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恋情

第八章  夏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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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站在院子里大声地喊:“军儿!军儿!”

八岁的军儿光着脊梁从柴屋里钻出来,手里拿个盛蟋蟀的小罐子,头发上东一根西一根沾满柴草。“爹,喊我有事?”

“给爹打壶酒去!”三叔伸手在军儿光裸的脊背上拍了一掌,弄得军儿“哎哟”一声大喊。

“又打酒啦。”秀秀在葡萄架下给最小的儿子喂奶,一边轻言慢语责怪丈夫:“一点家产都让你喝酒喝得差不多了。咋不替孩子们想想?秋明要进省城上师范,军儿说话也要进学堂了,都得用钱。你当爹的要划算划算呢。”

“麦子不是要下来了吗?那不是钱?”三叔用手掌在军儿脑袋上使劲一搓,搓去那些乱纷纷的柴草。

“喝了酒就发酒疯,就醉成那个样。”秀秀叹着气,把**从睡熟的孩子的嘴里抽下来,掩上怀,又把孩子轻轻放在旁边的藤摇**。孩子骤然一惊,手脚**了几下,秀秀赶紧用脚去踩那只摇床。三十出头的秀秀脸色有些憔悴,眼角的鱼尾纹根根毕现,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一个中年的农家妇人了。

三叔听着她的抱怨,并不理会,把酒壶递给军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子儿,数也不数,“呼啦”灌在军儿的裤子口袋里。“去吧,要快点儿。跟老板说,打最好的酒!”

“要是打最好的酒,就打不满这一壶了。”军儿很在行地对父亲讲。

三叔笑起来,想了想又掏出一小把铜子儿,加在军儿的口袋里。“行了吧?小子!”一拍军儿的脑袋,军儿便趁势蹿出院门。

西屋的门“吱呀”一响,秋明从屋里走出来,有点着急地说:“叔,昨天二伯讲了,我们地里的麦子得收啦,再往下拖到黄梅天,可怎么办?”

“知道,喝口酒,我就到村里去雇人。”

“叔可要抓紧点儿。”

“嗨,念你的书去吧,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三叔想,过了这个夏天,秋明就要到省城里上师范了。女孩子去省城读书,在这一带算得上出人头地的大事呢!他杨耀祖脸上有光呢!秋明虽说是他十块大洋买来的孩子,这些年在他家里,他和秀秀实实在在拿她当女儿待的,也没受过委屈。将来她念书有了出息,怕也不会把这个家忘了。

独自一个人在葡萄架下玩耍的小女儿荷荷突然叫起来:“快来呀,我看见一条绿虫!”

“别动,虫虫会咬你手的。”秋明喊着,飞快地朝荷荷奔去,长长的辫子在背后飞扬起来,甩着漂亮的旋儿。过了一会儿,秋明把荷荷抱起来,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在树影里笑成一团。三叔站得远远地看她们,也跟着笑。他是个快活的人,喜欢看见儿女们嬉笑的模样。

早饭后他就到麦地里去。麦子确实是熟了,深一块浅一块黄得让人心跳。风吹过去,沉甸甸的麦梢头摇摇晃晃,发出刷啦刷啦的轻响。麦子熟了才有这种响声呢。今年麦子长得不错,穗头握在手里满满一把,硬扎扎活跳跳的,麦芒一根根粗得扎人。庄稼总算对得起他。

他的长工王二爹从地里直起身子远远地招呼他:“东家!这麦子得雇人来割了呀!靠我一个人弄不过来,别糟蹋了。”

“放心!”他也朝王二爹喊了一声。又想:刚才怎么没看到他?冷不丁从麦地里冒出个人,真有点让人心里一惊呢。

这时他又看见他的二哥也沿了大路往麦地里走来。二哥穿着一身雪白的纺绸长衫,戴了一顶白布凉帽,在这种乡村野地里就显得风度不凡。几年之间二哥由经商到办厂,现在摇身一变为上海纺织业数得出来的几位大业主了。一年之中有大半年二哥是住在上海的,只逢年过节和夏秋两熟的时候到乡下住些时。二哥总是放心不下他的田地。

