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民在为林眉治病的事情上相当的专横独断。林眉反对也好,哀求也好,反正她病得没有了四两力气,不得不把命运交给启民去安排。
阿正一直把他们送到汕头。从汕头启民买了去上海的船票。启民对林眉说,这么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去见刘仁,不是给刘仁添乱吗?刘仁到哪儿给你治病?拿什么给你调养?共产党人自己过的就是脑袋掖在裤腰上的日子呀。
林眉无话可说,也没力气说。
船到上海,一路顺利。启民直截了当地把林眉带到二叔家里,他只对二叔一个人讲明了林眉的身份,又亲自督促二叔找一家德国医院,看着林眉住进单人病房,把余下的事情统统托付给二叔料理,这才启程回北京。
临走前他最后一次去看林眉。那时候林眉刚做完X光透视回病房。他握住林眉一只苍白到透明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怆然凝视林眉的眼睛,久久无语。
林眉故作愉快,说:“你已经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不如就参加进来,做我们的同志吧。”
启民神思恍惚,像是没有听见。
林眉挣脱了启民的掌心,反过来又用自己的手握住启民的半截手指。
“我是开个玩笑,你不必当真。你有你自己的志趣,自己的生活。再见了,朋友。替我问候秋明。”
“再见了,多多保重。”启民喃喃地说,仿佛再也不能多留一刻似的,蓦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回到北京,才知道性急的女儿已经等不及父亲回来,提早挣出母体来参与这个世界了。婴儿全身粉红,一双眼睛欲睁不睁,小嘴巴急煎煎地四处寻找**,那一副嗷嗷待哺的稚嫩样子令人心疼。秋明却因为自己没有奶水而焦急万分。老女佣寻了好些催奶的偏方给她吃了,无奈**就是不胀。
启民小心翼翼把女儿的襁褓托在臂弯里,一个劲自怨自责,都怪爸爸不好,爸爸没有照顾好妈妈,妈妈生气了,把奶水气跑了。”
秋明噗哧一笑:“别逗了,上街买奶瓶奶粉吧。”
启民说:“你真的不怪我?”
秋明又好气又好笑:“我自己没有奶,为什么要怪到你头上?”
启民叹一口气:“我心里真的很不过意。我出去这么长时间,既没有照顾到你,还把两个得力助手给放跑了。”
秋明温柔地望着他:“你救了林眉,这是一大功劳。枪林弹雨,死里逃生,够不容易的。如果我是基督教徒,一定会认为上帝在帮助你,因为你坚韧,无私,善良,爱一切值得你爱的人。”
启民心里感慨万分,不由自主俯下身去,在秋明脸上亲吻许久。他感谢上天给了他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可爱的妻子,他在她面前不必设防,一切她都能看得明明白白,处理得恰到好处。
很长一段时间启民在家里尽心尽意照顾妻女。多出一个婴儿,家里平白无故就多出很多事情,虽有女佣帮助,也还是显得手忙脚乱。
启民觉得生洋儿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复杂,细细一想,明白女儿是要人工喂养的原因。别的不说,单一天数次煮奶瓶煮奶粉,就有点忙不过来的意思。喂得不好,不是便秘,就是拉肚,好不磨缠人。秋明这个月子也没有做好,人非但没有见胖,倒瘦了些黄了些。启民无法对秋明偿还这笔内疚,只有加倍地在女儿身上补救,喂她,抱她,亲她,用很多的时间摇她入睡。
