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恋情

第二十二章  峪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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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民夫妇回到北京,一身尘垢,疲惫不堪,行襄里找不出来一件像样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前通后凸,活像历尽千险逃难回来的人。

跨进院门,五岁的洋儿从屋里飞奔出来,笑着跳着要往秋明身上扑。秋明慌忙把胳膊架起来拦住他:“不行不行,妈妈身上脏得很,有咬人的小虫虫,等妈妈洗一个澡,换了衣服,再跟洋儿亲热。”

秋明坐在院子里,让女佣拿了换洗衣服给启民洗澡,自己和洋儿面对着面,当中隔一个人的距离,说一些母子间琐琐屑屑的话。洋儿不断地站起身要往秋明怀里蹭,秋明一次又一次拦住他,威胁说要是小虫子爬到他身上,会把他咬得浑身出血。

“那妈妈怎么没有出血呢?”

“妈妈是大人,大人的皮厚,不怕咬。”

“我能看看是什么样的小虫子吗?”

秋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觉得孩子的好奇心就是重,什么东西都想亲眼看一看。这时启民洗完澡出来了,秋明总算解了围,把洋儿交给启民,自己进浴室去洗。

秋明把水放得很满,很热,泡在浴盆里,仔细搓洗一个多月来积攒在身上的污垢。肥皂搓在身上滑腻腻的,感觉十分舒适,她愉快地想:人类真是奇怪得很,既享受和欣赏现代文明,又崇拜和怀念古代文明。世界就这么分成两半,一半往前,一半往后。会不会有一天连接这两个世界的纽带嘣地一声拉断,两头的世界都沿着拋物线迅速下滑,滑出地球落入茫茫宇宙之中呢?

她洗完澡,一动手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脏衣服卷成一团,拿到院子里准备烧掉。女佣有点舍不得,说拿热水烫烫就行了。秋明笑道:“还是烧了吧,否则看见这衣服总觉得不对劲,浑身发痒。”又问:“洋儿和他爸爸呢?”女佣答说先生出门理发,把洋儿带走了。

秋明没有想到启民这一去,竟引出了后来一连串戏剧性的相会。

首先是启民在美国的好友哈克从天而降。当时启民理完发出来,洋儿说他肚子饿了,启民就带他坐了三轮车到前门去吃开洋小笼汤包。坐在车上的时候,启民只顾跟洋儿逗笑说话,没在意有一辆英国式自行车忽快忽慢地始终跟着他们。

到得前门,启民下车,把洋儿也抱下来,掏钱付车费。洋儿在旁边扯扯他的袖子;“爸爸快看洋人。”启民一回头,哈克穿一身本色麻布西装,戴一顶帆布大洋帽,倚在自行车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呢!

“哦!”启民愣了好一会之后,轻手轻脚走过去,眼睛竟有点湿润。“哦!我实在不敢相信,怎么会有小说和电影中的奇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哈克哈哈大笑,推开自行车,张开双臂把启民的肩膀抱住:“我的朋友,我说过我们会在中国见面的,瞧瞧,现在我是客人,你是主人了。我一到北京就打听你和秋明。”

启民深为不安地摊了摊手:“我很抱歉,事先不知道你要来。我们今天才回到北京,就在一小时以前。”

“这么说,我们确实有缘分,如此短暂的时间就碰上了面。”

“天哪!简直是意外之喜!秋明还不知道要怎样高兴呢。”启民兴奋得有些急不可耐,顾不上带洋儿吃包子了,另雇一辆三轮车,要哈克和洋儿坐上去,自己骑了哈克的自行车在旁边带路,往家里猛赶。

秋明的惊喜果然比启民更甚,满脸漾着笑,沏茶,开西瓜,又打发女佣上“翠香阁茶馆”叫菜。

“我说我们一路上考察怎么这么顺利呢,原来是有贵客在北京等着我们哪。”

“我猜猜你们考察什么:一定是古代建筑。”

秋明笑着说:“中国古建筑里的几样好东西都被你们美国人弄去了,启民不服气,下决心要找到更好的。”

“找到了吗?”

“当然。很多的辽代建筑,甚至有一座唐代木制建筑。”

哈克耸耸肩膀:“我对中国古建筑一窍不通,可我很为你们高兴。”

吃饭的时候,启民问起哈克这次来的目的。哈克对他们说话毫不设防,告诉他们说,自己目前已经是东亚国际问题专家,供职于华盛顿五角大楼,这次以观察员身份到北京来,主要就中日交战的可能性及战争前景写一遍递交白宫的报告。

启民问道:“你觉得中日会展开全面交战吗?”

哈克把手掌摊开,掰了几根手指:“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启民望一眼秋明,忧心忡忡地说:“战争一爆发,必定不是小范围的,全国上下都会卷入进去。日本如此盛气凌人胃口自然不止于东北和华北。我只不明白国际社会为什么不加制止和约束?”

哈克含含糊糊说:“这个问题就不是我们能够讨论得了的了。自然是各国有各国的打算,互相都以本国利益为重。除非两国唇齿相依,否则谁肯为别国牺牲自己?”

