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恋情

第十九章  教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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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驶进车站,沿着站台缓缓滑行的时候,启民将额头和鼻子贴紧车窗,一眼看见了站在出口处东张西望、戴着一顶厚大皮帽的李清明。

“在这里!喂,在这里!”启民抬起屁股,脑袋恨不能顶破窗玻璃伸出去,和老同学相拥相抱。他双手抓住车窗玻璃两边的铁扣,使劲往上提。窗户纹丝不动,大约是被冻住了。

秋明怀里抱着两岁的杨洋,微笑着嗔怪丈夫:“瞧你这猴急的样儿,不就差两分钟的时间吗?”

启民搓着手,无可奈何地坐回到椅座上,立刻又跳起来,手忙脚乱收拾行李。

车门终于打开来,人们乱纷纷地往车下拥挤。秋明要抱孩子,启民守着一大堆行李,两个人眼巴巴看着别人挤来挤去,自己动弹不得。启民抱怨道:“李清明这个迂夫子,就知道站在那儿傻等!不会挨车廂找一找吗?”

正说着,车窗外面果然就冒出来一顶大皮帽,李清明鼻子冻成个紫萝卜,嘴巴一张一合,身子一耸一耸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启民张开双手扑过去,隔了车窗又喊又叫,两个人就这么很滑稽地打着哑语。

秋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快下车吧,人都走光了。”启民慌慌地一手提几件行李往车门口走。行李重,走道窄,人和行李一齐被卡在中间,真是越急越乱。还是李清明带来的一个仆役上了车,帮启民拿掉行李,解了围。启民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哪!”

两个老同学终于在车门下拥抱在一起,惹得许多东北佬驻脚张望,如看西洋景。两个人拍肩拉手,亲热够了之后,李清明才笑微微地跟秋明打招呼,开玩笑说:“岁月在你身上永远是静止的,生了孩子越发端庄华美了。”从秋明手里接过孩子仔细端详:“生女如父,生儿如母。眉眼如此像秋明,一定是个小子无疑。”说得众人皆笑。

几个人肩扛手提,把行李弄出站外。一辆崭新的“雪佛莱”轿车柔曼地转一个圆弧,“嚓”地停在他们脚前。穿东北军制服的车夫一脚跨出车外,对启民打一个敬礼,嘴里大声说:“请先生太太上车!”

启民和秋明对视一眼,满脸莫名其妙。李清明哈哈大笑:“启民兄弟,这可是张学良张少帅对你的特殊待遇哟!他请你来主持东北大学建筑系,既是对你,也是对你去世的父亲的仰慕。换了别人,未必他会派车来接的。”

启民嘴里说“不敢当”,心里在想:这位张少帅看起来倒是求贤若渴,或许他还真能把东北治理出个样子来?连派车接站这样的事情都想到了,可见此人很是细心呢。

上车之后,李清明小心地把衣服拉平。启民笑道:“还是这个习惯,凡事一丝不苟。”李清明答:“本性难移呀。”又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原以为你舍不得离开北京,再加孩子又小,说着探过头去逗一逗孩子。

“也没什么,我这人天生喜欢学校,恐怕一辈子就是吃粉笔灰的命。在北京荣泰建筑公司干了两年设计,感慨颇多。中国现在这样的局面,军阀混战,再加上国共两党的分分合合,哪有财力物力人力关注建筑!只见毁灭,不见更新,纵有用到我的地方,也不过是依样画瓢,亳无建树!想想自然不如教书来得单纯,如若培养出几位人才,将来国运好转以后会用得着的。”

李清明颔首赞同:“是呀是呀,去年我离开上海来出任工学院院长,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东北相对全国来说还算稳定,张学良少帅年轻敏锐,雄心勃勃,进取心很强,时局看起来光明居多。再说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乡,我不出力谁出力?”

启民拍拍他的手背:“希望一切如愿。”

启民初到东北时,节令正在严冬,气温总在零下二十多度,滴水成冰,给启民一家,尤其是在南方长大的秋明威慑甚大。

东北大学匆匆草创,条件自然不如燕京、清华。教员宿舍不过是平房两间,一里一外,另加厨房。里面一间有半间是炕,从房间这头连到那头,人可以在炕上竖蜻蜓打滚。第一天进门,秋明把洋儿往炕上一放,孩子冻得哇哇直哭。启民忙说:“你不懂,这炕要烧热了才能坐人。炕一热,连带着屋里都暖和。”

炕洞边有李清明事先叫人备下的一堆木柈子,引火柴。启民以为自己在北方生活得久,能够对付,就动手点火。谁知引火柴烧完了,木柈子却死活不肯着,浓烟倒灌,一股一股,打着滚儿冒出来,颜色黄腻,像乡下孩子拖在嘴上的浓鼻涕。一只耗子忽然从炕洞里窜出来,惊惊慌慌地满地穿梭,吓得秋明大叫一声,跳上炕去搂紧了儿子。启民用肮脏的手背揉眼睛,揉得泪水横流,一边连连呛咳,无可奈何说:“还是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算了,还是我来试试吧。”秋明放下儿子,接过启民手里的拨火棍,蹲在炕洞口三拨两拨,火居然慢慢地旺了起来。浓烟渐渐散尽,冰窖似的房间很快温暖如春,土炕烫得有点坐不住屁股了。

“还是夫人能耐大。”启民抱着儿子立在一边,看灶洞里熊熊的火苗,觉得火光的确能给人愉悦。

秋明把火压了压,让它慢慢地燃着,立起身来,拍一拍手上的灰土,说:“也没什么复杂,跟我在老家烧草灶的原理一样,关键是木柈子要架空,让氧气进去。”