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星星。启民说女儿看人的时候眼睛黑亮黑亮,绝对是两颗天空中最亮的星辰。洋儿这年已经有点懂事了,问爸爸说,妹妹的名字是星星,为什么他的名字不叫太阳?逗得启民和秋明笑出眼泪。启民说:傻儿子,太阳多亮呀,做了太阳就要挂到天上去了,就要离开爸爸妈妈了,要不然亮晃晃地挂在家里,谁能吃得消啊。
就这么过了一个温馨的春天和夏天。
自从离开东北,好久没有这么大段的安详宁静的日子了。启民眼看着星星会笑,会坐,会爬,看着洋儿立在摇篮边嘻嘻地哄妹妹,秋明一边一个心满意足地抱他们在膝上,心里就有一种抑制不住地要把这个家搂紧在怀中的欲望。温情似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在温暖湿润的春夏季节尤其像蘑菇一样繁殖迅速。有时候半夜里婴儿啼哭,启民会腾地坐起身来,心里怦怦乱跳,以为有什么危险要降临在家中,惊出一头一脸的汗水。又有时候灵魂趁他熟睡的时候离开身体,一圈一圈飞翔在庭院卧室的上空,审视他的妻子,儿子,女儿,活像将军巡视自己的士兵,内心充满洋洋得意的自豪。在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做梦,梦见鲜花盛开的草地,营营嗡嗡的蜜蜂和忙忙碌碌的蚂蚁。他奇怪他怎么尽做这些浅薄稚气的梦,他仿佛回到了儿童时期,智力退化到与洋儿并列的程度。然而他很愉快。人在梦到鲜花草地蜜蜂妈蚁的境界里总是无忧无虑的。他顽固地把梦境抱在手里,生怕手、一松开梦也就无影无踪,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悲惨世界。
很快地,秋风渐起,草木枯萎,树叶飘零。洋儿跑来吿诉爸爸说,蚂蚁在院子里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跑得好快好快。启民说它们是在搬运食物呢,准备过冬天了呢。他又指给洋儿看大雁南飞,**枯萎,告诉他春夏秋冬季节更替的道理。洋儿倚在他怀中,听得似懂非懂。
秋明催促他再出去跑一趟,秋明说,战争没有打起来之前,他们只能算是苟且偷安,一旦打起来,能保住多少城池多少古迹就难说了。有一天总要用一天,给国内现存的古建筑部留下点资料才好,也算是为后人尽了心意。
启民懒洋洋的,浑身上下从未有过的懈怠。苏区之行给予他的震撼极大,他觉得自己尚未从混混沌沌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看人看事难免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淡化。
他勉强凑齐了一个考察队的班子,辞别秋明,开往江苏浙江一带烟雨迷蒙的江南古镇。班子里人员互相都很陌生,工作起来不像从前的“四套马车”那样惬意默契,启良满心烦躁,一次又一次地要想中途撒手。
这样一种**不宁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因为又一次远离秋明?因为战争在一天天朝祖国逼近?因为厌倦了自己的本行,看不出在未来年代中建筑于国家人民有何补救?总之在佛光寺在峪河道所拥有的那份欣喜和兴奋,这一次是完完全全消失了。即便在杭州,面对光绪二十六年重修后的一座肥肥矮矮十三层檐的六和塔,也没有了从前曾有的跺脚叹息。心平气和地与浙江省建设厅诸位同仁商讨了一个六和塔的复原计划,心里却是清清楚楚明白这计划不会实施,因为中日一旦开战,岂能有闲人闲钱修复这些风景名胜?