“可是你们应该看到,日本一旦侵占了中国,离他称霸世界的目标也就不远了。”

秋明把一只手伸过去,握住启民的手指:“别这么激动,日本侵吞中国谈何容易,中国有四万万民众呢,你应该有信心。”

哈克笑着说:“为什么一谈到战争,火药味就这么浓?不管怎么样,我们之间是好朋友,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

各人喝下一杯青岛红葡萄酒。哈克吃了一块他最喜欢的咕老肉,对启民说:“我今天到是很想听听你们两个人的打算。一是长远的,二是眼前的。”

启民问:“长远的怎么讲?眼前的又怎么讲?”

“长远的嘛,指未来十年,或者二十年的事。比如中日战争,是铁定要打起来的,日本其势汹汹,中国地广人多,这一打,没有五年八年收不了场。暂且就算中国打赢了,把日本人赶回日本岛上去了,可是战争势必已经把国家经济削弱到极限,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这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修复战争创伤起码又要五年。你算一算,这该有多少年过去了?在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你——建筑学家;你——画家,你们两个人都不可能有用武之地。饭都不能吃饱的时候怎么谈到欣赏艺术?人民只需要简陋的小屋遮风蔽雨,如何谈得上设计和建筑高楼大厦?不不,你们两个人的学问专长对于中国来说都是过于奢侈了,是虚无飘渺不切实际的。十五到二十年时间!我的天,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何况这是你们最具创造力的黄金年华。你们没有想过如何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限?”

启民作一个无可奉告的手势。

“启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不忍看着你们在今后的日子里颠沛流离,浪费生命。你们如果想回美国去教书,做研究,或者开办事务所,我都可以帮忙。我现在有能力帮这个忙。美国毕竟远离战争,而且美国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国家,任何时候他总是欢迎科学家艺术家去拓展天地。”

启民微笑起来:“我记得你从前谈起美国总是把它骂得一无是处,怎么几年不见,立场大变了呢?”

哈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从前还年轻,年轻时候的眼光是锥子,看什么都想刺出一个洞,瞧瞧里面的货色。现在不同了,眼光变成了棉花,看什么都是柔软地贴上去,看见污点还不由自主要擦擦于净。”

秋明拍一下手:“说得太妙了!”

哈克叹一口气:“美国毕竟是我的祖国,骂归骂,心里的一份感情还是不一样的。”

“所以呀,你就应该理解此时此刻我的感情。”启民又夹一块咕老肉到哈克的碟子里。“我也是有祖国的人。我的国家将要面临亡国之危的时候,即便我心里想去美国,我这双腿能迈得动吗?”

秋明一向心里绵密,怕哈克遭到拒绝后心里失望,连忙忿过话头:“哈克,你没有说眼前的打算呢。”

哈克活跃起来我在中国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想问问你们这个月和下个月在哪儿过?”

启民说:“原来是准备去北戴河度假的。连续在外考察,我们都有点疲劳,秋明尤其需要休假。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去住几天?”

哈克连连摇头:“不不不,恰恰相反,我想邀请你们跟我一起去住几天。我父亲有个传教的老朋友,在山西,他买下了汾阳峪河道的一座废弃磨坊改建成别墅,可以借给我使用一个月。”他诡秘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你们肯去,会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秋明笑着:“谁?你本人就够让我们吃惊的了。”

“这个人自然比我还要受欢迎。你们去了才会知道。”

启民望着秋明:“既然如此,我们是非去不可啦?”

“恐怕是这样了。”

三个人一齐大笑,仿佛重新回到了年轻时候在美国的愉快时光。

启民查过地图,汾阳离赵城和晋祠都不很远,这两个地方是他计划中的考察点之一。于是决定仍然不带洋儿去,他们两个人跟哈克先走,过两三日后启民的两个学生助手带上器材图纸去汾阳跟他们碰头。

哈克开玩笑说启民快成工作狂了,休假都不肯舒舒心心地玩。启民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忧虑的是战争快打起来了,一旦双方开仗,古迹能否保存下来非常难说,所以他有一种紧迫感,恨不能在战争爆发前把全国山山水水旯旯旮旮都走一遍。

峪道河在汾阳城外,白彪山麓,源头便是著名的“马跑神泉”。传说宋太宗当年率军经过,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将士,从此这泉水便没有停过。千百年来因着这股顺山势而下的泉水,沿溪建起数十家磨坊。磨声隆隆,面粉如雪,白眉毛白胡子的磨坊主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兴旺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近几年民族工业开始发达,附近的城市里创立了山西面粉业中心,开始了用电气磨机的历史,溪边的辘辘轮声才慢慢消寂下来,源源清流唯剩下曲折的诗情画意。许多大大小小空静的磨坊,也不知由哪个洋人首先发现其审美和实用的双重价值,很便宜地购买下来,稍加改造,成了消夏避暑的绝好去处。此后山西的传教士们竞相模仿,纷纷购买磨坊改建别墅,或粗犷或精致,风格流派各不相同,一座座如同灰色的硕大蘑菇,簇生在河边溪头,清凉幽静,野趣盎然。

启民他们的车停在其中一座別墅的台阶下面。这房子外表看去十分质朴,用浅米色条石砌成的房基,一半临水,一半坐落在山坡上。条石上面是粗大的原木搭成的房架,屋顶是一个坡形,向溪边倾斜,屋顶上有砖砌的烟囱,像乌龟伸出头颈四处张望。门廊很宽很深,廊前摆一张摇椅,被层层叠叠的花盆簇拥,花盆里却也不过是月季芍药之类的乡村野花。

