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民和他的两个学生被反绑了双手,眼睛上严严实实蒙一块黑布,不声不响坐在牛车上。
一脚踏进苏区根据地的边界,他们就像麻雀落进罗网一样,再也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利。首先抓住他们的是一群十来岁拿红缨枪的儿童团员。尽管时令进入深秋,孩子们身上不过一件补了又补的夹袄,腰间扎一根布绳甚至草绳。有的孩子的夹袄还是母亲的旧物,五颜六色的补丁后面隐隐露出碎花布料,肥大的衣襟在腋下折进去一条,再用草绳拦腰扎紧。由此可见根据地人民的生活也相当艰苦。
孩子们的神情中却有北方孩子所没有的精明和机智。他们把红缨枪交叉拦在启民他们身前身后,吸溜着鼻涕,大声喝令他拿路条来。启民从来没有听说过“路条”二字,当即就傻了眼。倒是自作聪明的赵锦云不甘心束手待擒,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写了字的纸,想要胡弄这几个孩子。不料孩子虽衣着破旧,却还识过字的,当下为首的用红缨枪在赵锦云腿上重重拍了一记,喝道:“想蒙混过关?没门儿!跟我们走!”
三个大人被五六个孩子簇拥着,乖乖地跟着走。启民批评赵锦云说:“你不该哄弄他们,显得我们心怀鬼胎似的。”赵锦云叫苦道:“看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玩,逗他们一下的。谁知还真厉害。”金再兴感慨道:“百闻不如一见,共产党治理根据地还真有一套。”
走了约摸一、二百米,山坡丛林中露出一间茅屋。原来此处是一道关哨。有两个拿枪的红军战士走出来,都穿着家常老百姓的衣服,头上都戴一顶灰色八角军帽,正中缀一颗红星。年长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眼睛里有凶杀之气。年少的一个几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圆圆眼睛,翘翘的鼻尖,憨态可掬。孩子们把启民三个交给他们,还特别点了点赵锦云,说明他最最狡猾。
“这么说,你们是明目张胆闯进根据地来的?”络腮胡的那个把枪斜抱在怀里,侧着脑袋问。
“不不,我们纯属误入,进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共产党的地盘。”赵锦云慌忙解释。
络腮胡子呵斥一声:“不要你插嘴。”一面就拿眼睛去看沉默的启民。
启民缓缓地说:“我们是建筑学家,在这一带考察古建筑结构。我们从北方来,对当地情况不熟悉,真的不知道走进了红军根据地。”说着就把各种证件递过去,请对方审阅。
然而这一回络腮胡子却真的不识字,胡乱翻一翻,说:“东西先替你们收着吧,人是进得来出不去了。委屈你们一下。”一扬手,旁边的小战士赶紧递过去绳子和布条。络腮胡子一个一个把他们双手反绑,眼睛用布条扎上,喝令他们爬上牛车,由小战士赶着往村子里送。
牛车摇摇晃晃走得极慢,从木头车轮咯噔咯噔的响声,可以推断这一带土质粘性极大。这种土只要板结起来,硬得赛钢板,镢头都难砍进去。风吹在脸上,虽然也冷,却冷得温软湿润,全不似北方那样寒风凌厉,刀子一般割人。用打耳光来比喻,南方的风是女人的纤手打在脸上清脆肤浅,有一点搔痒的舒服。北方的风则是屠夫的大巴掌,一掌下去,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启民鼻子里嗅到了田野中稻子根部霉烂之后的甜丝丝的气味,小时候在家乡是常常闻到这种味道的。在日照充足的朝南的山坡上,泥土含着太阳的芳香,这是紫外线的特殊的香气,闻着使人心清气爽。忽然启民屏住呼吸打了个喷嚏,这是薄荷的清甜气味刺激了他的鼻粘膜。他以为这是幻觉,深秋季节不应该有薄荷。可是他又明明嗅到了这种气味。
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从后面响过来。启民听出这是一小支急行军的队伍。牛车往路边让了让,队伍带着一股凉凉的风,几乎从启民肩膀旁边擦过去。队伍中除了没法避免的脚步声,再没有其它响动,可以推断纪律的严明和气氛的严肃。牛车因为偏得太厉害,一只木轮陷进路边排水沟里去了,车上的几个人身体同时往边上一歪,差点儿摔下去。小战士跳下车,使劲地吆喝牛,听声音又急又恼。启民建议解开绳扣让他们下去帮忙推一把,小战士不置可否,启民只好识趣地闭嘴。
不一会儿后面又开始过来队伍,小战士急中生智,站在路当中“嗨”了一声,队伍中便有几个人过来帮忙,只一下就把车推上路面。没等小战士开口说“谢”,帮忙的人又匆匆赶队伍去了。
赵锦云悄悄对他们说:“感觉到了吗?队伍在频繁调动,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呢。”
金再兴也说:“的确,气氛很紧张,否则恐怕不至于这么对我们。”
启民用膝盖顶了顶两个学生:“闭嘴吧,还不接受教训。任何时候都不要自作聪明。”
赵锦云有点尴尬又有点自嘲地“嘿嘿”一笑。
启民这时候心里却在想,也许这一趟不该把他们两个人带来。他是存心要往根据地走,并且知道此行有危险,而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只以为跟以往的出行没有两样:他说去哪儿,找一座什么什么建筑,他们便忠心耿耿跟着走。不同的是秋明没来,因为秋明怀孕了,不能长途跋涉。启民在心里自怨自责,觉得自己是把危险强加给两个学生,其行为多少有点卑鄙。不出事,那是大家的福分;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将一辈子无法对自己交待。谁知道共产党会怎么对待他这样的人呢?
