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启民开始迷上了画画。他先画小人,画树,画小船和河,然后就画房子。他的房子画得一发不可收拾:四合院、小阁楼、庙宇、农舍、南京路上的高楼大厦,一样一样上了他的画纸,歪歪斜斜,千姿百态。他把庙宇的飞檐画得凌空竖起,像两只怪兽的大角。他画的高楼一律呈火柴盒式样,当中密密麻麻的格子便是这楼的窗户。他甚至还给小房子设计出四个轮子,可以推着它任意滑走。启华取笑他说,还该画几匹马拉着房子才是呢,他就真的添上几匹狗一样的马,把启华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继母对他的画最感兴趣。继母指着他画的几间农舍说,从前她老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不过房前是一大片桑树林。她父亲是个蚕农。她一共有姐妹八个,一个一个都是早早离了家门。她十二岁上进苏州丝厂当童工,是缫丝工。小小的女孩儿,站直了还够不着煮茧子的大锅呢,还得在脚下垫个板凳呢。一双小手在滚水里烫得红皮烂肉,哭都没处去哭。后来她才进了那个“清和坊”学艺,也是为的谋生呀!继母一边说,一边眼圈儿就红红的,声音里都带了哽咽。末了继母说想要这张画上了农舍的画,启民就给了她。继母很高兴,孩子般地破涕为笑。启民也跟着笑。
有一天父亲查问他的功课,拿起书本,带出来一沓画在纸上的已经涂上了颜色的房子。
“这是什么?”父亲皱起眉头。
启民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怎么?是准备将来要当工匠?”父亲说。
“我画着玩的。”启民低声辩解。
“这不是你要干的事情!”父亲板着脸教训他,“你现在要紧是念书,有空多读读历史传记诗词一类。我不认为你将来要去当一个工匠,也不愿意你去学美术画画什么的,我们家里有你哥哥一个就够了!我对你的期望很大,我要你懂得这个。”
身为上海都督府教育总长的父亲说着,漫不经心地把他的房子在手心里揉成一团,轻飘飘地扔出窗外。启民一声不响地望着那只在空中划过去的白色的纸团,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人一把揪住了衣领,提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他感觉到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
他跟父亲的距离变得越来越大。
民国二年的年初,南京临时政府宣告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久,清帝退位,孙中山按照约定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推荐袁世凯代之。这年年底,参、众两院开始选举。参议院议员由各省省议会选出,每省十人;众议院议员由各省分区选举,名额按照各省各区的人口和纳税多寡比例分配。已经被选为参议员的父亲,决定要做一次执行民主政治的表率,回家乡参加公民选举。
这是一次纯粹出于政治目的的旅行,父亲决定带着启民同去。
仍然是那样的冬天,仍然是那样空得叫人心慌的田野和路边黑黝黝的茅草农房,一切都跟娘去世的那年一样。也许是在上海住久了的缘故,启民觉得家乡似乎变得更加贫穷。小河里罱泥的农人已经不再唱那有趣的小调了,他们的脊梁被生活压得深深弯了下去,仿佛很难再抬起来。一路上他们不断碰到沿途乞讨的老人。一个壮年汉子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拦住父亲硬要他买下她来,说是随便父亲给他几个钱。“留着长大了给老爷做妾吧,她长得不算难看。”那汉子拼命扳起小女孩的脸,恳求父亲看一看她。
父亲当然不看。如今的父亲不是当年离开家乡赴京赶考时的血气方刚的书生了,他经过了太多的风雨,也见过了太多的世面。他已经修炼成性,能够面对任何场面而处之泰然。
每到一处照例有人摆宴接风洗尘。当地的乡绅为能请到父亲这样的贵人荣耀万分。鱼翅海参吃得发腻,便有人别出心裁地摆出一桌家乡风味小吃,包括荞麦面饼、芥菜馄饨、卤狗肉、炸麻雀这样的上不得席面却又新鲜有趣的东西,为博得父亲一声叫好。父亲本是风雅之人,当然懂得美食和野趣,不但叫了好,还乘着酒兴吟诗作句,无形中便又显得比当地土财主们高明十分。
在一处又一处的乡民或者市民大会上,父亲以他极富感染力和煽动性的演说博得无数人们的尊敬。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平生没有听过这种长时间的滔滔不绝的讲话,仅仅为此他们就已经惊叹至极!他们争先恐后拥到临时搭起的演说台上,想要亲眼一睹父亲的风采。他们无比自豪地互相提醒:父亲就是本地方的人,是跟他们吃同一方水土长大的,是家乡人的骄傲!