摇椅上躺着看书的浅黄头发的年轻女人,听见声音蓦地跳了起来,把身边一盆芍药花惊得娇颤不定。她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高大丰满,穿一件**肩膀的布质碎花连衣裙,一头浅黄色头发在脑后拢成一把,柔顺地贴住后背,光亮精致得仿佛蚕丝做成的观赏品。她的眼睛也是一种浅的蔚蓝色,像是蓝宝石矿被开采出来的边缘部分,配戴在白皮肤上清新娇嫩,特别合适。嘴唇潮湿红润,圆嘟嘟的如同含着一枚草莓,是那种体质良好、性情活泼开发的女孩子特有的唇色。

她奔下台阶,站在哈克旁边,挽住他的一只胳膊:“亲爱的,你没有说出来我是谁吧?”

“没有,当然没有。我想要从他们眼睛里证明你是不是变成一个丑得没有人想认的女孩。”

秋明这时候目光迷蒙,不由自主攥紧启民的一只手:“天哪,你不会是琳达吧?你是吗?是小女孩琳达?胖娃娃琳达?”

“是的!亲爱的,我是琳达!是小女孩琳达!”琳达松开哈克的胳膊,扑上来紧紧抱住了秋明。“秋!噢,秋!亲爱的,我想你想得人都变大了,我已经长得比你还高了。”她放开秋明,又接着拥抱启民,亲吻他的脸颊我的御用建筑师,你一直很好吗?

“很好,阿拉伯公主陛下。”启民夸张地对她行一个晋见礼。

“我简直高兴得要疯了!”琳达涨红着脸深深吸一口气:“我又见到你们,而且是在你们的国家里,在这样一个幽静可爱的地方。哈克!”她转向哈克:“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才好。”

“这很容易,跟我结婚吧。”他自自然然搂住了琳达的肩头:“我们干吗在这儿站着不进去?这屋里没别的人,我们尽可以喝酒跳舞竖蜻蜓翻跟头。”

哈克推开门,把他们引进一间起居室兼餐厅。地上铺着风格绚丽的新疆羊毛地毯,一圈靠背很矮的沙发,一张木纹很粗的餐桌和几把餐椅。屋角还有手摇唱机,中国产葡萄酒和几只酒杯,一瓶刚插上去的黄色月季花。房间里很暗,但是没有电灯,有一只很高的银制烛台。

“真是些会享受生活的传教士。”启民感慨地说,“在中国这样偏僻的山沟里,居然还有上帝也要羡慕的住所。”

“宗教确实在慢慢变得世俗化,上帝不再是人类命运的主宰,而成为人间一个善于倾听苦难的面容慈祥的老头儿。甚至星期日弥撒也不是宗教感情的需要,只是满足了人类相聚集会的一种天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算作一种进步。”

秋明问琳达:“霍斯曼先生还好吗?”

“他仍然孤零零一个人生活。赫本先生已经去世了,新来的一个女管家,严肃得像个修女。父亲不愿意我离开庄园,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哈克插话说:“琳达在普林斯顿大学读新闻,计划将来要采访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首脑和夫人,对不对琳达?”他挤了挤眼睛。

琳达很不服气地反击他:“你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哦,不不,我为未来的女记者骄傲。”哈克转身对启民:“她利用暑假到中国来作社会调查,积累资料准备写学位论文。”

秋明说:“我曾经希望琳达将来当作家,结果她选择了新闻记者,这也很好。干新闻的人需要敏锐、勇敢、不怕吃苦,有同情心。这些琳达都能做到的。”

琳达走过去斟了几杯葡萄酒,一一递给大家,开心地说:“秋,谢谢你。为我们的重逢干杯吧。”

琳达自封为临时女主人,烧了一壶咖啡,又把事先精心烤制的蛋糕拿出来待客。结果蛋糕配方不对,没有蓬松开来,吃在嘴里粘牙,底层还有一股焦糊味儿。琳达十分羞迫,连连道歉。大家不愿意让她伤心,故意吃得若无其事,于是琳达又越发自怨自责。

秋明看出琳达的不高兴,提出来趁女佣准备晚餐的功夫出走散步。大家一致赞成。琳达脸上这才又转阴为晴。启民出门的时候带了一架相机,又带了写生用的拍纸簿。矛头便转移到启民身上,笑他对工作比教徒对上帝还要虔诚。

出了别墅门,拐过院墙,便看到哗哗流淌的溪水。水流顺山势而下,时缓时急。水急的地方溅出白色泡沫,如一片铺展的白练。水缓处有很小的漩涡,水色碧绿,看见溪底红色的岩石。站在溪边往对岸看,是一片俊秀的庙宇,厢房、围墙和小巧的钟楼衬着橙红色夕阳,成一长条黑色剪影,幽秘可爱。沿溪边挺拔高耸的白杨树,枝头越过了庙宇的围墙和殿尖,骄傲地**在夕阳之下,薄薄的叶片被透射成一种高贵的银红色,每一片叶尖都缀有宝石,叶片承受不住宝石的重量而娇喘吁吁,摇摇欲坠,宝石的光芒越发华丽璀燦,夺人魂魄。

启民指点着庙宇的结构对他们说:“山西的庙宇,无论大小,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立体的组织,权衡俊美,各部参差高下,大小相依附,从任何视点望去都恰到好处,结构上很讲究的;二是所有建筑,无论砖筑石砌,斑彩淳和,多带红黄色,在日光里与山冈原野同醉,浓艳夺人。尤其夕阳西下时,砖石如染,远处殷红映照,绮丽特甚。这大约是山西人独特的审美情操。”

琳达惊叫着:“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对面这座小庙有多美,简直就是为落日准备的归巢呢!过去看看好吗?”