小战士“吁”了一声,牛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小战士咚地跳下车,绕到后面,帮他们逐一解下背后的绳扣和眼睛上的黑布。布条拿开的时候启民感觉额前一阵松快,血液瞬间流得畅快了许多似的。他试着睁开眼睛,一下子白光晃眼,酸涩无比。他眯缝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这片光明。
眼前是一座朴朴实实的农家房舍,泥坯的矮墙,墙头上覆着稻草帘,小门楼上有疏疏几片青瓦,从敞开的门洞里可以看到一条碎石甬道通往三间正屋,两排厢房。一些人在正屋和厢房之间来来去去,不苟言笑,脚步匆匆。院里拴着两匹瘦骨嶙峋的马,一红一黑,正低头嚼一堆干草。两个分不出是警卫员还是马伕模样的战士坐在拴马石上,很无聊地用手里的小棍子轻轻敲马的腿,互相之间也不说什么话。
启民断定这小院原先的主人不过是一户中等富裕的农家,因此也断定小院现时的主人不是苏维埃政权的最高领导。确实,以他们私闯根据地的错误程度,恐怕犯不着惊动头头脑脑。
小战士把他们带进院子,喝令他们停在跟马匹平行的位置上,对两个闲坐的人使一个眼色,意思要他们看守住三个罪犯。然后小战士独自上前,在正屋门口喊了报告,片刻之后便跨进门去。
启民好笑地想,这一刻他们的命运有一半捏在这个憨态可掬的半大孩子手里了,谁知道他进去之后会给他们编排什么样的罪名。他扭头看一看金再兴和赵锦云,发现这两个人一副轻轻松松若无其事的模样,正出神地盯着两匹吃草的马。他想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认为自己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地方。他们因为自己的光明磊落而神情坦然,也许他们觉得建筑跟政治实在天南地北,毫没有交叉重叠之处,所以对方一定会在询问清楚之后放了他们。
启民心里这样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当儿,看见堂屋的棉布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年轻到令启民不敢相信的红军指挥员。他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有一张红润的娃娃脸。也许是这张娃娃脸使他感觉年轻,启民说不太准。他的头发很长,上半部躲在军帽里,下半部耷拉在耳朵上,发梢略呈褐黄,是那种性子绵软温和的人特有的发色。他下巴上几根疏疏的胡子有着跟头发同样的色泽,阳光下甚至能看见胡子尖上凝聚的一小点金光。嘴唇略有点厚,肉嘟嘟的,嘴角却深深地陷进面颊,仿佛随时随地都在运用嘴巴的力量促使自己痛下决心,又仿佛故意把嘴角咬得很紧,借此增添神情上的刚毅和果决,弥补这张娃娃脸给人的稚嫩错觉。倒是眼睛上那副圆圆镜片的白边眼镜,是唯一跟这张面孔搭配和谐、相得益彰的东西,它使年轻的指挥员平添许多儒雅之气,显出一种谦和、博学、思辨的学士风采。
“请吧,请进来谈谈。”他眼望着启民。“不不,不是三个,是这一位先生,他给你们作代表。因为我那儿地方实在太小。”
他亲自打开门帘,把启民让进屋里。
进门的感觉是屋子并不小,当中一张很大的八仙桌,铺着红红绿绿的作战地图,几个参谋模样的人围了地图又写又画,甚至连启民进来都没顾上看一眼。旁边有两张小一些的四仙桌,一张桌上摆了一部西门子电话机,有人坐在桌角打电话,似乎声音不很清楚,这人“喂喂”地喊得青筋暴凸。另一张桌上铺散着报纸、文件、书、标尺、铅笔什么的。报纸和文件都印在很黄很粗糙的毛边纸上,启民猜测这是苏维埃政府自行制造的纸张。
正在想娃娃脸的指挥员该坐在哪儿办公时,却见他伸手一推,原来板壁上还有一扇小门,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套间,小得只放了一张行军床,一桌一椅,便没有可以站人的地方。
“请坐吧,就坐在**,没关系。”他和气地对启民点了点头,顺便把门又关了起来,造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小天地。
他的桌上,很显眼地放着启民的一应证件,原来它们已经被小红军战士带到这儿来了。此刻启民与它们重逢,倍感亲切,因为只有它们能证明他清白无辜的身份。
娃娃脸的指挥员忽然兀自笑了一下:“哨咔上的人怀疑你们是奸细。”
“不不,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建筑学家,教授,留美洋博士。”
启民留心观察他镜片后面的眼色:“你相信我?还有我的两个学生?”
“我为什么不相信?我想我判断人的目光还是很准的,否则也不会把你们送到我手上来。”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启民的衣着:“为什么穿得破破烂烂?看不起根据地的人吗?”
“不不,没有这个意思。”启民慌慌地解释,我们出来考察古建筑,一路上尽钻深山老林,穿不了什么好衣服。”
“啊,古建筑,有意思。”他用手指在桌上轻叩着。“也许我们还能帮你点儿忙,我们这儿也有几座很古的建筑,听说是明代的。明代这儿有一个寡妇,丈夫死了以后把家产全部卖光,又挨家行乞,发愿建了一座塔,挺感动人的。”
启民说:“明代建筑不算太古,各地保存下来的有很多。要宋元年代的。最好是唐朝的,那才有考古价值。”
娃娃脸的指挥员“哦”了一声,显然有点失望。启民心里就很后悔,怪自己不该给他的好意泼了凉水。
“这么说,你是考察古建筑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到美国去拿学位?难道美国人对这事很在行吗?”
“我本来学的是建筑设计,回国之后发现没有什么建筑可设计的,只好跑到瓦砾堆里去了。瓦砾堆里也有很多学问,钻进去了发现很有趣很迷人。”
“是这样。”娃娃脸龇牙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启民断定他不超过二十五岁。
他在椅子上挪一下身体。“听我说,先生,你愿意和我们共事吗?”
启民张口结舌,一时不能判断他话中的准确含义。
“啊,我的意思不是现在,是将来,将来革命胜利以后,我们推翻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把国民党蒋介石赶下台,人民坐了江山,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那时候我们需要很多的专家学者为我们工作。你会有很多建筑可以设计,天南地北你有干不完的活儿,因为我们要把中国建筑成世界第一。那时候我们会去请你。”
启民客气地说:“希望能够是这样。”
“当然能够这样。”娃娃脸对启民的暧昧回答十分不满。
“你以为我是在吹牛?是在说大话?先生,这说明你没有一个清醒的政治头脑,你看不到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是一个历史必然的趋势。资本主义已经腐朽透顶,但凡一样东西腐朽到这样便是死亡。一个制度死亡了,必然有另外一个制度来接替这个位置。新制度必须与旧制度完全不同,不同才会给世界带来新生和希望。我们此刻就处于这个新制度的萌芽时期,我们是它的胚芽,人民是我们的土壤,胚芽一落到土壤中就会疯长,长得飞快,简直一天一个样子。你明白了吗?我觉得你是聪明人,你不应该不明白。”
“我明白。”
他开心起来:“这很好。你虽然在考古,但是你不是食古不化的人,这一点我看出来了。”
“谢谢。”
“别这么客气,我们不喜欢过分温文尔雅的人。革命是一种暴力行动,有时候甚至很残酷,血腥味很浓,这是手段的问题。目标必须跟手段相结合才能成功。这一点希望你们不要有什么误会。”
“我想你们应该算是——以牙还牙?”
“对对!”他非常愉快地笑起来。“我们之间谈得很融洽,你很善于理解别人。”
“谢……”启民刚说了一个字,忽然想到娃娃脸的嘱咐,又把后面那个字咽了回去。他小心翼翼问请问我们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娃娃脸站了起来,似乎准备送客的意思。“你们必须在一段时间内留在苏区根据地里,再具体一点说是在这个村子里,在这个范围里你们可以自由走动,但是不要靠近党政军机关要地。”
“为什么只是一段时间?过了这段时间呢?”