然而晚上回到住处,父亲却又显得疲惫萎顿、心不在焉。父亲对启民说,吃政治饭的人少不得这些应酬,即便心里烦透了,脸上还要笑得自然。启民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做到这样。他尝试着想跟父亲亲热亲热,然而没有能够做到,他明白了他不如父亲。他想他大概天生不是吃政治饭的人,父亲精明一世,却没有看出这一点来,是父亲的糊涂。
终于回到他们父子两代出生的那个镇上,回到他们的家。
祖母死了。二叔又添了两个孩子。麻脸三婶也还在,但已变得十分憔悴枯瘦。
启民看到了李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霎时间他觉得双眼模糊,喉咙哽咽。
李妈抬头看到是他,惊叫一声,甩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扑了上来:“阿民!阿民!是你吗?菩萨!你到底把我阿民送回来了。我说我阿民不会忘记老家的,不会的,你娘的坟还在这儿呢,你还没回来看过一次呢,不是吗?”
“李妈你老多了。”启民忍住眼泪,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妈撩起衣襟去擦眼睛:“老了,是老了!怎么能不老?阿民你都长这么高了,快够着李妈的鼻子了。”
启民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摸摸锅台,又去看灶膛里的火。然后他打开吱呀作响的通往后院的芦柴门,踏着满地枯黄的野草,去看鸡圈里的鸡和铁链子锁着的一条狗。狗还是原来那条黄狗,不过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茫然。狗认不出他来了。鸡已经重新换过了一批。原先是一群“九斤黄”,黄腿黄嘴黄毛。挺秀气,现在的鸡满身黑的条纹,是“芦花鸡”,看到人来咯咯地惊叫,翅膀上的毛都奓了开来,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鸡一叫,狗也就“刷”地立了起来,收腹弓腰,警惕地瞪住启民。启民慢慢朝它走过去,嘴里轻轻叫道:“来福!来福”狗侧过耳朵听着,用两只聪明的、迟疑不决的眼睛对他看了又看,仿佛在努力勾起一种十分遥远的回忆。
父亲准备次日早上去给娘上坟。启民不愿跟父亲一块儿去,他恳求李妈当天下午就带他去看一次。
娘葬在杨家的祖坟里,坟廓用砖石砌成,还立了一块不小的碑。李妈告诉启民说,这都是当年二叔一手操办的,丧事办得很排场,只是丈夫儿女不在身边,走得未免冷清孤单了。李妈一再说,二叔是仁义的人,他一向敬重你娘,丧事办成那样算是尽了份子了。阿民长大了要记着报报二叔的情。
坟草萋萋。当年在坟前栽下的柏树,如今已经有小臂粗细,青枝绿叶的,像是娘不死的灵魂。
娘!娘!你没见到父亲的面,没见到哥哥的面,就那样一声不响去了,你甘心吗?你服气吗?你凡事要强,怎么不在这件事情上跟那索命的阎王爷抗争一番呢?娘,娘,你其实是个苦命的人,懦弱的人,生到世界上就为了承受苦难的人。
启明想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黄昏悄悄降临,紫灰色的天空默然不语,荒凉的坟地开始一点一点被暮色包围。寂静反而让耳膜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发胀头疼。目光所及的地方皆是一片混沌不清。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感到孤独无助的恐怖,像是一个无比沉重的铁盒子正在慢慢封闭,而你被遗忘在这盒子里面,动弹不得,喊叫不得一样。
晚饭是二叔摆的家宴,为父亲接风洗尘。镇上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被请来了。县长甚至专程坐了马车从城里赶来,想借此机会接近一下这个大名鼎鼎的学者和革命家。父亲在一片恭维声中醺醺欲醉。当年走出乡村,寻求前程的时候,父亲也许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荣归故里,风光无限吧?