说着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扒下鞋袜,扑进溪水,大叫着:“清凉得像冰镇啤酒!”

大家笑着,也学她的样子脱了鞋袜趟在溪水里。溪水像顽皮的水蛇,绕住他们脚脖子打着旋儿,伸出细细的舌尖舔吻腿上的每一个毛孔,愉快的痒丝丝的感觉从膝盖直达心脏,刺激了全身每一处经络,霎时间整个肌体如花儿开放,尽善尽美。

庙宇建立在一片土坡之上,有羊肠小路盘旋上下。庙宇周围的地势原本平坦,唯有这片山坡突兀耸起,如湖泊中的孤岛,可见当初选址的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庙前本来有几十株松柏,此时雷打火烧、人砍畜啃,只剩下一棵老松傲然孤立,其余只见枯干朽蚀的歪斜树桩。庙门闭锁着。所谓“锁”,其实也就是一把锈蚀得手掌一劈便能砰然落地的铁扣子。启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青衣青鞋僧人模样的老人在默默锄地,便走过去恭恭敬敬行一个礼,问他可有钥匙相借?老人竟不抬头,从腰间取下一条铁钉递到启民手中。

开了门进去,但见庙中空无一人,蔓草晚照,伴着殿庑石级,静穆神秘,如在画中。一行人不由自主站立下来,举目四顾,屏息静气,良久才觉心脏松弛,呼吸如常。

庙宇的两厢又有出乎意料之处,竟是两口平窑。有东倒西歪的砖级可攀援而上。站在窑顶,感觉四周风景全入怀抱,雄心顿生,呼吸粗重许多。远望山势和缓,峰峰峦峦如天外烟霞,古原夕阳,苍茫众生,沉重的情绪竟如星际隙石扑落下来,压迫得谁也无法开口。再看近处,红色山田阶梯形渐次延展,其规整壮丽,令人猜不出是人工还是天成。坡地里高的是玉米,矮的是黍子,间有紧贴地面攀缘生长的地瓜藤蔓,红绿交杂,高矮错落,另有一种平和世俗的可爱。

秋明紧挨启民的半边身体,轻声说:“等我们老了,该做的事做完了,我们就退休到这儿来,挨着小庙搭一间泥屋,安安静静过完最后的日字。”

哈克笑道:“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么久远的事情!这该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吧?”

启民问:“如果是你,哈克,你会怎么想?”

“可以肯定我不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在这里的居住时间极限是一个月,超过得太多我就会自杀。但这儿确实很美,有一种荒凉的来自宇宙的神秘,度蜜月也许不错。琳达你能同意吗?”

琳达大大方方笑着,回答说:“可以考虑。”

在峪河道盘桓了三两日之后,启民便不能忍受这种虽愉悦舒适却无所事事的生活了。他到汾阳跟金再兴和赵锦云碰了个头,决定次日便出发往文水。

哈克自然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琳达倒是一心要跟着秋明走的,启民却不赞成,说他们去的都是乡村小镇,如果考察队里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老百姓会少见多怪,考察未成,倒成耍猴儿的了。又说好每隔一个星期十天,他们会回峪河道休整一下,大家聚一聚。琳达虽然遗憾却也无奈,乖乖地留在别墅里写她的论文。

启民一行从汾阳出发,行半日之后,忽然见到路边山坡远远有一座砖塔。山脚下是村庄,绿树掩映,砖石泥房错落其中,鸡飞狗跳,颇有几分兴旺景象。从公路上看过去,砖塔似乎就在村庄后面,楼阁巍然,殿瓦琉璃,晖映闪烁,婉丽可人。

启民停了下来,拿出地图细看,知道这村庄名“小相村”,砖塔耸立处是“灵岩寺”。

金再兴说:“如此崭新秀丽,一望而知是明清之物,恐怕没有太多价值。”

启民兴致勃勃说:“反正也不远,拐进去看看吧。砖塔立在村后山坡上的样子,看看倒是有几分可爱呢。”

他们顺着一条光秃秃的土路,逶迤往村里走。土路上刚下过雨,泥泞不堪,虽不很远,却走得他们汗流浃背。约摸走了有四、五里路的样子,到达村前的门楼。楼跨在土城上,下面开一个圆圈形洞门。土城环绕村落,多处坍陷,人和羊从坍陷处进进出出。原来的防御功用早已丧失殆尽,一如他们在山西所见的其他村落。从洞门开始有一条路纵贯全村,一直通到村后灵岩寺。这路比刚才的路又艰难几分,路面粘滑如稀粥,人要侧过脚背踏上去方不致滑倒。走不多时,每个人身后便落满了自己脚后跟溅上去的泥巴点子,大大小小斑斑驳驳,最高处直到脑勺,把头发粘成一撮。

秋明笑道:“李白曾写诗惊叹蜀道之难,殊不知平原上的泥巴路也同样难于上青天呢。”

启民接口说:“有这份体验也不错,再读大诗人的诗作,感受自然又与别人不同。”

