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恋情

第二十一章  古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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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骄阳仿佛一个恶作剧的顽童,鼓足了腮帮子将他肚腹深处的炙人热气全部喷射在华北平原的这个小县城里。树木庄稼都不堪忍受这样的酷热,先后将叶片卷成一个个筒状,期望能减少一点水分的散发。街边的面饼铺子里,两个赤膊伙计卸下门板搁在店堂当中,拿一块烧火的木疙瘩当枕头,睡得昏天黑地,光光的脊梁上汗珠有豆粒大小,一颗一颗排列整齐,闪出无数阳光的影子。一只白毛黑花的大狗伸长四肢,肚皮和下巴紧紧贴地,伸出一截粉红色舌头,一双眼睛犹有心不甘地斜睨行人,却又无力起身作悻悻状。街面的一些浅坑里还积存了前几天的雨水,太阳一晒,热气蒸人。几只黑黝黝的老母猪哼哼叽叽在泥坑里打滚,耳朵上脊背上的泥浆即刻晒成灰白,斑驳龟裂,丑陋不堪。

启民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学生金再兴、赵锦云在这里等车已经有两三个小时了。这一趟从北京出发,考察过河北地界的几个辽代古寺庙,收获极丰。他们拍摄和绘制了大量照片、图片,寻访了有关这些寺庙的建筑历史。过去有很多古代建筑书籍中留下来的难解之谜,对照实物一想,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样!他们不禁为古代工匠的鬼斧神工惊叹折服。

一路上却是万分辛苦:等车、雇车、找旅馆、弄吃的、爬山、过河,一切都得自己操心。雇送行李器材图纸的两挑伕,不断要小心眼儿,以撂挑子做威胁,逼启民把工钱加了又加。金再兴和赵锦云是两个棒小伙子,辛苦一些倒也能对付。只苦了身体单薄的秋明,启民眼看她瘦得下巴颏能扎疼人,皮肤晒成焦黄,鼻梁两边长出来许多雀斑,连头发都黄瘦枯干,失去了往日柔柔的光亮。

启民把一个行李卷儿搬到树荫下,招手让秋明过来坐,对她说:“你还是不要再跟我们去五台山好。从这里搭车往回转也可以的,你带一部分资料先回北京。”

秋明用一把折扇呼啦呼啦地扇着风,顺便也替启民扇了几下:“瞧这天气,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别打岔,跟你说真的。”

秋明慢悠悠转过头去,望着启民似笑非笑:“你一直念叨着敦煌壁画里提到的五台山大佛光寺,又断定这是我国仅存的唐代木构建筑。如今眼见得就要见到了,你却要狠心剥夺我的眼福,天下有这样不通人情的丈夫吗?”

启民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这就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我哪里就舍得放你走,要绘寺庙全景图,少你这支笔还真不行。我实在是怕你支撑不住。”

秋明笑道:“那好,既然我自己不怕,你就不用怕了,好不好?”

赵锦云这时候从路口拐弯处奔过来,一面吆喝着车来了!车来了!”

开过来的一辆公共汽车油漆斑驳,有的地方胡乱用杂色油漆补了些触目的补丁,还有的地方干脆就让车皮**着,车皮锈成赭红色,雨水一淋,一条一条汇聚到车肚子下面。车灯被撞坏了一只,另一只也歪歪斜斜地挂着,仿佛流氓斗殴时被对方抠出来挂在脸上的巨大眼球。车头部位被撞出好几个瘪坑,一个一个如同无声大笑的嘴。

金再兴扯扯启民的袖子:“先生,看这车的样子,路上不安全。”

启民眯起眼睛打量一下叼着烟卷儿若无其事养神的司机:“不怕,司机敢开,我们就敢坐。”

稍稍迟疑的这么一会儿,已经挤上去许多旅客,扁担和箩筐横七竖八,不是敲打他们的头,就是刮住了衣服,蹭破了手背上的皮。金再兴和赵锦云不敢再慢,忙忙地在人堆里左冲右突,挤出一条路,把启民和秋明接应上车,又把挑夫和行李器材好歹塞进车里,自己却被堵在门外怎么也上不去了。司机已经把车轰轰地发动起来,启民急中生智,把车窗玻璃摇到底,两个小伙子奋力一耸,从车窗里爬了进来。

