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接近霍斯曼庄园的森林边缘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然后停了下来。哈克从驾驶座上跳下,绕到另一边为秋明开门。
“天哪,我简直害怕得走不动路了。”秋明抓住身边启民的一只手,小声说。
“你要真是害怕,我和哈克可以陪你进去。”启民说。
“噢,可别这样。霍斯曼先生的招聘启事上写得明明白白,要一位未婚女子做家庭教师。”
哈克把车门打开的时候,顺便说。“为什么一定要未婚?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我也这么想。我害怕这是个什么圈套。”启民拉住秋明的手,迟疑着不肯放她出去。
秋明一只脚已经坚决地跨出车门。“先生们,我想任何事情都要看一看再说。霍斯曼先生也许在婚姻上受过刺激什么的,这可以理解。他的女儿琳达已经十二岁了,当一个十二岁女孩的家庭教师大概不需要费太多的精力,我可以腾出时间作画。总之这活儿我挺满意,我倒是情愿暂时隐瞒一下我的身份。”她说着对启民笑了一下。
启民朝哈克摊了摊手。怎么说呢?秋明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份工作,活儿不重,报酬还算优厚,担负两个人的生活不成问题。虽然要装成一个未婚女子,然而这里离宾州大学不过一小时的汽车路程,周末她可以回家。就是说,一切都让人能够接受,眼下你再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我总是不能放心。”启民嘟嚷着。
哈克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这样吧,秋明一个人进去,我们在这里等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内秋明如果不再回来,说明一切顺利,我们开车回家。”
“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秋明对两个男人扬了扬手,提了小皮箱顺大路走去。她的背影沉着安详,显得信心十足。启民想,这就是秋明的特点,是她最让人敬爱之处。她能够忍受一切,也能够胸有成竹地面对一切。
大路平坦而又空阔。秋明一直没有回头,但她感觉到森林和汽车都已经离她很远了。一个穿白衣服的黑人牵了马匹在小河边饮水,看见秋明走过,龇牙笑笑。秋明也对他扬了扬手。她想这人也许是霍斯曼家的马伕。这时候她手里的皮箱开始越来越沉,她几乎有点提不动它了。
路边的树丛里忽然蹿出来一个胖胖的小姑娘,穿一身天蓝色花边的衣裙,脸颊粉红鲜嫩,双眸蔚蓝如水,淡黄色头发长长地披在肩后,有点凌乱。
“你是新来的家庭教师吗?”她站在秋明面前,手里拿了几朵黄色野花,仰起头问。她的个子正好到秋明肩膀,胸脯却已经开始发育,把衣服顶出两个小小的圆丘。
秋明站着,顺便把皮箱放在地上。“那么,我猜你是琳达?”
“一点不错!”她郑重地点点头。”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我看见你从那边的汽车上下来。”
“嘘!”秋明把一只手指竖起来放在唇上,“可别告诉你爸爸。他也许不喜欢有人送我。”
“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喜欢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看见你就喜欢你了。”
“谢谢。我叫秋明。”
“秋——明。”琳达学着秋明的嘴形说话,说得很别扭。
“我叫你秋,可以吗?”
“当然。名字对人来说并不重要,是不是?”
“我爸爸可不这么想,他坚持要我用妈妈的名字。瞧,他来了!”
秋明抬头一看,远处的大路上飞快地滚动着一团红云,扬起的灰尘拖在云团后面,像一条长龙。云团滚得近了,听见了得得的马蹄声,又看见一个戴黑色圆筒帽的人骑在马上。那马几乎还是匹未经驯服的生马,脾气又烈又躁,一路上故意跑得横冲直撞,又尥蹶子又甩脖子,变着法儿要把背上的骑手甩下去。那人却像在马背上生了根似的,任由马去折腾,自己稳稳不动。直到马匹快要冲到她们面前,他才使劲一勒马缰,那马长嘶一声,前腿腾空扬起,几乎要站立起来,然后用两条后腿原地转一个圈儿,气咻咻地停下。
琳达迎上前,冲着那人很不满地说:“爸爸,你怎么又骑这匹马!跟你说过了这很危险。”
“没什么,我喜欢骑它。”霍斯曼穿了带马刺的皮靴,有些吃力地走到秋明面前。秋明这才看出他的一条腿有点跛。他一手提了马鞭,一手插在裤兜里,用那种又随便又不屑的口气问:“这么说,你就是新来的家庭教师?”
