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明的午饭照例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在美术广告公司对面的一个小咖啡馆里要上一杯咖啡,一块面包,匆匆吃下去就算完事。偶尔也要一份火腿肠,这是很奢侈的事情,平常不大肯干。她在公司里的工作是临时性质的,薪水自然不算丰厚,而她却要百方千计多省点钱下来给启民买书,买纸买笔绘图仪器等等。学建筑跟学美术差不多,是一件很花本钱的事,况且他们还在攒积路费准备回国。
秋明是这家咖啡馆的熟客,一坐下来,男侍者就走过来问:“今天照样?”
“照样。”秋明微笑着回答,把一只小小的手袋放在膝上。
“今天是公司发薪水的日子吧?”侍者没话找话地跟她搭讪。公司里的很多职员都是这店里的常客,他们时常在这里边吃午饭边谈论公司的事情,侍者们因此对公司的一切行事规律了若指掌。
这侍者是一个高高个子的中年人,有一双和善的、讨人喜欢的眼睛和一头略略卷曲的头发。秋明常猜想他身上会有几分之几的黑人血统。虽然特征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人们不由自主要否认自己的出身,有色人种在美国的地位一向低微,人们要在社会上站住脚跟,就不得不背弃祖宗。
侍者很快为秋明拿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一大块很新鲜的面包。大约因为同是有色人种的关系,秋明总觉得他对她特别关照。秋明此刻很疲劳也很饿了,就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香浓滚烫的**通过食道流入肠胃,立刻在她身体里引出一种愉快的反应,仿佛四肢在慢慢地舒展开来,浸泡到一大缸温水之中,有一种飘然的困倦。她靠在椅背上,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咖啡,一面隔了玻璃门窗悠闲地看街上的行人。
时令进入深秋,本年度最时髦的冬装已经出现在美国城市的各条大街上。有钱而且又特别喜欢赶时髦的美国太太们总是急匆匆赶在季节前面:春天刚到已经换上夏装,秋天未尽便迫不及待把冬装穿到身上了。这年的流行时装是高腰垫肩外衣,同样面料的窄窄的长裙,窄得难以走路,于是在大腿一侧开一条长缝。有的女人在外面披上一件裘皮大衣,又气派又暖和。也有围整条貂皮围脖的,毛茸茸一条生命卧在脖子上,头尾俱在,颇有威势。配上宽衣窄裙,一个人看上去便成了倒立的圆锥,袅袅婷婷,好不得意。
秋明自己对于衣着没有过多要求,甚至因为常跟油彩颜料打关系的缘故,比一般女人穿得还要简朴随便。但是她喜欢欣赏别人的时装,好的衣服配上好的身材好的气质,那样一种雍容华贵的韵味难以言说。美是大众财富,创造美需要时机金钱天赋才能,欣赏美即是人人有份,不必收门票也不必掏身份证。秋明吃完午饭也看够街景,就起身去一家医院。中年的时间虽短,她也要充分加以利用。她今天要去医院取一份化验单,化验单上的结果也许会改变她和启民的家庭结构。
这一天启民从图书馆回家的时候,发现楼梯上坐着那个胖胖的、淡黄头发的小女孩。
“琳达!琳达是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很想你们。”琳达垂着头站起来,眼睛不去看启民,声音是怯怯的,抑制了什么东西似的。她手里还抓了小小一束黄色和蓝色的野花,花瓣已经枯萎,颜色暗淡,残缺不全。她大概一直把它们握在手里,从霍斯曼庄园到这儿。
启民弯下腰去,盯住她的眼睛看:“告诉我,是怎么来的?”
“爸爸的司机送我来的。爸爸同意我在这里呆到晚上八点钟。”
启民放心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把琳达领进去。
“秋不在家?”琳达环顾四周,首先问。
“她上班了。她要晚一些才能到家。”启民匆匆忙忙在厨房里转了一转,又跑到卧室。“来,让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招待我们的小客人。”
可是他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什么零食。他摊开双手,对琳达扮个鬼脸说:“瞧,我们家的老鼠太厉害,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
琳达信以为真,睁大眼睛真的?有多大的老鼠?”
“这么大!”启民照自己的身材比了个高度。这下琳达明白过来了,笑得前仰后合。
“妈呀,妈呀,你们家有两只大老鼠!秋也是只大老鼠!”
她边笑边说,断断续续地。
“好吧,现在让我们开始做晚饭。”启民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并且在厨房里把锅碗铲勺碰得叮□乱响。“小客人喜欢吃什么?我们做肉饼吃好不好?”