“道理是这样,实践起来也并非易事呢。”

“还能比画图纸难?看你用不用心思在上头罢了。”启民打免战旗:“好好好,我们两人分工包干,我负责劈木柈子,你负责烧火,各尽所能。”

一冬天学校里的人总能看到启民在房前空地上挥动斧头奋力劈柴的身影。买来的木柈子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启民以一种严谨的科学态度把它们改劈得整整齐齐,码成方方的垛子,很有气派地堆在窗户下面。同事的太太们都夸:“杨先生学问好,治家也好,难得难得。”秋明回家就笑启民,说他把木柈子堆得那么规范那么艺术,是不是成心展示给太太们看?启民“嘿嘿”地笑,说:“习惯了,习惯了,眼睛看到的总是立体空间。”

秋明对太太们的解释是:“学建筑学得走火入魔。”

漫长的冬季,维持生命的蔬菜只有土豆和大白菜两样,吃得秋明看见土豆头就发晕。春天一到,积雪刚刚化开,秋明便雇了个校工临时帮忙,把房前屋后的荒地翻了好大一片,撒上各色菜籽。东北的黑土地肥得冒油,一冬的雨雪把土壤浸润得酥软温顺,种子落进地里,几乎是一触即发,迫不及待地发芽出苗,一夜之间遮盖了土地,两间平房成了绿色湖面上的浮动岛屿。

春天刚到的时候城市里污脏不堪,雨水融化了部分积雪,大街小巷流淌着黑得发稠的污水。人们走来走去的时候,笨重的翻毛皮靴把刚刚化冻的一层表土踩得坑坑洼洼,稀烂的泥巴甩到路旁墙根下尚未化开的积雪上,黑黑白白丑陋无比。

再过些日子,积雪在不知不觉中化得无影无踪,干燥的春风一阵紧似一阵,把大路小路吹得平整整、白生生的。几个太阳一照,皮袄就穿不住了,筋骨发酥发痒,赶紧把封闭了一冬的窗户打开,让太阳照照面儿。光裸的树枝上眼见得蒙上一层隐隐绰绰的绿雾,绿得很不清楚,仔细看反看不出,猛一搭眼有那么个意思。过两天,枝上的芽苞显而易见地膨胀开来,一冬天看着干瘦干痩的树干,忽然胖得陌生了,嫩旺旺,羞答答,好一副小家碧玉掩面偷笑的模样。你在心里抱怨它们何不大大方方,要绿就绿个痛快。结果一觉醒来果然应了你的心思,满树春色,满树水灵,山青水秀好不叫人舒畅!

东北最好的季节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秋明以一个心灵手巧的画家标准把家里彻底布置一番。白色粉墙重新油漆,漆水调成银灰和淡紫两种颜色,在墙土漆出大块图案,极有情调。屋檐下挂一串用铜板和洋铁皮自制的风铃,风一吹来响得清脆悦耳,惹得洋儿老是伸起脑袋琢磨它的响声从何而来。普普通通的麦秆经秋明的手一摆弄,编扎成尖顶的欧式教堂,挂在墙上,冒充昂贵工艺品,竟也有同事们上当。就连启民劈剩下来的木头疙瘩,树根,修修锉锉,弄成小狗小鹿的造型,摆在窗台上,也是活灵活现。

地里的小菜秧已种了两茬,黄瓜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四季豆嫩得一掐冒水,向日葵亭亭玉立,尖尖脑袋的朝天椒红得如火如荼。两岁半的洋儿提一只小水桶,在菜畦里走得稳稳当当,给他最喜欢的八棵西红柿浇水。西红柿结了有拳头大小,妈妈告诉他说,等果果身上脱了绿袍换红袍,就可以摘下来吃了,所以洋儿没事就跑过来看一看。

吃不了的蔬菜,秋明分送给左右邻居。几位教授太太心中羡慕,都说明年开春要向秋明讨菜籽,反正屋前屋后空地多的是,只要肯花力气,土地总不会让人吃亏。

每天晚饭前,秋明指挥启民把一张小方桌搬到院子里,摆出清清爽爽几样菜:凉拌小黄瓜,肉片炒青椒,粉丝菜秧汤,照例少不了洋儿的一碗鸡蛋羹。启民吃着吃着,有时候会停下来,出神地望着秋明的脸。秋明正在一心一意给洋儿喂饭,这时候便回眸一笑。刹那间启民神思飘逸,心里有一种冰山融化时的沉坠和崩溃的感觉,仿佛整个生命都要解体,钻入秋明脚下的土地,和她的足迹气息体味融合在一起,悲壮而又永恒。

建筑系设立伊始,学生寥寥不足二十人,启民身兼主任、教员、职员,手下仅有秋明一员大将。秋明所教课程限于美术,余者统统由启民囊括。工学院院长李清明时常客串到建筑系讲课,所讲内容带有即兴色彩,有点类似后来的“系列讲座”,原因是他校务繁忙,不可能将一门课程有始有终按部就班地讲完。

李清明笑话启民说,建筑系是启民开出来的“夫妻老婆店”。启民回击说,李清明身为院长,心心念念要溜回建筑系过教书的瘾,不是“贱”又是什么?说着说着,两个人都为自己理解了对方的志趣而心领神会地笑。