“我的妈,简直是一场战斗。”金再兴热得满脸通红,却又被挤在车中动弹不得,想擦把汗都无能为力。

车开了一会儿,便有热风呼呼地灌满车厢,虽然热气炙人,总算把满车的汗味鸡鸭味脚丫子味吹散开去,让人不那么头晕欲呕。路是高低不平的土路,汽车开行得极慢,一会儿车头翘上去,一会儿车屁股抬起来,摇摇晃晃,仿佛喝的不是汽油,是烈性酒精。一车的旅客被颠得昏天黑地,脖子上像是安了弹簧,脑袋被弹过来又弹过去,如同集体的滑稽表演。不久就有人“哇”地吐了,黄黄绿绿的呕吐物一直喷溅到启民的裤腿上,他皱皱眉头,拿几张手纸擦了。旁边另外几个沾了光的人便开始抱怨咒骂。呕吐的人看样子难受得厉害,脸色蜡黄,虚汗雨一般流淌,手捂住胸口,连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秋明看不过去,轻言慢语地劝那几个发火的人:“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都是出门在外,大家包涵点。”

忽然开至一处堤岸,司机把车停了下来,简短地命令道:“都下去。”一车子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却又不敢违命,打开车门鱼贯而下。司机载了一车行李慢慢把车滑下堤岸,人们这才看清堤下有河,河上的桥是本地特产:在木桩木架之上,安扎高粱秆,铺放泥土。人们提心吊胆地望着汽车轰鸣着开上桥面,又一点点蜗牛样地移向对岸。汽车两边的轮胎紧挨着桥的边缘,歪一点就要冲下河去,简直有看马戏团里高空绳索走人那样惊心动魄的效果。总算汽车的后边两只轮胎也上了堤岸,看的人不由自主地出一口长气,又一窝蜂地涌上桥去,忙忙地追赶汽车。上车的时候再看司机无动于衷的面孔,心里都平添几分钦佩。

不料上车五分钟,屁股还没坐稳,一车子的人又被命令下去。原来是经过一片沙滩,沙子极松软,车轮飞转,搅出满天沙尘。马达愤怒地吼叫不停,车身却是被吸住了一样寸步难移。启民招一招手,指挥大家弯腰撅臀地推了一阵,总算把车推得能动了,喘着粗气跋涉过去。

再上车,秋明笑着说:“惊险至极,几乎具有戏剧效果。”

启民道。“惊险的恐怕还在后头。”

话没说完,汽车开过一片泥泞,泥浆一直浸没车的蹬脚板,车轮搅上去的泥巴和污水飞上天空,啪嗒掉落在车顶板和窗玻璃上。启民坐在靠窗口,没来得及摇上玻璃,一小坨泥巴不偏不倚打在他额头正中,顿时粘了个结结实实,扒都扒不开,惹得秋明哈哈大笑。正笑着,泥点子恶作剧般飞进她张开的嘴巴里,慌得她连啐几口,齿间还是咯吱作响。启民反过来又笑她,两个学生也跟着忍俊不禁。

车到五台县城时已是太阳西斜。还算侥幸,一路平安。启民用劫后余生的快乐心情对几个同伴说:“所谓车不可貌相,此一例也。如此颠簸折腾,居然一个零件没坏,可见车的性能多么可靠。司机那样的坦然自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呢。”

下车之后的头一件事情是打听住宿的客店。秋明问管钱的赵锦云:“看看我们的经费还剩多少?”

启民诧异道:“现在又不是算帐的时间,问这个干吗?”

秋明嫣然一笑:“一路辛苦得够了,如果钱还多,我们不妨找个好一点的客店。”

赵锦云左右打量着破旧的街道钱倒是够,就怕好客店没有。”

果然,一连走了几家,进门就是黑乎乎的柜台,苍蝇在帐房先生鼻子上爬来爬去,厕所和牲口棚的臭味扑鼻。秋明摇头说:“五台山是清凉避暑胜地,如果让我来规划,首先盖几家干干净净的旅社,砌一两个无臭味厕所,方能对得起这里的名山古刹。”

启民伸出三个手指:“起码还需要三十年。”

“为什么?”

“老百姓首先要能吃饱,其次是穿暖,再其次是有房可住,然后才能谈到卫生、舒适、享受。再说要替五台山做规划也轮不上请你,除非——”

“什么?”

“有一天我做了山西省长。”

秋明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考察队里从哪儿冒出来一只癞蛤蟆!”

启民一本正经:“我不过是针对某些人的大言不惭。”

金再兴憋不住笑起来:“两位先生在一起真是有趣。全中国的考察队,恐怕再没有像我们这样浪漫和谐愉快的了。”

启民打趣道:“瞧瞧,又来了一只癞蛤蟆——坐井观天!”