这顿饭吃了很久。吃到一半的时候启民忽然觉得心里很烦,就悄悄退了席,溜出门去。所有的人都在忙于应酬周旋,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半途而走。他跑到后院里再一次去看了那条叫“来福”的狗,给它带去一块连肉的骨头。狗这回认出他来了,用两条后腿支撑着站立起来,给他作揖,发出兴奋的“呜呜”声,把铁链子抖得哗啷哗啷直响。他陪了它一会儿,就回房去睡觉。那是娘原先住着的房。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听着客厅里父亲大声说笑的声音,觉得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既伟大又渺小,歪歪斜斜扭成一团,在老家的宅院里滚来滚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迷糊中他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脸。
睁开眼睛时,父亲端了一盏油灯站在床前。
“你怎么和衣而睡?起来把衣服脱了吧。”父亲说。
他闻到父亲身上浓浓的酒味烟味,他知道那是一个成年男人身上应该有的味道。父亲端着油灯站在那里,直到他脱光衣服钻进被窝才走。在那一瞬间里他很想跳起来叫住父亲,跟他说说娘的事情,三叔和麻脸三婶的事情,祖父死了以后一院子和尚在黄昏中念经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有关老家和亲人的故事……然而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父亲的脚步声就渐渐走远了,油灯的光亮在屋子里最后摇晃了几下,一切便重新归入黑暗。
镇上的选举活动因为父亲到来而增添了色彩。父亲已经做了参议员,当然没有再竞选众议员的必要,他回来是为了履行公民义务,选举别人。父亲在镇上做了一次示范性的竞选演说,也是一次在父老乡亲面前的亮相。那一次镇上盛况空前,演说台四周插了红红绿绿的旗子,台上铺了白色桌布,左右两边还放上两盆金桔,弄得喜气洋洋。父亲为表示自己的谦和朴素,特地换上一身竹布棉袍,头戴黑呢礼帽,脚上是一双黑绒棉鞋,雪白的布底显得无比儒雅洁净。父亲登上演说台的时候,步履稳健,面容肃穆庄严,双目炯炯有神,让人无形当中就对他肃然起敬。父亲说一口地道的家乡土话,说得缓慢沉重,极有底气,任何人听上几句,不管是懂与不懂,总会对他产生一种极可信赖的感觉。这跟父亲以往慷慨激昂的形象大相径庭,启民对此迷惑不解。
父亲演说过后,全镇数十名竞选人便分头作竞选演说了。演说的场地总是选在茶馆或者热闹的街口,甚至在二叔棉花店的店堂里。店里好好地做着生意,就见几个人结伴走来了,为首的手里提一面铜锣,边敲边喊:“某某党某某某来发表竞选演说了,大家快来听呀!”民国初年这样的活动很是新鲜,听众便很踊跃,不大工夫便聚集了一片。讲的人缺乏父亲的风度和口才,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满嘴冒沫,显得十分窘迫为难。听的人便大失所望,片刻工夫就陆陆续续走得精光。小孩子们逢到这种场面最是快活,在大人的裤裆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一片嬉笑之声。惹得大人跺脚吆喝,就更是得意非凡。
启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回去讲给父亲听,说这种演说真是受罪出丑。父亲微微一笑:“不过作作样子罢了。”
果然如此。选票刚刚投进票箱,就传出来风声说,全镇的选票几乎都让共和党买去了。启民问父亲共和党是什么人?怎么会这么厉害?父亲说那是袁世凯的党,袁世凯有的是从外国人手里借来的钱。
哦,原来这就是父亲口中的“政治”!启民小小的心眼儿里开始对这两个字生发出厌倦和轻蔑。他隐隐约约发觉自己瞧不起父亲所做的一切。父亲用嘴用手费尽心机把他朝这条路上引,他却是出于本能地撅起屁股拼命往后赖。他在所有那些需要表现出机智和才气的场合里显得木讷痴呆,机械得像具木偶。他一走进高谈阔论的人群之中便头晕心跳,憋不过气来。他甚至羞于跟生人说话,羞于让太太小姐们抚摸打趣,虽然他还是个孩子。
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三叔和秀秀婶,渴望在那个随和亲切的家里得到庇护。