启民为人真诚,书生意气十足,总想把自己喜爱的东西迫不及待传导给学生。

“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未来的建筑师,总希望能创造出一种充满生机的建筑,它们美妙、有序、和谐,既是我们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又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以我们创造的建筑来完善山川草木组成的世界。”

他转过身去,随手在黑板上画出一些房屋树木,边画边作讲解:“设想一下,有一天我们忽然散步到一个地方,我们看见了一个极小的哥特式教堂,古老的禅宗寺院,山泉旁的别墅,铺满蓝黄面砖的庭院……我们会在刹那间张口结舌、呼吸紧迫,我们为这地方的美所震慑。这不是人类里程碑式的伟大作品,它普遍而又平凡,它用一种自然自在、恬静古拙的优美打动了我们。”

随手把粉笔头拋在窗外,他回过身来,双目闪闪发亮:建筑家同时是一个梦想家,我们时时梦想着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建起一座神奇美妙、动人心弦的建筑,可供人们在其中散步、留连、幻想几个世纪的场所。”他挥了挥手,做出一个抹去这一切的手势。“也许这样的梦想太空洞、太乌托邦了一点。但是我要说,不管你是谁:张三、李四、王二……”他伸出手指,挨个指点着教室里的学生:“你们不能否认编织过这样一个美梦,梦想着有一天为自己的家庭建起一座最美最美的房子,建起花园、喷泉、鱼池,一个光线柔和的大房间,外面花团锦簇,嫩草如毡……不,不要急着否认,没有这样的美梦,你们不可能对建筑发生兴趣,你们会去学别的:制造、电气、化学、航海。建筑是一门梦想家的事业,学建筑首先要学会梦想。”

他拍了拍手指上的粉笔灰,合上备课笔记:“今天的作业:把你们每个人梦想的东西画在纸上,不拘形式内容,简朴的或者繁华的,奇特的或者平凡的。评分标准只有一个:能够把我打动。”

当天下午没有上课,启民在家里默画第二天建筑史课上要讲的实例。雨下得很大,是夏天的第一场大雷雨,屋顶和窗玻璃被雨点打得噼啪作响,屋前空地眨眼间水流成河,残破的瓜叶树枝顺流而下,像是小人国里源源不断放出来的木排,惹得洋儿手舞足蹈,打一把伞,光着小脚丫在水流里蹚来蹚去,俨然一位称职的放排人。

启民偶然抬起眼睛休息,从窗玻璃里看见一把黄色油布伞向这里移动。雨水在玻璃上纵横流淌,窗外的视线模糊不清,因而他看不出来客人是谁。他站起来走到外屋门口,客人也正好收了雨伞要进门,原来是他的学生金再兴。

“哎呀呀,这么大的雨!请进请进。”启民接过雨伞,在门外抖一抖水,拿进屋来,又拿一条干毛巾给金再兴擦脸擦头发。

“瞧瞧,淋得这么湿,当心感冒。是有什么急事吗?”

金再兴因为裤腿潮湿,拒不肯落坐,站着对启民说:“有几句话,想来想去憋得难受,非要对杨先生说一说不可。”

“好好好,请说。”启民见金再兴不坐,自己也就站着。师生两个面对着面,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太多的年纪。

“杨先生今天课上说的话,极具鼓动性,课后大家都很兴奋。”

“是吗?觉得自己选对了职业?”

“哪里!恰恰相反,我认为我是犯了一个错误。今天的中国不存在梦想,对于中国现实来说,学建筑显得奢侈浮华,不合时宜。也许建筑家应该在我们的下一代甚至更后面几代人中间产生,那时候的土壤才能适合他们生存。比如我,我梦想的是什么?我的父亲是从河南闯关东过来的,在长白山区挖了一辈子山参,我们家身无立椎之地,借租别人的房子。所以我的梦想不过是有十亩土地,三间瓦房。这样的梦想能够描绘在图纸上吗?画在纸上不是显得十分苍白贫乏?如果您不了解我的身世,我的愿望,您会不会说我缺乏想象力,头脑简单,眼光狭窄?”

“不……”

“是的是的,您会这样想,您会觉得我这个人无可造就,庸人一个。实际上我学建筑仅仅为学一门手艺,混碗饭吃。我不敢把一切想象得那么优美那么辉煌,那就有点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味道。您是从美国回来的,美国的现实跟中国不同,经济基础决定了人们选择职业的崇高与否,您所描绘的建筑梦幻只能存在于美国。”

“让我想一想。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启民背转手,在屋里来回踱几步。“可是人不能没有梦幻,没有梦幻的世界是苍白死寂的。人类古代的物质生活极为贫乏,人们在肉体难以生存的境况下,想到的却是拯救灵魂这样伟大高尚的事情,所以人类在那时候就产生了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由此看来,经济基础与艺术、哲学、文化并不成正比。”

金再兴随在启民后面走动,一步不离,显得十分激动:“您打的比喻不十分恰当,宗教和建筑不是一回事,宗教使人类受苦受难的灵魂得到安慰,是对于悲惨现实的一种虚假的补偿。建筑不一样,建筑激发人们追求完美生活的欲望,人在伟大建筑面前会倍感自己的渺小与痛苦,人们会发现崇高世界与现实生活是多么格格不入,在这样卑微艰辛的生活面前与其苟活不如死去。”

“你是说,完美的建筑会导致人类由于绝望而自杀?”启民大吃一惊,转过身来,与金再兴面对面碰个正着。

金再兴面红耳赤,挥动双手,竭力作些解释:“当然……这不是我的结论,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到这个。我觉得您是一个十分理想主义的人,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受到您理想化的盅惑。”

启民“扑哧”一笑:“你控制住了吗?”