“就是委屈了我这双胶鞋,千辛万苦的。”秋明低头看看自己一双泥糊糊膨胀出许多的鞋。

气喘吁吁赶到寺前,进门却令他们大吃一惊:只见瓦砾成堆,土丘蹲伏,满目一片荒凉凄惨。中间天王殿的遗址,隆起如一个巨大的土坟,青草萋萋,残垣断瓦夹杂其中,五光十色,完全可以想见旧日的堂皇。绕过天王殿,在瓦砾堆里走了几步,前面又是一座土丘,其顶部寸草全无,却有两尊铁佛在露天趺坐,中间一只空空****的无像大莲座,仿佛座上的主人刚刚起身离开,去喝水或者上厕所,不巧把一只空座位暴露给了香客。

大家此时都来了兴趣,围着铁佛拍照抚摸,全然忘却旅途的困顿。逗留了一刻又继续往后捜寻,到达,正殿遗址。此刻背景中的砖塔已经十分贴近,遗址上又见三尊铁佛,寂然趺坐,慈静对人。东头一尊并且微伛头颈,低垂了眉眼,满脸的怜悯不忍之色。此刻看起来倒不是启民他们不忍见铁佛露天而坐,倒是铁佛不忍他们千辛万苦而来只见到一堆瓦砾了。大家置身遗址之上,举目四顾,远山如烟,天宇疏朗,两处遗址不殿而殿,给予他们的想象凝重幽远,不同寻常。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举手合十,行动中完全是受一种天意的驱使,正可谓不由自主,身心俱净。

过了文水,考察队又折回西南,往赵城方向。因为途中启民看报纸,知道赵城广胜寺发现宋版藏经,轰动了全国学术界,遂决定亲往广胜寺膽仰一番。

坐汽车到赵城,天色已经不早,便住下来过了一宿。打听到去广胜寺还有四十里路,且不通汽车,赵锦云又起大早出去雇了两匹骡子载运那些行礼器材,其余人一律步行。

出了城门,据当地人介绍,有二十里路是平原,而后才慢慢上山。走了一段他们才知道,虽说是平原,但沿途小土岗绵延不断,地貌极不秀整。大路在土岗的山谷中蜿蜒出入,迂回曲折,所以当地人嘴边的二十里不卸是指直线距离,还是实际的路程长度。

走出不到五里路,头顶上已经是骄阳似火。草帽戴着不觉荫凉,反倒闷热如扣着一口蒸笼,索性摘下来拿在手里当扇子。沿途没有一棵权以遮荫的树木,两边红色土崖沉甸甸地壁立,仿佛不久前刚有一场大火铺天盖地烧了过去,烧得山土焦赤,余烬久久不散,走在崖下的人只好忍受这炙人热浪,无地藏身。在峪河道高岗上被大家所称赞的玉米黍子,同样生长在红色坡地上,却没有了那种窈窈秀色,倒使人油然而生怜悯之心,心想这样的细枝嫩叶如何受得了上晒下烤!

山路逐渐升高,盘旋直上高岗,沿途景物逐渐有了层次转换,不再似刚才那么单调。走在路上,往前是山峦屏障,虽不似南方山岭奇秀挺拔,倒也有树有水青绿葱茏。侧身向下俯瞰,田垄农舍参差错落,精致如画。有时候队伍穿行山区村落,那就更是饶有情趣了。小庙城楼,街巷里井,均古朴幽雅。树木高大茂盛,粗大到需两人合抱的举目皆是,是凡有大树,树下必供着树神,有一撮撮黑色的香灰,也有香火正红冒出笔直一线青烟的。大家纷纷猜测供树神是什么意思,求它保祐什么?合家平安呢还是五畜兴旺呢!从山上各处流下来的涓细泉水,到村前必然已经汇集成溪,清冽冽地流动,看一眼便觉暑气顿消,口齿清凉。女人们三五成群,跪伏在溪边濯菜洗衣,捶衣声噼噼啪啪很有节奏,在山里传出悠长的回声。孩子们光着肚皮,在溪边追逐打闹,不时跑过来趴在母亲背上撒个欢儿,把母亲冷不防地吓一大跳,身一扑一收,晃几晃才能稳住。男人一个个嘴里含着旱烟杆,聚集在村中荫凉的敞地上,像是合族商量什么事情,又像是闲来无事讲古解闷。看见队伍中的秋明穿一件飘飘****本色绸衫,下摆束在西裤中,扎一条宽边皮带,姗姗从村中走过,便惊诧不已,所有的脑袋齐刷刷扭转过来,从左边转到右边,直把秋明目送至山路拐弯处。

下得山来,又是一片平原。这平原很奇怪,遍地碎石,寸草不生,龟裂的泥板龇牙咧嘴,裂缝中有丑陋的小动物悉悉索索爬来爬去,且浩**辽阔,望不到边际。大家心中奇怪,站定下来前后左右细看,才发现脚下原来是干涸的河床。也不知这里何年何月曾经流淌过这么阔大的一条河流,如今除了一地碎石,已经是滴水全无了。此时斜阳西下,晚山如屏,不毛之地的平原上一片嫣红桔黄,气象恢宏,恰现出北方风景的辽阔疏朗,使行路人又有另一番感慨。