“霍斯曼先生,请叫我秋吧,我们通过信。”
霍斯曼耸耸肩膀:“是通过信,不过不是我和你,是我的管家和你。”
秋明不说话了,扭头去看路边的野花。她觉得自尊心受了一点伤害,很不舒服。
“你是中国人?”他用马鞭子一下一下抽着路边的石头子儿,抽出许多灰尘,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秋明淡淡地回答:“这你已经知道了,我在信上说过。”他仔细看了一下秋明的脸,忽然说在我看来,中国人的脸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令人难以分辨。”
“可我能分得出美国人的脸,分得出善良和丑恶。”秋明淡淡一笑,眼睛抬起来,直盯住霍斯曼。
霍斯曼仰头大笑这倒有趣!那么在你看来,我是属于什么样的人呢?”
秋明也笑着:“以后我会告诉你,在我心情好的时候。”霍斯曼又一次盯住秋明的脸,正色说:“很好,很好。”“秋,我们到家里去吧,赫本先生昨天就把你的房间安排好了,赫本是我们的管家,你一定会喜欢他的。”琳达亲热地拉住秋明的手,催促她走。秋明弯腰去拿地上的箱子,霍斯曼忽然说:“放在这儿。”他撮起嘴唇朝那个在河边饮马的黑人吹一声口哨,黑人立刻丢下马匹,飞奔而来。霍斯曼吩咐他说:“把秋小姐的皮箱送到她房间里。”
秋明扭头朝远处森林那儿瞥了一眼。汽车没有走,车窗玻璃的反光看得清清楚楚。启民和哈克一定不放心这里的情况,随时准备冲过来搭救她呢,她在心里笑道。
霍斯曼住宅是一座庄园式的建筑,两层小楼被花木和果树包围着,旁边还有一片不小的灌木林。一条黄色的大狗龇开牙齿,哗啦啦地抖动身上的铁链,极为凶狠地盯住秋明。琳达赶上去喝了一声,它才不服气地收敛起凶相。几个仆人在四处走动忙碌,肤色有黑有白,目光中无不透露出对主人的恭敬顺从。楼前的紫藤架下有孩子玩的秋千和吊环,那一定是琳达的天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露天里,车身很新,泛着美丽的光泽。主人似乎对它并不在意,他喜欢的是马。秋明看到远处的大树下起码有三只马头昂了起来,友好地望着来人,一声不响。
管家赫本先生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身高体胖,面相和善,一头银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温和亲切。他唯一的缺陷是在脸颊一边长了个很大的疣子,这就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失去了平衡,多少有点滑稽和可笑。他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些。他是属于那种一心替主人着想的忠实善良的管家。
“不知道秋小姐是不是满意您的房间?”秋明从她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赫本疾步走来,低着他那颗银白的头颅,轻声问。
“啊,我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您替我想得很周到。”秋明发自内心地说。
“希望小姐在这里住得愉快。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您随时可以告诉我。家里的仆人您也可以随便使唤,这是霍斯曼先生吩咐过的。”
“多谢。”
然而那个下午秋明再没有见到过男主人,不知道他钻到哪儿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才重新在饭桌上出现,刮过了胡子,穿得干净整齐。秋明发现他其实是个威严却又很有魅力的男人,他专横傲慢,但是不使人讨厌,大概因为这傲慢是渗透在他骨质里的东西,所以便觉得十分自然的缘故吧。
那晚的饭桌上除了琳达父女和秋明外,还有两个客人,一个是本区教士,一个是新当选的州议员。管家赫本一直站在秋明身后,直到晚餐完毕都没有动过步子,使秋明觉得极为不安。
只隔了一天,秋明和琳达就变得形影不离。秋明的高贵娴雅和琳达的热情活泼恰成对比,使双方彼此接近彼此需要。
秋明总以为霍斯曼先生要找她谈谈有关职责范围之类的事情,结果没有。主人似乎很放心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这个中国姑娘。
琳达白天要去学校上学,这段时间秋明便无事可做。秋明发现琳达脑瓜儿很聪明,功课也好,几乎用不着在课余辅导她什么。这么说,霍斯曼先生把秋明找来,不过是想让她陪陪女儿吧?确实,偌大一个庄园只父女两人住着,总是觉得过于空寂和冷清。没有了女主人的家也就没有了儿女的笑容和宾客的欢宴。霍斯曼为什么不再结婚?是因为他脾气古怪还是因为对琳达母亲不能忘怀?
