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江海平原上一个世代书香的人家。
生他的时候,娘在**呻唤了三天三夜。娘用带着血腥味的声音骂那个束手无措的接生婆,骂那些战战兢兢的下人,又骂当时已经东渡日本的父亲。娘把十二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叫到床前,紧紧攥住两只小手,恋恋不舍地说,娘要死了,娘要疼死了,娘舍不得抛下你们,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啊!一家子的人就放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远远近近传遍了小镇。邻居们一个一个站在自家门口,远远望着杨家的黑漆大门,悲哀地想:杨家太太怕不行了,那个知书识理、贤慧能干的女人怕是逃不过这一关了。
那是十九世纪最后一年的异常寒冷的冬天,屋檐下一排大水缸冻得相继开裂,啪啪的破裂声轻微而又神秘,听得人心惊胆颤。那一天早晨,佣人们在院子里打开鸡窝的木板插门,久久不见鸡儿伸着懒腰钻出门洞,弯腰一看,五只肥得冒油的老母鸡竟活生生冻死在窝里。佣人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心里隐隐觉到了不祥。
还在那一天中午,家里一只喂养多年的花猫不歇气地生下四只猫仔以后,忽然长嚎一声死去。厨房里的李妈吓得闭目合掌,连说:“阿弥陀佛!”人们又一次想到难产中的太太。坏事怎么接二连三?这天气也冷得怪呢,平原上还少见这么冷的天气。佣人们悄悄在后院里挖开冻土,把花猫连同它的仔埋妥。说好了谁也不许去告诉老太爷和老太太,更不许在太太跟前声张。
娘没命地嚎了两天两夜,如今已经没了力气,只剩下咬牙切齿的哼哼声。接生婆抖抖索索请示老太太: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回答说:“保大人,当然是保大人。”娘在**听见了,挣扎着说:“要保就保孩子吧,孩子是他爹出事前留下的种,如今人在日本,还不知是死是活,这孩子要给他留住。”
接生婆依然迟疑不决。
那天将近傍晚,横在娘肚子里的他又翻了一个身。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娘的哭声,哥哥姐姐的哭声,屋子里许许多多人的哭声。声音唤起他的遥远而且模糊的记忆。带着腥味的羊水使他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他觉得异常烦躁,手脚舞动,身子扭来扭去,想要挣脱这个密封的堡垒。他感觉到娘的身体又一次绷得笔直僵硬,娘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粗重急促,掩盖了一切声音。他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放开我!”他在心里愤怒地大叫,“放开我!”
没有人听到他的心声,满世界充斥了娘的粗重的喘气。
娘在****扭曲,使他感觉很不舒服。他第一次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孤独无援,于是心中一片失望。“没有人愿意帮帮我吗?帮帮我呀!”他哀求说。他用脚尖摸索着找到一个支撑点,奋力一顶,整个人便在羊水中悠悠地飘浮起来,又慢慢坠落下去。他惊奇地发现他不再是横躺着了,却变成了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他拼命舞动双手,想要抓住什么。这一刹那他心里的恐惧如此强烈,以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死”的念头。“我也要死了,跟娘一块死了。”他绝望地想。
就在这时候,他猛然听到耳边呼地一阵风声,一股巨大的吸力顽强地裹紧了他,厮打着他,和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把他拼命拉出娘的肚腹。粘稠的血水伴随他呼噜一下子滑出,弄得他晕头转向。寒冷的空气立刻气势汹汹地扑向他,使他浑身猛一哆嗦,皮肤骤然收缩起来,呈现一片通红。额上道道皱纹显露,像个丑陋不堪的小老头儿。他嗅到了新鲜的带点儿木炭味道的空气,这空气竟使他感动万分,泪水盈盈。
“下来了,下来了,阿弥陀佛!”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嗓音。
“还是个带把儿的!好大的一个小子,怕足有十斤呢。老太太福气好,又添个胖孙子。”另一个尖尖的嗓音说。
门里门外一片如释重负的恭喜声、赞叹声。没有人见过如此巨大的胎儿。
“难为了他娘。”那个苍老女人的声音又在响。
他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抓在手里,翻来覆去摆弄着。他想哭,又使劲憋住没哭。他不肯在这些陌生的女人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然而那双大手毫不客气地把他倒提起来,在他屁股上响亮地打了一个巴掌。于是他再也忍耐不住,哇哇地、用尽全身力气放肆地大哭起来。他为自己来到一个冰冷的世界哭泣,为周围人们的冷酷无情哭泣,为他的软弱无能和孤独无援哭泣。他哭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咧开的大嘴足足占据了半个脸庞。他挥舞双手,两脚乱蹬,仿佛要拳打脚踢对这个世界抗争,为自己开出一条生路。
“这孩子有劲道。”那个尖尖的嗓音说。
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觉得好生得意。接生婆把他放在娘的身边,他闻到了娘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便不再哭闹。他一下子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佣人们都蹑手蹑脚退出去了。宽宽大大的屋子中央有一盆炭火,红红的火光照着沉睡中的母子,两人的脸上都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满足。
木格窗户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好一个严寒的、寂静的冬天啊!