大家都乐不可支。几个当地人站在街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有人跟着傻傻地笑。

终于找到了一家“上海旅馆”。是一栋两层的临街小楼,店堂里铺了踩上去咯吱响的木板,楼上敞开的窗户里,有旧得分辨不出颜色的薄布窗帘飘了出来,黄昏中给人的感觉十分安宁愉快。秋明以为是上海人在这儿开的店,走进去才知道老板是地道山西人,说一口侉侉的山西话。他们要了三个房间,进去放下行李物品,稍稍洗一洗手脸,就下楼到后面饭堂里吃饭。

饭菜挺丰盛,有山鸡和野兔肉,秋明还另外要了两屉笼羊肉做潲子的山西特产——莜面饸饹。谁知饭菜刚端上桌,苍蝇便闻香而来,不要命地向菜碗里俯冲,秋明慌忙站起来用两条胳膊挥舞着赶,嘴里还发出“嘘!嘘!”的驱赶声。苍蝇哪里怕她这一点点虚张声势的威胁,营营嗡嗡地越聚越多,仿佛一次集体性大聚会。启民笑着说:“你再这样固守阵地,我们可要把菜都吃光了!”秋明看看眼前的形势,叹一口气:“也只好视而不见啦。幸亏带了止痢药片,吃完饭每人预服一粒,否则要真在这儿病倒,也很惨的。”

结果两个挑伕说他们从没吃过药,拒绝秋明给他们的“苦丸丸”。金再兴和赵锦云也说他们年轻力壮,没有问题。只有启民听话,乖乖地吞一粒药下肚。启民说:“我其实也没事,不过为安慰安慰你,不让你太觉得好心被辜负。”秋明气得捶他一拳。

晚上启民在灯下看一些有关五台山各处寺庙的资料,秋明铺床准备早点休息。铺到一半,她“咦”了一声,喊启民过来看:“山西怎么到处都是煤灰,连床板上都落了一层。”启民把油灯端过来看,哪里是煤灰!成千上万个跳蚤趴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准备夜里饱食一顿呢。秋明霎时间头皮发麻,胸前背后好像蠕动起无数个小生物,奇痒难忍。启民说:“看我来治它们。”他把所有的被褥行李移到远处,拿一张报纸卷成圆筒,一头握在手中,一头凑到油灯上点燃,紧贴了床板快速来回扫了一圈。只听见一片细微的嘎吱破裂声,紧接着焦臭味飘出来。跳蚤被烧死后体积顿时缩小许多,从床板缝里掉落下去,地上聚起几条细细的黑线。

秋明拍拍额头:上帝保佑它们不会半夜复活。”

启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成了跳蚤耶稣啦?”

秋明叹一口气:“你还笑,我可真是恶心死了。若不是发现得早,半夜里能被它们抬起来走。我不明白店老板怎么能容忍这些小东西如此猖狂。”

启民耸耸肩膀:“不是有句古话:苛政猛于虎吗?比起战争和饥荒,几个跳蚤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天刚亮,启民说是要趁早凉赶路,把大家吆喝起来,吃了点早饭,骑着赵锦云提早雇好的骡子往台外的偏僻山区豆村出发了。

一开始路上还算好走。太阳隐在山背后没有出来,天边有一层朦胧的水气,蓝得发灰,轻微颤动着。田野里的青纱帐有一人高,农人们半夜就起身,钻在庄稼棵子里锄草耪地。只听见玉米地里簌簌响动,叶片和秆子如海浪一般往两边均匀地漾开,却不见地里劳作的人。放羊的娃子们睡眼惺松赶着羊群出村,小羊人前人后撒着欢儿,时不时要偷空啃几口庄稼,停下来逗一逗路边的癞蛤蟆什么的。母羊便很着急,生怕它们赶不上队伍要被遗失,走几步就驻足回头,发出“咩咩”的叫唤。放羊娃全不把大羊小羊放在心上,两眼只顾嘀溜溜捜寻玉米地里的甜秆儿,见到了便悄无声息地溜下田埂,轻轻地拔,轻轻地在膝盖上磕去泥根和枝叶,只留中间一根细细的秆子,然后一跃翻上田埂,回到路上,大模大样吸吮秆中的甜汁。这时候若有庄镓主儿抓住他们,他们绝对会两眼一翻赖得干干净净,你的玉米秆儿做记号啦?这是俺家地里带出来的!