秋明独自坐在楼前的秋千架上,把一本拍纸簿放在膝间,一边画着琳达的头像,一边七想八想。
“嗬,不错,画得很像。”背后的声音把秋明吓了一跳,她赶紧跳下秋千回转身去,就见霍斯曼双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地站在旁边。他只穿一件绸质的衬衣,衬衣领口敞着,露出粗大的喉结。
“画得不错。”霍斯曼点点头就是鼻子好像太尖了一点。琳达的鼻子应该是圆的,稍稍有点翘上去,喏,是这样的。”他抬头捏住自己的鼻尖,用力往上抬了一下。
秋明笑起来:“瞧,您是做父亲的,可我才来了一天。”“是的。我希望你们会很快熟悉起来。”
“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我很喜欢琳达。”
霍斯曼望住她,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他说:“赫本先生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你?中午我一向不在家中吃饭,因此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单独用餐,请不要见怪。”
秋明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显得有些茫然。“唔”,我没有什么。我一个人呆着很习惯。”
“那么好吧。”霍斯曼说着,转身就走了。片刻之后秋明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拖了一股轻烟驶出大门。
午饭的时候赫本告诉她说,霍斯曼先生在城里有几处产业,他经常需要去处理一些事务,恐怕会回来得很晚。秋明就问他,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干脆搬到城里去住?
“您怎么会这么想!”赫本显得很吃惊,“搬到城里?先生怎么可以搬到城里?那儿的高楼会把他闷死!他呼吸不到庄园的空气会吃不下饭。您让我们搬到城里?不不,这决不可能。”
“我不过随便说说。”秋明说。
“先生会不高兴的。他不喜欢别人劝他做这做那。”
秋明笑笑:“别担心,我不会对他说什么。这些事情与我无关。”
下午秋明开始觉得无聊。幸好琳达很快就回来了。琳达看到自己的画像不免欢呼雀跃,楼上楼下跑着去找镜框,要挂在自己的卧室里。秋明说这张画画得不好,是她信手画了玩玩的,以后仔仔细细画一张好的再挂,琳达这才罢休。可是因为这张画像的缘故,琳达对秋明又越发崇拜起来,把自己过去乱七八糟涂抹在纸上的那些玩意儿统统找寻出来,一张一张摊给秋明看,要她批评。秋明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些画,这是一个孤独的小姑娘的梦幻之作;一些歪歪斜斜的宫殿,穿着极臃肿裙服的小公主,四脚长短不齐的猫,树上结的果子……秋明认定了琳达没有绘画天分,她所可贵的是她的想象力,又笨拙又真实地记录下来她的梦想。
“琳达,长大了想当什么?”秋明笑眯眯地问。
“想当阿拉伯公主。”
“噢!可你是美国人,不是阿拉伯人。”
“我可以嫁过去。”
“嫁过去就是夫人了,不是公主。你当不成公主。”秋明用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中间点了一下。
琳达一脸沮丧。
“我想你以后可以当记者,或者作家。你有这种气质。我一直以为这是女人最好的职业。”
“你干吗不当?”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在美国,跟美国人在美国不同……天哪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秋明笑着摇摇头,把琳达拉在怀里,给她把头上的锻带扎好。
琳达父亲果然回来得很晚。秋明和琳达一直等她父亲回来了才吃晚饭。秋明没有想到霍斯曼先生竟从城里带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一头金黄色的美发,嘴唇涂得很艳,笑起来咯咯咯咯的,声音又尖又脆。霍斯曼也跟她一起笑,还不断为她斟酒添菜,又殷勤又周到。秋明看出来琳达很不高兴,她低了头飞快地吃她那份晚餐,一眼也不看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
饭后琳达就上楼了。秋明也跟着上了楼,她们一声不响地用硬纸和布片做些小玩意儿,气氛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霍斯曼推门进来,在琳达身后站了半天,琳达就是不抬头。霍斯曼叹一口气说:“每次我带人回来,你都是这么不高兴。”
“我不喜欢这些女人。我看到她们就觉得烦恼。”琳达伶牙俐齿地回答。
“你难道不希望再有个妈妈?”
