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恋情

第十八章  丛林

字体:16+-

林眉被一双大手粗暴地推醒的时候,首先看到摇晃在眼前的微弱烛光。小小的火苗烧成一朵美丽的椭圆花苞,不胜娇羞地躲闪着**着,屋里的一切也随之舞蹈,如童话世界般变幻不定。

“起来吧,起来吧,要上路了。”烛光后面的老太太哑声说。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被火光放得很大,竟像播种之前被深深犁开的田地。老太太说的是广东话,句头铿锵,句尾却拖出一个上扬的尾音,林眉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她是从老太太的动作和神情里猜到了说话的意思。

林眉翻身起床,穿了衣服,脚尖在床下摸索她一路穿过来的那双皮底绒面的鞋。老太太仿佛早有准备,手从后面抽出来一扬,一双脏兮兮裹缠了布带的草鞋“叭”地落在地上。“穿这个!要爬山的,穿这个好!”老太太连说带比划,神情依然严肃,不带一丝情感。

林眉乖乖地把鞋穿上,抬头一看,同行的女学生肖梅已经舀了一瓢凉水在洗脸了,她连忙走过去,用手心接了一点水,在脸上胡乱搓着。

“下这么大的雨,能走得了吗?”肖梅侧过脸来,悄声问林眉。

“向导要这时候走,总有道理。兴许是利用雨来掩护。”林眉猜测道。上海商家出身的小姐肖梅年轻稚气,比较起来,林眉要显得经验丰富了许多,一路上林眉处处照应着她。

雨下得很大,满世界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据向导阿正说,现在正逢南方的雨季,别指望这雨一天半天会停。他们住宿过夜的这个交通站是一座孤零零的吊脚楼,楼的一小半悬挂在河岸上,推开窗户便看见河上来来去去的船只。后门通往山里,有一条被茅草和芭蕉树遮掩的小路,遇到情况可以安全撤退。

老太太的儿媳用咸鱼干煮好了一锅稠稠的粥,正吃着,门推开了,进来两个湿淋淋的汉子。林眉和肖梅心里都一紧,停止咀嚼,交换了一个眼色。向导阿正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笑嘻嘻地上前跟这两个人拉手,对林眉他们介绍说,前面的矮个儿是挑伕,后面的高个儿是交通员,在秘密交通线上负责接应来人的。

矮个儿挑伕身体很墩实,光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穿无袖对襟粗布衫,从衫子里伸出来的两条胳膊粗的像大腿,一望而知是有力气的山里人。他的责任是挑运一对木箱,箱子里装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和一些药品器械,是林眉他们一路心惊胆战从上海带过来的。往苏区运送发报机和药品要冒杀头之罪,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刘仁接到中央指令后,除了把危险交给自己的妻子外,其它别无选择。

高个儿交通员四方脸庞,浓眉下一双机警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眉和肖梅,被雨淋湿的头发参差不齐搭拉在脑门上,发梢处还在陆陆续续掉下水珠。他同样也穿对襟布衫,胸前的钮扣密密麻麻一排,腰间扎着宽皮带,两把手枪一左一右插在皮带上,枪口朝下,枪把碰到胳膊,胳膊就显得极有灵性,仿佛随时可以往上一抬,双手立刻将枪把握在手中,射击或者仅仅作为威胁。

林眉把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高个儿交通员的面就感觉对方是可信赖的人,能够把生命交给他的人。他给人的印象既沉稳又精干,对自己的职责熟悉到了不会有任何差池。

女主人“笃笃”地敲着碗沿,邀请交通员和挑伕一块儿喝粥。交通员摆摆手,表示不必费事,然后他在一张矮凳上坐下来,对林眉说:“这一带情况复杂,有白匪,有民团,有土匪,碰到任何一群都脱身不得,所以我们只能黑夜赶路,白天隐蔽。辛苦你们了。”

他不像交通站里这一家子说地道广东话,他说上海话,虽然广东腔很重。可见他接应上海过来的人不是一次两次。

林眉笑道:“哪里,是你们辛苦。”