路过上海,他迫不及待去二叔家打听林眉的情况。二叔说,亏得林小姐年轻时候体质好,住了不到半年的医院就完全康复了。林小姐向他借了一笔钱作路费,但是没有透露去向。启民虽然早已料到如此,心里不免还是怅然若失。
匆匆忙忙打道回京,车到济南,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卢沟桥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启民从三轮车上一步跨下来,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以为三轮车快拉错了方向。熟悉的小街小卷变得面目全非:一些遮挡视线的简陋民房被拆掉了,满地瓦砾的房基上匆匆忙忙盖起了乌龟盖似的掩体;一米深的战壕从巷子这头挖到那头,仿佛一条卧地不动的庞大蚯蚓;街口拦起铁丝网,站岗的士兵态度很粗暴地检查来往行人的证件,把普通百姓当日本间谍呵斥来呵斥去。隔了铁丝网,启民看见洋儿混在一帮孩子中间,在战壕里爬上爬下,满身泥猴儿似的。启民喊了他一声,他听见了,抬头朝父亲看了看,并没有表示太大的惊讶,仍然兴致勃勃沉浸在他的游戏之中。
启民提了行李风尘仆仆往家里走。进了院门,看见秋明一手抱星星,一手拿铁钎,弯腰拨弄瓦盆里的纸灰。扬起的灰屑有几片沾在她额前发丝上,黑糊糊、灰蒙蒙的。他觉得她几个月当中又憔悴了许多。
还是小星星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陌生人,抬手朝他这边指着,嗯嗯啊啊地提醒秋明注意。秋明顺势一抬头,看见是启民,双眼蓦然闪亮,“啊”了一声,抱着星星迎过去。
“你再不回来,真要把我急死了。一路过来你都看见了吧?乱成这个样子。”
启民在母女脸上各吻一口,放下行李,把星星抱过来,掂了掂分量,心神不定地问:“怎么样?城里开战了吗?战壕都挖到家门口了。”
秋明拎了他的行李往屋里走,启民抱着女儿跟在后面。女儿在他怀中并不认生,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打量他,神情既安静又专注。秋明边走边说:“城里倒还没有开战,不过政府机关都在忙着疏散撤退。我这几天也在收拾东西,烧了一些信件什么的。总不能落到日本人手中,你说呢?还有很多东西是不能烧的,调查资料、测稿、图板、照像图片,全是你这几年的考察成果,我正在发愁拿它们怎么办。啊,你不在家我真是急死了。”
秋明说着,回首对启民一笑,神情里是有了主心骨的那种欣悦满足。
启民问:“建筑学会那儿,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我本来是想把资料存在那儿的,可是你知道吗?学会准备暂时解散了,因为以后既没法开展工作,也没有地方开支这笔经费和薪水。”她苦笑一下。“我们两人都将成为无业游民。”
启民马马虎虎洗涮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端起秋明泡好的茶水喝了几口,忽然放下茶杯说:“不行,我得出去看看,给这些资料找个妥善藏现在的处境是朝不保夕,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院子里会有日本人进来。”
秋明说:“去吧去吧,资料不藏好,我也觉得是个心病。”
启民出了家门,先奔建筑学会。昔日热热闹闹的小楼变得寂静无声,踩着楼梯上去,木板发出空洞沉闷的回音,仿佛这里几个世纪都不曾有过人迹。楼上的房间狼藉一片,墙上的地图和画框都取下来了,留下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印痕。地板上灰尘足有铜钱厚薄,人一走动,灰尘被气流旋转起来,呛得启民鼻腔窒息。满地的图纸、三角板、颜料、铅笔头、破圆规、鸭嘴笔、图钉、大头针,幽幽怨怨躺在灰尘中,只等着日本人的大皮靴碾上身体,化为垃圾。一排排的书柜资料柜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是藏在别处还是随人疏散出了京城。带不走的笨重器械则被拆得乱七八糟,能砸的都砸碎了,一副宁可销毁也不留给日本人的顽强劲儿。
看门的老头儿听见人声,走上楼来。老头儿见是启民,惊讶道:“杨先生你还没有走哇!学会里的人都惦记着你,怕你在城外出了事。能走的都快走吧,走了好!”
启民问:“你怎么没走?”
老头儿摇摇头:“我家里还有个气喘病的老伴,我往哪儿走?再说我也不比你们有学问的人,日本人来了要抓你们去做事的。”
启民叹一口气,心情沉重地下楼出门,一时间真有点孤零零无所飘泊的感觉。
奔波了大半天时间,发现城里的熟人朋友们能走的都走了,没走的也在收拾行李,行色匆匆,坐下来跟启民谈论几句时局的空闲都没有。启民心里越发空空落落,怀疑自己是不是回来得太迟,已经走不出城去。他始终没有找到能妥善保存资料的地方,只好垂头丧气先回家。
到家才知道事情又有突变,原来秋明刚收到一封署名“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请启民出城去参加一个会议。秋明说:“怎么办?看起来日本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启民一摊手:“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替日本人做事,当汉奸。连夜收拾东西,争取明天就走吧。”
“资料呢?”