到达广胜寺是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刻,殿宇宝塔在夕阳渲染中闪烁辉映,神圣辉煌,使人顿觉肃穆崇敬。启民他们经过一天赶路人困骡乏,幸好寺院有供客人歇宿的地方,设备也还算齐全,大家匆匆吃一点斋饭,回房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开始细细地考察全寺。

寺院建在山坡上,前低后高,规模并不很大,前面照例是山门三间,山门之内为前院,穿过院子到达前殿。殿有五间,左右是钟鼓楼,紧贴在山墙上。殿门阶基高出前院约三米,有月合连接甬道直通鼓楼之下。这一切虽古朴有味,却也平平常常,与一般寺院无大异处。

进得前殿,启民抬头略略一扫,便知道此行又有收获了。原来大殿南面第二缝该用金柱的地方没有用金柱,却用了极大的内额,由内平柱直跨到山柱上。将第二缝前后檐柱上的“乳栿”尾特别加长,斜着向上挑起,中段放在内额之上,上端与平梁上下相连,承托了梁的中部。这与斗拱的用昂是相同原理,结构上可说是一根极大的昂。

启民从前殿出去,又看了正殿各处,发现整个寺院建筑都用此种结构法。他招手把秋明和两个学生唤来,一一把结构的奥妙处指点给他们看。

“这种构架,在我们历年国内各地所见遗物中,还是第一例。”启民笑眯眯地伸出一个食指,在空中晃了晃。“然而更重要的价值还不在这里。你们要知道,在日本古建筑中,尤其是飞鸟灵乐时期的遗物,都是用极大的昂,结构与此简直没有一点差异。这就证明了我们早就怀疑的问题:日本的这种结构法,是直接承受中国宋以前的建筑规制,而不是他们所津津乐道的自创。在这以前我们一直拿不出有力的证明去回击他们,因为这种结构法在中国后代反倒是失传了。所以我说,我们在广胜寺又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大大超出今天早晨出发前的预测。”

启民丝毫不想隐藏自己心里的快乐,满脸是笑,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在胸前变换手势,作为对语言的补充。

“还有次要的一点,不知道你们注意了没有?前殿和正殿用材之经济,仅凭我的肉眼观察,比我们所见到的辽代建筑有过之。若和宫式的清代梁架比,真可谓中国建筑中梁架轻重的两个极端了。我猜这寺梁横断面的面积,不到清式梁横断面的三分之一。诸位如果不信,马上我们可以上去测量一番。”

金再兴有一般追根穷底的好奇劲儿,当下就爬上去用绳子量,果然如此。启民像孩子样得意。秋明就笑着臭他:“也别太得意。你这眼力比我们是准些,比正经的木匠师傅,恐怕又差很多了。”

启民笑而不答,依然是兴高采烈。

从广胜寺下山,启民兴犹未尽,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访附近的一个兴唐寺。据从《县志》介绍,兴唐寺是唐建,与广胜寺同在一座山中。启民觉得既称唐建,又在山中,原构很可能完好无损,若轻轻放过岂不悔恨终生。

岂料地图上两处寺庙虽相距不远,走路却要先下山,再由另一条路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十二个小时还没有寺庙踪影。这时约摸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山中峰峦交叠,黑影如屏,伸手不见五指。人和骡子都累得精疲力竭,身前身后一片喘息之声。风从谷底里搅起来,带着尖细的呜咽声,在山中左冲右突,寻找出口。听得见脚下泉水湍急,却看不见水在哪儿。一不小心踩动危石,石块便挟一路呼啸,速度极快地滚下山去,惊出人一身冷汗。赶骡的杂伕们开始骂骂咧咧,抱怨不止。启民体谅他们的困顿恐惧,一句话也不加以批评。实在他也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女人的耐力和毅力在此得到顽强体现,只见秋明凭他一双目力极好的远视眼,自告奋勇在前面带路,手攀足登,始终不停。启民和秋明都知道此刻他们是万万停不得步子的,他们两个人是全队的核心和灵魂,他们还在往前走着,别人自然就没有借口休息或者回头。

摸索着借助路两边松柏的引导,翻过一个山头。深蓝色天幕终于**出来,黑黝黝的松林间隐约见一颗星星明亮温暖。再走,星星越长越大,原来却是挂在松林里的一盏油灯。一伙人知道前面定是寺庙无疑了,顿时脚下生风,迫不及待扑至庙门。

举手扣门之后,出来一个蓄白胡须,青衣青鞋的老道,手里提一盏风灯。灯光从腿弯部位照上来,老道全身沐浴在橙黄色光晕之中,非但人显得颀长高大,还颇有几份仙风道骨。启民恭恭敬敬上前道一声打扰,询问此处可是兴唐寺?老道回答说此去兴唐寺还有三、四里路,这处是山神之庙。

一伙人听说不是兴唐寺,大为失望。憋足的劲儿经这一停顿,全部跑光。两个杂役干脆在庙门口坐下来,声称死在这里也不走一步了。启民无法,只得将错就错,跟老道好言相商,在庙里借住一晚。山里人的性格和善热情,老道一口答应,殷勤地把他们引至正殿。

卸下行礼,骡子被老道唤人牵去照料了,其余的人饥肠辘辘,第一件事便是张罗晚饭。厨房离宿处有近百米之遥,当中要穿过荒芜的菜园,上一座坡,再下一道石坎。此时虽有一盏灯在赵锦云手里提着,但是山影巨大,灯光昏黄,风把灯火吹得忽闪忽闪,周围的景物一齐跟着舞蹈摇摆,很有几分恐怖神秘。