外通员不再说话,大概认为继续客气下去没什么意思。他坐在矮凳上抽了一支“三炮台”香烟,一边等阿正和林眉他们喝完碗里的粥。他坐的角落很偏,烛光几乎照射不到,因此香烟头的一小点红色明明灭灭十分清楚。林眉闻到雨水和汗水蒸发在一起的热烘烘的气味,她想象坐着的那块地方一定湿漉漉一片。她对女伴肖梅说了一声:“快吃。”

五个人无遮无挡上路以后,大雨助兴一般下得越发起劲,由哗哗啦啦转为瓢泼,听不到雨点的声音,只觉得方圆百里大地成了一面巨鼓,无数鼓槌放肆地擂了下去,响得震耳欲聋。

林眉刚要抬脸看路,鼓槌便毫不客气地砸在她脸上,皮肤生疼,眼睛涩得火烧火燎。她慌忙低头用脑袋和头发去承受大雨,挤开眼缝寻找前面人的脚。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她凭感觉知道是在上山,却不知道前面是谁后面是谁,更不知道路在哪里多宽多窄。她摸索着走了两步,额头被什么东西猛然一刺,她吓了一跳,伸手摸摸,发现是几棵小树。她走到灌木丛里来了。她想幸好是树,如果是悬崖,也就无声无息滚下去了。她试探着退回两步,一脚踩到了被雨水冲出地面的卵石上,卵石滑动起来,她身不由己地跟着下滑,情急中伸手胡乱抓摸,总算抓住一根树枝,借助树枝的力量站稳脚步。

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手背扬起的瞬间,触到一个冰冷的物件,省悟到是交通员别在腰里的枪。于是松一口气,半拖半拉地由着交通员牵她走,一路磕磕绊绊,不断地摔跟头又不断地被交通员拎起来。这时候林眉完完全全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人,只知道两条腿机械地挪动,拼命地追赶交通员的步子,不要让对方觉得自己过于累赘。

雨水顺着前额和面颊在脸上肆意流淌,她呼哧呼哧张大鼻孔喘息的时候,雨水连同空气一起吸入鼻腔,剌激得她泪水直淌,呛咳不止。有生以来她没有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爬过山路,她想不到进苏区的第一关竟是这样困难,困难难得超越了她的想象。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雨忽然之间就小了下来,变成淅淅沥沥的雨丝,绵延不绝,一派南方的温柔。满耳朵的重音随之消失,耳膜得到解放,竟有点不能适应,嗡嗡地响个不停。林眉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看看,发现他们正行走在大山的肚腹之中,天色已经开始破晓,山峰之间的狭小天空是一种涌动的灰白色,深灰和浅灰夹杂在一起,缓慢地开合,渗透和挤轧,竟是一番无声的较量。矮个子的挑伕独自走在最前面,两只木箱顺山势一上一下地倾斜着,桑木扁担却如同粘在挑伕肩上似的,他伸一只手松松搭住担绳,另一只手在屁股旁边有节奏地甩动,腰背微微弓起来,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看去轻松自如。林眉后面是向导阿正和肖梅。肖梅比林眉还不如,她一半是由阿正架着在走,湿淋淋的头发披散了满脸,只露出一个尖尖俏俏的苍白的下巴。裤子的膝盖处跌得稀烂,走一步,布片儿就扑扇一下,狼狈到令人发笑。

高个儿交通员同时也注意到了肖梅的窘态。他不说什么,阴沉了脸,一声不响坐在路边湿漉漉的树根上。林眉巴不得他这一坐,赶紧也拣块地方坐下,整个人刹时间瘫软了一般,缩成萎萎的一团,再也动弹不得。前面的挑伕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知道他们已经停下来歇脚,不敢走得太远,便也放下担子坐在扁担上。过了一会儿,阿正架着肖梅赶了过来,两个人不顾泥里水里,迫不及待一屁股坐倒。阿正把两条腿在泥水里伸得笔直,手伸到背后捶着腰眼,自嘲道,我的妈,比挑担子爬山还累人!”说着又好气又好笑地拿眼睛去看肖梅。

肖梅面色惨白,嘴唇在雨水里泡得浮肿,撕破的膝盖处露出同样惨白到透明的皮肤,神情恍恍惚惚,根本没听见阿正在说什么。

交通员抬头望一望山峰,转过脸对着阿正说:“要是我们三个人走,这会儿早翻过山了。”

林眉脸上像被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她心里觉得交通员太不近人情,明知她们第一次走山路,竟不肯原谅她们的狼狈。

“我实在想不明白。”阿正叹口气说,“好端端的上海小姐不当,跑到深山老林受什么罪呢?”