“我想了个办法:带到天津,存在英租界的英资银行保险库里。日本人恐怕一时还不敢动英国人的财产。”
秋明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放下心来,赶紧招呼女佣整理行装。估计路上一定非常拥挤混乱,决定除资料外只带换洗衣服,其余东西,不管贵重与否,一概扔下。秋明本来很希望女佣跟他们一起撤退的,无奈女佣是老北京人,乡土观念极重,又有老有小,发誓说要死也得死在家里。秋明说服不动,也只好丢下她了。
车到天津,一路还算顺利。在天津停留两天,把该办的事情办完,接着继续南下,这一段经历就有点令人难忘了。
从天津往南的车次本来不多,抗战开始之后一些车辆被征调去运送军用人员和物资;又因为战线扩大使北方煤炭不能及时南运,车头缺乏燃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条线上的车辆就愈发少得可怜。
物以稀为贵,车次一少,显见得等车逃难的人群滚雪球一般增加,把个天津车站挤得人山人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穷人富人,官员百姓,教授学生,这时候也分不出彼此彼此,全都是背的扛的,大包小包,呼儿唤女,一身臭汗。跺脚骂日本人;诅咒该死的火车慢得像乌龟爬,你急它不急;为抢占一小块放行李歇脚的地盘吹胡子瞪眼,甚至动手干架;满地吐痰满地小便……一切的恶习一切的劣迹都在这时候像魔鬼一样冲出身体,在人堆里恣意妄为,狂欢乱叫。无论平常多么体面多么斯文的人,到这时候再也顾不得拿腔作势了,索性暴露本性放肆一通,把自己混同于一个仆役一个下人,倒也痛快淋漓。倒是启民和秋明这样受到高等教育、骨子里浸透了“费厄泼赖”精神的绅士淑女,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中显得孤立无援,格格不入,被人群冲得东倒西歪,眼睁睁看着别人一批一批挤上火车,自己因为遵循不把别人挤倒的原则而被推离火车越来越远。
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还抱在怀中,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们挤不上火车的原因。倒霉的是秋明只顾护着怀里的小星星,肩上的小皮包被人割断包带偷走了,包里有秋明留待万不得已时换钱用的一枚钻戒和一套金饰。秋明到底是女人,气得脸色发白。启民安慰她说:“国难当头,有多少宝贵的东西都保不住了,几件首饰又算什么呀。”秋明说:“我不是心疼东西,我是发愁前面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没有钱可怎么办!”两个人相对而视,神情黯然。
等了整整一天一夜。秋明的两条腿肿得上下一般粗细,抬脚的时候几乎没有知觉。两个孩子又饿又渴,大点的洋儿还知道克制,小女儿星星已经是哭得喉咙嘶哑,泪水沾着灰尘糊得一张脸花里胡哨,如同乡下泥堆里爬出来的野孩子。
黎明时分总算来了一列闷罐子难民车,风尘仆仆,喘着粗气停在站台上加水加煤。站台上滞留的难民欢呼起来,不要命地朝车上涌去。原先坐在车上的人嫌挤,把住车门不让下面的人上去,被愤怒的难民扯下来几个。其余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了,乖乖缩进车厢后部。到底闷罐车容量大,拥挤了好一阵,总算把站台上的人都塞了进去,个个车厢塞成一个沙丁鱼罐头,前心贴着后心,汗流浃背,热气腾腾。
启民和秋明本来在车上是站着的,结果车开动之后左晃右晃,车厢里晃出一点空隙,两个人赶紧把行李放下,人坐在行李上,两个孩子各抱一个在怀中,总算是尽善尽美。一路上两个人都尽量不吃不喝,生怕上厕所的时候把位置给别人占了。车到武汉,随着人流涌下车门,阳光和煦地照在脸上,清新宜人的空气扑面而来,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互相看看,四张面孔枯黄焦瘦,成了大大小小四条人干儿。
武汉不是久留之地,日本人的军舰已经开到江面,飞机也光顾过城市上空几次,丢下一些炸弹,炸得人心惶惶。启民一家人略略休整之后,决定继续南下。这时候他们发现再坐火车已经决无可能,因为车站上的难民雪球又膨胀了几倍。