秀秀的儿子已经会对着人笑了。秀秀说他叫个军儿,因为当初她跟着三叔在军队里时怀上了他。秀秀还说,军儿像是饿鬼投胎,眼睛一睁就闹着要吃,吃呀吃呀没个够的时候。果然,启民每回到三叔家去,军儿总是躺在秀秀怀里吃奶,小嘴巴在秀秀沉甸甸的**前拱来拱去,眼睛半睁半闭,鼻腔里发出小猫一样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哦,哦,你看他又笑了,他喜欢阿民哥哥,看到你就笑呢。”秀秀欢欢喜喜地说,弯下脖子,用脸颊在儿子脸上蹭来蹭去。
可是启民怎么也看不出军儿在笑。那小家伙除了吃奶,别的几乎什么都不感兴趣。
三叔一家住在老宅的小跨院里。去年他刚回家乡的时候,二叔的意思是大家住一起算了,家里就兄弟两个,人口不多,住在一起有个帮衬。二叔认为他在外面这么多年,见多识广,指望他能帮助家里一把。三叔不干。生死场里逃出来的人,什么都看得透透的,再去算计钱呀财的那些事就觉得太累,烦人。三叔分得了一笔家产,不算太多,可也足够他这辈子受用不尽。他开始嗜酒如命,成了镇上大小酒馆的常客。秀秀说起这事就叹气,抱怨这镇上的人太坏,变着法子算计三叔的钱。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人,男人嘛,谁不爱两口酒?可也不能从早上喝到晚上。镇东头的那个红鼻子阿九,天天来勾他的魂儿,一天也不肯落空。喝着喝着就上瘾啦,不喝浑身难受呢。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人……”
秀秀轻言慢语地说着,并不十分生气。她是苦日子过惯了的,如今有了这样便很满足,男人贪酒他只觉得遗憾,她不会恼他恨他。
小跨院也不算太小,三间上房三间下房,朝东还有两间灶屋。当中的院子搭出一个葡萄棚,又垒了一个鸡埘,仍然觉得空**无比。冬日的阳光照得地面泛白,夜里泼过水的地方便湿漉漉的,留下一些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脚印。鸡们白天都被轰出院子放到野地里去,要生蛋了才会回来。隔一阵子便有生过蛋的母鸡涨红了面孔报告喜讯,咯嗒咯嗒叫得满院子一片欢乐。这时秀秀便一手抱儿子,一手抓一把稻谷出来,呼啦往院子里一撒,任由那鸡慢慢地啄去。
启民每回来玩,秀秀总得给他炒点花生、蚕豆、葵花子什么的。大灶里炒出来的这些东西有种特别的香味,壳子焦黑,仁儿金黄,一咬一声脆响。有时候秀秀也会剥一颗花生仁在嘴里,嚼烂了之后喂给军儿,启民就掉过头去不看。我小时候娘也这样喂过我吗?他想。军儿吃出滋味之后便很兴奋,小手一抓一抓的,喉咙里咿咿呀呀叫唤不停,透明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成一条细细的有弹性的线,晃晃****,最后落在衣襟上,衣襟那儿就总是湿漉漉的一片。“你呀,你呀,饿死鬼投的胎,馋死了!”秀秀说着,用手轻轻点一点军儿的脑门,满脸是笑。
然而,所有这一切——快乐的小跨院也好,军儿也好,花生、蚕豆也好,在秋明面前就统统黯然失色了。有一天启民来玩,秋明正好出去,启民便觉坐立不安,什么都没意思,他这才知道自己一趟一趟往这个小院里来是为了秋明,他是为她而来的。
秋明到底没有成为三叔家的丫头,仅当了秀秀的养女。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使她站在哪儿都显得与众不同。正是这种气质让秀秀对她倍加爱怜,在她身上几乎倾注了与军儿同样多的母爱。秋明管秀秀叫“婶”,管三叔叫“叔”,用的是跟启民相同的称呼。
那一年里秋明显然长大了许多,变成了一个文静漂亮的小姑娘,与乡里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比起来,她显得惊人的成熟:举止优雅,皮肤白皙,看人的时候目光专注而且带点忧郁迷茫,两片轮廓分明的湿漉漉的嘴唇总是轻轻抵住,偶尔一笑,格外羞涩可爱。
启民和她最大的乐趣是在一起画画。两个人手里各执一支树枝,面对面蹲在院子里,画出一地的希奇古怪的玩意儿。启民画房子,画河流,画树,画天空。秋明便在房子里、河里、树上,天空中到处画上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趴着,有的躺着。他们在对方的画面上互相补充又互相破坏,幻想丛生,淋漓尽致。这时候两个人都闷声不响,暗地里憋着劲儿要比个高低。启民不让她在河流里画人,便故意把河水画得极细极细,窄窄的如一根带子。秋明却突发奇想,画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把河流擎在手里,如同抓了一条跃动的小蛇。启民画一间房子没有门,没有窗户,表示不能进去。秋明便笑眯眯地在墙根下画一个老人蹲着晒太阳,长胡须飘飘拂拂。启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因为街上那些老人就是这么蹲着晒太阳的。这样的画画如同一场智力竞赛,两个孩子兴致勃勃,觉出其中无穷的乐趣。