“你们当农民的,不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三亩地,成年累月接人送人地奔波着,又是为什么呢?”林眉针锋相对。

“我们哪里有什么地哟,不说三亩,三分也没有!我们是没饭吃才跑出来的,指望打了土豪分田地呢。”阿正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反往常的乐天饶舌,眼眉竟变得凝重痴迷。

林眉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便是共产党深得民心的地方!一句“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把多少贫苦农民吸引到了镰刀斧头的旗帜底下。毫无疑问,他们不懂得共产主义的目标和纲领,他们没有读过马克思列宁的著作,哪怕经中国共产党人注释过的基本教义也不甚了了,他们只有朴素的感情朴素的愿望,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去过吃饱穿暖的好日手。湘鄂赣粤闽一块块苏区根据地,在地图上看起来像是撒在南方区域的几粒芝麻,这是刘仁他们抛头流血奋斗多年的结果。在共产党人来说,苏区根据地是一种信念的象征,是埋藏在灰烬下的火种,总有一天要燃烧到全国。而对于肖梅这样的学生,苏区自有其不同寻常的神秘魅力,它激起知识阶层的丰富想象,寻宝的欲望及开辟崭新天地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就快要进入苏区了!此刻在林眉身体里,跟疲劳掺在一起的,竟是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撒欢的马驹子一样。她看到山峰之间的云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阳光从缝隙里泻下来,金色瀑布一般,一路变幻出赤橙红绿层层色彩,落入山峰后面的什么地方。她想那阳光照射到的土地是不是苏区?又想苏区的人此刻在干些什么?斗土豪还是分田分地?抑或所有的人围聚在一起,喝一大锅鲜美的汤,其乐融融?

雨总算停了。路边的树林子里有鸟的叫声,一唱三叹,婉转的精致。雾气弥漫的山坡上蒸腾出湿漉漉的蘑菇的气味,甜中带着腥鲜,滑溜溜的顺鼻腔而下。林眉看见交通员落坐的树墩霎时间被一层绿色青苔包裹,匍匐在地面的藤蔓植物也开始蠢蠢欲动,生长的速度令人惊奇。草丛中发出簌落簌落的响动,不知是蛇蝎爬行还是其它什么活物,林眉头皮有点发麻,不由自主抬了抬屁股,把贴在皮肉上的湿衣服扯开一点。

“走吧,趁雨停赶路,今天估摸敌人不会上山。”交通员站起来,不看大家的脸,说完话就闷头往前走。

因为天色已明,又不再有雨的缘故,此时的行路变得轻松许多。林眉庆幸自己相当快地习惯了山路,不用交通员拉扯也能勉强跟上步伐。

雨停了一个时辰,又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起来。下山的路比上山还要难走,林眉和肖梅脚上的草鞋早已经磨得稀烂。多亏阿正是个细心人,行前腰里揣了两双备用,此时拿出来,给她们换上。交通员在前,阿正殿后,中间夹了两位女同志,总算有惊无险。

下得山来,林眉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死一般沉寂的村庄,残垣颓瓦满目皆是,茅草长遍了大路小路,一直长进洞开的屋门,在灶台上窗台上落脚生根。灰色的野兔出没在草丛之间,时而停下来,好奇而大胆地张望他们,身体弯成一个弓形,随时准备逃窜。塌陷的井台边,辘轳烂成了一堆朽木,仿佛伸手轻轻一戳,就会使它散为灰尘。曾经是雄伟漂亮的樟树,因为沾不到活气的缘故,慢慢地无比寂寞地死去,留给村庄加倍的凄凉。绵绵细雨催生了菌类植物,井台上枯树上房檩上,到处是一簇簇灰色蘑菇,硕大而肥嫩,远看如吞啮着村庄的恶性毒瘤,令人头皮发紧。

林眉从未见过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悲惨,此时不由打一个寒噤,下意识到双手抱紧胳膊。