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喜欢看祖父的笑脸。祖父俯身在他的摇篮上,嘴唇下面几根稀稀落落的黄色胡须笑得一抖一抖。祖父的眼睛又深又亮,藏在皱巴巴的眼皮里面,闪闪烁烁捉摸不定。祖母和娘都喊他“阿民”,只有袓父规规矩矩喊他“启民”,像喊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伙子。
“启民!启民!”祖父轻轻喊,一边伸出细长的焦黄的手指,慢慢捋着那几根长长的胡须,目光闪闪盯住婴儿胖得发肿的圆脸,仿佛要从这张脸上研究出未来岁月的沧桑。祖父伸出细细的手指去触摸他的脸蛋,指甲从脸上拂过的感觉尖利而又冰凉,他把脑袋扭来扭去表示抗议。祖父对他的反应显得非常迟钝、冰凉的手指继续滑向他的下巴、耳朵,他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有力,没牙的嘴巴大张着,露出一个圆圆的黑洞,眉毛眼睛憋得通红。
“噢哟哟,发脾气啦,发脾气啦,好大的脾气哟。”祖父乐呵呵地笑。
他越发觉得委屈。袓父一点儿也不能理解他。他哭得这样难受,祖父却尽管在笑!
不过他还是喜欢跟祖父在一起。风和日暖的时候,祖孙俩一块儿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袓父常常坐在藤椅里看一本《明季稗史》,看着看着就会叹气,拍腿,有时还会无故红了眼睛。启民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阳光下祖父亮闪闪的鼻尖,弄不懂祖父怎么会喜欢这种不能吃又不能玩的没意思的东西。
有一次祖父把看到一半的书轻轻合上,闭目沉思良久,把二叔三叔和娘都叫来,神色凄然地说:“我们的家族自从清朝入关以来,经过了七八代,先祖去世时都用古代的礼服深衣入殓。我虽中过举人,得过一份差事,但是从来不愿谒见显贵。等我哪一天归了西,历代相沿的家教不能违背,殓葬时不要给我穿上清朝的礼服。”
二叔三叔忙不迭跪下,惶然大叫:“爹!爹!”
娘在一旁流下泪来,哀哀地说:“爹想哪儿去了,爹是长寿的人,要过到百岁呢。”
祖父摇摇头,说:“就是光祖亡命日本,我不放心他。”
娘怔了一下,眼神发呆发直。启民从此注意到了,每一次有人提起他的父亲,娘都是这么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态。
有一天祖孙两人也是这么晒着太阳,一只花翅膀的蝴蝶忽然在摇篮上空翩翩飞舞。孩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蓝莹莹的宝石,紧紧盯住飞动的蝴蝶,手舞足蹈,脑袋挣扎着想要抬起来,笑得直淌口水。
“你要吗?你要吗?你喜欢它吗?”祖父俯身在摇篮边问。
他越发拼命地舞动小手,笑出了咯咯的声音,脆得像铜铃。
祖父点点头,微笑着站起来,跨前一步,伸手去抓那只蝴蝶。他看见袓父的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忽然就软软地垂了下去。袓父的身体开始慢慢向他这边倾斜,遮住了天空,像扑面而来的沉重的大山。他惊恐地叫了一声。袓父终于擦着摇篮的边缘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有知觉的胳膊扫把一样地打翻了藤椅,放在椅子上的一本蒋良骐的《东华录》飞出两步之外。
他没命地、山滚地摇地大哭起来。
后来,他不声不响趴在娘的肩头上,看着人们把祖父装进一个黑黑的大盒子。他吮着食指,紧皱眉头,怎么也弄不清这是为了什么。他奇怪祖父怎么不再对他笑了,他是那么喜欢祖父的笑脸呀!