一天全家四口人在街上茫无目标寻找机会的时候,好运道从天而降,启民竟碰到宾州大学的留美同学,此人在武汉的交通部门任职。惊喜之后陈述困难,同学一口答应帮忙,替启民找到一辆运货到长沙的卡车,把一家四口捎带上了。
一九三七年九月的长沙曾经是一大批文人学者专家教授的聚集之地。他们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后,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从北京天津各地历尽艰辛涌到长沙,有了一次较为长久的喘息机会。小而陈旧的长沙城,一时间满街长衫飘拂,眼镜片闪闪,北京话普通话抑扬顿挫,连街头上卖水果的小贩都被影响得收敛起霸气蛮气,变得谦和有礼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茶馆生意出奇兴旺,从一早开张就顾客盈门,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直坐到深夜还恋恋不散。茶客们几乎都是老同学老同事,坐下来之后一阵惊喜,互相庆幸逃出沦陷区汗毛未损,然后要一杯清茶,开始细细地讲评时局,抨击政府,痛骂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嘲笑蒋介石号称八百万军队,逃起来比兔子还快。谈话中夹杂英文词句,辅以慷慨激昂的手势,把提壶续水的茶博士们听得发傻。
几乎每天都有一批人从火车站、汽车站、甚至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涌进长沙。小小的城市开始人满为患,仿佛一间破旧简陋的阁楼,忽然间塞进去许多沉重华美的红木家具,楼板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随时都有断裂倾坍的危险。长沙的市民们纷纷抓紧时机发一笔小财,他们把老人孩子勉强塞进一间卧室,腾出堂屋、厢房、阁楼、杂物间等等的地方招赁房客。只不过吃多了辣子的长沙人除了脾气火爆,在生意场上相当的淳厚朴实,尽管发财心切,决不趁火打劫把房租提得过高。
启民因此而奢侈地租了两个楼上的房间。
房子是二层的灰砖建筑,紧靠长沙火车站。房东一家住在楼下,有楼梯从外面直接上楼。房间里朝北开了两扇很小的窗户,从窗户里探出头去可以看见狭窄阴暗的天井。鼻涕虫爬过的痕迹纵横交错,闪闪发亮,像洒了一地的胶水。墙根四周长满肥嫩的马齿苋,茎叶微紫,妖妖地引逗窗户里伸出去的两颗小脑袋。目光无意中往墙砖上一瞥,总能看见一两只贴伏不动的壁虎,皮色与陈年旧砖无异,只有两颗幽黑发亮的眼珠证明它们还是活物。小星星最怕壁虎,每一见到总会大哭。洋儿却是胆大,喜欢拿长长的晒衣杆伸出去捅它们,逼着它们甩掉尾巴仓惶逃窜。
每天早晨秋明踩着狭窄的楼梯下楼,先在街口买好豆浆油条放进厨房,再挽一只竹篮去菜场买菜。启民就在家里照料两个孩子穿衣起床吃早饭。南方的菜蔬自然比北京要来得新鲜丰富,且价钱便宜,秋明往往因过分惊喜而买得太多,回来一样一样展览给启民看,红红绿绿堆了一地,好不开心。
秋明的烹调手艺曾因有了女佣而荒疏多年,此时重振旗鼓,每顿饭都弄得有滋有味,连房东太太都大为惊叹。两个孩子不出半个月就被调理得唇红齿白,人见人爱。启民和秋明自己也感到精力恢复过来,刚到长沙时的两条人干儿重又变成一对容光焕发的夫妻。
因为地点靠近车站,启民的新家一时间成了来往过客的落脚点,启民宽厚,秋明娴雅,且房舍干净,饭菜可口,老朋友们有事无事都喜欢过来聚聚。天天晚上家里都是济济一堂,唱抗战歌曲的,逗孩子的,发牢骚的,讲古说今的,热闹非凡,简直就是长沙的一处“抗战沙龙”。房东太太有时候好奇地爬半个楼梯,踮脚朝楼上房间里看看,自言自语道:“到底是真龙天子身边出来的人咯,耍起来都比长沙人会耍。”
夜深了,客人陆续散尽,孩子们在梦中咂巴着嘴唇,秋明手脚利索地倒烟灰缸,抹桌子,洗茶杯,扫地。启民什么也不干,在旁边静静地抽一根烟。秋明收拾完了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两只胳膊环绕过来圈住她的脖子,柔声问:“我的夫君又在想什么呢?”