“三四年前,白匪说这村子里的人私通红军,在西北角那儿挖了个大坑,全村老老少少集体活埋。”交通员伸手指了一指。

在他手指的方向,茅草果然特别茂盛。随风飘过一种恶浊的臭味,饥肠辘辘的林眉忍不住吐出一口清水。

“这里也有个交通站,跟我来。”交通员把他们带到一间稍微齐整的茅屋里。满地是破烂的水车、竹席、木锨、铁锹、稻草之类农家物品。他扒开稻草,露出一堵秫秸编扎的墙壁。伸手用劲一推,墙壁竟移动了,原来是一堵夹墙。交通员先把两只大木箱放了进去,又叫林眉和肖梅往里面钻,然后把一切归置到原位,领着阿正和挑伕出去了。

“我的天,设想多么严密,可见这条交通线非同寻常。”林眉由衷地赞叹道。

“这一天一夜像是做梦。肖梅蜷缩在墙根,嘴里喃喃着。

林眉看见肖梅嘴唇青紫,醒悟道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冰凉潮湿。她想起木箱里有她们的换洗衣服,连忙去取了出来。肖梅换上干衣服之后还是叫冷,双手抱肩簌簌地发抖。林眉伸手一摸,才知道她发烧了,额角滚烫,眼睛也开始发红,混浊。好在箱子里有的是药品,林眉拿一片阿斯匹林给她吞下去,又把两只木箱拖拢在一起,让她躺在箱子上。

“但愿你出一身透汗就退烧。夜里还要爬一座山呢。”林眉有点发愁地说。

肖梅吃下药很快昏昏沉沉睡过去。林眉又累又困,也靠着墙角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有人打开过夹墙,送了一罐水和几个菜团子,她们竟不知道。林眉伸手去摸肖梅的额头,谢天谢地,不再那么烫手了。

“我只觉得好累,像浑身抽了筋一样。说实在的,我从没吃过这么大的苦。”肖梅苦笑笑,望着林眉的眼睛。

“我也没有。可是我有这个准备。我们要干的事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就它的意义来说,几乎跟盘古开天辟地一样伟大。盘古和女娲仅仅创造了人的躯壳,可我们要赋予人们以独立的灵魂,给大家自由和平等。在我们创造的美好社会里,所有的灵魂都将如花朵一般开放,所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像火山爆发一样奔涌,所有的生命力恣肆汪洋,蓬勃旺盛。为了这一切,我们准备着艰苦卓绝。”

“我怀疑你描绘的未来仅仅出于诗意的想象。我觉得世界上贫富不可能均等,也不应该人为地弄成均等,否则人人安于现状,社会缺乏前进动力,会停滞下来甚至倒退回原始。”

“不不,你这是一种非常消极的观点。”林眉热烈地跟肖梅辩论。”设想我们已经渡过社会主义阶段,到达共产主义,物质极大的丰富,人们各取所需,那么贫富差别还有什么存在必要呢?阶级和政党会自然消灭,那是人类生活的最高境界。”

“最高的背后又是什么呢?全人类的灭亡?须知顶点就是终点。”

林眉吃惊地说肖梅,你这种思维方式是错误的,你不能用它来指导你的行动。”

肖梅疲倦地一笑我不过说说自己的想法。一个问题总应该允许从多种角度来思考。”

林眉想了一下,问她,既然你对革命抱怀疑态度,为什么还要从上海跑到苏区?出于好奇吗?想证明自己的某种思想?增添一些人生经历?”

肖梅摇摇头:“大姐,我相信你,可以告诉你实话。我要到苏区找我的表哥。我们曾经有过婚约。我崇拜他,猜想他可能是共产党人。去年他没读完大学突然离家出走,后来给家里带过一个口信,说他在苏区。我决定来找他。”

“啊,又是一个孟姜女千里寻夫呢。”林眉笑起来。

“你要替我保密。我知道共产党不喜欢布尔乔亚式的温情主义。”

“但是共产党也并不是不要人道,我不想你有太多误会。”