“过了这段时间你们尽可以远走高飞。但是不要忘记胜利以后我们会去找你。”
说完话他重新把门打开,示意启民跟他出去。穿过外面那间大屋子的时候,启民发现八仙桌上的地图已经收了起来,几个参谋簇拥到了那部西门子电话机前,把摇柄转得咯啷咯啷响。
依然是那个红军小战士带路,把他们送到一户老乡的仓房里借宿。仓房又矮又暗,只有一间必须弯腰才能进出的小门。刚进去的时候启民两眼一抹黑,脚一抬就碰了什么东西,□啷一声响。蹲下去一摸,原来是倒下去的铁锹砸在锄头上。几个人便不敢再动,站着等了一会儿,眼睛的光圈慢慢调节过来,才看清屋里满是农具:箩筐、扁担、粪桶、筛子、锹、锄、木枷、铁叉等等,凌乱不堪,根本无处插脚。启民叹口气说:“收拾收拾吧,总要能摆得下铺盖。”
小战士倒很勤快,手脚也麻利,飞快地帮他们收拾东西;该摞的摞起来,该挂的挂起来,大件东西暂时放在门外,又出去跟主人借来几捆稻草,铺在地上给他们当床板。启民心想大概娃娃脸指挥员跟他说了些什么,使得他对他们的态度有所转变。又想红军其实是一群很纯朴很可爱的人,绝不似外界描述的那般残暴可怕。
赵锦云不愧是“后勤总长”,马上就想到一个迫切的问题,很谨慎很有分寸地向对方提出来:“请问小兄弟……”
“我们这儿不称兄弟,称同志。”小战士严肃地回答。
“啊,对不起,小同志,请问我们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
小战士把一双稚气的眼睛瞪得滚圆,又好笑又好气地说:“怎么?总不能还要红军管你们一日三餐?当然是拿钱到老乡家买啰!”说完眉头皱了皱,显然认为提出这个问题的蠢笨之极。
赵锦云被呛了一下,望着金再兴连连眨眼,一脸的无话可说。
小战士把它们安置妥了就要回哨卡去。他走出十几步之后,启民心想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赶快追上去拉住他:“小同志!还想打听一件事。”
“说吧。”
“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女同志,叫林眉?”
“林什么?”
“林眉。眉毛的眉。”他用手指指自己的眉毛。
对方咬住嘴唇,凝神想了想:“大概没有吧?没听过这个名字。”
启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第二天三个人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村子不算小,有百来户人家的样子,呈带状分布。几个整齐一点的院落门口都有哨兵把守,进进出出的人有步行的,有骑马的,每个人都显得匆匆忙忙。启民他们生怕引火烧身,远远地绕着这些院落走。一处空场上红军后勤人员正在征收粮食,米和麦子都分为生熟两种,炒熟的粮食粒子散发出带焦味的芳香,顺风飘出很远。还有一处空场上聚集了许多当地妇女,把堆成山的布鞋草鞋分门别类,扎成一串一串,顺便试着它们的牢固程度。
到了晚上,这儿那儿都是吹哨子集合开会的声音。三个人躺在漆黑的仓房里,听着各种脚步声杂乱地从墙后响过去,听着从远处隐隐飘过来的一两句沙哑激动的讲话,觉得根据地里有一种神秘慑动的气氛,令人惶惶不安。赵锦云不甘被软禁的命运,一心要寻找机会逃出去。他趁人们都在集中开会的时候悄悄溜出去摸摸情况,结果很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是大路小路都有哨兵把守,没有路条根本插翅难飞。
仓房里漆黑如墨,老鼠在房梁上打架,吱吱地叫得很惨。屋角的旧粪桶遗留着淡淡的臭味,使人想起田野和树林之类的东西。身下的稻草十分松软,每翻一个身,从无数草秆的缝隙中就挤出来一股新鲜的清香,令人愉快。三个人无声无息地躺着,黑暗中睁大眼睛,各想各的心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里金再兴忽然发起了高烧。一个劲地叫冷,身子蜷缩成一个陀螺,稻草被他抖得簌簌直响。启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手被烫得一缩。启民连忙叫醒了赵锦云,两个人穿上衣服,把自己的铺盖全都加到金再兴身上去,病人仍旧抖颤不止。
天明的时候高烧还没有退,启民开了门,就着门外的光亮细看金再兴,只见身强力壮的北方小伙子一夜之间已被折磨得脸色蜡黄,胡子拉碴,眼睛里泛出死鱼的灰白。启民心想不好,莫不是北方人不适应南方气候,染上了传说中的“瘴气”。赵锦云急得直搓手,连问怎么办?启民想来想去,只有找昨天的那个娃娃脸指挥员,说明情况,看能不能破例让他们出去找医生。结果娃娃脸倒还是通情达理,没有允许他们出根据地,却派了人去帮启民把病人送到红军医院。
“莫小看我们红军医院啰,院长是正正经经德国医学院毕业的专家呢。’娃娃脸十分自豪地对启民夸耀。
所谓医院,也不过是由民房略加改建而已,设备什么的都极简陋。昨天启民他们散步曾经路过这里,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几间病房里几乎都是空空****,不像启民想象的那样血光冲天,呻吟不绝。院子里有些民工在绑扎一副又一副担架,几个护士忙着将药品器械什么的打箱包扎,给人的感觉是在这里多停留片刻都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多余的人。
院长三十多岁年纪,留一部德国式的大胡子,这在根据地显得大约是绝无仅有的装扮。他衣着整洁,一双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脸上带有职业医生常有的那种耐心倾听的微笑,使人一见之下心情愉快。院长给金再兴诊断的结果是恶性疟疾。院长说这病有点棘手,因为根据地里药品有限,全仗病人自己的抵抗力了。院长同意把病人留下来观察治疗。
送金再兴出了病房之后,赵锦云自告奋勇在医院里陪伴他的朋友和同学。启民认为这很有必要,嘱咐他想办法到老乡家里买只鸡来炖炖,好歹让病人增加些营养。赵锦云说好像没见到老乡家有养鸡的,是不是鸡都杀给红军伤员吃了。在说话间,窗外走过一个女人的瘦削的影子,一掠而过的脸的半个侧面。
只这一瞬间的工夫,启民感觉到了心脑的异样搏动。自从跟秋明结婚以后,心脏在温馨和美中已经浸濡成了一块软软的海绵体,对于外界变化有一种特别的缓冲力,硬物撞击过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被海绵包裹和吸引,不会形成威胁生命的尴尬局面。而这一会儿启民感觉心脏突然变成一只精巧的银铃,目光中看到的物象化成一根细细的箭,从头颅中直穿下去,敲击在银铃上,“叮”地一声脆响,余音袅袅,血液中泛出朵朵涟漪,红光滟滟,美丽无比。
启民冲出病房,不顾一切地冲那背影喊了一声:“林眉!”