“哥!”三叔抢先招呼二哥。兄弟俩感情不错。同样的一份家产,二哥的事业越做越大,三叔却不过马马虎虎过个安逸日子,这是两人性格的不同,三叔丝毫也不抱怨。当年武昌起义之后激流勇退,三叔图的还不就是个知足常乐吗?人生不过这么回事,万贯家财也买不来快乐二字。三叔倒觉得大哥二哥都看不破红尘,东奔西跑算尽心机有什么意思?眼睛一闭还不是一切成灰。

“一早就喝过酒了?”二哥刚走过来就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自觉地摇摇头。

“嘿嘿,少喝了两口。”他说。见二哥不以为然,又补充一句:“没这两口酒,浑身血脉都流不畅呢。”

二哥说:“不是别的,喝多了对身子不好。酒这玩意儿,少了它不行,离不了它也不行。一个‘酒’,一个‘色’,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二哥放心,这些我自然是有数的。”他笑着说。

二哥点点头。“麦子要雇人割啦,”他对三叔说,“今年黄梅天怕要来得早,麦子烂在地里就可惜了。我这些日子在上海心惊肉跳,总担着心思呢。”

要是我,我就干脆把这些田地卖掉,一家老小搬到上海,从此当上海人算了。”

“说得轻巧!”二哥似笑非笑。

三叔摘一根麦穗在手里搓着,吹去麦芒和硬壳,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了一阵,又“呸!”一口啐在地上。“这几天人工钱怕是涨了吧?”

“涨又能涨多少?误了麦场又值多少?这帐你还算不过来?”

“我不过问问。”

“快去找人吧,别再耽搁。”二哥说着,就跟他分了手,往自己麦地里去了。今天他的地里长短工加在一块儿有十来个人在干活儿,他不放心。

三叔沿着村路走回镇上,先找茶馆老板麻叔,请他帮忙招呼几个人来。这一带附近的农人要想揽活儿,向来都是在这茶馆里歇脚的,麻叔自然充当了两头牵线的角色。雇工的、揽活儿的,只要跟他说一声,断没有落空的时候。三叔跟他讲好了,若上午找到人,吃过饭就下地,不耽误。

“行□,回去叫你我奶奶备下饭菜等着就行。一会儿让军儿来带人吧。”麻叔一边手脚不停地灶上灶下烧火灌水,一边笑嘻嘻地满口应承。

三叔心里想,常来找人家的麻烦,麦子收下来要记着还他一份人情才是。

出了茶馆,三叔思量着要到肉铺里割肉。割麦打麦是个苦活儿,这里的规矩,即便不雇外人,家里的劳力也要天天有酒有肉供着。雇了外人,当然饭食上更不能慢待。你待他好,他才会给你下劲,人就是这样。

三叔刚转到街角,有人就从后面追上来扯他的袖子。用不着回头,三叔知道准是红鼻子阿九。一则除了阿九没人敢对他有这个举动,二则阿九走到哪儿身上总有股抹不掉的酒糟味,酸酸的,馊馊的,老远就让人闻到。

“这会儿没空陪你,有事呢。”三叔一抬胳膊甩掉阿九的手,头也不回地说。

阿九紧走几步赶上来,拦在三叔面前:“不是喝酒,跟你商量点事。”阿九的那只酒糟鼻子平素只带点淡淡的粉红,一喝酒或者一激动就变得红亮起来,肉嘟嘟的像是卧着个刚落地的肉老鼠。

“天大的事也要过了麦场再说。我忙呢。”三叔盯着阿九的鼻子,想:这家伙到底有什么事?