家里闹闹嚷嚷来了很多人,戴了白色的帽子,背后还拖着两条长长的、白色的布带。二叔、三叔和娘跪在一只木牌牌前哭得天昏地暗。头皮青青的和尚坐了一院子,香火缭绕,熏得他泪水直流。“阿民也哭爷爷呢。”娘说。
暮色朦胧中一片高高低低的念经声起伏不停,木鱼敲得凄清婉转,和尚们宽大的衣袖在紫红色天幕下飞舞飘忽,像是涌动的云彩。这一切印象始终清晰地贴附在他心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浸泡得越发生动,到死也没有能够忘记。
祖母的一双小脚老是把她房间里的地板踩得嘎吱嘎吱直响。那年祖母六十岁,已经有了二十年吃素念佛的历史。她的房间里香火日夜不断,把板壁和蚊帐都熏成了肮脏的黑色。她总是在不停手地叠那些两头尖尖的元宝,用一种极薄的黄表纸。她曾经有满满一盒子的金银首饰,就这么慢慢地换成银洋,填入定慧寺那个无底的黑洞之中。
祖母也喜欢抽烟,抽当地特有的水烟。她那杆银制的烟袋,因为终日在手里摩挲,变得光亮耀眼。她掀开烟袋上一个极小的罐子,捏出一撮烟丝,摁进烟锅,再把黄表纸搓成的纸捻“噗”地一声吹着,凑近烟锅,瘪瘪的嘴唇裹住烟嘴,“咕噜噜,咕噜噜”连吸几口。看看烟丝燃尽,便“噗”一声吹灭纸捻,把烟锅拔起,对准小孔,屏气一吹,一颗烟屎子弹一般地飞出,无声无息落在地上。袓母又重新掀开烟袋的小罐子,把这套程序反复重操四五遍,才算过足烟瘾。
启民对此百看不厌。他趴在祖母膝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纸捻上燃烧的火苗,奇怪它怎么一吹就着,一吹又灭。光洁耀眼的烟袋映出一个胖嘟嘟的小孩面孔,眉毛极淡,眼睛乌亮,鼻梁塌得几乎没有,嘴巴傻傻地张着,两腮鼓得像肿了起来。启民对他皱眉毛,他也皱眉毛;启民咧嘴做出一副哭相,他也愁眉苦脸欲哭不哭。“多有意思”启民快乐地想,“他怎么不下来呢?他应该从烟袋里走下来。”
长长的冬夜,北风在墙外嗷嗷地呼叫,木格子窗户咯啷咯啷响得怕人。祖母房间里不点灯,一盆红红的炭火在屋当中燃得欢腾,光影直射到旧得发白的天花板上,那里便有一个暗红色的、脸盆大小的光圈。祖母穿一件长过膝盖的皮袄,外罩一件半旧青缎褂子,怀里揣一只黄铜暖炉,侧身躺在铺着皮褥的躺椅上,把启民偎在怀里,一遍一遍地说着同一个故事:
“从前你爷爷家很穷,世代都是读书为生的穷秀才。有一年,说不清这年是哪辈子的事了,一个强盗赶着毛驴从这镇子里经过。强盗是个慓壮大汉,立眉竖眼,满脸麻子,鼻子被人从根上齐齐削掉,只剩下两个出气的洞洞,看一眼能把人吓死。说起来,在他手里被谋财害命的人真是不知其数,方圆百里提起他来个个腿发软。官府里出了大钱,下死命令要把他捉拿归案。派下来捉人的公差满地里转悠,总是难见强盗的踪影。那一天,强盗从这镇里经过时,不知怎么回头一看,就见远处黄土飞扬,人影晃动,来了一支马队。强盗心里有数,知道是官府里来抓他的人。那些差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跑起来飞快,强盗却是牵了毛驴在赶路。强盗一想不对,骑毛驴的还能甩得掉骑大马的?弄不好一条命就此送掉了。强盗也是急中生智,抬眼四下一溜,相中了我们家马棚里的一匹小儿马。那马还是你老祖爷发了大狠买下来的,要送儿子进京赶考。强盗把他的毛驴拴到我家门口的磨盘上,钻进马棚里,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皮绳。那马昂头大叫一声。强盗冲院里喊了一句:当家的!毛驴换马,你不会吃亏!说完一翻身上了马背,抬手一鞭,小儿马驮着他旋风一般冲出镇子。强盗嘴里直叫‘好马!’后面差人们呼啦啦跟着追了过去,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老袓爷开了门出来,果真见到磨盘上拴了条驴,心想这强盗还算有信有义的汉子。又一想,自家活蹦乱跳一匹马,换了这条破毛驴,怎么说也是个亏,心里就闷闷的。走过去牵毛驴,这才发现毛驴背上还驮了条布口袋,以为是强盗遗下来的衣物用具,也没在意,一并牵回院里。关上院门,想再细看看这条驴,就把那布袋拎下来。这一拎才觉得不同寻常,布袋像装了一袋铁疙瘩,沉得嘎叭一声扭了老祖爷的手腕子。老祖爷心里有点明白了,抖抖索索解开袋口,就见眼前白花花一片银光,耀得满院里通明透亮。那袋银子少说也有一千两,穷秀才出身的老祖爷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银子!当下里老祖爷一惊一乍,一喜一乐,血往头上涌,两只眼睛火辣辣地疼,大叫一声,双手捂眼在地上打了个滚,起来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那白花花的银子硬是刺瞎了老祖爷一双老眼。
“眼睛瞎是瞎了,老祖爷瞎得高兴。他抱住那袋银子死活不肯撒手。老祖爷的儿子这时说,银子是强盗留下来的,万一强盗被官府抓住,招个供,说是赃物在哪儿哪儿,官府还不追了来要?到那时银子拿不到,一家人还得牵连进去,平白无故丢了身家性命,值不值得?老祖爷连说值得值得,说是一辈子能见着这么多银子,能守着这些银子睡个觉,哪怕是天亮就死也值得。又说这财物是天上掉下来,掉在他家门口的,你不拿还有别人拿,横竖总是要被人拿走。让人拿还不如自己拿,一没偷二没抢,用了也不亏心。老祖爷吩咐家里人在院子里深挖坑,把银子埋上,日后慢慢用,细水长流地用。那匹毛驴,老祖爷叫儿子牵到街上卖了钱,卖得远远的。祖上就从这件事上发了家,置田买屋,渐渐像个样子。说起来也怪,那强盗后来就没了踪影,再没在这块地面上露过头。有人说他上了山东,学那水浒的梁山好汉,占地为王去了。”
祖母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慢慢地说着,每说一段就爬起来抽两袋烟。天花板上那个暗红色的光圈闪闪烁烁,启民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害怕那里面会跳出一个立眉竖眼的强盗。
“我怕。”他小声说。
祖母嗬嗬笑着:“不怕不怕,我的乖儿!有奶奶在哩!”
