。此时他俩正站在一间厢房里,惠芝那饱满的胸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惠芝似乎并没有这种激动,她笑吟吟地反问:

“你真是这样打算的?”

“你还不相信我?惠芝,答应我。让我们把过去那段日子再恢复起来。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会幸福的。”

成维说着,便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把她抱住,便在她的脸上嘴上狂吻起来,她没有抗拒,她的丰满的肉体,使他的欲望一下膨胀起来,他用那抖颤的手,伸进她的胸部。这时,她却制止了他,她说:

“你和我在一起,你会听我的话?”

“那当然!”

“我不管做什么你都同意?”

“同意!”

她抓住他的两臂,盯着他的眼睛。她看到的是火热的诚实,便一下松开了他的手,把自己的两臂蛇一般地绕到他的脖子上。他这次才感到她那嘴唇上的热度。他迷乱了,死死的抱紧她,嘴里不断喃喃地喊:

“惠芝,啊,我的亲人。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

这天晚上,他在惠芝那间卧室里留下了。他完全同意了她的条件,他把修房子的事全权交给了她,并经过土律师的公证。房子修好后,由她管理。她答应他的求婚,也同意悄悄去登记处登了记。他们还商定,他暂时不辞职,他要回来,也只能办理调动手续。

一切圆满。

成维幸福无比。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和归宿。临别的那一天夜里,她顺从地听从他的建议,他俩悄悄走到流泉,又走到他们捉石鸡第一次定情的瀑布深潭边,他们脱光了衣服,洗了澡,躺到沙滩上,他如痴如醉吻她的嘴、**,他端详着在淡淡的月光下的她的玉体,又把头埋在她的胸上,幸福得哭了。她看见他哭,她抚摸着他的瘦骨嶙峋的脊背,她也哭了,哭得很伤心。他反过来劝她,要她别哭。她不管,任性地哭了个够,然后又捧着他的脸,吻着他说:

“二郎,往后别往坏处想我,我是管不住自己的人,你要是碰到什么,你要原谅我,你是个好人,可是,我……”

她又哭了,他感动之极,便又一次抱紧了她,她也回抱了他,并且狂乱地在他身上吻着。

四个月后,成维又回来了。他兴冲冲地下了车,逃过许多来接客的人的包围,快步走回他那古屋,奔向他自己的令他刻骨思念的家。

他靠近他家那个空场上,抬头一看,他惊呆了!古屋的风火墙不见了,代替它的是华丽的一排大玻璃窗,是闪烁的霓虹灯,一块巨大的招牌上写着:“福来大酒店”。震耳的现代流行歌手正在唱着:

你的背影,我的回忆

你的笑容,我的忧郁……

他家的大厅,成了酒店的宴会厅、舞厅,他家的书房、厢房、卧房,已经成了高档客房。红男绿女,喧哗笑语,扭动的腰肢、变幻的彩灯,使他目瞪口呆。

他好不容易找到惠芝,她正在一间豪华的办公室里,打着算盘。她的身边紧挨着一个壮实的穿皮夹克牛仔裤的人。他俩一边算帐,一边低声说笑。他分明看见那男人的一只手搁在惠芝的肩上。

成维悄悄退回来,悄悄走出这座由他的古屋改造而成的新式酒店。

他站到流泉边,流泉陪着他一起呜呜咽咽,两边的古树开始落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