阿九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像是路上拣了个元宝那般高兴。“就几句话,不耽误你的麦场。我阿九总不会有坏事找你。”

“那就快说。”三叔开始好奇了。阿九是个活络人,喜欢花样翻新,无田无地却过得逍遥自在。他有一妻一妾,儿女成群。这么大的家累放在三叔身上也许就负担不过来了,然而阿九照样喝酒,照样快活,光景并不窘迫。偶尔三叔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惊奇不已,不知道阿九用什么法子混得这么漂亮。

三叔一松口,这里红鼻子阿九又开始拿腔拿调了。他先抬起胳膊用手背揉揉那只红亮的鼻子,又用两根手指按住两边的太阳穴,苦着脸儿说怎么的?就站这儿说话?匆匆忙忙能商量个什么?我这两天可真是累得不轻呢,要累出毛病来啦!浑身都不是劲儿。怎么说?到街口酒馆里坐坐?说话就要像个说话的样子嘛。”

提到酒馆,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三叔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扑鼻的酒香,喉咙里开始有小虫子在爬。痒丝丝的。“早晨刚喝过呢。”这念头只在心里隐隐闪了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全身心被另一种超然的力量吸引过去。

“到酒馆坐坐也好。”三叔嘟哝着,不由自主地跟着阿九就走。

洪记酒馆临街背水,楼上的几间雅座僻静紧凑,互不干扰,镇上老板东家掮客们谈生意多半选择这个地方。此刻三叔上得楼来,见桌上已经摆好了四碟四炒,两瓶泸州老窖,两个陌生人笔直地坐着,神色焦急,见到三叔和阿九才豁然开颜,忙不迭地起身让坐。

这两个人,一个面孔黑胖,猪一样的小眼眼狡黠圆滑;一个头大身小,一脸媚笑,坐在那里活像个侏儒。阿九介绍说,两位都是船老板,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喜欢结交朋友,得知三叔是当年武昌起义的英雄,特意来会个面。

他杨耀祖不是地面上的显赫人士,素不相识的人如何要来会他?三叔在心里稍稍想了这么一下。但是没有容他将这个问题展开来思索,酒瓶已经“嘭”地打开了,芳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三叔的头开始发晕发飘,悠悠忽忽的,再也不愿去想那些令人伤神的想不清楚的事。黑胖子和侏儒频频劝酒,他手里的酒杯总也没有空了的时候。他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喝来喝去总是脸不变色?阿九此刻一只鼻子已经红得滴血,这只血淋淋的鼻子慢慢地在他眼前飘飘浮浮,沉沉落落。他毫无理由地笑着,伸手想去抓住这只红通通的玩艺儿,手一张开,酒杯掉在地上,砰地碎了,透明的浆液迅速在地板上流淌,屋里香味愈来愈浓。

“我没醉。”他咧开嘴笑着。“我没醉……”

“你是没醉。”黑胖子凑近他的脸,小小的眼仁像夜色中的两颗鬼火。“你醉了我们怎么谈生意?”

“阿九!阿九!”他吐字不清地喊,“谈……什么生意?”

“你瞧,喊你来的时候我就说了,有事要跟你商量。我阿九你总信得过吧?平常我们什么交情?我是吃头虱子也要分你一只脚,好事情头一个想到你!”

他笑着,体验着酒精在血液里燃烧的快感,觉得此刻实在是欲仙欲死。

阿九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讲了很久,他时而听个一两句,时而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滑过去。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他们要拉他做一笔生意。这两个船老板想从四川贩一批药材过来,而且是贵重药材。他们需要不少本钱。阿九说,做这生意不冒风险,赚头又大,在家里好好坐着,红利就到手了。要是不愿意再干,一趟下来连本带利统统归还。

天下有多少这样的好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三老爷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坐失了良机儿女都要怨你。

“要……出多少?”他笑眯眯地问。

“这样吧,你拿十根条子出来,余下来的我们想办法。”黑胖子在他耳朵边说。

“十根条子吗?好说好说。”他仍然笑眯眯的,双眼朦朦胧胧,充溢了随着醉意而来的幸福感,身子在座椅上有节奏地摇晃,仿佛一个即将沉入睡眠的婴儿。

那天下午,像他回到家乡以后的无数个下午一样,他脚步踉跄、满面笑容地回到家里。他忘了托茶馆麻叔办的事,也忘了田里那几十亩待收的麦子。他在红木雕花大**倒头便睡,至第二天清晨方醒。

十根金条是他在半醉不醉的状态中答应下来的事,一觉睡醒之后他想到自己并没有这么多的财产。分家之后他不过凭着地里的一点出息过日子,没有给祖上传给他的家业增添分毫。但是他又是个耿直的甚至过于老实的人,君子一言重于泰山,扯谎赖帐之类的事情他干不出来。几番苦恼几番叹气之后,他连秀秀的一只金镯子也拿去卖了,才勉强凑足当初答应下来的一笔钱。