路面被露水打得有点潮湿,骡蹄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骡背一耸一耸,骑在骡背上的人便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启民怕大家不小心睡着了会摔下来,就大讲唐代建筑和辽宋时期建筑的异同之处,又说日本人曾经断言中国已不存在唐朝古迹,要看唐制木构建筑,只能到日本的奈良古都。启民说,他始终抱有这个信念:中国一定有唐代建筑存在。中国地域如此广大,地形又是如此复杂,深山老林里藏起个把千年古刹,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金再兴插话说:“我倒没有先生这样的乐观呢。五台山是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虽然山中寺庙林立,但是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越是‘名胜’,越容易遭重修的大祸。像五台山的寺庙,除了历代帝王敕建之外,还有无数善男信女的捐修,若有古刹,恐怕也早已修得面目全非了。”

启民微笑道:“可我们不是没有去台怀中心区,去的是豆村这个偏僻旯旮吗?山路崎岖,交通不便,祈福进香的信徒大约不会想到往那儿跑的。况且山区贫困,寺僧生活清苦,也就没有力量去装修寺庙。如此一想,我也就很有信心了。”

秋明说:“但愿你一片虔诚感动上帝,上帝举手一挥,拋一个奇迹在你面前。”

启民认真地纠正说:“奇迹肯定有,却不是上帝拋出来的,是古代工匠的集体创造。”

说话的时候,大路一拐,忽然变得陡峭起来,村庄不见了,隔老远才见山凹处有一间孤零零的农屋,种着顺山势挖出来的零星田地。太阳被大山阻隔在外面,山里的气候要阴凉许多,因此庄稼长得稀稀落落,有点像婴儿头上的软毛。

偶尔见到几个站在山坡上耍玩的孩童,一律全身光裸,皮肤漆黑如铁,挺着鼓鼓的肚皮,脖子却瘦得像山外放羊娃手里的甜秆,颤颤巍巍的,仿佛山风吹得猛一点就会折断。秋明叹息着说这是典型的营养不良症,从这些孩子身上可见山区里有多苦!

山路顺崖坡崎岖萦绕,有时候路修得陡一点,骡子踏上去恰好直立,惊得骡子们咴咴直叫,屁股一个劲往后赖下去,怎么驱赶也不肯再跨一步。没有办法,大家只好下去。赵锦云说是想法换毛驴骑吧,毛驴小巧玲珑,爬山路比骡子经使。于是一行人又回头,找到山坳里一个很小的村子,跟人家商量了半天,用骡子作抵押,租借了几匹毛驴。

毛驴爬山虽是内行,毕竟体小力弱,上到坡陡的地方,同样赖着屁股,鼻腔里呼呼喘气,力不能支的样子。大家想到在山里要过好几天时间,日后用着毛驴的地方还多,便不敢太累着它们,碰上这样的地段赶紧下来,牵了它们往上走,时不时还回身在它们屁股上托一把。有时山路不光是陡,还特别狭窄,一边是山体,一边是崖谷。毛驴四腿哆嗦,目光惊恐,如果能看清他们脸色的话,想必也白得像纸了。大家无法可想,只好和毛驴并肩而行,毛驴在里边,人在外边,人给毛驴壮胆,人要半侧着身子走,甚至脚前掌踩在路上,脚后掌就悬在空中,简直是险象环生,防不胜防。好在人很奇特,当人置身于巨大危险的时候,想的总是如何战胜环境,如何让自己脱险,害怕胆怯一类的念头早已置之脑后。只有越过了这一过程,站在安全地点往后一看,全身倏然出一身大汗,脊背上凉丝丝的,心想我的妈呀,吓死人啦,我这是怎么熬过来的呀!此刻若是叫他再回过去表演一次如何脱险,那是打死他也不肯干的。

黄昏时分,山路慢慢变得平坦起来,零星庄稼又开始陆续出现,看到了从山坳里升上来的炊烟,一缕一缕笔直地竖着,仿佛活动路标。狗吠得很响亮,吠声亢奋焦急,已经有迫不及待的意思,把骑在毛驴上的客人都感染得兴奋不宁。

拐过山口,眼前豁然开朗:豆村终于到了!此时夕阳正好落及这片山谷里,金子般的霞光给破旧的村庄裹上一层辉煌的包装,贫穷的内容暂时掩盖不见了,印在包装纸的是巧克力一样褐色发亮的土地,雍容华贵的金母牛,状如凤凰的公鸡母鸡,流光溢彩的泥土小屋,绿宝石装点出来的树木,以及头发像流苏一样披散下来,坐在门口空地上剥豆子的美丽灰姑娘们。秋明惊讶山谷中的夕阳竟有如此点石成金的神奇功能,所向披靡地把它照耀中的一切变成金色童话,给旅人们疲倦的心灵带来莫大安慰。

他们牵了毛驴,顺着一片缓缓的山坡往村里走。狗吠声依旧嘹亮热情,村里已经有人打了眼罩往他们这边张望。树木逐渐茂盛,路上有四只脚的小蜥蜴爬来爬去,空气潮润得能捏出水来。

忽然启民跺一跺脚,失声惊叫:“快看左边!左边那个山坡上!”