金再兴拎一拎湿漉漉的裤腿:“所以我冒着大雨来找您。

我觉得我处在一种很危险的边缘:一方面被理想和崇高强烈地吸引,另一方面置身于世俗的漩涡中拔不出双腿。”

启民默想了一刻,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可不可以给你一个忠告?”

“当然。”

“人要想在这么广大的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要踏踏实实做成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必须摒弃世俗,抛得越远越好。物质生活可以是贫乏的,精神上却要永远富有,富有到别人可从你手上乞讨到东西。肉体留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灵魂尽可能自由地超越时空,保持这种状态,你的创造力就可以无穷无尽。相信中国不可能永远是现在的中国,英雄总会会有用武之地。”

“啊,您说得太对了。可我还要仔细想一想。”

启民目送金再兴的身影在污泥浊水中叭嗒叭嗒离开,觉得自己做了一回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因为他不就是从北京荣泰建筑公司退身出来,躲避到单纯淡泊的教学工作中了吗?他有什么资格对学生奢侈精神和灵魂?鼓吹别人摒弃世俗的人,自己恰恰正在被世俗左右,他就是这样的进退两难。

于是一个下午始终闷闷不乐。

雨停了之后,秋明从图书馆回家,抱了一摞最新美术资料,兴冲冲对启民说:“张学良这个人还是很舍得花钱在教育上的,这些资料都是从国外直接订购,比北京还要齐全。”见启民没有答话,她惊讶地问:“你有心事?”

启民就把金再兴来访的经过告诉秋明。秋明沉默一会儿,说:“社会既然如此,人只能苟且偷安,求得一个生存。我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什么是利国利民利家的做法,也许我们在美国生活太久,对中国社会有点不太适应了。其实你这样做也没有错,培养未来的建筑学者是百年大计,我们当不成火炬,就当烛光吧。”

启民听得感动,把秋明绵软的小手紧握在自己掌中,笑一笑说:“知我者唯有你。”

秋明的美术课在建筑系学生中受欢迎的程度是她和启民都始料未及的。秋明讲课温婉亲切、循循善诱,学问、为人和她本身的高贵气质揉和在一起,使得听课本身也成了一种欣赏,一种享受。以至不久之后,听她课的人越来越多,一直坐到了走廊和窗台上。有一个李清明偶尔巡视教室,惊讶地问启民,建筑系怎么突然膨胀出这么多人?启民说哪里都是建筑系的,学校里各科各系的学生都有。

“可见在任何时代里,热爱艺术的还是大有人在呀!”启民感叹道。

李清明说:“也是秋明本人讲课的魅力,换个人来,学生未必这么踊跃。”

历史进入三十年代以后,西方美术界各个生气勃勃的现代画派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已经走上一面高等学府的讲坛,成为年轻学生们津津乐道的东西。印象主义画派尤其是早期印象主义画家的作品最能被中国的学生接受,那种用一笔笔色块组成的色彩斑斓的画面,跟年轻人心中如梦如幻的憧憬极为吻合,奇异的光线和朦胧的笔触,则表现了他们冲动的热情和不确切的追求。莫奈、德加、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提到这些大师的名字都会使他们手脚发热,双目放光。对于后期印象派的大师高更和梵高,他们却又感到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梵高作品中那些鲜明的色块和跃动的线条所构成的旋律,带着精神病患者特有的狂热躁动;高更作品中的原始性、野蛮味和神秘感,以及他那种颇具东方风味的怪诞的装饰性,也使人难以体味和理解。他们或许是走在时代前面太远了,三十年代初的中国学生仅仅对他们瞥了一眼便缩回头去。他们实在不知道对这两个人如何评价才好。至于马蒂斯的野兽派和毕加索的立体派,仅仅这两个不加修饰的名称就已经使他们吃惊不小。倒是俄国的巡回展览派画家们——列宾和苏里柯夫,别罗夫和克拉姆斯柯依,以他们那些颇具诗意的日常生活风俗画、表现精神性格的肖像画和反映人民革命的历史画,在年轻人心中引起极大的共鸣。他们认为中国的画家们也应该走这条路,用现实主义的艺术技巧去表现这个动**不安的时代和苦难深重的生活。

秋天是画家们写生的好季节,大半的树叶还是绿中夹黄,少量对于季节异常敏感的树木已经挂满了红叶,艳丽惊人。这个时候自然的色彩最为丰富,最为华丽,宛如一个成熟到巅峰的贵妇人,浑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是一首生命的诗。

秋明常常带了她的学生们到学校附近的山上去写生。小伙子脚力好,三步两步噌噌就爬上去了。当老师的望山兴叹,一步一步在后面慢慢地走。慢走也有慢走的好处,最好的景区最好的角度总是由秋明发现,一声呼唤,结果爬上山头的小伙子们又垂头丧气往回走。走到秋明身边,拇指和食指搭一个取景框仔细看,承认老师的鉴赏力确实高他们一筹。心服口服坐下来,山坡上刹时间一片铅笔摩擦纸面的唰唰声,轻快细微如蚕吃桑叶。

轮廓好画,涂抹儿水彩就见真功夫了。放眼望去,满山红叶如同正在燃烧的大火,热腾腾地蔓延开去,逶迤起伏,仿佛要吞噬远处湛蓝纯净的天空。脚下一尺多深的茅草已见枯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抱怨无力抗拒大自然而凋零。山谷里有一种奇怪的紫蓝色的雾气,慢慢地散开,又聚拢,并且颤抖不停。阳光拼命地试图穿透这雾气,然而它没有料到自己随着季节变化已经软弱无力,结果只给这雾气罩上一层透明的光网,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灿烂的色泽。几只鸟儿糊里糊涂钻进雾网里,左挣右脱,惊恐不安,连叫声都变得喑哑发闷。