“怕那个强盗。”
“强盗老早死了。奶奶说的是老八辈子的事了。”
到他稍稍长大以后,他去问娘,有没有这个毛驴换马的故事,娘说有,是家谱上记了的。
“家谱是什么东西?”
“娘说不好。到你长大了,识字了,就会懂的。”
哦,那么就快点长吧,长吧,长大了就能识字,识了字就能看家谱,家谱里有一个毛驴换马的故事。
他才三岁,娘就用戒尺逼着他识字。娘是个要强的、家教极严的母亲。
哥哥姐姐都在本家爷爷办的私塾里念书,唯独他,搬个小凳子坐在娘身边,一张一张翻认娘亲手做给他的方块字。认着认着他就不耐烦起来,忽然一抬手,把桌上的方块字胡噜一下子扫到地上,满地撒开白蝴蝶一样的纸片。再不然他就悄悄抓起一片纸,放在细密的牙齿中间,用劲嚼咬,仿佛把这些纸片统统嚼碎咬烂之后,就可以不再坐到这儿认字了。每当这时候,娘就狠下脸来,抓住他的小手,用戒尺打他的手心。虽说打得很轻,不疼,但是他仍然要哇哇大哭。哭是他的自由,他尽可以借此由头发泄发泄。后来他长大了,娘还说,他小时候爱哭,哭得又赖,一发而不可止。
他永远记得娘那时的模样:身材很高很高,穿一件玉色小袄,青缎子坎肩,腰下系着藕色细折儿长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很大的圆髻,不戴金银首饰,只在旁边斜斜地插一朵大红绒花。娘那时不过三十来岁,双颊丰满红润,眉眼鼻子端庄秀气,嘴唇终日紧闭,显出一种刚毅和自尊。娘是当家媳妇,操持一个大家庭很不容易,娘终日没有闲着的时候。娘的一双小脚在上房、下房、仓房和院里院外颠簸不停,偶尔坐下来一会儿,她会把绣花缎鞋脱掉,把一双肿胀的小脚搁在高处,舒舒服服叹一口长气。
他逐渐尝到了读书的滋味。《四书》、《孝经》、《毛诗》、《左传》、《尔雅》、《文选》,他看得半懂不懂,而热情却没有因之减退。世代书香门第的藏书令他读之不尽,他把幼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消耗在这里。房屋高大阴暗,光线射到他常趴着的红木书案前已经模糊不清,他沉浸在一个朦朦胧胧的感觉世界里。三皇五帝,仁人志士,金戈铁马,大漠雄风,那是些令人慷慨悲歌的时代。黑色的方块字堆成一个巨大无比的迷宫,他挺着小小的身子,毫无畏惧地钻了进去。他左冲右突,时而迅跑,时而漫步,时而又后退。更多的是在原地打转,急出一身大汗,总是跑不出去。好容易寻到一个宫门,高兴得手舞足蹈,忙不迭地推门进宫:呀!前面又是廊回路转,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不让你停息。他又兴奋又疲倦,小小的身体大汗淋漓,头发沮丧地贴住脑门,两眼发红发烫,抬起来时竟是一片模糊!