背影回过头来,是一张苍白色的脸,颧骨高耸,使一双眼睛极落寞地深陷进去,大得跟这张脸不成比例。短发在蓦然回首的时候因为惯性的作用被甩到了嘴角,跟苍白的嘴唇相互映照,几乎有着黑白版画的震慑效果。
这双嵌在眼窝里的极大极黑的眼睛木然盯了启民许久,神情跟凝望一个陌生人并无区别。一时间启民竟被她看得心慌意乱,怀疑自己是否胡乱喊错了人。这就是当年那个在北海滑冰的,穿玫瑰色羊毛衣裙、有一对圆圆酒窝的可爱少女吗?启民开始对自己的眼力和记忆力发生怀疑了,他不相信活泼漂亮的林眉会变成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迟钝的女人。
“是……启民?”对方犹疑着,每一个字都吐得很吃力,没有一丝一毫启民预想中的兴奋和惊喜。
“是我。”他颓然说了这两个字,神情竟尴尬起来,一时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她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在距启民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立下来。启民发现这短暂的时刻里她脸颊上已经升腾起两团红晕,是一种色如桃花的艳红,浓浓地堆积在颧骨上,跟四周苍白的肤色有着明显分界,因此看起来极为古怪,别扭。启民断定这是一种病态。
“开始的时候每天下午发低烧,咳嗽,浑身乏力。后来就咯血,一直咯血。”林眉坐在村边朝阳的河岸上,眼望着浅到几乎见底的河水,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在叙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人的病情。
“你居然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病了,而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我们谁也不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启民因为激动而说得飞快,双手在胸前一下一下挥动。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堵塞得疼痛起来,疼得他不由自主地皱眉咧嘴,要说的很多话也噎在喉咙里面。
“这没什么。我们很多年不通音信了,不是吗?从你带秋明出国的那一年……”
“回国以后我一直在寻找你。”
“你们是从我家里走的,我记得清清清楚楚。秋明穿一条黑裙子,你穿的是白西装,一黑一白搭配得多么和谐!那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预感,我知道你们会结婚,会当父亲当母亲,幸福地过一辈子。”她说得很慢,眼睛仍然不看启民。
“知道是谁告诉我到这儿找你的吗?”
“……”
“刘仁。”
她突然地呛咳起来,满脸通红,眼睛从眼窝里跳出许多,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气都倒换不过来的样子。启民一时间手足无措,站了一下,又坐下去,伸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
她对他摆一摆手,身子躲闪到一边,慢慢地自己平静下来。
“我是在山西的一个深山小庙里见到他的。”启民说。“很奇怪,简直具有传奇色彩。他说他在同蒲铁路上工作。我们谈了很多,他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他有两年没有见到你了,音信全无,他很担心。”
林眉淡淡地笑了笑:“也不是我一个人。我们这儿有很多这样的夫妻。革命嘛,就是这样,不可能一切如愿?
“秋明怀孕了,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否则她会跟我一起来看你。”
“你做得太冒失。”林眉说,“你根本没有想一想会碰到什么样的危险。封锁线上经常死人。”
“我没有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你,看一看你。”
“启民!”林眉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我变了很多,是不是?我已经忘记了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了,我能够记得你们出国时穿的那套衣服,可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我自己穿的什么。有时候我一个人躺在**拼命想,是真的想不起来。当我一脚迈进这个世界的大门的时候,我曾经听到身后那个世界的大门‘砰’地一声对我关上。所以现在的我跟从前的我已经完全隔绝,我只能朝现在这个方向发展,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你所说的只是你想要做的,事实上你未必能够做到。一扇大门能够隔绝一个有形的世界,还有无形的世界呢?声音、色彩、气息、记忆、灵魂、意识,这么多的东西都能够隔绝吗?”
林眉眼望着河水,许久没有回答。启民跟着也沉默下来。
一只肥胖的白头翁飞落在对面的河岸,蹒跚跳跃着,用嘴巴拨弄枯黄的野草,一颗又一颗啄食落在地上的草籽。很快地就有一大群白头翁聚集在它的周围,蹦来蹦去,嘴巴里发出各种快乐的鸣叫,河岸上一时生气勃勃,热闹非凡。
林眉说:“你恐怕也看出来了,根据地形势不大好。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得很惨,人们都在传说是战略路线的错误。现在各个根据地都在准备大撤退大转移,转移到哪儿,走哪条路转移,这又是个问题。你说上东他说上西,乱纷纷莫衷一是,下面的人不知道听谁的才好。再说日本人已经打进中国来了,战争的全面爆发迫在眉睫,共产党既然号称是民族脊梁,总不能躲在南方山区里坐看民族灭亡,要想办法把我们的拳头打出去,还要打在要害点,打得有力量。”
“这么说是要往北方走?”
“我只是猜想而已。”
启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儿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氛。”
“你不看见医院里伤员都撒光了吗?转移到老乡家去了,将来伤好了就在原地斗争,做火种。队伍要轻装出发,因为蒋介石一定会组织人马围追堵击,未来恐怕艰苦得很。”
启民心里想,把他们软禁在村里的原因恐也在于此了,怕他们出去之后会泄露红军转移的秘密。这么说在红军离开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先走的。这时候他强烈地思念起秋明来,他离家已经有两三个月,谁知道还要花几倍的时间才能回到家,那时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说不定已经出生了,他在秋明最需要的时候竟不在她身边,这是最令人焦急不过的事情。
启民下午再去医院,发现金再兴已红完全退了烧,兴致勃勃跟同一病房里一位伤口未愈的红军首长闲聊天,完全不像夜里那副吓人的样子。启民知道疟疾病人就是这样时冷时热,到夜里体温还会再一次升上来。他对金再兴说别过分兴奋,趁没事的时候养精蓄锐,否则折磨几天人就吃不消了。
赵锦云到底神通广大,不知用什么东西跟老乡换了一小块腊肉,正在灶房里熬汤,熬出一股刺鼻的蛤喇味儿。启民说这肉已经变质了,恐怕不能吃。赵锦云说没事,有点走油,营养是一样的。启民就没再说什么,走开了。
碰到那个蓄大胡子的院长,启民顺便问起林眉的情况。院长说林眉迫切需要到环境好的地方疗养,拖下去的结果不会很好。启民听了心里就一沉。
晚上又是开会。军队里的,党组织里的,地方政府的,加上妇女委员会、教育委员会、少工委、赤卫队、宣传部门、卫生部门,到都是大大小小的会场,总结教训,分析形势,统一思想,战前动员,比白天的气氛更加紧张和热烈。
启民从黑灯瞎火的仓房里出来,手里抓一个电筒,为了省电池并不打开,就这么松松地握着,沿村里的小路茫无目的地走。
冬天白昼短,黄昏尤其只一眨眼的功夫,那边太阳刚刚下山,这边已经暮色浓浓,屋里吃饭洗碗都必须掌灯才能看见。有人家晚饭烧得迟,从敞开的屋门口可以看到灶间红艳艳一小团火光,寒夜中给人极温暖的欣喜和愉悦。从屋顶升上去的炊烟被夜气压得很低,远看就是盘旋蜷伏在屋顶上的一团灰影,倒像是九天仙人乘云驾雾而来,仙人微服去那屋里私访,把他驾乘的云雾留在屋顶。有很少几户养牛的人家,主人掌一碟豆大的灯光出门,用手掌小心地捂着,去到牛栏里添料。牛抬起头来哞哞地叫唤两声,灯光下能看见它口鼻处喷出来的团团白汽。村子里没有狗,启民进村后没有听到过一声狗叫,他想这也许又是保护根据地的一种手段。
对面路上走过来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手背摆动的姿态他认出是林眉。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他晚上出门的目的便是去找林眉的,他必须跟她作一次严肃的谈话,劝说她回北京家中治疗肺病。
林眉低低咳嗽着,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才站下来,轻声问:“是启民?”