金再兴已经换过两张画纸了。他的水彩盒里怎么也调不出那样一种透明的蓝宝石光泽。

“这雾气没法儿画。要画出这种透明的光感恐怕得把莫奈大师请来了。”金再兴发急地说。

秋明笑着走过去,一条腿跪下来,半蹲在他身后,仔细看了看他画稿上深浅不一的斑驳蓝色。

“画水彩,水的运用很重要。你试着先用水把画纸洇湿,纸面半干的时候再上颜色。水彩调得薄一点。”

金再兴一丝不苟照老师的话做。秋明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等着看画面出效果。画纸上过一层水之后,需要过一小会儿才晾成半干,金再兴偷闲用废纸给秋明勾了个头部速写。阳光勾勒出秋明的脸部侧影,细腻柔润的肤色恍若透明。一双秀眼细长含笑,流光溢彩,使眼前所有的秋色暗淡了!金再兴心里充溢了美感和快乐,觉得自己能有启民和秋明这两位老师,实在是他一生的幸运。

星期天,秋明带了洋儿上山去拣榛子果实。洋儿胖乎乎的,有一双女孩子般秀气的眼睛,穿本地老百姓孩子常穿的碎花袄裤,爬山的时候手脚并用,像是倒着滚上去一只花皮球,煞是好笑。秋明心疼他年小体弱,要抱他一段,他把两只胳膊藏在身后,执意不肯抱。后来秋明在林间发现一只松鼠,指给他看,喜得他手舞足蹈,激动不已。

“瞧瞧,你这一叫,把小松鼠吓跑了。”

松鼠灵活地窜过几根树枝,回头看看来人并不打算加害于它,便悠然自得地坐下来,尾巴竖得高过头顶,两只柔软的小爪子抱一只松果,啃得咔嚓咔嚓响。

“妈妈我要。”洋儿把食指含在口中,眼巴巴地望着松鼠。“洋儿把松鼠带回家,松鼠妈妈找不到孩子,会哭的“像你找不到洋儿一样,很伤心吗?”

“对,很伤心。”

“那我就抱一抱它,只抱一下。”

秋明觉得无法拒绝儿子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愿望。她蹑手蹑脚绕过树去,想从后面包抄,猝不及防揪住松鼠的尾巴。谁知小东西鬼精鬼精,早已察觉了秋明的企图,故意逗着她,稳身不动,在秋明伸手的瞬间,尾巴灵巧地一弹,跳到更高一层的树枝上去了。

洋儿的注意力这时候却集中到了山坡下面,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告诉秋明:“爸爸也来帮我们抓松鼠。”

秋明回身,果然看到启民的身影在树枝间移来移去。秋明喊了一声,向山下招一招手。启民就停住不动,大声招呼秋明说:“快回来,家里来了客人。”

“是谁?”

“你回来就知道了。”启民笑嘻嘻的,说完话也不等他们,匆匆地先走了。

秋明好歹哄着洋儿回了家,老远就听见家里几个男人哈哈的笑声。声音都很熟悉,秋明不由得心跳起来,一步跨过去掀开门帘。

“果然是任子龙!光听笑声就不同凡响,受过希腊文化熏陶的人才能这样阳刚气十足。”

任子龙笑得胖圆脸上看不见眼缝。“秋明一向宽厚仁慈,怎么如今也学得会挖苦人了。”

“怎么是挖苦人?我们都很羡慕你有那样的浪漫奇遇呢。”

“不谈那些,不谈那些。”任子龙似乎就有余痛,一把抱起洋儿,左亲右吻不肯放手,弄得洋儿咯咯直笑。

李清明在旁边说:“还是启民的面子大,我这里三请四邀你都不肯出来,启民一封信就把你请来了。”

任子龙笑眯眯地解释道:“不就是图有个伴儿吗?我要是先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光杆司令怎么办建筑系?启民就不同,夫妻双双,有商有量,我是乐得坐享其成呀。”

启民平举双手:“我可有话在先,占山者为王,我先来,你就得听我的。今天给你接风洗尘,明天就请你给学生上课。讲授建筑设计你是高手,你一来,我这颗心才落回到肚子里。否则,‘误人子弟’的罪名我担当不起。”

“咦咦,启民你何至于谦虚如此。”

“不是谦虚,一间宿舍住了四年,谁不知道你脑子里设计构思一套一套的,变戏法儿一样往外掏就是了。”

秋明毕竟是女主人,征求意见道:“怎么样接风?一起出去吃个小馆子?”