夹墙里黑得比外面要早,把菜团子分着吃光,又喝了一些水,小小的空间里就只能看见对方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了。肖梅要让林眉也在木箱子上躺一躺,林眉执意不肯,推让了几下,结果还是肖梅躺了上去。肖梅在傍晚时分又有点发烧,呼吸声显得粗重,人也懒懒地不想讲话。林眉坐在她旁边,伸手在她瘦伶伶的胳膊上一下一下摸着,心想这么娇弱的一个上海姑娘,落在革命浪潮里,就像轻飘飘的一片树叶,不知道会被大浪冲到哪里。林眉在这一刻对她产生了一种母亲般的爱怜,真想劝说她回去,回到温柔之乡上海,她实实在在不属于吃苦流血的这一类人。

隐隐约约地,林眉听到外面有清脆的鸟叫。她奇怪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怎会有鸟儿落脚,就站起来从墙缝里往外看。这时候夹墙又被拉开了,交通员依旧毫无表情地站在出口,简短命令道天黑了,上路吧。”

南方的阴雨正如阿正所说,下起来没完没了,而且总在他们赶路的时候陪伴他们。这会儿下的是牛毛细雨,密密地,无声无息地,雾一样地把整个山岭整片森林包裹在怀中。雨丝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音响和光亮,只让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在有限范围内使用,感觉上像是置身在圆形的穹窿,随着他们急促的步伐,穹窿也跟着无声移动。

林眉停下两步,黑暗中摸到了肖梅的手。手指冰凉冰凉,林眉放了心,知道她不再发烧。肖梅趁势也把林眉的手用劲捏了一下,意思是她没事,可以跟得上大家。林眉觉得肖梅比她想象的要坚强一些。

前方又有几声鸟叫,林眉紧张起来。深更半夜,如若没有特别的搔扰,鸟是不会这么叫的。她紧走几步追上交通员,想问问他是不是有情况,却见交通员一步一步走得沉着稳定,她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走不多远,树下站着一个人,从他嘴里发出三声鸟叫,原来这是交通线上的接头暗号。那人一声不响,先从手巾包里拿出饭团分给他们,又接过挑伕肩上的担子,起身就往前走。第一个矮胖的挑伕也不说话,悄没声息地掉转头,往回消失在雨幕里。

一边走一边嚼着饭团。米又糯又香,含在嘴巴里甜丝丝的,在林眉的感觉上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食品。童年时代吃过的法国大菜,被称为世界第一美食的,此刻遥远得像是在另一个星球,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形状什么滋味了。人其实很容易满足,需要的便是最好的。几年之前在北京女高师读书时,有一次演出易卜生名剧《娜拉》,散戏之后跟刘仁和启民一起吃馄饨,头顶上吊一盏肮脏的汽油灯,热腾腾的馄饨汤里飘了碧绿的蒜花和橙红色辣油,油珠一颗一颗的在汤面上滚动,小勺碰上去之后油珠会拉长,变形,拿开小勺便又回复圆滚滚的形状,有趣极了。印象中那天的馄饨特别鲜美,怎么个鲜美法,同样也记不起来了。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刘仁和启民,他们还答得上来吗?刘仁从苏联回来之后,曾对林眉说,苏联人吃的面包和洋葱汤是世界上最恶劣的食品。刘仁大概没有想到,如今面包成了林眉想也不敢想的奢侈物。听上去这很可笑,其实也不尽然:人不可能一辈子总喝同一种汤。人需要变换世界,需要打破自己的生活定势,结识新的天地新的人群,笼统地说是给自己找点事情。这便是林眉从刘仁那儿接受了共产主义信条的最直截了当的原因。

走在前面的交通员胳膊忽然往后一扫,摁住了林眉的身子。林眉一个激灵,反应很快地趴倒在地,所有的人刹那间都趴了下来。林眉听到交通员紧贴着地面拉枪栓的声音。寂静的密林中,这声音清脆而且有一种恶狠狠的意味,使旁边的人听得触目惊心。林眉的脸碰到了交通员湿淋淋的裤管,她嗅到棉织品被水浸湿后的特殊气息。她没有感到害怕,相反倒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因为兴奋而心脏狂跳。她把手指伸开在地上胡乱抓摸了几下,抓到几颗圆溜溜的石子。必要的时候,石子也能击伤敌人的额角,或者眼睛,或者其它什么致命之处,她安详而周密地想着。