大家都蓦地停下,顺启民手指的方向驻足观望。此时夕阳已经掠过山腰,谷地里顷刻间被浓重的暮色笼罩起来。他们看见了远处山坡上那片灰蒙蒙的寺庙,寺庙大殿翘起的飞檐上还有浅浅一抹斜阳残留着,其余部分则已经沉入暮霭,越发显出古朴、沉重和安详。他们屏声静气,梦幻一样地遥望大殿巨大的体积、轮廓和比例,构成大殿的雄伟斗拱和檐口下依稀可见的巨形铜钟。他们都明白奇迹真的发生了,这就是敦煌壁画中详细描绘过的唐代五台山“大佛光之寺”。除了唐朝,别的朝代的建筑不可能有这样沉稳安详、雄壮阔大的风姿气度,这是生活在鼎盛五朝时代人民的梦幻产物,繁荣的物质和博大的精神完美结合,才能给后世留下这样的遗迹。

“我们不忙工作,有几句话我先对你们讲一讲。”启民带着秋明和两个学生站在佛光寺大殿前的庭院里。庭院中的千年古砖已经破裂为无数碎块,有的突起来,有的沉下去,坑洼不平。砖缝中长出矮矮的茅草,根根相连,把每一块碎砖都紧紧扒在怀里,无形中起了保护神的作用。今天他们几个人都做好了爬梁上房的准备,衬衫扎进裤腰,袖口扣得很紧,连腿都用绳子绑扎起来,以防被钩子绊住,或者有老鼠蝙蝠之类的小动物们钻进裤子。每个人的鞋子都用麻绳缠得严严实实,这是上房的时候防滑之用。地上堆了简单的测绘仪器,绘图板,绳子、钉锤以及启民的一架德产照像机。两个挑伕在远处坐着,抽烟叶、吐唾沫,对启民他们的工作不屑一顾,跟着考察队辗转了几处地方,这两个庄稼汉子仍旧搞不懂大学教授专找破庙旧塔量量画画干什么用。不过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拍拍屁股过来帮忙:搭木架、拉绳子,托着某个人的脚帮他们往房梁上爬。

启民抬起头,眯缝着眼晴,边说边打量这座大殿:“至迟在公元前一千四、五百年,中国建筑已经肯定地形成了它的独特系统。在建筑结构上,它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请你们仔细看眼前的实物:即台基、屋身和屋顶。台基多用砖石砌成,偶尔也用木构。屋身立在台基之上,先立木柱,柱上安置梁和枋以承屋顶。屋顶多覆以瓦,但最初是用茅草的。在较大较重要的建筑物中,柱与梁相交接处多用斗拱为过度部分。看看这个巨大的斗拱,大到这样突出醒目,恐怕在我们见过的建筑中还没有第二个。尾身的立柱及梁枋构成房屋的骨架,承托上面的重量。柱与柱之间,可按实际需要,或砌墙壁,或装门窗,或完全开敞,灵活多变。”

他背着手,后退几步,再一次由衷地欣赏大殿全貌。“这是一所佛寺,然而它与当时普通的木构建筑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在中国,宗教建筑和非宗教建筑,从来就没有根本的区别。究其原因,第一是因为功用使然。佛教不像基督教或者回教,很少有几十、几百人的集体祈祷或听讲的仪式。佛教是供养佛像的,庙堂是佛的“住宅”,这与古希腊罗马的神庙相似。其次因为最初的佛寺是由官署或住宅改建的。汉朝的官者多称“寺”。传说佛教初入中国后第一所佛寺是白马寺,因西域白马驮经来,初止鸿胪寺,遂将官署的鸿胪寺改名而成宗教的白马寺。以后为佛教用的建筑都称寺,就是袭用了汉代官署之名。”他顿了一顿,手伸出去,从左面挥到右面,优美地拂过整个大殿:“我们对于唐末五代以上木构建筑形象的知识,一直非常贫乏,当然也因为木构建筑很难保存下来。最古是在春秋铜器上见到极少的一些图画,画得很简陋。到了汉代,在仅存不多的石阙、石室和出土的明器、漆器上有所表现,依旧是简单。晋魏齐隋,主要靠云南、天龙山、南北响堂山诸石窟的窟檐和浮雕了解一些大概。到了唐代,砖塔虽渐多,窟檐却没有了,所赖史料唯有敦煌壁画。这座大佛光寺曾在壁画中详细绘制出来,这也是我们深山寻宝的唯一线索。所以我们现在得以见到一个真实的矗立着的大佛光寺,实在是三生有幸,我简直无法表述心里的这种激动这种欣慰。”