任子龙连连摇头:“吃什么小馆子?就在家里简单吃一点大家好说话。”

李清明说:“也好,照我们东北人的老规矩:来客人吃饺子。秋明我来帮你。”

秋明哪里肯让李清明动手,推推搡搡让他进屋聊天,自己一个人和面剁馅忙得风快。

东北的秋天短得几乎是一眨眼,寒露刚过,已经纷纷扬扬下了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而且因为地气尚暖,一夜之间融化得干干净净,留下来的只是雪后清冽冽的寒意。枝头尚未掉落的黄叶转眼蔫巴巴的,蜷缩成一团,寒风中剧烈抖动,为留恋生命和回归大地的哲学命题思索到痛苦。

对于严寒的东北来说,小小的第一场雪实在只是初试锋芒,是给予这块大地上所有生命的警告,如同学校里每天早上的预备上课铃一样,预示着紧张生活的开始。

生命在蓬勃的夏季里风发昂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血,变得憔悴干瘪,精疲力尽。冬天是休生养息的好时候:种子埋在地里,动物藏身洞中,人们猫到炕上。冬季里维持生命的需要降低到微不足道,很少的氧气和粮食就能对付住外面世界的漫天风雪,直到来年春天生命的又一次恣肆汪洋。

秋明学东北人的样子,雇人挖了个地窖,买来许多土豆白菜什么的藏进窖里。猪肉羊肉则是整片整片的买回来,往雪地里一埋,半天功夫就冻得结结实实,要吃的时候拿斧子劈。冻柿子是这里孩子冬天最好的零食:秋天把柿子一排一排整齐地摞在外面窗台上,大雪一下就冻成黑色石头蛋儿,要吃的时候拿一只回头放炕头上捂一捂,柿子化冻了,皮儿薄薄的,小手指轻轻捅一个窟窿,趴着把嘴凑上去吸,满嘴都是稀溜溜的甜水,别提多馋人。

启民又开始重操他的老营生:劈木头柈子。这次有了经验,买木材的时候知道什么好烧,什么耐火,多厚多薄才最合适。大冷天启民干得热汗腾腾,脱了棉祅穿一件紫红毛衣,斧子挥过头顶,“嗨”地一声,带一阵风落下,不偏不倚插进木段中央。必须一斧头劈个正着,如果劈不下来,需要第二斧第三斧,韵律就被破坏了,木柈子劈得歪歪斜斜,狗啃一般难看。启民不能容忍他的成品中有这些劣质品存在。

烟囱请人来掏过了,炕洞的火道也重新改造了一下。第一次试着生火,木柈子烧出一团三角形的火焰,听得见火苗抖动时扑啦啦的声音。洋儿在炕上欢蹦乱跳,开心地叫着:

“炕热啦,炕热啦。”启民脱掉鞋子,作出一个老鹰捉小鸡的的势态,扑上炕去,摁住洋儿,父子两个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冬天的晚上没有人出去串门。每天下课后披一身风雪或者寒气回家,进门前先把帽子上衣服上拍打一番,用劲跺掉鞋底鞋帮沾上的污雪,才掀了棉门帘进屋。迎接启民的照例是炕洞里欢欢的火苗,灰烬里埋一个土豆,或者一穗老玉米棒子。东西不多,香气倒大得吓人,满屋子弥漫不散。洋儿对于炕洞里煨东西最精,知道什么样是熟透了,什么样是半生不熟。如果下午有课的是秋明,那么她回来的时候洋儿就要找她告状了,说爸爸今天只顾画图,把火烧熄了,生火的时候用了很多引火柴,不冒浓烟熏洋儿。启民在一边无可奈何地笑,说:“这家伙简直是个小奸细,专门揭我的短。”

晚饭是炒土豆片,或者熬白菜汤;就着玉米面粥和贴面饼子。有时候也吃面条,面片儿汤,甚至用炒意大利通心粉的方法,把面条捞起来炒成焦黄。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热气最大,每个人鼻尖上亮晶晶地冒汗珠儿,所有的窗玻璃上蒙一层白花花的水汽,连煤油灯罩都变得朦朦胧胧。这时候从外面雪地里往屋里看,凝满水气的窗玻璃隐隐透出灯光,成了一种粘稠的柠檬黄色,令风雪中的行人倍觉可爱。

那时候东北的土匪特别猖镢。也许因为东北奉系军阀本身是土匪起家的原因,当局对匪祸并不十分介意,甚至有点听之任之。土匪中有当地老杆子,有内蒙古下来的马队,也有被苏联红军赶过边境的白俄。内蒙古骑慓悍大马的匪帮最为威风。半夜里听到马蹄声得得地响起,急风暴雨般扑将过来,那便是内蒙匪帮从这儿路过。启民和秋明不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急急忙忙披衣从炕上下来,用手心在玻璃上抹去一片水气,两颗脑袋紧紧靠在一起,睁大眼睛往外面张望。雪地一片洁净,房屋、围墙、道路、篱笆树映得清清楚楚,狗吠声从四面八方胆怯地响起,很快又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马蹄声淹没。匪帮的座骑都是肚腹细紧、四腿修长的蒙古良种马,毛色一律深栗色,奔跑的时候尾鬃撒开,姿态极其优美。匪徒们肩背长枪,手握马刀,披一袭斗篷,斗篷被风高高地扬起,几乎跟人的肩部平齐,仿佛飘浮在骏马背上的一朵红云,看得启民和秋明心醉神迷。此时对于杀人不眨眼的恐惧早已淹没在速度和力量的美感之中,四只眼睛恋恋不舍地把他们送出雪野很远,瞳仁里记忆下来的印象却是久久不忘。

“在有活力的建筑的城市中,它们的每一部分,每一层次,都是独特的。控制世界某一部分的模式本身非常简单,但是当它们互相作用时,它们在每一个地方创造了整体略微不同的结构。这样的情况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地球上没有两个条件完全相同的地方。每一处细微的不同都使它不同于其它模式所面对的条件。

“这就是自然的特征。”

“这是非人为世界中所有事物共同的形态特征,几何特征。”