琳达跑到厨房门口,兴奋得两眼放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肉饼?是秋告诉你的对不对?”
“不,是我猜的。”启民说。
琳达一副对他佩服至极的神情:“你真聪明,启民挽起袖子开始在案板上剁肉,一下一下的,神情很专注很严肃。琳达在这个家里无比放松,一会儿跑到卧室里翻翻这个碰碰那个,一会儿又溜到厨房里看启民操作。她一声不响,两颊艳红,双眸闪亮,显而易见地心满意足。
“秋怎么还不回来。”她站在厨房门口说,眼睛里带了焦急。
“快了,快了。”启民忙着往肉末里调味。
过一会儿她又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了一本汉文书:“嗨,你怎么尽是这些古怪文字的书?我一点儿也看不懂。”启民抬头往她手上看看,笑起来:“可我看得懂。这是中文,我的祖国的文字。”
“秋呢?她也看得懂吗?”
“当然,她也是中国人。”
“哦!”琳达恍然大悟,茫然地把书翻了几页,满脸圣洁和崇拜。
这时候,琳达听到有人从外面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是秋!”她叫起来,飞奔着跑去开门。秋明进门看见琳达,立刻也发出一声欢叫,两个人笑着叫着抱成一团。
“琳达!琳达!可爱的小琳达,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是你来了!我很想你呢,知道吗?我有一天还梦到了你。”秋明不住口地说着,听上去有点气喘吁吁。
启民甩着两只油汪汪的手从厨房里跑出来,嗨,我说你们都别这么激动好不好?坐下来慢慢亲热吧!琳达还可以在这里呆两个小时。”
秋明嫣然一笑:“琳达,你瞧他生气了,他在忌妒我们。”琳达认真地声明我也喜欢他呀,我喜欢你们两个。”启民这时候忽然发现了秋明衬衣肩头的一处血迹,他冲过去,慌慌张张说:“天哪,你衣服上怎么有血!”说着就要撩秋明的衣服看。秋明闪过去,不在意地说,蹭破一点皮,没关系。”
“怎么会!”启民很着急很心疼。
“爬木梯画广告牌,不小心弄的。”
“他们怎么叫你干这个?你是女人。”
“我自己想干。”
启民站在那里不说话。他知道秋明干这活儿是因为出去画广告牌给的钱多。秋明身体向来偏弱,早出晚归在外面奔波非常辛苦。近来美国经济开始走向萧条,不少企业已经倒闭,失业人数渐趋增多,一个中国女人要想在美国谋求稳定职业谈何容易!他真想自己明天就能毕业,好解脱秋明的沉重负担。
秋明却不让他多想,她问明晚饭是吃肉饼,便走进厨房去取代启民的位置。她告诉琳达说,男人做出来的饭菜不是生了就是糊了,很难有一个合适的尺度,除非是那些高明的厨师。“以后的家庭未必都会有仆人,所以你要早些学会做几样可口的饭菜。”
“为我的丈夫吗?”琳达仰着头问她。
秋明笑着:“为他,也为你自己。”
琳达拼命点头,仿佛秋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然后她告诉秋明说:“你走了以后,我常常在想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一定也像你这样年轻,这样漂亮,这样温柔可亲。”
“对了,你说过你将来要写一本书,写你的妈妈。”
“我已经开始写了,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琳达眼巴巴地盯住秋明。
“好吧,我不告诉别人,连我丈夫也不告诉。可我真想快点儿读到你的书呢。这要多少时间?十年?十五年?天哪,到那时我就快要老了,要戴上眼镜读了。”秋明说着就笑起来。
第二天是休息日,秋明用不着一早爬起来出门。她睡醒之后睁开眼睛,窗帘在晨风里飘飘拂拂,楼上的水管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从楼梯间飘上来的烤面包香味久久不散。秋明决定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启民。
启民一骨碌翻转身,一手撑在**,一手抱住秋明薄薄的肩胛,显得特别兴奋特别激动。“真的吗?真的要有孩子了?我要当父亲了?他真是个令人吃惊的孩子呢,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来了。天哪,我都不知道怎么高兴才好,我太爱你了!”