“父亲!父亲!”他在心里唤道。父亲为什么不回家来?如果父亲在,便会牵住他的小手,带他从从容容走过这座迷宫。娘说父亲是有学问的人,父亲读过的书要用车装船载。他把父亲想象成一个高大威武的人。娘说,父亲怎么会高?猛一打眼,他还不如娘高呢。厚嘴唇,大眼睛凹凹的,脑门宽得能跑马。兴许就是这脑门儿出奇:聪明,读得进书,想得了事。
“父亲是乱党吗?”有一次他这样问娘。
娘正在铺床,听到这话她直起腰来,愣了半天,然后就软软地顺着床沿瘫坐下去。娘的素色长裙拖拖拉拉裹住了腿脚,弄得她欲起不能。他懂事地凑上去,要扶娘起来,娘摆摆手拒绝了。娘就那么无比虚弱地坐在地板上,泪眼汪汪,憔悴愁苦。
“娘,我下次再不问了。”
屋里一片寂静。雨打在院里的夹竹桃树上,唦啦唦啦发响。屋檐口开始滴水,滴在檐下挂着的用来聚敛雨水的铁皮水槽里,丁当丁当像敲响了一面面小锣。
“你听谁说的呢?”娘慢慢问他。
“外面人家都这么说。”
娘不再问了。娘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油灯上那颗火苗。昏黄的火光在她脸上变出忽明忽暗的幻术,一会儿鼻子拉长了,一会儿嘴巴歪过去了,一会儿眼睛变成两个黑洞。她一动不动,任凭火光的捉弄。半天半天,她和颜悦色地招呼孩子说:“来,阿民,你来,娘跟你谈一件事。”
他倚在床帮上,觉得胸膛里心跳得很响。
娘说:“从前,在几百年之前,坐龙廷的皇帝姓朱,是我们大汉民族的人。那时候人们不梳辫子,也不穿现在这样的衣服。生活虽说苦,毕竟不受外人的气,没有这么憋屈得慌。后来,满人从东北打入关来,把汉族的皇帝赶跑了,自己就当了皇帝。人们不服气,不听他的统治,将领们拉了兵马跟他们打仗,文人们写文章骂他们。那时候真是血流成河啊!多少仁人志士被他们砍尽杀绝,斩草除根。汉人受他们欺压,受他们奴役,金银财物、稀世珍宝都被他们抢走。这都不算,万一有人说句把不服气的话,哪怕是有那么一点意思,杀身之祸就免不了啦,人人活得心惊胆颤呀。
“就在这几十年里,满人的朝廷又变本加厉,自己作威作福不说,还引来外国的强盗,签这个字,签那个字,签完了把我们的国土割给外国,让红毛鬼子在我们国家修铁路,办工厂,赚我们的血汗钱。唉,灾难啊,这都是我们的灾难啊。
“那年你父亲进京赶考,有个叫康有为的人联络了各地去赶考的举人,给皇帝上万言书,要变法。皇帝愿意听他们的话,朝廷里的顽固派不愿意听。后来,顽固派突然翻脸,把皇帝关起来,把号召变法的举人们抓去杀头,一共杀了六个!六个举人哪!都是年轻有为的人呀。你父亲因为事先听到了信,躲过这场血灾。怕顽固派放不过他,又偷偷搭船去了日本。那时候我肚子里还怀着你,你父亲连家也没顾得上回,托人捎来个口信就走了。我呀,我这一颗心是吊在嗓子眼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慌得不行。如今我都不记得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了。阿民,阿民,你记着,你父亲在外面干的是大事,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你记着!”
“娘!”
“你说,你父亲是不是乱党?是不是?”
“娘!”
娘忽然探过身子,眼睛火冒冒地紧逼住他,吓得他手足无措。娘的嘴唇索索地发抖,神情亢奋,近乎癫狂,他第一次看见娘会有这样的神情。慌乱之间他咚地一声对娘跪下来,小手紧紧抓住娘的裙子,一迭声地说,他听懂了,他听懂她的话了。
娘浑身又软了下来,凝视他许久,幽幽地叹口气,说:“你还小,你不会懂这些。不管怎么样,你只要能记在心里就好。日后你长大了,种子在心里会发芽的。”
六岁那年。他依稀记得是在一个风和日暖的艳阳天气。园子里油菜花开得正欢,金黄金黄一片。无数的蜜蜂营营嗡嗡上下飞舞,翅膀在阳光下扇出一个一个光圈。他蹲在那棵夹竹桃树下,看一条肥肥的蚯蚓慢条斯理钻洞。蚯蚓足有六七寸长,显得皮肉松弛,行动迟缓,每钻动—下,全身的圈纹便从头到尾波动一回,极有节奏,也极有规律。
“这么慢!还是我来帮你吧。”他对蚯蚓说。他随手在地上拣了一根小树枝,开始帮蚯蚓挖洞。谁知蚯蚓不领他的情,呆望了一阵,居然慢慢地掉头爬走了。
“咦?”他把树枝横拦在蚯蚓面前:“你怎么走了?我还没帮你挖好,你怎么就走了?”他轻轻一拨,蚯蚓在地上蜷着打了个滚,躲开他的树枝,顽强地、急急地向前爬行。他异常失望。他弄不懂蚯蚓为什么拒绝他的帮忙?
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满面春风地对他招手:“阿民,你过来。”
他站起身,几步跳到窗下,踮起脚尖扒住窗台。头仰得太高,阳光便热呼呼地刺进他眼睛里,弄得他眼前一片金光。
“要考书吗?”他眯着眼睛问。
娘微微笑了一笑:“不。你进来吧。”
他欢跑着绕过堂屋,进了娘的房间。娘在窗前做针线,手指上还套了一个黄铜顶针。祖母和一个远房的婶子都在这里,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个个脸上笑眯眯的。
“阿民又长高了哇!越长越像他爹了。上学了吗?”远房婶子问。
“上着呢。”娘回答,“今天是先生放假。”
祖母咕噜咕噜抽完最后一口水烟,“呼”一下吹掉烟屎,接着话头说:“我们阿民三岁就认字,到今天识下来的字怕比个十岁的大孩子要多呢。”
“这沒说,他爹有多聪明!”远房婶子附和着助兴。
娘款款地站起身来,从床里边的橱柜里取出一套崭新的衣服,把阿民拉到跟前,动手给他装扮。“一会儿,你跟着三叔去一个人家。到了人家要守规矩。怎样行礼,怎样坐,怎样答话,娘都教给过你。你要听三叔的话。”
娘给他穿上一件花缎袍子,一件曲襟背心,头戴丝绒小帽,帽顶有一颗大红绒球,脚上是一双黑缎厚底鞋。衣服太新,稍稍一动浑身便悉悉索索乱响,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去哪儿呀,娘?”