“是我。怎么你没有开会?”
林眉说了一声:“到你住的地方去谈吧。”就紧走几步,和启民并肩而行。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启民听着她在身边不住地咳嗽,喘息,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忍不住伸手要去扶她。林眉轻声说:“别这样,影响不好。”启民又把手缩了回去。
回到借住的仓房,启民开门进去,把房东借给他们的一盏豆油灯点了起来,才招呼林眉进门。林眉进去之后随手把门关上,第一句话就告诉启民:“我被部队刷下来了。”
启民把油灯端在手里,呆望着林眉,不明白“刷下来”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只能有三十个女同志跟着部队走,都编在休养团里,其余的就地遣散,自寻生路,形势好转之后再想办法跟组织接上关系。你看我病成这样,跟部队走只能是个累赘。”
启民松一口气,高兴起来:“这很好嘛!你这病实在也拖不得了。”
“我想跟你们走,从这里出去到汕头,然后坐船到天津,在天津我们分手,我去山西找刘仁。”
启民惊讶道:“为什么不一块儿去北京?回你父亲家里把病养好再说。刘仁那儿并不安定,条件也差……”
“不,我不想回父亲家里。”
“跟你父亲闹翻过?”
“也不是。”林眉疲惫地笑了笑。“习惯过这种生活了,再回到从前那个世界会很不自在。你要知道,习惯是一个很顽强的小东西,有时候它能够左右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呢。”启民到这时候才想起把手里的油灯放在一个扣起来的箩筐上。油灯的光亮比蜡烛强不了多少,加上一屋子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农具,便有一种影影绰绰神秘古怪的气氛。林眉始终忧心忡忡地半低了头,短发垂下来遮住半个面孔,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尖尖的鼻子。启民感觉她周身有一种阴郁之气萦绕不散,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个“病魔”。她病得很重,病中的抑郁影响了她的开朗性情。不管怎么说,林眉的确不是启民珍藏在心中十多年的那个女孩子,启民弄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欣慰。
金再兴病愈之后,和赵锦云两个人搬回仓房。当天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两个人郑重其事对启民说,他们决定参加红军,跟部队北上。
启民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在医院里初次碰到林眉。短短四五天没有在一起生活,他的两个学生居然作出了改变自己一生道路的决定,这几乎有一点令人难以相信。启民一连问了几声“真的吗?”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察看许久,试图寻找他们身上蛛丝马迹的变化来推测其内心活动的轨迹。他想不出来红军使用了什么样的神丹妙药,治愈金再兴身上病的同时,轻而易举给他们换了一副脑子。在此之前他们本是两个来自东北的流亡青年,除了出身贫苦之外,对南方的红军没有一丝一毫感性知识。
启民若有所失,因为这是两个他最钟爱的学生,他们跟随他已经很久,帮助他做了很多事情,互相熟悉得如一家人。冷不丁他们提出要和他分开,他难以接受,心里被怅意塞得满满的。
他又一次问:“前前后后都仔细想过了?”
“想过了。”金再兴规规矩矩站着,两手交叉垂在小腹上。
“包括你们将来的前途?学了这么多年的专业知识丢弃了不觉得可惜?还有,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关于共产主义你们又了解多少?打仗不同儿戏,参加了红军就要准备牺牲,在你们对共产主义还不甚了解的时候,心甘情愿去为它牺牲吗?”
赵锦云轻轻叹一口气:“杨先生,谢谢你这些提醒。怎么说呢?人不可能在做每件事情的时候都能够想得十分透彻,更不可能确确实实预料后果,否则这世界上有一大半的事情做不起来。我们俩只相信一点,红军是要去打日本鬼子的。
我们吃过日本人的苦,不想做亡国奴,共产党愿意打日本人,我们就跟共产党走。至于那些信仰,主义,我觉得跟我们倒没有太大的关系。也许以后慢慢会接受;也许只是行动上接受了,心里未必;也许就干脆只管打鬼子,不跟主义沾边。反正,主义是死的,人是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杨先生你说呢?”
启民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对红军里的那一套规矩实在不很了解。就怕以后共产党会把你们视为异己,不予信任,那就未免尴尬了。”
金再兴笑了笑:“不会,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投身进去,没有理由把我们当作异类。共产党讲究依靠贫苦农民,我们家世代务农,也是苦人出身的。”
“这样就最好。”启民微微颔首说。
再一次见到林眉的时候,他把两个学生的决定告诉了她。他以为林眉也要跟着惊讶一番,谁知林眉淡淡一笑说:“大势所趋,他们要是无动于衷,继续跟着你在古庙里转悠,才真是不正常呢。热血青年谁不盼着上前线打鬼子?将来红军转移到南方,抗日大旗打出去,趋之若鹜的年轻人还要更多,这是中国未来的希望。”
启民听得垂头丧气,眼巴巴地望着林眉:“照你这么说,你认为我研究古建筑是不合时宜的事情?于国于民都没有什么补救?”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未来几年中,我想你不会再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环境和安安静静的心情。”
启民两手交叉着抱住肩膀,仿佛周身寒冷彻骨似的。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地忽然对以前的人生意义感觉到困惑,他曾经全心全意、心醉神迷投身进去的事业,在这个原始落后的根据地里,在这些整装待发要从逆境中求取生存的红军队伍面前,变得有几分像孩子的游戏,变得轻飘飘如天上的浮云,于干渴的大地无一丝一毫惠济。他十分沮丧,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仿佛夏季来临的时候这儿发生过一场特大洪水,大水卷着漩涡翻着浪花以排山倒海之势漫冲过来淹没了苏区根据地,把土地和庄稼滋润得鲜灵水活,把大人小孩裹挟在水里游泳嬉戏,飘浮着浸泡着浪漫着过了一段长长的日子。而后秋天到了,大水在一夜之间退了潮,人们做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水头已经无影无踪,留下潮流冲刷过的**的土地,光溜溜的鹅卵石,张着嘴巴奄奄一息的小鱼小虾。人们心里顷刻间被凄凉笼罩,他们望着这一片空旷荒凉,耳朵里安静得仿佛快要爆炸,眼泪就忍不住地涌出来,掩面坐下,无声地重复一句话:往后可惫么活下去呀!