“结婚是你的事,与我无关。”琳达很气恼地回头望着父亲,小脸蛋涨得发红。
“这真是叫人为难。”霍斯曼摊开手,求援似地望着秋明。
“这是个感情问题,霍斯曼先生。”秋明说,“琳达很敏感,也许她慢慢会适应的。对孩子总不能强迫她接受什么,你得有耐心。”
,“我够有耐心的了。”霍斯曼微微跛了一条腿,慢慢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回头你真是没有结过婚?”“我记得应聘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
“啊,是的是的,我不过有点不放心。”
“能否问您一句:为什么特别在乎这个?”
霍斯曼温和地一笑:“未婚女子才能一心一意照顾琳达。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希望她能得到最多的幸福。”
秋明垂下眼皮,心里有点内疚:她欺骗了琳达的父亲。
周末秋明搭了主人的车回城里去。启民看到她时,上前一把抱起她来,原地转一个圈才放下,又没头没脑吻她的头发、脸和脖子,嚷嚷着说:“可想死我了!又怕你受委屈,又怕你吃不惯住不惯,差一点儿跟哈克开车去看你!”
“幸好没去,否则主人该骂我骗子并且把我赶出门去了。”秋明笑微微地脱了外衣走进厨房。
启民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你看上去心情不错。”“是的。琳达很听话,主人又不常在家,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画速写。”秋明站在厨房门口四下里一看,轻声叫道:“啊,这么乱!盘子都没洗,面包屑到处都是,调味品用得精光!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你这个礼拜是怎么生活的。”
“这不能怪我,没有女主人的家实在只是个旅店……”“忍受两年吧,只有两年,等你拿到博士学位,我们就回国去。”
秋明没有来得及把肮脏的厨房收拾干净,哈克就来了,给秋明带来几枝鲜花,说是庆贺她安全归来。秋明故作嗔怪:“难道我是去印第安人居留地了吗?”启民和哈克开心地大笑,然后又一齐嚷嚷说要包饺子。三个人手忙脚乱了一阵,饺子刚包好,赵远就来了,大家又笑闹了一阵,说赵远口福好,还罚他饭后洗碗。
吃着饺子,赵远问哈克:“你怎么不找女朋友?”
哈克一口滚烫的饺子含在嘴里,舌头滚了几滚才咽下去,对秋明扮了个鬼脸说我还没有找到第二个杨夫人。”
秋明说:“以后跟我们去中国吧,会做饺子给你吃的姑娘多的是。”
“但愿她们还没被那些丈夫们娶走。”
启民问哈克:“听说你父亲要当选国会议员?”
哈克摇摇手:“他的事情我不管。说实在的,我倒不希望他能当选,他在政治上是个守旧派,他们那帮人恨不得美国回到种植园的时代,无数黑奴白奴可以听他们使唤。”
“你说得大概过分了。”
“一点儿也不过分。美国的极度繁荣背后隐藏了什么?萧条和经济崩溃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两头巨兽,瞪着眼睛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可我们有谁注意它们?危险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却在张大嘴巴尽情欢笑!美国是堕落了,它是一头跟在欧洲后面笨拙爬行的熊。而世纪的曙光在东方,奇迹会出现在那里,在古老的中国!”
赵远耸耸肩膀:“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欣赏古老的东方文明,做为中国人我应该感到荣幸。可你未免把问题想得过于浪漫。我告诉你,中国的现实是这样的:它是一块千孔百疮的烂煎饼,无数队蚂蚁在上面争食斗殴,还有红头苍蝇们围了它飞来飞去。难以想象会有一个巨人从旁边站起来,拎起这张煎饼用劲抖它一抖,把那些污秽的东西抖个干净。”
“赵!你对自己的民族如此缺乏信心?”哈克笑着说。
“啊,我是真的灰心丧气。我前些时去纽约,你们猜我在博物馆里看见了什么?一只完整的中国建筑藻井!我当时眼泪就止不住要下来。中国人太不争气,只知道在家里打来打去,祖宗的房子被人拆光卖光也不知道。五千年的博大文化呀!有谁想到去保护这些民族遗产?谁也想不到。没有这么高的要求,文化上达不到这个层次。就像一群愚蠢的母鸡,宝石丢在一边,却为几粒谷子抢得头破血流。可笑啊,可悲啊。”
“可笑可悲的也有我们自己。”秋明轻言慢语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去做这些事情?比如你赵远,你为什么不研究中国的藻井,却对欧洲古典建筑五体投地?”