娘笑笑:“别问了,跟着你三叔走就是。”
远房婶子挨近祖母笑着:“人家是一份好人家,祖上也做过官,姑娘她爹在上海开了家绸缎庄,家里有钱,陪嫁不会薄。就是姑娘本人什么样,我没见过。那边的媒人说,总也是有头有脸,走得出去的。”
祖母点着头:“长相倒在其次,性格要好。一家子在一处生活,弄个夜母叉样的人回来,就犯了大忌了。”
娘说:“人家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姑娘怕不会错到哪儿。”
祖母又端起水烟袋来:“果真是这样,我倒要念一声阿弥陀佛。”
说着话,三叔就进来了。三叔今天也穿戴一新:绉纱长袍,团花马褂,黑缎碗帽,下巴刮得青青溜溜,脸上有一团掩饰不住的喜气。祖母嘱咐他说:“去看看就回,不要多耽误。”他点头答应。娘把启民交给他,又一再叮嘱启民守规矩,别多嘴。
远房婶子在前边带路,叔侄两个相跟在后面出了巷子,沿大街往南,过一座石桥,顺河边又走了百来步远。婶子说:“到了。”拐向河边一个门楼很气派的人家。
早有人在门口候着,见他们进来,忙进去通报。出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把他们一直带到上房客室里。又有穿了红衣红裤的丫头来看茶,端上四味果碟,还有一盘肥大饱满的花生。不一会儿这家的老太太就出来了,少不了一番客套让座。老太太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皮肤白皙红润,戴一副翡翠耳环,十分富态安详。她拉住启民的手,不住地往他口袋里塞花生果子,还问他上学没有?都读些什么书?奶奶身体可好?娘在家都忙些什么?启民照着娘的吩咐,一一作答。只是他心里很不耐烦,不知道平白无故到这人家来干什么?
坐了一会儿,婶子和三叔便说要告辞。老太太吩咐刚才那个干干净净的女人送他们出去。女人领他们拐了一个回廊,走到一个绿竹环绕的十分清静雅致的小院。从这小院里穿过的时候,启民无意间扭头一望,便见右手朝南的窗户里有个女孩子正临窗刺绣。女孩子低眉垂眼,眉毛很细,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红艳艳的小嘴欲笑不笑,露在窗外的上半截身子穿一件淡紫色洒花小袄,浑圆的肩头把花祅绷得鼓鼓胀胀。
启民再看三叔,就见三叔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两眼只顾怔怔地盯着那女孩子,如痴如醉。几片竹叶稍稍挡住他的一点视线,他竟然伸出手去揪下那几片叶子。竹叶脱落的时候带动整片竹子哗啦啦一阵乱响,姑娘吃惊地抬起头来。姑娘的视线撞上了三叔的眼睛,四目相对,姑娘调皮地一笑,三叔浑身冷热交加,簌簌发抖。启民心里好笑:三叔怎会胆小如此!
回到家里,三叔去见祖母,娘一边给启民重新换过衣服,一边问他有没有看见那个姑娘?
“是在窗口绣花的那个吗?”他问。
娘说:“想必是吧。”
“看见了。” ’
“是好是丑?说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没说。”
娘不满意他的回答,还想再问,他已经从娘的手里滑出去了。他惦记着夹竹桃树下面那条钻洞的蚯蚓。
这以后,大约是祖父去世以后家里最忙的日子了。
只看见娘颠着一双小脚忙进忙出,只看见请来了木匠、裁缝、厨师、写字的先生,只看见宰鸡宰鸭、量米称面,全家上下热气腾腾,欢欢闹闹。六岁的启民被这欢乐的空气熏得晕晕乎乎,小雀儿一般扑到这里看看,又扑到那里呆呆。他心里被突然降临的快乐胀得满满腾腾,只想赶快找个地方挤出来一点。挤不出来,便又开始从周身的毛孔里一点一点往外渗漏。
正月里来是新年哪,
夫妻双双去拜年。
……
厨房里的李妈笑着问他:“阿民,你三叔娶亲,你跟着瞎高兴什么?”
他站下来,认真地告诉她:“新婶婶我看见过。”
“好看不好看?”