启民在拇指,食指、中指之间夹一枝粉笔,走下讲台,身子插入到学生课桌之间的行隙中去,从前面慢慢地走到后面。所有学生的面庞刹时间都跟着转了过来,全神贯注,在他嘴唇上、眼睛上、手里的粉笔尖上凝聚出无数个焦点。

“打一个很小的比方:海浪。”

身子蓦地回转,匆匆几步走回讲台,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几笔划出一朵蘑菇形状的浪花。

组成海浪的模式是相同的:波涛的卷曲,浪花的水珠,波的间隔,大致每到第七个波比其它大。同时具体的波又总是不同。之所以这样,因为模式在每一点上不同地相互作用。它们之间不同的作用;它们与其周围细部之间不同的作用,所以每个实际的波浪都是不同,而每个波浪的模式同其它波浪的模式又是精确相同。”

他又一次把粉笔夹在指间,走下讲台。这回是从课桌的另外一条行隙中走过去。讲课的时候,只要不在黑板上书写或者画图,他总喜欢这样走来走去。

“模式常常会自我重复。如果组成某个东西的模式是有生气的,那么我们会一次次看到它们。窗子朝向树的方式有意义,我们将一次次看到窗子朝向树;如果门与门之间的关系有意义,我们几乎看到每个门都是这样的方式;如果挂瓦的方式有意义,所有的瓦都是这样挂;如果房屋中厨房的安排有意义,这样的安排将在邻里中重复出现。”

他平举着头,指间的粉笔不断向对面的墙壁指指点点,仿佛那堵白墙才是他的学生,有必要以某种姿势提醒墙的注意。他眼睛里看见了白墙上那条污脏的水渍,那是从屋顶渗漏下来的,像是顽皮的男孩在没有尿的时候硬要撒尿,尿水费劲地成一股细流淌下来,一路被粉墙吸收和渗开,形成一条不规则的图案,带了调侃意味终日陪伴教室里的教授和学生。夏天暴雨频繁的时候,启民曾经到学校总务处去反映过屋顶渗漏的情况,总务处一个秃顶的办事员答复启民说:“你们建筑系的人,连屋顶漏雨都对付不了?”言下之意这“建筑”不是白学了?弄得启民啼笑皆非,竟无从回驳对方的诘问。干脆大家都听之任之,想来房屋也不会因为漏几次雨倒塌。

教室后墙上的水渍就成了启民眼中司空见惯的一景,若是有一天消失不见,倒会让他不舒服很久的。

“完整的建筑中,我们将看到同样的组成要素一次次重复——带有节奏性的重复。住房一侧的木板,栏杆柱,窗子,窗子中的玻璃格,相似的房顶形状,相似的柱子,相似的房间,重复的装饰,以模式重复的树,座位,白粉墙,色彩,大厅,花园,路边空场,棚架拱廊,铺面石,缸瓦等等。其中无论哪一个,在给定它们的位置上都是恰如其分的。”

他略略低下头,忽然发现身边金再兴的座位上空着。他用粉笔轻轻点了一下桌子,目光投向旁边的学生,表示询问。

‘报告杨先生,金再兴家里出了事,他父亲上山挖参的时候摔坏了腰,瘫痪了。”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对我说?”启民双眉间耸出一个圆鼓鼓的疙瘩。

“他弟弟来叫他,走得很匆忙。”金的同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轻:“也许他要退学。他家里需要他挣钱养家。”

启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这事。他想金再兴即便退学,也总要来办手续。他今天不必在课堂上为这事耽误大家。他敛一敛神,把粉笔在手心里掂了几掂,重新回到有关建筑模式的话题上去。

“自然的特征有其流动性,粗糙性,不规则性,不管设计建筑的人对这种变化的节奏能理解多少,他都必须认识到建筑不可能永久保留,相对于自然界来说,一切都是短暂的,都在流逝。

“即便自然本身,也是一个短暂的过程。树木、河流、嗡嗡的昆虫一它们都将干枯、死亡,成为过去。对于这些东西的存在我们从来没有感到伤心,不管它们多么短暂,它们使我们感觉到幸福、快乐。

“当我们开始在周围的世界里创造自然,并且成功之时,我们不能逃脱一切都要死去这个事实。物质在接近成功的时候是忧伤的,因为我们享受它的同时,我们已经知道了它即将成为过去。”

最后的这几段话,与课堂内容、与他今天所要讲的“建筑模式”的主题并没有很多关系,启民奇怪自己怎么会顺流而下,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也许在他内心深外,在他平静生活的下面,本来就有这样一些忧伤的情绪存在?他平常是忽略了它们,还是故意压抑了它们?他到这个偏僻地方来教书做研究,本意不就为了追求平凡宁静生活的吗?是不是如他刚才所说:一切都没有规则,都在流逝,都将成为过去?

他手心里攥着半截粉笔,一动不动地俯身在讲台上。教室里此时已空空****,他的目光可以毫无阻碍地直射过去,穿过学生们遗留在空气中的铅心、橡皮和纸张的气味,看到对面墙上那条污迹斑斑的水渍。除去这条丑陋的印痕,他此刻在墙面上又发现了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脏污之处:哪个学生无意中甩上去的一串墨水点,由大到小成斜线整齐地排列,如一队纪律严明的蝌蚪兄妹;墙面的一半以下,跟肩膀差不多平齐的地方,因为学生们每天走来走去,衣物把墙面磨得发黑发亮;而南面的一小部分墙面,与玻璃窗相对应的一块三角,因为中午过后总有阳光透射过去,天长日久竟把白墙晒得泛出黄色,留下太阳的气味的声音;左下方那块剥落的墙皮,应该是板凳不小心撞上去的,门后面本来是最安全的地方,偏偏被硬物撞伤的痕迹最多,可能是学生们抱着绘图板进来出去不方便……这墙壁实在应该修整粉刷了,堂堂大学教室弄得像乡村客店,哪有半点神圣殿堂的样子。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原来是任子龙胖大的身躯堵塞在那里。

“下了课还不回家,一个人沉思默想什么呀?”