厨房是筑在山坡上的一处窑穴,无门无窗,一口锅灶,一张方桌,几条板凳,再加灶台上的一摞粗花瓷碗,案板,刀铲,一小瓶豆油和一罐粗盐,可见庙中道人们平日生活之清苦。老道给他们舀一瓦钵杂面粉来,几个人分工合作,金再兴去菜园子里摘了一些菜豆,启民烧火,秋明和面,匆匆做了一锅疙瘩汤。每人两碗,三口两口喝下去,一个个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眼皮子打架,碗泡在锅里留着明天再冼,跌跌绊绊回正殿睡觉。

两个杂伕铺盖都不及打开,和衣往门板上一躺,眨眼间鼾声大起。启民他们虽也手脚瘫软,毕竟生活还有规律,打水洗了手脚,跪伏在地上解铺盖绳子。

金再兴笑着说:“想起来也很好玩,每一天都是不同的冒险,将来告老还乡的时候当故事讲给儿孙们听,恐怕够讲几天几夜的。”

赵锦云接口说:“与其讲故事,还不如写回忆录,让后人也知道我们这一支考察队存在过。”

启民还在给秋明铺床,把她的一条床单拎在手里哗啦啦抖了又抖,这时就停下来:“与其将来写回忆录,不如现在多写点介绍文章,让世人知道有这些藏之深山的明珠。我们中国人向来有点太谦虚,不善于向别人张扬自己。其实要在当今世界立足,宣扬自己是十分必要的手段。日本的文明历史可以上溯到什么年代?鉴真和尚东渡之前恐怕还是个蛮荒之国吧?如今他们把京都奈良的古迹当宝贝,到处对人夸说他们袓先的伟大。美国呢?历史就更短,不到二百年,跟中国比起来恐怕还是个婴儿。可是他们也有办法,他们在世界各地掠夺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据说堪萨斯省立博物院新近得到一幅中国壁画,其来源就是我们昨天考察过的广胜寺。”

金再兴惊讶道:“怪不得昨天我在正殿的东山墙上,到有一小块残缺壁画,原来大部分都被美国人弄走了。可恶可恶!洋鬼子真是眼尖耳朵长,什么好东西都嗅得出来。”

启民还要说什么,须发皆白的老道颤巍巍出现在门口,躬着身子问:“哪一位先生姓杨?外面有客人来访。”

“有客?”启民从床铺上站立起来,光脚趿拉着鞋,诧异地望住秋明:“会是什么人?我们在此地没有熟人的。要么可能是当地村长了?”他转身对老道说:“你瞧,他们都睡下了,还有一位是妇女,客人来访恐怕不大方便。能不能有话明天再说?”

老道不及回答,身后忽然传出来朗朗的声音:“怎么?没弄清来客是谁,就这么拒之门外?”

启民猛地一愣,他觉得声音很熟,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过来的,有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味道,仿佛大殿里这盏火苗飘拂的灯,把一切都照得**漾起来,虚幻起来。

来人这时已经侧身从老道身边挤上前,抬脚跨进大殿,摘下头上的礼帽,抱在胸前,笑眯眯地望着启民:“十多年不见面,老弟越发儒雅沉稳了嘛!”

启民惊叫一声:“秋明快起来,是刘仁!”

“啊?”秋明仿佛瞬间被炮弹击中,巨大的气浪把她从床铺上掀翻坐起。

“我已经追踪你们两天了。今天上午追到广胜寺,说是你们刚走,往兴唐寺去了。我立刻回头,马不停蹄赶到此处。果然被我堵在大殿里!”刘仁很得意地哈哈笑着。

“你真是把我弄糊涂了。”启民的思绪还没有从惊诧迷惘中跳出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一带考察?”

“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的行踪,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我有我的消息渠道。不,别打断我,别追根问底,这不合适。多老的朋友啊,同房间住过四年!我想不关注你也不可能。”

启民眼睛湿润润的,对两个目瞪口呆的学生说:“我的大学同学。我最好的朋友。天哪你们干吗这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秋明笑道:“还说别人,你自己这副样子就够傻的了。你怎么不请刘仁坐下?”秋明因为只穿了贴身内衣;坐在被窝里无法起来。

刘仁说:“算了,爬一天山路,谁也别逞英雄说自己不累。你们睡吧,我跟启民出去走走,说一会儿话。”他用一只手掌往下压了压,做了个请大家休息的手势,神情动作中仍然不失从前学生领袖的魅力。

夜凉如水,风把庙门前的松林吹出一种老人抽泣的奇怪的声音。在云层中隐藏了一整个晚上的月亮,此时大约感觉到将要被世人遗忘的恐慌和失意,一咬牙又把脑袋伸了出来,虽不似往日那么明眸皓齿、盈盈露笑,倒也还素淡可爱。

刚才启民进门的时候因为饥渴困顿,又加夜色如墨,跌跌撞撞跟了老道往前走,也不知庙宇全貌是个什么样儿。此刻月光突现,仿佛舞台上声形人物原本都在黑暗中神秘活动,突然灯光大亮,观众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轻惊叫!原来一切是这个样子!启民看清楚庙址很大,殿堂之外有许多荒地丛林,背倚着一座未经修整的荒芜山壁。因其荒芜,便没有一般庙宇的庄重神圣,而显得蛮荒粗犷,野趣十足。