他把脸贴在秋明胸颈处,使劲嗅她睡衣里肉体的气息,又伸出一只手轻轻贴住她的腹部。“真奇怪,这里面居然有一个活的小生命,是我们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我真想知道呢。”
“我想应该是男孩。”秋明微笑着。
“不,是女孩。我希望是女孩。那时候我就有两个秋明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我一只手拉一个,带着你们漫游世界。”
秋明“噗哧”笑出声来:“想得多美呀!恐怕我没有那样的福气。”
“相信我,以后我会让你们幸福。”启民郑重地作出保证。
克瑞特教授那副猫头鹰模样的黑框眼镜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启民他们绘图看书的教室里。这个不苟言笑、认真固执的老头儿在为他学生们的博士论文操心他宣布说,虽然他本人对现代派建筑深恶痛绝,但是他不反对别人拿这些建筑来做文章。他明白这是一种无情的趋势,就如同变化的气候、汹涌的潮水一样。如今这些建筑不啻是中世纪及文艺复兴以来第一个最大的无所不包的形式,也是第一个最现代化的形式。美国建筑师们要想赶上潮流而不被抛到潮流以外,他们就必须接受这种国际式善良的克瑞特教授不希望看着他的学生们毕业之后混不到饭吃。啊啊,只能是这样了,潮流来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克瑞特教授那双严肃的眼睛在圆圆的镜框后面不住眨动,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那一年,纽约市二十七岁的现代艺术博物馆长突发奇想,向市民们推出一套以格罗皮厄斯为首的国际式建筑照片和模型展览。在展览中,欧洲的格罗皮厄斯、密斯·范德罗·勒、柯布西埃和奥德四个人被称为“伟大的欧洲功能主义者”,是在创造不朽的“建筑”,而美国,所有的建筑师们仅仅是在搞“房屋”。注意这个“建筑”和“房屋”的区别。噢,美国不是还有个赖特吗?赖特该怎么摆?年轻馆长的结论是:他是“半现代化”的。这意思是他已经完了,他属于过去了的时代,可以忘掉他了。
天哪,忘掉赖特!这事实启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难道不可以有一丁点儿表现民族精神的东西吗?进步的标志就是全世界的人都住一模一样的“国际式”房子?像芝加哥的罗比住宅,那样一种融合了民族精神和血液的建筑,难道可以从此不值一提了吗?执著的启民偏偏不服这口气,他认为现代建筑完全被那帮颐指气使的家伙弄得糟糕一团,被他们框死在一个模式之中,反而失去了活泼泼的生命力。历史在走向进步的同时又趋于倒退了。因此启民故意选了赖特建筑作为他博士论文的研究课题,他要探讨一下民族精神对建筑风格的影响,这也是为他日后的研究工作所做的演习。
克瑞特教授那一头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他是赖特的老友,对赖特一向推崇备至。教授甚至主动提出来要为启民提供一些照片和资料。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抓紧做论文,越快越好。在得知秋明怀孕之后,启民的这种心情便愈加迫切。他舍不得她再去爬木梯画广告了,然而在他结束学业之前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操劳!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从国内传来启民父亲的噩耗,老人家在一天夜里和衣而卧,突然死亡。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在二尺宣纸上写了四个大字:亦悲亦喜。信是二叔写来的,他赶到北京料理了大哥的丧事。他说他怎么也悟不明大哥写这四个字的意思。死者是不是事先预料到人生快走到尽头了呢?他为何而悲,又为何而喜?悲喜二字指的是自身,还是国事世事?二叔说他是个粗人,生意人,绝没有大哥那样的胸怀和文墨,他只能把大哥死前的行为归结为谜。
启民一遍一遍读着二叔的来信,说不清楚心里郁结的那份情感。他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却又觉得眼窝里干热干热,流不出水来。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捆父亲的信札,信中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抚弄它们只是一种象征,仿佛父亲一辈子叱咤风云的伟绩也就这样一页一页展开来,又翻过去。
从此他就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了。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浪迹天涯的孤儿。他唯一的亲人只有秋明,他要为她奋斗,而成功。