他停止讲话,用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天哪我说得太多太乱了,请原谅我有点语无伦次,抓不住重点,因为此刻我整个人就是一团飘飘欲飞的云,遏制不住升浮到半空俯瞰全寺的欲望,我说小伙子们——”他望一望金再兴和赵锦云:“我们傻站着干吗?我们必须找到大殿的准确建造年代,这样才可以向全世界宣布这一奇迹的发现。我们会找到的,不是吗?”

两个学生会意地笑起来。他们被启民此时的兴奋情绪弄得有点昏昏沉沉了。

金再兴腰上缚一根绳子,在两个挑伕和赵锦云的合力帮助下,爬上了“平□”顶板。通常殿宇的建造年月多是写在脊檩上的,从顶板上去才能看清字迹。

大殿高约九米,千百年烟雾缭绕,岁月沉淀,殿内阴森黑暗,所有的梁柱纵横交迭,每一根都像在大火中烤过,仿佛闻得出来那种焦苦的味儿。启民、秋明、赵锦云和两个挑伕站在下面,高仰了头眼巴巴盯住半空中那个缓慢移动的人影,人影挪到哪儿,他们也赶紧挪过去,以防失手掉落。没有人开口说话,都怕一出声转移了金再兴的注意力,酿成惨祸。

金再兴蜷曲了膝盖,跪伏在顶板上,手指紧紧抠住顶板的边缘。他觉得此刻自己成了一只硕大的壁虎,微昂了脑袋,目光炯炯,紧盯住前面即将到口的猎物。他庆幸自己被杨先生夫妇看中,跟着他们走南闯北。挣钱养家不说,这一时间从先生肚里学到了多少知识!就连先生夫妇为人处世的风度气魄,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他们是标标准准世家出身的知识分子,时世间万物都看得极淡,唯有学问事业是例外。如今他受先生感染,同样也如痴如醉地迷上了建筑考古,他不在乎危险、性命什么的,回回爬梁攀柱得是他抢着上去。与他自己渺小暗淡的生命比较起来,发现的乐趣多么巨大,他整个的人生在一刹那间会变得通明透亮,如一枝熊熊燃烧的红色蜡炬;他所有的生命细胞都会鼓胀起来,舞蹈起来,达到一种极度兴奋的**。这一瞬间多么辉煌,多么愉快,仿佛生命只是序曲和前奏,漫长的等待只为了这一刻到来。

他稳住身体之后,抬起头,用劲睁大眼睛,辨认上面有没有期待中的字迹。然而视线所及一片黑暗,顶板梁檩沉默中带着矜持,不屑把自己的秘密展示给世人。

“怎么样?有没有看见什么?”启民在下面喊,回音嗡嗡地扩散开去,一波接着一波,几乎听不清说的每一个字。

金再兴探出一个头去,告诉启民:“黑暗得像地狱,一无所获。”

启民吩咐道:“那就先下来吧,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不,我可以从檐下绕进去。”

“你当心!”

话没说完,金再兴已经像猴子一样从侧梁攀过来,找到了檐下的空隙,拉长身体爬了进去。启民不由赞许道好样的,有那么股子劲儿。”

金再兴一脚踩到了软绵绵东西上,他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踩到了大蟒蛇,刹时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付办法及可能的退路。不料好一会儿脚下没有丝毫动静,借了檐下的光亮俯身一看,原来虚惊一场,踩到的竟是千百年积存下来的几寸厚的灰尘。这一下他不敢乱动了,怕弄得不好踩空,便伏在原地细细地看。他发现了平梁的梁头上有两根安放作人字形对倚的木料。他先没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再细看,与古籍上记载的“叉手”十分吻合。他即刻兴奋起来,把腰间的绳子放了下去,俯身向下大叫:“快把照像机吊上来!”

秋明仰头问:“发现字迹了吗?”

“猜猜我看见了什么?可能是‘叉手’!”

启民大叫:“天哪真的有这个宝贝?如果是‘叉手’,这就是国内唯一的孤例呢?”

说着话,他沉不住气了,说是也要上去看看。秋明心知劝他不住,便招呼下面的几个人,七手八脚托屁股抱腿,帮他顺木柱爬到檐口,循着金再兴爬过的路线钻了进去。

金再兴回头一看先生也上来了,连忙大叫:“当心当心,灰尘很厚,容易踩空。”

启民笑着说;“没事,爬高我是好手。东西在哪儿呢?我看看!”