雨丝仍然绵长细密,长得像是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旅。一切都已经归于静止,归于冥冥之中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同时森林中又存在着遏制不住的活力:白色浆汁在树干中哗啦地流动:藤蔓植物卷曲的触须向空中来回探扫;蘑菇生长如电影慢镜头中的花朵开放,轻轻跳跃着以倍数膨胀;土地在窃窃私语,把喝不完的雨水转送给小溪,溪流则轻声俏笑,笑出一朵一朵白色口水。终于听见了远处轻微的簌啦簌啦的响动,那是一种身体和树叶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一大群人蹑手蹑脚下山,弓腰从密林中穿行,尽量不让人察觉。

“哎哟!”林眉听到交通员一声压抑的惊叫,他的腿同时**地抖颤了一下。

“你怎么啦?”林眉声音很低地问他。

“没什么。”交通员不再动弹。过了一下他补充说:“虫子咬了一口。”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怪,像是从牙缝里发出的丝丝的吸气声。

后面的阿正忽然走过来,如释重负地说:“起风了。刚才听到的是风声。”

林眉和肖梅及前面的挑伕都伸手伸脚地爬起身,舒一口大气。林眉见交通员趴着没动,便蹲下去看他:“到底怎么啦?什么虫子咬了?”

“毒……毒蛇……”交通员口齿不清,呼吸声很重,像是十分困难。

林眉一下子直立起来,只觉一条凉飕飕的东西从头顶窜到脚跟。毒蛇她没见过,其可怕程度她是知道的。她扑到放药品的木箱上,心慌意乱地打开药箱盖,在里面胡乱寻找。她摸到一瓶碘酒,一卷消毒纱布,哆哆嗦嗦地拿了出来。阿正这时候已经把交通员抱着翻了个身,林眉听到他喉咙里有“咯咯”的怪响。阿正眯眼看了看林眉手中的东西,摇摇头说:“没用。山里的蛇很毒。”

阿正摸到交通员那条肿成梁柱的腿,嗤地一声把裤腿撕开,手指在那腿上挨次摸了摸,就趴下身子,埋头在伤口上吮吸起来。吸一口,用劲吐在旁边,又吸一口……林眉闻见吐出来的秽物腥臭无比,带着一种阴森森的蛇的气味。

“能行吗?能行吗?”肖梅紧抓住林眉的手心,指甲要掐进她的肉里。

阿正吸了一会儿,又爬到前面去听交通员的心跳,听他的呼吸。阿正说:“人已经不行了。治蛇伤要有专门的药,我们上哪儿去找?”

四个人默默无语地围住交通员,都希望用身子替他挡住点雨。肖梅呢喃着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阿正幽幽地答:“在山里走路,难免碰上这事。他不是第一个。”

肖梅失声痛哭:“他是为了我们……”

“也不是为了你们,是上级交下来的任务。”阿正叹一口气:“开辟这条交通线不容易啊,总共已经牺牲十多个人了。死一个,就来一个新的替补。数他命长,干这事总有四、五年了。他枪法好,这一带民团土匪提起来都怕他。哪里想到最后会死在一条蛇的嘴里,他的灵魂不会服气的。”

阿正再一次趴下身,去听交通员的心跳和呼吸。而后他站起来,垂了手说:“过去了。”

林眉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发着轻微的光亮,她蹲下去用手摸,是交通员的一把手枪。阿正也蹲下去从交通员腰间摸到另外一把。阿正说:“都给我吧,你们不会用枪,别走了火。”

林眉轻声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阿正回答:“先把你们和发报机送过去,回头我再找人来埋尸体。”

“不……”

“都听我的,任务要紧。”阿正的口气忽然间变得跟交通员一样决断。

阿正喊了挑伕,两个人抱头抬脚地把尸体送进路边密林深处。阿正站了一下,前后左右仔细看了又看,自语道:“这地方忘不了。”转身催促大家继续赶路。

黎明时分,他们走到了福建地界。山势逐渐平缓,山涧流淌着无数小溪,因为刚下过大雨的缘故,溪水一条比一条湍急,哗哗的水声成了陪伴他们夜行军的唯一音响。朦胧的天光下,只看见水气弥漫,一团一团打着漩涡,滞重而不懈地向山腰升腾,把大片的樟树黄杨树紫檀树裹得影影绰绰。

翻过一面山坡,眼尖的肖梅首先发现从密林后面透出来的一点灯火。她惊得骤然后退,抓住林眉的衣袖:“是敌人的据点!”