这便是红军撤走之后留给根据地的一个残酷现实:场光地尽,囤子角落里的粮食都打扫出来给红军带走了,接下来白军很快会领过来,以十倍的疯狂把他们对付红军而不得的怒火发泄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头上。糟糕的是老百姓家里还收养了许多红军首长留下来的婴儿,掩护着一大批无法行动的红军伤病员。许多年后,共产党已经坐稳了江山,工业建设初具规模,赶超英国似乎指日可待的时候,启民从他班上的学生中了解到当年的苏区根据地仍然一贫如洗,离开救济人们就要外出讨吃。启民于是才真正惫识到一九三四年以后苏区人民度过了怎样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他们的骨血在那段日子里已经被榨干成为木柴,以至日后无论有多少鲜汤甘露也无法滋补他们强壮如初。
幸运的是他和林眉走得及时,好歹躲过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劫难。
从苏区边境过河之后,他们钻进南方山区的密密丛林之中。
虽然是在冬天,丛林中的树木仍然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把两个人的面孔映得惨绿惨绿。几年之前林眉也是从这条路走到苏区的,如今对路途中的一切遭遇记忆犹新。她甚至还记得那个高个儿交通员牺牲的地方,记得她和肖梅躲藏了整整一天的夹壁墙。冬天自然是不会有碰上毒蛇的可能,唯一的女伴肖梅也早已冤死他乡。想起这些,林眉有一种往事如烟的伤感。
“歇一歇吧,你看上去疲劳得厉害。”启民停下来说。
“啊不,这地方不能停留,随时会有敌人上来搜。”林眉用袖子擦去头上的虚汗。“翻过这座山,有一个秘密交通站。我们要是能找到一个叫阿正的交通员就好了。”
启民说:“肚子饿得厉害,得找点儿吃的才好。”
说着,他用眼睛四下里搜寻,发现一棵枯死的树根下有一丛金黄色伞状蘑菇。他走过去动手要采,林眉冲上来,手疾眼快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
“这是毒蘑菇!这林子里毒蘑菇多得要命,北方佬千万不要动手乱采。”
启民咽一口唾沫,心犹不甘地回头盯视那丛蘑菇。绚丽滑嫩的金黄色弥漫了他的整个视线,勾引得胃壁剧烈**。他简直痛恨大自然造物主的故弄玄虚,以色彩来捉弄饿汉。
林眉咳嗽着,有气无力地说:“忍一忍吧,下了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就好了。”
启民搀扶着林眉,把她的一条胳膊抬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心高气傲的林眉此时实在身不由己了,想不接受启民的帮助也不可能。启民尽量把她的身子斜靠在他身上,几乎是架着林眉往前挪步。他觉得林眉身体轻巧得像一个孩子,凡能触摸到的地方瘦骨嶙峋,仿佛稍一使劲骨头便能戳破皮肉,制造出一起血淋淋的惨案。她的头在启民肩头上无力低垂,偶尔抬起来看路时也是目光黯淡,双眉紧锁,可以想象她强支病体的艰难程度。启民不断用手掌去擦她头上的虚汗,那汗却是擦了又冒,简直没完没了,启民不敢相信这样一副病弱之躯如何贮存了如许多的汗水。
到了下午,山势愈见平缓,林木变得稀疏起来,间或见到一块一块翻耕过的田地,霉烂成灰白色的稻茬横七竖八躺在地表,癞痢头一样丑陋难看。路上有行人遗留下来的破烂草鞋,不知经过多少天风吹日晒,脚尖轻轻一碰,草鞋便无声地解体,成了一堆黑不黑黄不黄的烂绳头。
启民忽然闻到一股顺风飘过来的烟火味。他以为是附近人家在升火烧饭,精神大振。使劲嗅了两下鼻子,又觉得不像,炊烟的味道没有这么浓烈呛人。他放下林眉,爬到附近一个高坡上张望,只见山下的一个村子里火光冲天,黑烟弥漫,人们在大火中来回乱窜,怀里抱着孩子、铺盖、坛坛罐罐什么的,母鸡惊慌地飞到着火的屋顶,牛和羊撒开蹄子乱跑乱跳。不断有烧坏的房梁颓然崩坍,倒在地上的时候腾起一股冲天烟柱,仿佛辽阔背景中的一幕无声电影。
启民跳下高坡,告诉林眉说:“好像军队在放火,把山下那个村子烧了。”
林眉愣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大概再也走不动了。那村子里有我们的交通站。”
刹那间启民也觉得浑身冰凉。没有了交通站,意味着他们将失去可靠的食宿地点。在情况如此复杂如此严峻的地区,他们是两个外地人,举目无亲,人生路不熟,其命运不是被叛徒出卖便是被白军拦截。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话说,烟火味夹着人肉和家畜被烧焦后的刺鼻的恶臭,一阵浓似一阵地扑卷过来,林眉忽然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有呕出来,眼泪鼻涕都呛了满脸,其状痛苦不堪。
天快黑的时候,估计在村子里放火行凶的白军都已经收兵回营了,两个人才敢从隐蔽的丛林中走出来,一步步挨下山去。
杂物和尸体焚烧的味道不再有刚才那么浓烈,暮霭中只见一片废墟残垣,惨不忍睹。袅袅青烟从残余的炭烬中一股一股上升,在半空中打着旋涡,被暮色衬得庄严沉重,仿佛动感的雕塑。满地瓦砾中有一幢房子抢救得快,刚燎上火就被人扑灭了,因此除外墙焦黑外其余岿然不动,倒像无形中替受难村庄立下的一尊墓碑。到处是血,被烟火熏成黑色,凝固得像焦油。血地上躺着黑糊糊分辨不出形状的猪或者羊,体积小些的无疑是鸡。受伤的人都被抬到河边去了,从那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呻吟。没受伤的人急匆匆跑进瓦砾堆里,不顾灰烬烫脚,用棍子在砖瓦和陶片中捅捅拨拨,试图找到能用的东西和虽烧焦尚可吃的粮食。
林眉凭记忆找到她曾经住过一夜的河边的吊脚楼。那房子因为临水,烧了一半,另一半被村人扑灭,敞开的楼板余烟袅袅,漆黑狰狞,令人想到地狱大门之类的东西。有一个五、六十岁头发被燎成焦黄的老汉蹲在烧毁的那片地基上,专心致志用棍子拨弄一堆焦炭。
林眉呛咳着,走过去用不很地道的当地话打听这一家是不是有个老太太?还有一个眉心长痣的女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老汉回过头,眯缝起眼睛,警觉地打量这一对明显是外地人的一男一女。他闭着嘴,仿佛思忖该不该把事情告诉他们似的,眼皮不停地眨巴着。
林眉又跨前一步,在老汉面前蹲下来,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在这楼里住过一宿。我认识这一家人。”
老汉憋了好大一会儿,忽然失声恸哭,簌簌地滚下眼泪,拍着膝盖说:“被抓走啦!都被抓走啦!”