“问得好!”赵远一拍桌子。“我刚才讲的是民族的堕落,现在就要讲到我自身的堕落了。灰心丧气,避重就轻,隔靴搔痒,指手划脚却临阵逃脱,这就是我的惰性所在。我承认我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我迷醉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建筑,试图借助它纵身跳进历史,而把现实和未来统统留在身后,眼不见为净。我这人也有点不可救药了呢。”
启民打圆场道:“瞧,我不过问了哈克一句话,倒引出你们两人一大番悲观论调。这顿饺子实在吃得沉闷。”
赵远怏怏地做了个手势:“生活本身就是沉闷无奇。”
吃完饺子又坐下来闲聊了一阵。哈克说他是来向他们告别的,耶鲁大学研究生院已经开学,他得当他的好学生。
“我希望五年之后成为一个研究中国问题专家。”哈克用那双蔚蓝的眼睛轮流望着启民和秋明,口气又自信又诚恳。
赵远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二十年后你能当美国总统,对中国有些实际帮助。”
“上帝保佑!”哈克笑着在胸口划个十字。
客人走了以后,秋明又在厨房里忙碌了一阵子,才回到房间。她发现启民坐在椅子上,望着屋顶发愣。
“你一定有什么感触了。”秋明把一只手放在他头上,摩挲着说。
“我在想,我可以来做这件事情。”
“什么事?”
“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比如那藻井。”
“可你是想当建筑设计师的。你希望为中国人盖房子,盖很多很多房子。”
“这不矛盾,专业是建筑设计,业余是建筑考古。”
“我很高兴。”
“秋明!”
“是的我很高兴。凡是你们愿意为祖国做的一切事情,我都是高兴的。从前我没有这个想法,觉得在哪儿生活都一样,美国就挺好。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很想回中国去,好像心儿魂儿都在那边。”
“看起来,我们飘泊在外边是太久了。我想我们从现在起一切都要抓紧起来才对。”
从这一天说了这句话之后,启民就决定做一些系统的研究准备。他开始钻研外国人有关中国文化艺术的著作,试图运用新的方法去寻找中华民族思维的轨迹。有一天他跟克瑞特教授谈起这件事,教授似乎不大能够理解似的,耸耸肩膀说:“中国古代建筑?它比得上古希腊和罗马建筑吗?”启民嘴里不说什么,心里着实憋了一口闷气。又一个周末秋明回来,启民把这事告诉秋明,愤愤地说:“美国人向来善于吸引各民族文化,对于中国却有如此可悲的偏见,太叫人难过。”秋明微微一笑,安慰他说:“这也难怪,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太少了。等你日后把中国古建筑的一些资料研究和发表出来,相信他们会改变看法,你说呢?”
启民默默无语。他还是觉得不开心。他的性格一向严肃执拗,每干一件事情都会全身心投入,弄得似醉似迷。他恨不得一天之内飞回祖国,跑遍它的角角落落,看看那里到底残存了多少古代遗迹。他像发热病一样地整天整天泡在图书馆,想从浩瀚的书海中找到有关中国古建筑研究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资料。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一次又一次空着双手颓丧地回家。他躺在**睡不着觉,不住地想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开始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段时间里,做为一个尽职的家庭教师,秋明受到霍斯曼家越来越多的尊敬和信任。每天晚上她在客厅里轻轻地朗读一些诗歌和文学名著。开始时听众只有琳达,后来发展到霍斯曼和他的客人,连白发苍苍的赫本都在大厅门口听得入神。琳达有一天叹着气对秋明说:“天哪,当一个作家多叫人羡慕,有那么多的事情可写!”