启民闻到她手上身上一股淡淡的廉价花露水的香味儿。长沙蚊子多,十月底了还能在人身上一叮一个大肿包,秋明每天给孩子搽花露水止痒,因此手上身上总遗留了这种家庭气息极浓的味道。
启民扔掉烟蒂,回过头,盯住秋明的眼睛。启民说:“你觉得我是不是太自私?”
秋明一愣,拖一张椅子在启民旁边坐下来,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告诉我,怎么会用到这样的词?”
启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想得多了,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我现在这种状态。”
秋明说:“你没有什么特别的状态,大家都是这样在过日子。战争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谁也无法躲开这个阴影去生活和工作。”
启民仰面朝天,微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我很想念小金和小赵,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走到延安了。还有刘仁和林眉……他们在山西,在敌人心脏里,在流血和死亡的威胁中。而我是在长沙,没有枪炮声和硝烟味,夜色温柔,月光宁静,娇美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伴在身边,朋友们在一起高谈阔论,每天都有几样可口的饭菜。天哪我简直在过一个帝王的生活,我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安宁这种舒适。”
“可我们并不想在长沙住得长久,对吗?”
“一个人的生命本来就够短暂的了,一个建筑学家的学术生命比自然生命又要短暂很多。回国这么多年我做了些什么?我有什么成绩可以无愧于这两种生命?”
“我们考察了不少古建筑……”
“那仅仅是证明了我们祖先的伟大。”
“启民!”
启民握住秋明的双手:“也许胡思乱想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生命从属于历史,历史本身就处于很尴尬的境地,生命自然不可能辉煌。唉,睡吧睡吧,夜已经深了,只当我做了一个梦。他揽住秋明的腰,扶她站起身,忽然开颜一笑:“幸亏我还有一个你,不幸中之大幸。”
飞机过来轰炸的时候是在下午,洋儿和星星头靠头挤在窗户边,看下面天井里的两只蟋蟀打架。两只蟋蟀,一只通体油黑,一只红棕发亮,全都长得个大腿长,气势汹汹怒目对峙,振动翅膀发出响亮的叫声。
“哥哥看小白鸟。”星星指着天边说。
洋儿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捅捅她:“别吱声,黑蟋蟀要进攻了。你希望哪一只赢?”
“红的。”
“那好,我要黑的。黑的更厉害。”
“有好多只小白鸟。”星星又一次大叫。
洋儿不由得抽空子也往天上看一眼。这一看他欢呼起来,叫得比星星更高:“是飞机!好多好多飞机!”他滑下窗台,去拽桌前的启民:“爸爸快去看,有好多飞机!”
“是吗?”启民兴致勃勃放下笔:“走,下楼去看,一定是我们的飞机去炸日本鬼子啰。”
启民走过去抱起星星,一手搀着洋儿,三个人笑嘻嘻地出门下楼。秋明坐在床边用旧衣服给星星翻一件棉袄,这时也笑着说一声:“别走远了,马上要给星星试棉袄。”
启民出了院门,飞机刚好从他头顶上掠过去,有磨盘大小,一架跟着一架,尾巴高高地翘着,银白色的机身把阳光反射出无数个旋转的彩虹圈,蔚为壮观。他们追着飞机跑了几步,发现飞机转一个圈又飞回来了,而且飞得比刚才更低,机身的轰鸣也有点怪诞,不是沉稳的隆隆声,而是一种撕裂空气的尖啸,震得耳膜发疼。四周房屋也仿佛不堪忍受似的,看上去有点哆哆嗦嗦,像一些抱着脑袋弯下腰去逃避恐惧的胆小的老人。
星星紧紧抱住启民的脖子:“爸爸我怕。”
“星星不怕,飞机去炸日本鬼子,轰!一炸一大片!”