金再兴指给他看那两块人字形对倚的木料。启民眯缝起眼睛端详了半天,眉开眼笑说:“我们真是好运气呀,连着发现这么多的好东西。你先拍照片,等会儿我还要画个详细的图例下来。”

金再兴端着照像机,对准“叉手”,调好焦距。快门按下去的时候,亮光一闪,只见大殿梁檩上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碎片四溅,呼啦啦盘旋飞转。浓浓的恶臭随之迸发,使启民胃中不由自主一阵**恶心。

“是蝙蝠!当心!”秋明在下面抱着脑袋大叫。

成百上千的蝙蝠受到惊吓,在大殿中飞来飞去。翅膀扇出来的秽风仿佛扫帚,把梁檩柱头上的积灰一片一片扫了下来,呛得人鼻腔窒息,咳嗽不止,启民和金再兴蹲伏在高处,倒还免受了蝙蝠袭击。然而踞高临下望着大殿里幽灵一样漆黑的生物肆虐横行,阴风阵阵,秽气冲天,那情景委实令人惊心动魄,毛发倒竖。

启民此时忽然灵机一动,硬起头皮呼唤秋明:“快,打开手电,看看梁檩上有没有字!”

秋明听他一喊,顾不得拂面的蝙蝠和臭味了,急急摸出手电,打开来朝梁檩照射。不料梁檩太高,手电光照上去已经暗淡到若有若无,只看见檩上黑压压依然吊满了蝙蝠。

启民说:“要把蝠蝙赶走才行。找根长竹竿吊上来。”

赵锦云跳出去直奔后寺老和尚的住处,转悠好久才找到一根晒衣竿。启民拿到竹竿,使劲探出身子去捅那些蝙蝠。可恨小东西顽固至极,虚惊一场之后便固守阵地,任人怎么折腾,它悠然自若,无动于衷。捅得狠了,有两三只蝙蝠飞出来,盘旋一圈后又紧贴了上去。

启民丢下竹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一个个都成精了,知道我们奈何它不得!”

一个挑伕在下面出主意:“架起火来烧,一烧就掉下来了。”

启民慌急制止:“使不得使不得,大殿是木制结构,木头都干得透了,这一烧,后果不堪设想。本来我们倒是有功之臣,可别到最后成了个千古罪人哟!”

想来想去没个好主意,金再兴和启民只得先爬下来,稍稍休息再说。

经过这一场惊喜、惊恐和惊叹,启民下来以后的头一个感觉是肚子饿得很彻底,早晨喝的两碗稀汤糊糊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一时间就有点手脚无力,头晕眼花。

“后勤总长!有什么可吃的吗?”启民把赵锦云喊过来问。

“刚才我已经到老和尚那儿问过了,他说他们从来没有斋饭供应香客和游人。我在他们灶房里看了看,除了一小堆土豆,别的真是一无所有。”他看看启民一脸失望的样子。“要不,开两个罐头吧?”

“不不。”启民伸手挡住他:“罐头背到这儿也不容易,不到不得已不吃它,还是拿钱到村里买点粮食什么的。钱给得多一点。”

结果赵锦云去了很久,才抱来一大钵黑糊糊的说不清是什么做的面条。

“可真不容易!家家户户除了土豆再没别的,拿再多的钱出来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变不出来。我的天啊,我真还没见过比这更穷的地方。大姑娘十五、六岁都穿不上裤子。我们东北……”

启民笑着打断他的话:“东北是东北,雁北是雁北。要不是这么穷,我们还能见到从唐朝到现在不动一砖一瓦的佛光寺?兴许早给你涂得粉团玉琢了。”

“对对对,有一害必有一利,天下事互生互成。”赵锦云解嘲地说。

说着话,黑糊糊的面条被他们分食一空,吃到最后也没猜出来是什么做的。

秋明饭量小,在他们之前放下碗筷。趁大家围在一起狼吞虎咽的时候,她独自在院落中溜达,从廊前仰头欣赏檐头及木柱上依稀可见的彩画。彩画的颜色想来以朱红和青绿为主,初建的时候涂色和花纹图案都是有讲究的,如今年深月久,所有色彩都褪尽铅华,变成一片杂乱不清的斑驳污迹,看得久了连眼睛都发疼发酸。秋明怅怅地想,要研究唐代建筑上的彩画,恐怕唯有借助于敦煌壁画了。又想再过个几百几千年,连敦煌石窟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后人除了资料,拿什么实物来做观照呢?那时候讲述古代建筑,完全就是纸上谈兵了吧?或者干脆就把我们今天的建筑当作古迹?