有时候他们也溜出院子到野地里去玩。
太阳出来的日子天气总是很暖和,河里的薄冰很早就化了,露出中间一条绿得发蓝的带子,静静地、缓缓地飘动。他们在河边折一根芦苇,使劲去戳那些尚未化开的冰面。冰层实在是薄,芦苇一戳就发出嘎嘎的脆裂声,接着河水便从隙缝里慢慢渗上来,蛇一般在冰面上流窜,碎裂的冰块开始移动、飘浮,沉下去又冒出来。他们蹲下去捞一小块冰放在嘴里,丝啦丝啦地吮吸着,嘴唇冰得麻木,牙齿生疼,却舍不得吐掉。
“要是蘸点糖,那才好吃呢。”秋明认真地说,嘴唇被冰块刺激得红艳无比,像一颗熟透的果子。
冰得够了,就坐在田埂上看太阳。
“看见了吗?太阳在动呢,一挺一挺的,好像里面要蹦出个什么来。”秋明说。
“蹦出什么?一个小人儿?”
“不,真有小人儿,早就该烘死了。太阳多热呀!”
启民便也眯了眼睛去看太阳会不会动。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真是王府的小姐吗?”有一次启民冷不丁问她。
她歪着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启民:“我记不清了,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的爹妈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了吗?”
她摇摇头。
“那多可惜。”
“我不喜欢你说这件事。”秋明盯住他。
“怎么啦,我不过是问问。”
“问问也不行。你娘是怎么死的,我问过你了吗?”
“啊,原来是这样。”启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们不再说话了,继续坐在田埂上,懒洋洋地看着挂在头顶的太阳。现在太阳已经变得白亮白亮,望一阵子就觉得眼睛刺疼,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唉呀,你快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秋明兴奋地大叫。
“怎么啦?你又想什么主意?”
“闭上眼睛,太阳还在眼睛里,是黑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启民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睁开来:“真是黑的!这是为什么呀?太阳怎么变成黑的了呢?”
“真的,太阳怎么变成黑的了呢?”秋明喃喃自语,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
有一天他们就这样坐在田埂上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过来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
“是我叔!”秋明轻声叫起来。
“是三叔!”启民也叫。
他们对望了一眼,站起来,一先一后地往那个人影奔去。走得很近的时候,两个人都闻到三叔身上那股淡淡的酒味。
“叔!你又喝酒了?”秋明站在他面前,仰起头,带点忧愁地望着他。
“喝了!喝了!你们的三叔当上县议员了,喜事一桩,怎么能不喝酒!”三叔乐呵呵地说着,又伸手拍拍启民的脑勺:“怎么跑到这儿来玩?你爹找不着你,正急得发脾气呢。快回去吧,县里来了不少客人,家里热闹得很。”
启民轻声对秋明说:“爹又该骂我了。”
三叔听见他说的话,呵呵笑起来:“你就这么个兔大的胆子!怕什么?三叔陪你回去!秋明,跟上你哥一块儿走。”
三叔一手拉住启民,一手拉住秋明,踉踉跄跄地在田埂上走着。太阳很好,启民的手放在三叔手里甚至微微有点出汗。隔了三叔的身子他能看见秋明凝然的侧影。在冬日**的黑色田野中,秋明的侧影更显得格外秀丽精巧。启民不知不觉把这幅情景牢牟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