两个人信步走到大殿后面的菜园子里。启民在一块废台基上坐下来,抱怨道:“实不相瞒,今天我毕两条腿也快不是自己的了。”

刘仁跟着挨近他坐下,笑道:“你这叫自讨苦吃。”

“是啊是啊,没人强迫我干这个,你说得一点不错。可我不知道怎么就着了迷,我心疼中国有这多好东西没有被世人发现了解。刘仁老兄,你要是跟我一样学了建筑,你就会知道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庄严、雄伟、古朴、开敞的神殿之下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我知道。我不学建筑同样能想象出来这种感受。就像有人读了一辈子书,充其量不过是个书蛀虫;有人一辈子只读过三本五本,这三五本书却能造就他成为旷世之材。”

启民在刘仁大腿上重重拍了一掌:“老兄!你还是这样出口不凡!”

刘仁苦笑一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噢!”

启民看见大殿拐角处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启民警觉起来,推一推刘仁:“有人在跟踪你吧?”

“是我带来的人。”

“啊,我倒忘记问你,从苏联回来以后,你都干了什么?回国后我去找过林眉,他父亲说你们结婚了,后来就再没有消息了。”

“我们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刘仁拣一根草棍,在地上胡乱划着。“有很多事,我不能告诉你。也许将来我们坐了天下之后可以说,但是现在不能。”

“这我明白。我对共产党也不是一无所知。”

“我最近公开的任务是在同蒲线上组织铁路工会。中日战争即将爆发是一个谁都看得见的事实,日本一打进来,山西必然很快落到他们手里。而铁路又是经济命脉,军队和给养都靠铁路运送,所以铁路工人的工作很重要,要把他们的思想先武装起来,到时候会对我们有用。”

“林眉她……”

刘仁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顺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和秋明在这一带考察,已经有人注意并且汇报到我那儿去了,他们怀疑你是日本间谍,深入到山西腹地,借口测量古建筑,实际是勘察地形,绘制地图。”

启民大惊:“有这样的事!”

刘仁扭头望了望启民:“幸亏我知道你。我们当年是一块儿参加过火烧赵家楼的,不是吗?尽管你后来厌恶了政治。”

启民张了张口。

“不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实际上你从来也没有对政治发生过兴趣,你仅仅是受潮流影响,被政治裹挟。你过去津津乐道工业救国,结果你自己也没有去学实用的工科,你学了建筑。天哪,建筑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名词,读在嘴里就有一种站立起来的、升高的辉煌感觉。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会对中国有大贡献。当然不是现在,现在一切无从谈起,我们正在干的事情正好跟你相反:你要建设世界,我们却要打碎界。可我们的历史作用是阶段性的,完成了一个阶段,便在舞台上消踪匿迹。你不同,你的事业可谓永恒,因为人类毕竟需要进步,需要美,需要和平的家园和欣欣向荣的城市,这一切都要从你的手里诞生。”

启民善意地笑起来:“你的话里有一种梦幻的味道。”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我是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你很久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你没有一个倾吐对象,所以抓住我就滔滔不绝。”

刘仁像是第一次认识启民那样呆望住他,眼神凝冻,片刻之后才活转过来,低下头去。启民感觉那一刻刘仁实际并没有看他,刘仁的目光是一枝折回头的箭,反过来射向他自己,所以才在眼球表面留下一层凝冻的皮壳。

启民小心翼翼说:“你似乎并不怎么快乐?”

刘仁立刻反驳:“不,你这个词根本就用得不对。快乐不快乐是孩子的事,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道义、信心、责任,事业、信仰等等的名词。甚至爱情也只是一种附属关系,它不应该占第一位。啊,我知道你不能同意,可我们事实上就是这样在做的。他痛苦地望了启民一眼:“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林眉,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启民像是屁股上被扎了一根钉子,倏地跳起来:“刘仁你说什么?”

“真的,我只知道两年前派她去广东和福建交界的一个苏区根据地,那时候我还在上海。后来她是不是还在那儿,在干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了。没法通消息。”

启民怔了好久,慢慢坐下来,说:“你不该这样。”

“我没法不这样。”刘仁用力把手里的草棍拋出很远。“我很早就说过,你们两个人都属于和平。也许你当初就应该把她带到国外去,那么我们就不会结婚,她也不会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她爱你,也爱你的信仰。你用信仰的光辉吸引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刘仁把手掌放在启民腿上。“希望她没事,我们还会团聚。你要知道,蒋介石正在对苏区组织第五次围剿,其规模远甚于前面四次。我很担心。自从八月份上海的组织和电台被中统特务破坏之后,我们已经失去了跟苏区的唯一联系。一切都在不可知中,局势根本无法预测无法掌握。”

启民沉默半晌,只能说出一句话:“别太担心,事情会有转机的。”

“但愿如此。”刘仁轻轻叹一口气。

这是他们的谈话中刘仁第一次有这样无可奈何的叹息。启民知道这叹息是为林眉而发,他很有几分感动。他认为刘仁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把爱情去作附属关系的人。有时候,在某种特定环境中,人无法从容审视自己的内心,往往会把应该的当作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