“好看。”
“你想不想要个媳妇?”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说:“等我长大了吧。”
惹得厨房里一阵大笑。都说阿民鬼精鬼精,答句话滴水未漏。
祖母照例是吃斋念佛,钻进佛堂里一呆半天。二婶因为手里拖了个吃奶的孩子,脱不开身,也很少管事。二叔整日忙于田庄和外面的应酬,已经是精疲力尽。家里的事情便仍旧由娘一手操持。娘虽说能干,独力操办这样的大事也够紧张的,娘变得丢三落四,常常走到半路上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
“娘老了,娘老了。”
晚上,娘疲倦不堪地歪在**,叫启华和启民给她捶着肿胀的双腿时,心灰神黯地说。
“娘不老,娘比二婶还好看呢。”启民仰着小脸说。
娘笑起来,伸手在启民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孩子怎说这个话。”
娘歪在**,半闭着眼睛。因为劳累,娘的脸色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变得浮肿灰暗。娘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皱纹,一条一条,像细细的虫子爬在脸上。娘絮絮地告诉他们,等新婶婶娶回家来,她要慢慢把家里的事情交给两个婶婶,自己带上他们兄妹三个到日本,找爹去。
“爹年纪也大了,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在那边太孤单。你们几个呢,虽说都念着书,没有爹的教导,总也不是个事情。日本的教育好,街东王天楚的儿子,年初就到日本去留学了。我要把你们几个也送去。娘别的不想,就想你们能个个成才。”
“日本在哪儿?”启民两眼放光,兴奋异常,开始在脑子里构出想象的画面。
娘说:“远呢,远呢。”到底有多远,她说不清楚。
新娘的嫁妆终于送过来了。两个人一抬,挑夫和担子足足摆满了一条街,无数的人涌上街头看风景。描龙绣凤的抬盒沉沉实实,发出浓烈的油漆味道。挑夫们青筋毕露,汗如雨下。走在前面的吹鼓手们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十八种小曲儿曲曲相接,诙谐活泼,喜气洋洋。红木梳妆台上蛋形的玻璃衣镜在阳光下光彩夺目,一个火球般的焦点在人群中和街边的屋顶上跳来跳去,引起孩子们阵阵惊叫,鞭炮声欢快地响了一路,满街是红红绿绿的纸屑,挑夫们巨大的脚掌在纸屑里穿行辗动,把纸屑踩成纸浆,又踩成粉末。事后人们扫街,说是扫出几乎有一车的鞭炮灰烬。
新房设在祖母房间右手的一个小跨院里。房间高大宽敞如同庙堂,新近油过的梁柱和门窗上的桐油气味令人窒息。新娘子堆砌成山的嫁妆抬到这里,一一归拢之后,忽然就变得寥寥落落,仿佛所剩无几。启民好奇地徜徉在这些红得耀目的橱柜、箱子、梳妆台、桌椅、锦被绣帏和马桶、脚踏板之间,一一抚摸这些属于一个新婚女人的东西,觉得新鲜而又有趣。所有的东西静悄悄伫立在高大的房屋之下,它们说给他听的都是同一句话:“来吧,来看看这个富足的新房。”
“干吗把你们都弄成红的呢?像是涂了血一样的,不好看。他对它们说。
所有的东西立刻显得惊慌不安,摇摆不停,互相碰撞,异口同声警告他:“闭嘴!闭嘴!怎么能说这种混话!红色是喜庆的颜色,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拜堂的那天,家里来了无数的客人。老爷们一律长袍马褂,辫长及腰;太太们穿绫着缎,珠光宝气。一边是二叔陪着男客们过鸦片瘾,一边是娘陪了女客嗑瓜子聊闲话。鸦片香味和脂粉香味交替飘升,混杂渗透,令人昏昏欲睡。请来写帐的师爷不断伸长了脖颈,声嘶力竭高叫:“某老爷礼单——银红蝉翼纱两匹!竹根套杯一副!……”专门用来堆放礼品的案台上,各式物件琳琅满目,状如小山。丫头和仆人在院子里面川流不息,通报客人来到,端茶倒水端瓜子烧烟泡绞手巾把子,忙了个不亦乐乎。
掌灯时分,鞭炮声响得震耳欲聋,大家乱纷纷站起身来,如释重负地说:“到了到了!”启民急急赶了出去,一顶大红花轿已经进了院门,停在喜堂外面。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哈腰掀开轿帘,新娘子轻移莲步,一身凤冠霞帔,光彩灼灼地走下轿来。两个面目娇好的伴娘一边一个,架着新娘子走向红烛高照的天地神灵牌位。接下来便是拜天地拜母亲新人互拜,一套繁琐复杂的程序看得启民兴味索然。在所有这些人中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新郎新娘。新郎三叔神情严肃,双颊绯红,目光迷乱狂热,急躁不安。新婚之夜非比寻常,年轻的三叔难免心慌意乱,连启民都替他想到了这一点。新娘蒙着大红头盖,看不见脸孔,启民还记得他曾经看见过的那双细长含笑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不知道是喜是忧?第一次进到一个陌生的人家,新娘子一定有些惊慌失措。启民隐约觉得她藏在红缎披风下的身子正在簌簌发抖。
娘教给他说,新娘子跨进新房门槛时,她要把手指伸到缺牙小孩的嘴巴里,那小孩的牙齿很快会长得又白又细。他记牢了这句话。他紧随在一对新人身后,在新娘子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将进未进之前,他蹿上前来,拦在新娘子面前。新娘子果真抖开披风,伸出一只尖尖的食指,在他嘴里触了一下。新娘子的手指如死尸一般冰冷僵硬,启民久久忘不掉那股奇异的感觉。那时候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打了个寒战。
“新娘子怕冷。”他凑近娘身旁,悄悄吿诉她。
娘扯扯他的手:“别瞎说!新郎新娘进房了,我们走吧。”娘显得异常疲倦,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了一股浓浓的倦意,喑哑羸弱。
他有点失望:“不进去了吗?”