秀秀是贤慧的女子,心里再不愿意,行动上也不会有什么表示。她不肯让丈夫为难。秋明、军儿、荷荷都小,三叔自然不会拿这事跟他们商量。至于红鼻子阿九,他是真心诚意要帮三叔发财,还是做好了圈套让三叔去钻?抑或他自己也被人蒙在鼓里?三叔从来没有想过。猜疑别人同样也不是他的特长。

现在三叔家里除了住的、用的、吃的,别的几乎是一无所有了。好在麦子就要收获,他指望今年的麦子能卖一笔好价钱。他心急火燎地在别人家收割干净的麦地里来回奔跑,督促雇工们加班加点,担心自家的麦子扬尽晒干之前梅雨会下来。

然而梅雨到底是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微风一般轻柔地,绵绵细雨无尽无期地笼罩了江海平原的广袤大地,使一切都变得阴沉抑郁。所有的人家的墙壁潮得像是出汗。每个房间、每个衣柜打开来霉味扑鼻。被雨淋湿的衣服怎么也晾不干了,直到捂出一股奇怪的臭味。早上起来会突然发现床底下长出一朵两朵蘑菇,灰不溜秋的,在雷雨声中沉默不语。

庄稼人最怕在过麦场的时候遭逢梅雨。麦子从地里割下来的时候水分很足,若不摊开来及时晒干,麦粒便会发热霉烂,长芽变质,到最后眼睁睁看着猪吃牛吃。麦子的成熟早晚不一,梅雨季节的来临更是飘忽不定,碰上这样的事情庄稼人只好呼天喊地、寻死觅活。

有一天早上雨终于停了,但是云层压得更低,闷得人心里发紧。满世界一片水淋淋的阴郁,叫人无法逃避无法抗拒。

三叔赤脚穿了一双草鞋,叽呱叽呱踩着泥水走到打麦场上。梅雨之前来不及脱粒的麦子被匆匆忙忙垒成一个圆垛,外面一层的麦秸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光亮,霉迹斑斑,灰暗憔悴。三叔伸手摸了一把,腐烂的麦秸无声无息,在他手里化解,成了一团烂糟糟的碎烬。他愣了一下,飞快地扒开麦秸,把一条胳膊拼命伸向垛心。一股热腾的腐酸味轰然冲出来,激得他直打几个喷嚏,眼泪汪汪,浑身躁然。他屏住呼吸,再一次挺直胳膊,摸到了闷在垛心的麦穗。他感觉到垛心的温度像开锅的蒸笼一样滚烫。“没指望了。”他想。于是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升上来,浑身一阵发冷,头皮骤然炸裂一般地疼痛。“没指望了。”他悲哀地缩回胳膊,一声不响伫立在麦垛前,脑子里一片空**。

茶馆麻叔有一回在路上碰到他,同情地说:“烂了麦场的不止你一家呢。今年梅雨天也日怪,往年下两天雨出两天太阳,今年就死活见不到太阳影子。”

他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一头钻到酒馆里喝闷酒去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心里越不痛快越想喝上几杯,在这件事上他控制不住自己。

秀秀倒没抱怨什么,还反过来劝他:“不就是一季麦子的事吗?收成不好是天意,人怎么抗得过天?”

他没来由地吼一声:“你懂个屁!”吼完却又站在那里发愣。秋明军儿荷荷,还有秀秀怀里那个吃奶的孩子,都一齐抬头,惊诧地看他。他拍拍手,慢吞吞地踱出院子。

一天半夜里,他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靸了鞋子出去开门,就见红鼻子阿九跌跌撞撞扑了进来。

“船翻了!没进四川就翻了!两条大船就回来一个拉纤的!”

他只觉浑身一软,两条腿摇摇晃晃支撑不住似的。

“是……药材船?”