第二天他给远在加拿大的姐姐启华发了一封电报,报告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启华当即启程赶到美国弟弟的寓所,姐弟两人就在那里祭奠了父亲一番。实在说,父亲对于他们总是有些陌生,如今老人家去世,他们更多的是伤感而不是悲痛。启华望着尚处于妊娠反应期、面色憔悴的秋明,心疼她这个唯一的弟媳,又可怜启民衣食将就的清贫景况,临走时一再嘱咐,要秋明到她那里去生孩子,她有条件把母子照料得舒舒服服。过后启民问秋明愿不愿意去加拿大住段时间?秋明却笑着摇头,说她现在一心想回中国,她要把孩子生在北京。
多好的主意啊,他们的孩子将要诞生在北京!启民不禁为这个神圣的想法欢呼雀跃。他自己满有把握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学业,从而跟秋明双双携手踏上归国的旅程。
这期间哈克从耶鲁大学研究院回来度过几次假,也到启民这儿来过。他说他正在写一本书,是有关东西方历史文化比较的书,他争取用它拿博士学位。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蓝色眼睛闪闪发亮,显得精力充沛,雄心勃勃。他不住地用手撸他那头金黄色头发,坐立不安似的。启民觉得他几乎有点急不可耐,像是一脚踩在起跑线上,随时准备纵身跃起的运动员。他并且不断地、重复地对启民和秋明说,他毕业以后要到中国去,他很快就要到中国去。他说这话的声音听上去遥远神秘,正像那片古老的国土一样充满魅惑。启民说:哈克是个怪人,他在美国可以有很好的前程,但他却迷上了东方,迷上了中国。他根本不知道那里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就这么一往无前。
李清明常给启民来信,从信中口气看,他的处境还算不错。他新娶的太太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识理,虽相貌平平,然敦厚贤慧,李清明很觉满足。婚后他们迁居上海,他参加了“上海建筑学会”,眼下正与美国建筑师一起尝试搞“金陵女子大学”的中西参合式建筑。信中他给启民抄录了“上海建筑学会”成立大会宣言中的几段话:“反观欧美后进诸国,其建筑术之进展,日滋月茁……同人感念以先进自居之吾国,长此蹉跎,势将落伍,扪心自问,情何以堪……此后愿赓东方建筑之余荫……以西洋物质文明发扬我国固有文艺之真精神……”又说,世界建筑潮流已进入现代主义阶段,而中国的建筑师们大部分还在抱住国粹不放,致使国内建筑实践方向分歧,枪法凌乱,力量分散,形不成趋势。他盼望启民他们早日回国,为中国建筑界换换血液。
赵远因为就在克瑞特教授的建筑事务所工作,所以常有机会跟启民见面。那段时间他几乎完全陷入爱情的泥淖之中去了,弄得丧魂落魄,清瘦不堪。原来他爱上的是克瑞特教授的女儿,一个褐色眼睛,性格奔放的妙龄女郎。那女孩子身后起码跟着一打爱慕者,赵远只是其中一个。她对他忽而热情似火,忽而又冷淡如路人,朝三暮四,喜怒无常,变化无穷,弄得赵远一天当中要度过春夏秋冬几个季节,不知道怎样应付她才好。奇怪的是,越是如此,赵远越是迷恋得发痴,紧追她不放。启民劝他说,何必自找烦恼,这种女孩子日后怎么能当妻子母亲?她是注定要当女王,让男人跪在她脚底下的。赵远就回答他:这样的爱情才有味道呢,你没经历过你就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结果有一天他被那女孩子冷淡之后,独自跑到街头小酒馆里喝了很多酒,醉得死去活来,若不是送医院及时,兴许一条命就没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女孩子对他态度大变,温柔体贴如同脱胎换骨,看情景兴许真能成了好事。
最有意思的是任子龙,他游历欧洲的时候,在意大利邂逅一位孤苦无助的希腊女子,两个人很快便恋爱同居。爱屋及乌,从此任子龙一改初衷,迷醉上了古希腊古罗马建筑。他给启民寄去了很多张帕提农神庙和罗马斗技场等等照片的明信片,宣布说,接近它们使他的精神得到升华,他甚至曾经跪伏在帕提农神庙脚下,祈望自己变成遗址中的一块石头,从而与天地永存。启民惊讶爱情居然会这么快地改变一个人,任子龙从前是非现代派建筑不谈的,如今也会对古希腊建筑崇拜得五体投地。却不料希腊女子跟任子龙同居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早晨起床后突然就不见了,像是化成一股气体消失无踪一般。任子龙发疯样地在罗马的大街小巷寻找了三天三夜,终是没有线索。希腊女子走时没有拿走他任何东西,倒给他留下一块玉石耳坠。如此说来,她离开他也是迫不得已,她一定另有苦衷,只不过任子龙没有察觉罢了。从此以后任子龙心灰意懒,再不想在欧洲久留,遂买了船票怏怏回国。李清明来信说,他回国以后也不想做事,成天蜗居在家里吃吃睡睡,人胖得像只球。李清明要启民劝劝他,让他振作起来,好歹也要为国为民尽一份义务。启民就回信说,时间自会冲淡一切,在此之前别人的操心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