“这是进洞房!别人怎么能进?”娘说。
他似懂非懂,迷迷茫茫。娘搀起他一只手,领他回去。他对神秘莫测的新房恋恋不舍。手里抱了孩子的二婶取笑他说:“阿民也想当新郎吗?”
外面月色如水,繁星满天,西边天角有一片暗红,红得鬼鬼祟祟,往下又变成青莲色,逐渐沉入天底。空气中夹杂着鞭炮燃放后的硫磺味和厨房里煎炸烹煮的油烟味。整座宅子里明烛高照,笑语喧天,麻将牌的声音在几个屋里哗啦哗啦同时响起,如梦如幻。喜庆的夜晚刚刚进入**,接下来麻将桌上该是娇声笑语,手镯丁当,白如凝脂的手腕上下翻飞,如一片跃动的浪花。接下来花了重金从苏州请来的评弹艺人就该粉墨登场,今天的曲牌是《西厢记》,一出悲欢离合、写尽人间千种风流的好戏将由这一对男女艺人淋漓尽致演唱出来,吴侬软语博得四座皆惊。再接下来老爷们将要轮流躺上唯一的那张烟榻,由一个专烧烟包的丫头精心侍候,云天雾地,当一阵快活神仙。杨家没有人抽大烟,这烟榻和烟膏是专为有瘾的客人们备下的。那时候抽大烟是一种时髦和派头。最后才是隆重的晚宴。请来的厨师们将在这镇上难得见到的席面上大显身手,鱼翅海参香菇木耳在他们手中成为魔术师的道具,只管花样翻新,色味皆具,完了以后赏钱一定丰厚,他们心中有数。
在所有的客人们遍尝人间快乐的同时,洞房里的一对新人也要开始度过他们一生中最最幸福的夜晚。他们要拥抱着双双走向欢乐的极峰,他们在享受过肉体之后也许要尝试心灵的对话。婚姻从此把他们缚在一起,他们要生儿育女,要继承祖业,要置田买房,扩大财产,完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梦寐以求的业绩。
这一切启民如今都不能懂得。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要走到三叔今天迈出去的这一步还要经过相当漫长的日子。今天他不过是对隆重的婚礼感到好奇。
把新人送进洞房的人们笑着闹着,互相逗着趣,乱哄哄走出小跨院的院门。“新娘子进了房,媒人扔过墙。”人群中有人高声说了一句,博得一阵嬉笑。娘扯紧了启民的手,不让他继续东张西望。
就在这时候,身后新房里新娘子忽然一声尖利的怪叫,凄凉惨绝,令人心惊。人们惊愕地停住脚步,面面相觑,一时院里院外一片寂静。少顷,新郎三叔从房里冲了出来,脸孔歪扭,神情绝望愤怒,边走边奋力扯下身上的红绸花带,狠狠摔在地上。大家一时不知何事,纷纷侧身避让,三叔昂然地从人群中穿过,眨眼工夫不见了踪影。
娘是所有在场的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她发出一声轻叫,松开启民的手,急急忙忙转身往新房跑去。人们乱纷纷跟着她往回跑。所有的人都在踏进房门的那一瞬间目瞪口呆:站在他们面前的新娘子满脸麻坑、丑陋不堪,一双浮肿的眼睛惊恐地盯住大家,头发乱纷纷披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脸上的神情欲哭不哭,欲笑不笑,好不怕人!
这一夜合宅大小不得安宁,启民只听到祖母在佛堂里念经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娘和二婶对坐着唉声叹气,各处红烛孤独地燃烧,明晃晃一片红光,没有人想起来去把它们熄灭。派出去一批批长工仆人,大街小巷,亲戚朋友家挨门寻找,没有三叔的踪迹。三天以后有人从七圩的渡口回来报告:三叔已经搭船过江,去了无锡,准备再搭火车远走高飞,留下口信叫家里人不必费心找他,他从此不再回来。
祖母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几次背过气去,又几次被娘掐着人中弄醒。娘这时忽然想到在新房里关了三天三夜不肯出来的新娘子,忙叫二婶去看。二婶正欲起身,新房的板门“呀”地一声大开,新娘子一身家常衣服穿戴得周周正正,急步上前,恭恭敬敬跪在祖母前面,连声叫唤:“娘,娘。”声音柔和哀婉。
她说:“娘,老人家伤心不得,哭要哭坏了身子。他从此不再回来,我也从此不再离开,我生是杨家人,死也是杨家鬼,娘愿把我当媳妇也好,愿把我当女儿也成,我就在这里侍奉娘一辈子。从今以后,娘早早晚晚要汤要水只管唤我,若是有一点不如娘的意,娘要打要骂都行。我命中注定无儿无女,能伴着娘过一世就心里知足了!”
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一阵悦耳的鸽哨声。新娘子闭目合掌,喃喃求告:“若是苍天有灵,让鸽子给他带个口信,把我的这番心愿说给他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