一行人都站了下来。阿正是全程陪送,对这一带的具体情况并不很熟,牺牲了交通员,处处感到不便。几个人原地蹲着商量了一会儿,挑伕说他半年前走过这里,并没有什么据点的。肖梅表示怀疑:若不是据点,老百姓家里会黎明点灯?阿正说,不管是不是,他先去看看再说,让林眉他们先行动,等他侦察回来。

阿正去了好一会儿。溪水的哗哗声在此处变得遥远,代之而起的是森林里各种各样的鸟叫。南方山区鸟的种类极多,黎明时分又是它们一觉醒来最最活跃的时刻,叫声一个赛一个清脆悦耳,有的还变着花样叫出奇怪的花腔,极为滑稽有趣。林眉轻轻朝林子里扔一颗小石子,擦着树叶沙啦啦响。鸟叫声戛然而止,仿佛鸟们之迅速传递了某种信号。山林霎时一片寂静,耳膜在巨大的静谧中嗡嗡发颤。俄顷,一只胆大的黄鹂试探着叫出一声柔润饱满的上滑音,宛如一个漂亮的疑问句。山林微笑着保持沉默,仿佛告诉黄鹂没有什么异常,刚才是一个小小的误会。鸟们放心了,憋住片刻的歌喉越发清亮,底气十足,恣意昂扬。

阿正弓腰从林子里钻出来,满脸的兴奋:“行了,前面过一条大河就是苏区,有船在河上接应我们。”

肖梅一改路途上连日的疲惫,笑得双眼发光,拉了林眉就顺山势往下飞跑。挑伕肩上有担子,不敢放肆,依旧一步一步走得稳实。阿正陪在挑伕后面,生怕最后关头有什么闪失。

林眉她们飞奔下山,眼前果然是一条大河。河水很缓,沿岸两排绿柳,曙色中柳枝飘拂,幽雅闲适。河正中泊着条小小的渔船,竹帘编织的半圆形船篷精巧异常,船头挂一盏桅灯,发出红彤彤的光,把周围半明半暗的河水照得流金淌银。阿正赶上来,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下身一蹲,使劲打一个唿哨。只见船上竹帘一掀,猫腰走出一位健壮的闽南妇女。她光着脚板,穿月白色衣裤,上衣短到勉强遮盖住肚皮。她取下长长的竹篙,胳膊扬起来,用劲在水中一点,小船轻飘飘地往河岸掠靠,优美得如电影镜头。

小船靠岸,闽南妇女笑吟吟地跳下船,招呼了大家之后,就指挥阿正和挑伕往船上搬木箱。林眉看见她乌眉大眼,皮肤红润光亮,嘴唇厚得很有特点,如一粒饱满多汁的红草莓。

她发髻上插满银制的花簪,耳垂下一对小巧精致的银制耳环,弯腰或走动的时候,耳环跟着身体的节奏晃晃****,极有韵味。她好奇地看看林眉又看看肖梅之后,目光闪闪地说了一句闽南话,而后自己就捂嘴笑起来。林眉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但是不由自主受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微笑,心里如水洗过一样清爽。

木箱装上船之后,阿正和挑伕下了船,由闽南妇女把林眉她们拉了上去。阿正护送发报机及两位女士的任务到此结束,下面的行程该由河对岸苏区交通站的人负责了。林眉站在船头,握紧了阿正的手,一时间鼻头发酸。她轻声叮嘱道:“别忘了埋交通员。”

闽南妇女噗地吹灭红灯,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船调转船头,轻快地向对岸驶去。河水有节奏地拍击船板,船身悠悠晃晃,使疲劳到极处的林眉和肖梅昏昏欲睡。天色已经大亮,河面升腾起淡青色的薄雾,河水的味道腥甜清凉。林眉努力睁大眼睛,透过雾气去分辨对岸的房屋、稻田和竹林。她有些奇怪地想:那就是她和刘仁日夜挂在嘴边的红色苏维埃的土地吗?她真的到了这里?她会看到什么样的奇迹呢?她感觉到浑身僵直起来,对于不可知未来的憧憬和担忧使她激动不安,恨不能在小船和对岸之间飞来一座桥,她好一步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