她独自笑起来,摇了摇头,心里说不必替后人担忧,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办法。后世说不定能发明一种魔镜,举起来一照,几万年几十万年在这一块土地上存在过的物质都能毫发毕现,层层叠叠一清二楚。

她信步跨上前廊,朝大殿里走,要去替殿里的几座塑像拍照。脚抬起来跨门槛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正午的阳光恰好把大殿梁下照得明亮起来。秋明蓦然发现梁下隐约有墨迹,像是题字,大大小小一团一团,被一层土朱所覆盖,但是颜色比别处要略微深一点。

“嗨!”她站在门槛上朝启民招手。

启民三蹦两蹦跳上前廊:“夫人有何吩咐?”

秋明疑疑惑惑地用手指着梁下的地方:“那儿,就是那儿,看到没有?有隐隐约约的墨迹,像是题字。”

启民眼睛略有近视,看得眼睛里冒火,还是一片模糊。他立刻招手喊来金再兴和赵锦云,让他们也帮着鉴定鉴定。两个人睁眼闭眼琢磨了好久,说法还不及秋明那么肯定。

启民快刀斩乱麻,手一挥下了决心:“不管有没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过。马上想办法上去看看。”

金再兴吸一口凉气:“天哪这怎么上去?梁下无依无靠的,从地面到顶有九米高哪!”

启民看了看地形,说:“也只有搭架子上去了。锦云你去找老和尚,让他帮你雇几个当地民工,再买些绳子木料。”

幸好当地缺粮食不缺人,听说有工钱发,一呼百应,马上来了好几个壮小伙子,随身带来了一应工具材料。到了大殿,大家伙七手八脚,长长短短的木料绑扎上去,虽参差不齐摇摇晃晃,踩上去两三个人倒也没有问题。最后一个绳结打完的时候,启民已经是迫不及待往上爬了。结果金再兴死活不让先生冒险,拦腰把启民抱了下去,自己抢上一步。启民无可奈何,跟上去站在第二层的位置,给金再兴做接应。

那边秋明已经回村抱来一床被单,由锦云帮忙,嚓啦嚓啦地撕成几片。浸泡水之后,锦云带着爬到第三层,递给启民,再传到金再兴手里。金再兴努力撑起胳膊,用湿被单去擦梁下的土朱。土朱着了水,果然显出字迹。几个人顿时兴奋至极,慌不迭问金再兴是个什么字?金再兴抬头再要辨认,干透的木料已经把水吃了进去,土朱恢复原来的颜色,字迹无影无踪。后来大家商定让秋明专事记录,每擦一下,金再兴就大声报出显露出来的那个字,秋明记在纸上,被单扔下来浸透水,再传上去……折腾了足有两三个时辰,才算把梁下题字读完。

启民从架子上下来,甩一甩酸疼的胳膊,把脖子扭那么几扭,开心地说:“妈吔,比爬一天山还累。不过也太值得了。唐大中十一年,我算算。”他掐着手指默想一刻。“猜猜是哪一年?公一元一八百五十七年!距今将近一千一百年历史!”他笑起来:“如果是一个人,活到一千一百年,想想是什么样子?胡子恐怕要比庐山瀑布还要长了吧?肚子里的智慧要用渤海湾才盛得下。我的天哪!”他放声大笑:“那就长成一个精怪了!秋明见了准保吓掉魂。”

秋明嗔怪道:“这么开心呀!说话比孩子还不上路,疯疯癫癫的。”

“啊,是该疯一下,大家都疯一下。来,后勤部长!把所有的罐头都拿来打开,我们今天要好好庆贺自己。”

“不留着防防万一啦?”锦云有点犹豫。

“行啦,别舍不得,人生在世,有几个今天这样的日子呢?”

几个人坐在山坡上,人手一只罐头,吃得酣畅淋漓。启民边吃边布置接下来的具体绘制任务,又说他回北京后要给太原教育厅写一封信,敦请他们做一个永久性保护佛光寺的计划。这样一处稀世古迹,要是被人为破坏掉了,那才叫法不能容呢。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山谷中重新出现昨天刚到时见过的金色童话。夕阳的最后一抹影子逗留在大殿的屋檐上,如歌如颂。周围寂静无声,仿佛这是远离尘世的另一片乐土,千百年的时间在这里从未存在过,走出山口便可以看到大路上盛装的唐朝仕女。他们互相微笑起来,心里一片纯净的愉悦,连头顶上陆续从大殿飞出来觅食的蝙蝠都变得宁静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