林眉大惊,脸色愈加难看。
老汉断断续续告诉他们说,半个月前白军从城里派来一个营,到村里来“驻剿”,整天封山烧山,看到过路的人抓来就杀。村里有个“软趴蛋”抗不住折腾,交代出这河边的吊脚楼是红军交通站,还有个叫阿正的交通员躲在村子里。结果匪兵挨家挨户捜查,没捜出交通员,又强迫村里人“移民异村”往外搬。乡亲们不肯走,白狗子丧尽天良,抓走了吊脚楼全家不算,点起火一家一家把房子烧了。
老汉说得涕泪纵横,鼻涕一嘟噜一嘟噜挂在焦黄的胡须上。
“幸亏你们二位这会儿才下山,要是昨天冒冒失失闯来了,不给他们抓住杀了头才怪呢。你们倒是有福分的呀。”老汉真诚地替他们庆幸着,手里动得飞快,把那堆焦炭扒了开来。原来这是一瓮烧成炭的粮食。上面大部分黑得发亮,已经无法进口,最下面还有一部分略显淡黄,正是将熟未熟的样子。
“吃吧。”老汉捧了一把送到林眉面前,又用眼睛招呼启民过来。“我知道你们饿得惨了,从那山上下来的人都是这样。可不能吃太多,这东西胀肚。”
老汉说话的工夫,林眉和启民已经顾不得客气,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遵照老汉的嘱咐,怕胀肚子,都没敢吃太多,约摸有七成饱的样子。启民从瓦砾里拣一个破陶罐拿到河边洗了洗,自己舀一点水喝了,又带一点给林眉。
老汉劝他们说:“吃饱了就走路吧,白狗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蹽过来,碰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眉说:“大爷,我是个有病的身子,一路咯着血,实在走不动了。再说这里黑天瞎地的,到处是白狗子的岗哨碉堡,我们人生地不熟,走到哪儿还不是送命。求求你收留我们住一宿吧。”
老汉啧啧嘴巴,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往哪儿住呢?房子都烧了,村里人自己都没处住。要被查出来收留了你们,一村子人就没命了。”
林眉失望地站起身来,弯腰一阵猛咳,咯出一口血。老汉心疼地看着,忽然说:“这样吧,我带你们过河,对面那个村子也有几十户人家。”
启民连声道谢,搀起林眉要走。老汉捡起启民刚刚洗净的破陶罐,把地上能吃的粮食粒儿都捧进去,要启民带上。这时候天完全黑了,为防野兽和寒冷,村里人就着尚未熄灭的灰烬又点起一堆堆火,远看像一片废墟上开出来的大朵红花,叫人心里多少生出一些暖意和希冀。老汉不知是怕还是急,一个人沿河边匆匆往前走,几乎头都不肯回。启民生怕黑夜里距离拉长了会找不见人,扯着林眉的胳膊一个劲地追。可怜林眉虚弱不堪,被启民拖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一痒又咯出一口血,怕启民看见心里着急,悄悄咽回了肚子里去。
就在这时候老汉忽然又站了下来,折回头迎上他们,说:“我左想右想还是不妥,那村里的人我们不知底细,贸然把你们送过去也不合适。倒是那边山脚下有个破瓦窑,离村远,隐蔽得很,不如到瓦窑里去住,总是保险些。你们说呢?”林眉喘息着说:“那就去瓦窑吧,我们听你的。”
摸黑又走了一二里路,跌跌绊绊总算找到了破瓦窑。这儿确实隐蔽,瓦窑入口处有一片相当茂盛的灌木林,拨开树枝才能看见影影绰绰一条小路。老汉带他们进了窑,启民把手电筒揿亮一看,窑里有一块地方收拾得很平整,铺了一层干稻草,旁边还有两截当枕头用的木头,看来这地方是曾经住过人的。启民由衷地赞道:“世外桃源,太好了太好了。”老汉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告辞要走。启民一把抓住他,摸出一块银元塞到他手心里:“大爷,帮人帮到底吧,我们就是来找那个交通员阿正的,麻烦你想法递个信给他。”
老汉慌慌地把银元推给启民:“不不,我不能再沾惹你们那些事,我家里有老有小。”
启民说:“不要你着意去找他,要是碰着机会……”
“碰不着的,碰不着的。”
“那你也把钱收着,你帮了我们大忙。”
推让了半天,老汉总算把钱揣进怀里,做贼一样地溜进黑暗里去了。
老汉走了之后启民疑疑惑惑说:“他不会转过身去把我们出卖了吧?”
林眉说:“他不会。这村子里的人都是有基础的,共产党做过他们不少工作。”
“那不是出过一个叛徒吗?”
“那是少数,大部分人不会,这老汉看样子就挺可靠。”
启民打个哈欠:“但愿如此。我可真是累了,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吧。”
说毕把地上的稻草往两边分了分,厚实的一半给林眉睡。两截木头一人一截,枕在头下。不大工夫两个人都睡得人事不知。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阳光从破瓦窑崩坍的顶角漏进来,圆圆的一根光柱,通体透明,包融了无数舞蹈着的尘埃。启民舒服地伸一个懒腰,浑身骨节嘎叭作响。疲劳已经在睡眠中无聊地逃逸出去,精神和力气滋滋地冒出头来,是一种崭新的、奇妙无比的感觉。
撑起上身朝对面一看,林眉也已经醒了,一双空落落的眼睛望着他,嘴角一耸,浮出一个微笑。
“早上好。”启民说。
“早上好。”林眉回答。
“你今天气色看上去不错。”
“是吗?”林眉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也许是睡了个好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沉实的觉了。”
“是昨天太累的缘故。”
林眉坐起来,张开五指,慢慢梳理自己的短发,一边说:“其实我们还处在危险之中。我们四面都是敌人,不知道往哪儿走才是光明;我们今天安然无恙,说不定明天就身陷囹圄;我们睡稻草铺,吃烧焦的粮食粒儿。可是我心里觉得很安全。我什么都不愿意多想,明天的事,后天的事,都不去想。很多年我都没有这种平和宁静的心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你的缘故,你给我带来一种安全感。”
启民张了张嘴,做一个手势,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他爬起来,挪开顶住窑门的砖块,把门打开一条缝,小心地伸出头看了看。一切如常:小路仍旧被蔓生的杂草和灌木封锁,阳光从枝桠间射下无数金箭,一根根斜插在地面,小鸟魔术般地切断金箭,蹦来蹦去,仿佛羽毛上装有削金如泥的金刚钻。
“我们走不?”林眉在他身后问。
启民迟疑了一下:“走就走吧,在这儿住着也不是办法。”
他们吃了一些焦粮食粒儿,把剩下的用手巾包上,放在启民的背兜里。弯腰钻出灌木林,又走过一大片干涸的稻茬地,再往前就是村庄了,听得见村子里叮叮□□砍伐木头的声音,大概是老乡在着手搭建过冬的窝棚。他们决定不走村庄,以免节外生枝。绕过村庄顺着河边走,走到一个轮船码头,搭上去潮安的小火轮,也就万事大吉了。潮安是水路通道,来往的外地人多,他们夹在其中不会十分显眼。
走了约摸三、四里路,忽然晴空中突现出一个碉堡的黑影。碉堡就筑在河边紧挨路口的地方,下面设了岗哨,几个持枪的白军来回踱着闲步,枪刺在太阳下的反光射出老远,远看仿佛每根枪尖都挑了一个小小的日头。
启民站住脚,手掌在林眉肩头摁了摁:“别慌,我们不走大路,从碉堡后面的稻田里绕过去。”
启民没有这方面经验,这一着选得大错特错。冬天的田野光秃秃一望无际,从碉堡上居高临下监视,简直连只兔子也逃不出视线,何况一男一女两个行路的人!两个人刚刚离开大路,从碉堡里“呼”地飞出一枪,子弹落在启民脚前不远的地方,溅起一片松松的泥土。启民吓一大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似的,目瞪口呆站在原地。林眉迅速拉他一把,说道:“快回头!”