“天爷,怎么不是药材船?说的就是它呀!两个船老板都不见了尸首,只怕是喂鱼啦!我的天爷!”红鼻阿九拍手顿脚,涕泪滂沱。

屋子里油灯忽然亮了起来,吃奶的婴儿哇地一声大哭。秀秀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疑疑惑惑地往这边张望。三叔这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牛力,猛然抓住阿九的后领摔出院门,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日你奶奶!”他隔了院门愤怒地大骂,“日你八辈子祖宗!”

几天之后镇子里开始传出一些闲言碎语,说那两个船老板买通了拉纤的回来报谎信,实际上本钱都给他们卷走了,远走高飞再不回来了。又说连阿九都是他们一伙的人,他们编排了这个故事哄弄几个出本钱的老财。

三叔不是唯一受损失的一个,他出的本钱也不能算最多,然而跟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已经倾囊而出,他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这件事情,结果以惨败告终。

究竟是不是翻了船?阿九到底知情不知情?自然这是无从考证的,何况那钱已经是明摆着追不回来。过了几天干脆连阿九也不再露面,留下了他的一妻一妾和大小十来个孩子。人们就更加议论纷纷,说阿九做贼心虚,不得不逃。三叔相信了人们的这些推测。想到自己当初对阿九如此信赖,喝酒喝得不分你我,他心里就有一股火气突突地蹿动,左冲右撞要发泄出来才得舒坦。他的脾气在突然之间变得暴躁许多,动辄对家人拍桌子摔碗,有一次居然把军儿的牙齿打落了一颗,弄得秀秀忍不住当场大哭。他每回在街上遇见阿九的大小两个老婆和那一窝破衣烂鞋的孩子,总要瞪着眼睛骂一声“日你奶奶!”被骂的对他翻一个白眼,一声不吭,垂头丧气地继续贴着墙根走路。

酒是喝得更勤快了。从麦收之后家境也日渐窘迫了。二叔从上海来信说,如果三叔愿意,是不是到上海做事去?想做点什么都可以,凭二叔的能力能帮他这个忙。三叔想也没想就断然回绝。真要想在外面做事,当初留在大哥身边不更有出息?如今把好端端一份家产败了,再到上海投奔二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卸这个面子。

一天下午茶馆的麻叔来替秋明做媒,要把她说给离镇二十里路一家土财主做小。那财主跟二叔认识,有一回到二叔家作客时看见了秋明,打听到秋明跟三叔的关系,就托人来说。

“那人家的家底子不薄呢。”麻叔说,“光田产就有上千亩,家里还有人在外头做官。人嘛,年纪不算过大,也就四十出头吧。有了一大一小两个老婆,还想要个知书识理的洋学生,说是日后进京上省能带得出去。秋明是他一看就中意的,说了,要是秋明想接着念书,他供她念。念完了再娶也行,娶过去念也行。随秋明意思。秋明不是还小吗?”

“日他奶奶!”三叔骂道:“怎动了我家秋明的主意?”

“照我看这事可以商量。你这边一答应,那边聘礼就送过来。要多少东西还不是听你说?”

“我要个鬼!”三叔把鞋子脱下来,在凳脚上狠狠拍了拍,弄得尘土飞扬。

“咳!咳咳!”麻叔咳着说:“别这样,不是说好商量吗?一笔聘礼好歹能帮你过个难关。你这些日子……”

“奶奶的,都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三叔忿忿然。

“怎么的?人家也不过分,秋明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嘛!要真是你的亲生姑娘,我提这事或许不应该……”

三叔不耐烦地站起来:“行啦行啦,你走吧。”

“这就叫我走啦?还没给个回信呢。”麻叔惊异不止。

“给个屁的信!”三叔吼道,自己先出了屋子,把门砰地一摔。

这天傍晚秋明从学堂里回来,坐在院子里给荷荷喂饭,三叔蹲在台阶上抽着烟,一面仔细地打量他这个养女。那年秋明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女孩儿身子还没发育完全,细细高高的,然而那份天生丽质却已经明明白白表露出来。身上的衣服是秀秀的手工,裁得略有点肥大,为的是下一年可以再穿。式样花色跟普通人家女孩子穿的并没有两样,只是到了秋明身上总觉得格外好看。比起二叔家两位小姐穿绫着缎的模样,秋明便又是一番韵味,显得素静雅致,端庄大方。他娘的那财主佬儿眼力不错呢,百里挑一独独看上了秋明,把他美得不轻!三叔在心里一声冷笑,朝台阶下“啐”地吐了一口痰,又喊军儿去打酒。

当夜睡在**,他像是随意地问秀秀:“秋明今年多大了?有十六七了吧?”