任子龙笑眯眯的,情绪很好。到学校这一年来,他情绪一直很好,希腊女郎的影子算是从心里彻底排遣掉了,最近恋上了学校里教俄文的一位女士,是一位高大而忧郁的白俄贵族小姐。他每天给她送花,或是自己从山上采来的,或是托学生想办法搞的,总之变着法儿讨她千金一笑。贵族小姐总是穿一身黑色长袍,戴一顶黑色阔边帽,目光极凝重地看人,笔直的鼻梁和紧闭的双唇使她的面容有一种超凡脱俗之美,像极了克拉姆斯柯依笔下的俄罗斯贵族妇女。任子龙被她吸引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据说小姐从不轻易对人表示好感,至今她只允许任子龙在她手背上献过一吻。任子龙却很有耐心也很自信,认为至诚的爱心总会感动上帝,上帝必将赐福他们。

“子龙,来坐一坐吧,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出什么大事了?这么严肃!”任子龙半是调侃半是猜测,起步走进来,挤到课桌后面坐下。他的身体虽肥胖却不失灵活,穿一身特制的黑色西装,白衬衣和紫红条纹领带配得一丝不苟,头发光亮地梳向脑后,前额宽阔,加上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使一张胖圆脸和蔼、机智和聪慧,决无丝毫臃肿卑微之感。

启民扔掉粉笔,绕过讲台走下去,在任子龙对面的课桌后面坐下。

“新聘来的那个讲师,你觉得如何?”

任子龙摆摆手,哈哈一笑:“可真是个‘讲师’了,只会动口,不会动手,要他在黑板上画出个建筑图例,比蚂蚁上树不难。”

“过了这学期,就不要再给他聘书了。搞建筑的人哪能光卖嘴皮子。”

“启民?”任子龙把脖子往前伸了一伸。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如此的果断决绝,不大像你平时的为人之道呢。”任子龙笑着。

“我总要对学生负责。兵荒马乱的,出来读大学不容易。”

任子龙看了他一会儿,肯定地说:“你今天像是有心思。”

启民微微一笑:“算你看得准。我提个问题,你必须说心里话。如果我离开学校,另找新路,你认为如何?”

“真是这么打算?”任子龙一惊,屁股离开座位,身子欠了起来,旋即又坐下。

“算算我到这儿整整两年了,原来以为很喜欢这种宁静安适,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毫无怨言。最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肉体太安逸了,灵魂就要上跳下蹿,抵制这种安逸,否则生命不能平衡。”

“你说得一点不错。如果灵与肉同时乞盼稳定,人恐怕老得想问题都想不动了。”

“我不能在这儿度过一辈子,这是拿生命跟岁月作赌博,生命必输无疑。中国这么大的土地,我走过的地方少得可怜,老了以后会很后悔。就拿我们的本行建筑来说吧,中国暂时搞不出里程碑式的伟大作品,这谁都知道。可是我们能不能搞一搞民族建筑呢?唐朝长安曾经是那么兴盛的一个世界性都市,前人总会给我们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的经验和奇迹。佛教在中国长盛不衰,佛塔寺庙遍布全国,光一个南京,过去诗中称它有“南朝三百六十寺”,这里面又该有多少精华国粹!我们如今并不是无所作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我最近老是做梦,深山老林里,有一个声音喊我过去,我拼命爬山,爬几步又滑下来,爬几步又滑下来,急得一身大汗。梦醒了,看见窗户里透出星光月光,远处有狗叫的声音,有风吹着屋檐下风铃的声音,我就觉得我太舒适了,这舒适会把仅有我的一点**消蚀殆尽,我甚至能听到懒虫啮咬我的灵魂时的咔哧咔哧的微响。我觉得很可怕,盖着被子还是周身发冷。”“啊,你说得很明白。我完全能够明白。”

“说心里话,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人不切实际,这山望着那山高?”

任子龙把身子往后一缩:“启民,我会怎么看你,你还能不知道?”

启民快活地拍一下脸颊:“这就对了,当初我求你出去,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否则系里这一摊子就没法交代。”

任子龙眼盯住启民,道:“李清明也准备辞职了。他怕影响你的情绪,一直不肯告诉你。”

这回轮到启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也就是心灰意懒吧。学校里一帮人争权争利太厉害,真正想振兴教育的人绝无仅有。李清明坐在工学院院长的位置上,恐怕也跟坐在火山口的滋味差不多。他说他疲倦得很,倒不如出去开业,搞老本行。”

“你呢?”启民关切地盯住任子龙:“我们把你叫出来,又把你一个人丢下,你该不会埋怨我们?”

任子龙哈哈一笑:“我是有所图谋,这就跟你们不一样哟,心甘情愿哪!”

启民打趣道:“你这家伙,标标准准一个情圣。”

任子龙正色说:“你是因为有了秋明,过分幸福,体会不到我们这些人的心情。碰上一个能让你怦然心动的女士太不容易,所以我宁可用毕生的生命来追求心目中的美好。”

启民很激动,他由衷地希望老朋友这次能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