话音刚落,果然“轰”地一声巨响,炸弹在他们身后落地爆炸了,掀起的气浪把洋儿冲得一个踉跄,一家伙敏捷地抓紧启民,躲到他两腿之中。
启民一时间目瞪口呆,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不明白怎么回事。
炸弹落地起火,眨眼功夫腾出一片冲天火光,被击中的房屋噼噼啪啪燃烧起来,浓烟打着旋儿向四面八方翻滚,烟雾里夹了火苗,滚到哪儿,哪儿便开始燃烧,火光下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有人拍打着冒火的衣服从烟雾里窜出来,身后带一条拉长的火苗,像从火中射出来的一颗电光子弹。
启民大惊失色,喃喃自语:“天哪,是日本人的飞机!”
他猛然间想起什么,腾出一只手把洋儿拦腰一夹,飞奔回家。
“轰!”“轰!”炸弹接二连三在他们身前身后爆炸了,树木折断,瓦砾横飞,火光中有溅出老远的血肉残肢。飞机继续在头顶低空盘旋,甚至连机座上驾驶员狞笑的嘴脸也看得清清楚楚。星星嚎啕大哭,嘴里含含糊糊叫着妈妈。洋儿则在启民的臂弯里簌簌发抖。启民顾不得危险,带着两个孩子左跳右跳,避过弹坑和火堆,心急如焚地朝家中冲去。
火花和浓烟遮天蔽日,启民一直冲到院门口才看见他们的灰砖小楼已经成了火光中的巨大能源。从窗户和门洞里冒出来的细长火舌,像无数条恶毒的蛇信子,飞快地一伸一缩,藏食着烘烤成暗红的砖墙。通往楼上的楼梯坍塌了,在半空中支离破碎,火苗紧贴倾斜的楼梯爬来爬去,忽而狂笑忽而舞蹈,如一群狰狞的魔鬼。
启民一手抱一个孩子,立在院门口,惊得呆了。霎那间麻木的感觉从脚下一直爬到头顶,他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不在楼上那两个房间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楼上有些什么?有他正在写的一篇文章?孩子的衣服?睡觉的床?桌椅板凳?茶杯茶壶?还有什么?天哪还有什么?
……秋明?还有秋明?
他双腿剧烈抖抖动起来,心脏猛地一下**,人几乎要昏厥摔倒。他撕心裂肺地一声尖叫,放下孩子朝火中扑去。踉踉跄跄冲了两步,房东太太从斜刺里插上来,死命抓住他的胳膊。
“杨先生,你不能!你还有两个孩子!”
他站住了,双眼血红地瞪住房东太太:“秋明呢?你看见秋明了?”
“是在楼梯上……”房东太太一脸黑灰,神情恐怖:“炸弹落下来的时候,她正从楼梯下来,还喊了一声星星。我的天,就像凭空翻了个跟头一样,人就没了。”
支离破碎的楼梯终于在火光中软软地塌陷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堆焦黑的残烬。爆炸声移到了稍远的地方,而四周的火光已经连成一片,声势逼人地向他们包围过来,炙人的热浪把脸颊烘成一团红火,烟雾中的废气使人头晕窒息,摇揺欲倒。
房东太太推了启民一把:“快把孩子带出去,再晚大家都得被烧死。”
启民身子一动,忽然觉得有无数钢针从背后刺过来,刺穿了他的脊背,一直刺向心脏。他张了张嘴,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身子已经像面条一样瘫软下去,躺倒在地上。他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声和房东太太的尖叫。他的脑袋飘浮起来,非常舒适非常愉快。一双柔软的胳膊抱住他的身体,把他托举在半空。他知道这是秋明。他告诉秋明说:“我背后的骨头好像断了,站不起来了。”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开口。他把自己完全地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