两个人顺着田埂拼命往回奔,后面就听见人声嘈杂,枪声砰砰乱响,碉堡里的白军呼啦啦追了上来。启民虽是儒雅书生,却因为常年在外跋山涉水考察建筑,练得身手矫健,疾走如飞,抽大烟嫖女人的白狗子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此刻他顾着林眉,不敢将奔跑速度提得太快。即便如此,衰弱到极点的林眉眼见得支撑不住了,脚步踉跄,嘴巴张大如一条濒死的鱼。启民回身看看敌人越来越近,一咬牙,把身上的背兜仍出老远,蹲身背起林眉就走。枪子儿在身前身后嗖嗖地乱窜,启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份灵活和劲道,背着林眉左跳右跳,居然奇迹般躲过了那些鸦片鬼的枪子儿,把双方的距离再一次拉大。
此刻启民十分清醒,知道即便他有百米赛跑的速度,也难以摆脱后面的追兵。毕竟敌众我寡,何况他肩上还背了一个活人!只是人在那样的时候求生本能变得异常强烈,不到精疲力尽倒地而死,不会放过一丝的逃脱希望。启民双手拉到身后,紧紧扒住林眉的双腿,几乎感觉不到背上的重量。他心想不是他此刻力大无比,便是林眉实在瘦得像一片羽毛。
蓦地启民像被枪弹打中双腿,停下来一动不动。他听到了从前方传过来的枪声。他先以为身前身后都是敌人,自己无可挽回地陷入了重围。枪声再响起来的时候他发觉不对,因为枪弹避过他这一片地方,直接射向后面的白军,并且听到惊慌失措的惨叫,白军中已经有了伤亡。启民判断出来这一点之后欣喜若狂,只觉力气又一次从骨节里滋滋的生长出来。趁后面的追兵惊慌发愣的当儿,他迈开两腿又是一阵猛跑,看看已经不见了敌人的影子,往右一拐进了那片灌木林,哈下腰,唰唰地穿过树枝枯草,跌进窑门。
猛烈的奔跑使林眉的肺部又一次出血,趴在启民背上颠簸晃动的时候,血已经从她嘴角流出来,滴在启民肩上。当时启民只顾逃生,没有发觉。待他跌进窑门,把林眉放倒在稻草铺上以后,他看见凝固在林眉嘴角的血,大吃一惊,只觉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没有了,颓然坐倒在林眉旁边,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林眉勉强笑着,咳嚷着抬起一只手,把他脸上的泪珠揩掉说:“总算又捡回了两条命。你跑得多快呀,像一只大灰兔子。”
启民两手握住她那只手,牵了牵嘴角,笑不出来。
“不知道是谁开的枪,简直是上帝显灵。”
林眉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半昏迷状态。
启民始终把她那只手握在掌心,抵在自己额头一动不动。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如果林眉就这么昏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他被这个可怕的想法弄得懔然一惊。不不不,他在心里说,她不会的,她只是跑得太猛,又受了惊吓。她从前体质多好,结核病菌不可能夺去她的生命。
他不会让她死,无论如何不会让她死。
可是他现在该拿她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把她带出这一片混乱的地区?即便她醒过来了,勉强能走了,她们又如何通过林立的岗哨和碉堡?
启民心里像一团乱麻,反反复复地绞缠着,撕扯着,撕得疼痛和流血。
太阳的光柱移到林眉脸上了,她昏沉着没有感觉。她的眼皮在阳光下薄得像一层玻璃纸,皮内的毛细血管纵横交错,根根分明。启民想象着这些血管里的血将通过肺部从她口中一点一点吐出来,就像河水在冬天里一点一点干涸下落一样;想象不多时候这些血管将会空空如也,整个人因为失去血液和水分而枯萎干瘪,变成一副包裹了皮肤的骨骼,绝望便涌上心头。他用劲掐自己的手心,捶自己的膝盖,悲哀的情绪无法遣散,反过来恨自己无能,不能挽救林眉的生命于危急。
阳光从林眉脸上缓慢地移到脚上。世界如同死寂,没有了空间也没有了时间,剩下来的只有林眉细若游丝的呼吸。在这段漫长的过程中,启民一次也没有想到过秋明和刘仁。不是他不爱他们,是此刻的心境不能容纳第三个人存在。他绝望地发现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一天的时光又要过去了,而他现在除了怀里的一些银洋,其它一无所有。包在手巾里的焦粮食粒儿连同背兜、连同背兜里的衣物、笔记、手电筒、日用品全部在逃跑中丢掉了。他想如果林眉醒过来,他用什么给她吃给她喝呢?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听到瓦窑外面有轻微的敲击声。他猛然一惊,本能地跳起来,扑到门上,用肩膀顶住那层薄薄的门板。门外的人在喊:“林同志!林同志!”
启民心里想:不管是好人坏人,既然找到这儿了,用肩膀顶住门总是无济于事的。他让开身子,把门打开一半。借着外面暗淡的天光,他看清来人身材瘦小,穿一件深色对襟夹袄,腰间系着宽宽的布带,带子里鼓鼓囊囊,显然揣了手枪一类的东西。
“我叫阿正。林同志跟我认识的。”来人自我介绍。
启民“啊”了一声,为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感到羞愧。他把窑门开得大一点,请阿正进去。
“是你的东西吧?”
阿正把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送到启民手中。正是启民上午奔跑的时候丢弃的背兜。启民这才知道开枪掩护他们脱身的原来是交通员阿正。他从包里摸出手电筒揿亮,照了照昏迷不醒的林眉。
“林同志她受伤了?”阿正双眉紧皱。
“不,她病得很厉害,是肺病,咯血。”
阿正要过电筒,仔细看了看林眉苍白无色的脸。“病得这么厉害!人都瘦脱形了。那年她带电台从上海过来,是我送她进苏区的。”
“她说过。”
“她要尽快找个好医生治病才行。打算去哪儿?”
启民低头想了一下,说:“她要去山西,找她丈夫刘仁。可我觉得她这病不能再拖下去。我想带她去上海,送她进一个好医院。我有靠得住的亲戚在上海,他们会照顾她。”
阿正的一双眼睛几乎是入木三分地盯着他,仿佛猜测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启民勉强一笑:“我们很早就认识。我跟刘仁是大学同学,好朋友。”
阿正松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照林同志眼下的样子,过封锁线肯定不行。你看这样好不好?这附近山里有我熟识的一户药农,我们把林同志送过去将息几天,吃几副药调养调养,顺便也避过这个风头。今天碉堡里没抓住你们,一定不会甘心。风头过去之后我弄条船来,走水路到潮安。”
启民说:“我是人生地不熟,都听你的了。”
“那就快走。来,把林同志扶起来,放到我背上。”
“不不,我来背她。”
“别争了,走一段路你再换我。”
启民在精明干练的交通员阿正面前觉得自己成了木偶,事事都没了主张,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他帮着阿正把林眉背上肩去,看看阿正稳稳当当走出窑门,向右一拐隐入黑喑。他想,看不出瘦小的阿正倒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拎着自己的背兜赶快追上,与前面那个重叠的人影一步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