“如果有一天你当了作家,你的第一部小说将写什么?”秋明打趣她。
“我要写我的母亲。”
秋明非常吃惊:“可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你根本记不清她的模样。”
琳达的眼睛充满渴望和梦幻:“我要创造一个母亲,那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人。”
秋明不作声了,她惊讶无比地望着琳达,心想这小姑娘可不简单,他长大了会是一个不同一般的人,会超过她的父亲和所有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孩子。
又有一天晚上,霍斯曼在沙发上慵懒地坐着,望着灯光下秋明读书的侧影,忽然说:“我现在才知道中国人的长相原来是各有特点,并不那么十分相似。”
秋明不在意地笑了笑:“人的长相是人类互相识别的标志罢了。”
“你长得很漂亮。”霍斯曼挥挥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她当然很漂亮,我早就看出来了。”琳达在一边为她的家庭教师撑腰,满脸得意和自豪。
秋明微微有些脸红:“啊,别说这些,我请求你们。”“你害羞了?”琳达摸了摸她发烫的脸颊:“你真的害羞了。你多像个羞涩的东方公主。”
秋明仍然每个周末回城,星期日晚上又匆匆忙忙赶来。有时候搭便车,有时候走到远一点的小火车站坐火车,没有一定。
一次她走到靠近森林的地方,琳达忽然猴子一般从树上滑下来,手里拿一个小包,说她要跟秋明进城度周末,爸爸已经同意了。
“不行。”秋明坚决摇头,“我那儿没有你住的地方。”
“我可以睡沙发。难道你没有一张沙发?”
“真的我没有沙发我什么都没有。”
地板也可以。随便哪儿都可以。不睡也行。”琳达拿出小女孩缠人的劲儿。
秋明无可奈何,拍拍她的脑袋:“真拿你没办法。”
秋明带了琳达回家。启民很吃惊。琳达看见启民也很吃惊。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对望着,心里都有些恼火。
“秋明怎么把这个孩子带来了?她会妨碍我们度周末的,好不容易有个相聚的日子。”启民在心里想。
“怎么,秋结过婚了吗?这人是她的丈夫吗?他长得多丑!他那双眼睛多叫人不愉快!我可真是不喜欢他。”琳达也在心里想。
但是,双方的敌视只有一刹那,很快一切就过去了。琳达毕竟是个天真活泼讨人喜欢的孩子,启民又是那样聪明和气、善解人意的年轻男子,琳达和启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猜谜语打弹子玩得很一面教员们高兴。琳达发现启民会画很漂亮的宫殿,兴奋得大喊大叫,说她要是当了阿拉伯公主,一定要启民当她的“御用建筑师”。启民就恭恭敬敬对她行礼如仪,口称“公主陛下”,把琳达逗得哈哈大笑。
“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琳达又幸福又兴奋地叹气说。她再三再四地向秋明保证,一定不把秋明已经结婚的真相告诉父亲,条件是秋明下次还要带她来度周末。秋明一口答应了,因为她觉得启民并不讨厌这个孩子,相反三个人在一起似乎更和谐,更有趣。
临走的时候琳达一本正经告诉启民:“我现在已经爱上你了。”
启民忍不住大笑,弯腰在她胖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小姑娘,等你长大了再说这句话吧。”
“我是很认真的。”
“我知道,知道。可你还太小,你还没有我的肩膀高呢。”
总之,一切都很愉快,很顺利。秋明希望能在霍斯曼家呆上两年,那时候启民结束了学业,他们一起回国。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打破了秋明的计划。那是一个阴沉沉的雨天,霍斯曼饭后破例没有出去。赫本找到秋明说,先生请她到书房里谈话。赫本的眼神稍稍有点异样,秋明注意到了。霍斯曼那天也比往常要客气得多,他请秋明坐在他常坐的沙发转椅上,一言不发地沉默许久,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问秋明说,她是否愿意做琳达的母亲?
秋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询问吓坏了。她脸色苍白,手指哆嗦,目光像两只中弹的兔子,惊慌失措地跳来跳去。她使劲往椅子里面退缩着身子,一边嗫嚅着告诉霍斯曼说,她其实早已结婚了,她是隐瞒身份来任职的。
“上帝!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霍斯曼跳起来,在书房里一跛一跛地来回走动,咆哮如雷。
秋明默然不语,任凭主人在房间里发怒咆哮。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他:“先生,请问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离开?”“你立刻就走!我一钟也不要再看见你!”霍斯曼像头发怒的狮子,手指恶狠狠地戳向门外。
秋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遗憾的是来不及跟琳达道声再见。她想象那可怜的孩子回来以后该如何伤心痛哭,就觉得对不起孩子似的。她低着头,一步一步上楼去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管家赫本来敲门,告诉她说主人请求她明天再走,雨停了再走。赫本的眼光略略有点责备,又含了无限惋惜。秋明勉强对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