天下当娘的大约总有一种本能,对儿女即将遭遇到的灾难有着与生俱来的警觉。当下秀秀听到这话,身子忽然一颤,坐起来问:“他爹,你问这话,不是要有什么说法吧?”

“有个大老财看上我们秋明了,要娶她做小呢。”三叔半真半假地说。

“你没答应吧?”

“答应又怎么?不答应又怎么?”

秀秀愣了一会儿,就呜呜地哭起来,说:“你怕是已经答应了呢。我知道你现在不比以往了,你穷了,就打上秋明的主意了。秋明好歹还叫你一声‘叔’呢,她在你眼皮子下长到这么大,是块石头都能捂得开了口,你就一丁点不可怜她吗?你舍得把她送出去做小?你在外头喝得糊里糊涂被人骗了钱,回家来打儿女的主意,天底下有你这样的人吗?呜……”

三叔先觉得心里好笑,并不说话。后来被她哭得烦了,又听她提到被人骗走钱的事,顿时就来了火气,一巴掌打在秀秀脸上:“嚎什么丧!你少啰嗦。”

成亲这么多年,秀秀被三叔打耳光还是头一回,秀秀顿时就呆了。过了好一会儿,秀秀哽咽着说一声!“嫌我噜嗦我走。你把秋明送给人家做小,我跟你拼命。”就悉悉索索地下了床,到另外屋里跟军儿挤着去睡。

这边屋里三叔独自躺在**,又是烦闷又是恼火。本来无心把秋明草草嫁出去的,现在想留她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眼看着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将来秋明就是大了也未必能嫁到一个好人家。谁肯要这个破落人家的女儿呢?早点替她寻个出路倒也是好,何况那人家还算开通,答应出钱让她念书。

就这么躺着,想着,秋明那一张细如白瓷的脸蛋在眼前晃来晃去,闭上眼也是,睁开眼也是,弄得他心烦意乱。

“莫不是出鬼了?他想,干脆就坐起来抽烟。烟锅子的火光在黑暗里闪闪烁烁,火光炽亮的时候秋明忽然抱了荷荷在葡萄架下快活地笑着,惊得他浑身汗毛直竖,回手就把未燃尽的烟灰磕了。这一来他又开始浑身躁热,拿把蒲扇啪啦啪啦扇了一阵,仍是胸背出汗,干脆扔了扇子,随它去。一夜间于是就没有好生睡觉。

第二天一早,秀秀红肿了一双眼睛出来,见了他不说话。孩子们照样笑闹。不知家里将要发生的变故。秋明帮着秀秀照料弟妹,仍然是一副娴静安详的模样,引得三叔不住偷眼看她。吃早饭的时候,秀秀挨个招呼孩子们吃饭,却是第一次破例没有给三叔先盛一碗。秋明发现了这个失误,赶紧把自己的一碗推向三叔时,他那边已经勃然大怒,站起来掀翻了桌面,然后扬长而去。

三叔在小酒馆里孤单单地坐了很久。如今红鼻子阿九不在,喝酒也没个伴儿,三叔想想就觉得好没意思。一杯接一杯闷闷地喝下去,渐渐地双目赤红,看人看物有了重影,屁股坐在板凳上也摇摇晃晃失去支点,轻轻一个推力就要倒下去似的。酒馆老板一看他这模样,生怕他醉倒在店里碍事,走过来连拉带哄把他弄出店门,叫一个伙计架着他送到街口。

“奶奶的,这是演的哪一出戏?三老爷不欠你们的酒钱!”他嘴里咕咕哝哝,脚步子却是不由自主随着人走,一点儿挣扎不得。

“醒了酒再来。醒了酒再来。”伙计小心搀扶着他,不敢多说什么,只连声念叨这句话。

一出街口,伙计便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回店里去了。三叔摇摇晃晃站了好一阵子,才辨认清楚往家走的那条路。那路一面靠街,一面临水,三叔慢慢地走着,知道自己脚下踩了棉花似的发飘,却奇怪怎么居然没有走到水里去。河水很平静,三叔的半边身影在水面上半沉半浮,若明若隐,像是一只缓缓而行的黑色大鸟。

记不清这一段路上花了多少时间,现在三叔终于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了。他觉得口渴得厉害,五脏六腑烘得难受,头疼得似要炸裂。他在院子里大声地喊秀秀,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三岁的荷荷独自在院子里玩泥巴,小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他便也朝她瞪着,心里直想着要破坏点什么东西才快活。这时秋明从屋里匆匆地奔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叫了一声:“叔!你回来啦?”就走下来搀扶他。

秋明把三叔搀扶到屋子里,随即就去给他倒茶。转身的时候,因为动作快了点儿,背后的辫梢跟着跳了起来,拂在三叔光裸的胳膊上。三叔顺手一抓,抓住了秋明的辫子,就势把她弄转回来。因为疼痛,秋明“哎呀”一声轻叫,皱紧了眉头,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无限惊疑地望着三叔,不知他什么意思。三叔却揪紧她的辫子不放,一面用两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醉意朦胧地看她的脸。秋明被他异乎寻常的神情弄得害怕起来,嘴唇哆嗦着,面孔煞白,眼里的神色活像一只待宰的小羊。三叔被她的目光激得血冲脑门,浑身肌肉突突地跳,胯间的**猛然间弹出老高,硬硬地竖着,肿胀难忍。

他发出一声沉闷地哼叫,抓住秋明辫子的那只手稍一用劲,就把她扳向怀里。然后他用胳膊死死夹住她的腰,腾出两只手去扒她的裤子。有一瞬间秋明像是晕了过去,手脚绵软,一动不动地听凭他摆弄。后来他动手扒她裤子的时候,女性的自卫本能忽然把她唤醒过来,她开始没命地挣扎,抓他,踢他,咬他。喝得半醉不醒的三叔此时手脚并不十分得力,糊里糊涂总是找不准目标。急得一身大汗,喷出来的酒气连自己都觉出恶心。两个人就这样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秋明的脚踢翻了一只凳子,发出咣啷一声响,凳上的东西叮咛咣啷全部滚翻在地上。秋明看见那是秀秀放针线刀剪的一只笸箩。情急之中腾出一只手在地上**,居然摸到一把剪刀抓在手里。

“叔!”她绝望地哭出来:“叔!你放开我!”

三叔此刻已被烈酒欲火烧得神志不清,根本听不见秋明在说什么。他把秋明死死地摁在地上,抬起一只膝盖去压住她那两条乱甩乱踢的腿。“叔!”随着秋明一声凄厉的尖叫,他觉得左眼触到了什么冰凉的物件,随即一阵尖锐的刺疼,粘稠稠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眼前血红一片,他一声没出就昏死过去。

秋明慢慢从他沉重的身体下面爬了出来。她跪在地板上,几乎是有点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手里的剪刀。剪刀头上有血,还有一点黑色的水一样的东西。她浑身猛一哆嗦,松开来,剪刀掉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她跪着向门口爬去,没爬两步就眼前一黑,同样昏倒在地上,在三叔身边。

第二天秋明离开了这个乡村小镇,怀里揣着秀秀给她的两块光洋和一只翡翠搬指。秀秀叫她坐船到上海,然后搭火车到北京,找她的启民哥哥和大伯。秀秀的意思要她逃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跟三叔碰面。这光洋和搬指是秀秀身边仅有的财产,她只能为秋明尽母亲的这一点责任。当时三叔仍然昏睡未醒,秀秀怀里抱着婴儿,军儿荷荷一边一个倚在秀秀身边。秋明望着这一幕凄凉的情景,止不住泪水横流。她跪下来,对秀秀也对三叔磕了最后一个头,算是记住了他们的抚养之恩。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出这个童年的小院,开始了她独自寻找北京的漫长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