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民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像往常那样一头闯进姐姐启华的房间,忽然脸上“腾”地着了火,双手慌慌张张在胸前衣襟上搓来搓去,两只脚如同踩了烧得正红的木炭,不停地倒腾着,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相当尴尬。
启华和已经订了婚的姐夫汉俊肩并肩横着躺在**,启华的右手和汉俊的左手十指交握放在当中,两个人微侧着脸,四目相对,缠缠绵绵地说着话儿。
启华见启民进来,倒一点也不慌张,腰肢轻轻一弹,从**坐起来,右手仍然握住汉俊的左手,笑吟吟地将一根食指放在嘴上:“你先别说,让我来猜。北京大学录取你了?”
启民点一下脑袋,依旧手足无措。
启华哈哈大笑:“瞧你这张脸,紧张得都变形了。我们已经订了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是不是?”一面说,一面歪过脑袋去看汉俊。
启华暑假前刚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毕业,正筹划要跟汉俊结婚。二十出头的启华有一张酷似娘的面孔,皮肤白皙细嫩,双眸漆黑,鼻梁饱满笔直,穿一身黑裙白衫,头发刚刚剪成目下最最时髦的齐肩短发,浑身上下既有江南女子的秀丽妩媚,又有知识妇女的端庄朴素,在这个聚合了粗俗和华贵的北方都市里,便叫人见了她自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惊叹。
汉俊跟着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两眼笑望启民,嘴里说:“祝贺你。”
汉俊的声音温文尔雅,跟他的为人十分一致。他留美归国后在外交部供职,办事谨慎,是个很有头脑、很有前途的年轻外交官,未来的岳父对他宠爱备至。
启民在姐姐的房间里局促不安。他总仿佛闻到一种年轻女子身上的芳香气味,一种带有粉红色彩的令人晕乎乎的味道,他不敢抬头,嗫嚅着说要告辞。启华便走上前,轻松地抓住他一只胳膊,笑着说:“走吧,一起去见父亲,告诉他这个喜讯。”又回头朝汉俊伸出另一只手:“你也一同去吧,陪父亲聊一聊。”
几年前袁世凯委任父亲做东三省筹边使,父亲雄心勃勃走马上任,结果在东北呆了几个月,便灰溜溜辞官回京。袁世凯委他这个闲职的用意,无非是要把他调离京师,并没有一丝一毫开发边疆的打算。之后世事变迁,窃国大盗袁世凯死了,副总统黎元洪代理大总统,中国进入了多事的年头。先是黎总统与总理段琪瑞的“庭院之争”再是张勋趁乱拥戴溥仪重新称帝。段琪瑞又趁机赶跑黎元洪,践踏《临时约法》,擅自对德奥宣战。而革命党内部,父亲那些辛亥革命时期的老朋友死的死,变节的变节,再有如乌目山僧黄宗仰那样的人便遁入深山,洁身自好,不问世事。只有孙中山仍然继续奋斗,在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发动护法战争。无奈参加者派系林立,内讧不停,不得不以失败告终。父亲目睹这一切时局变化,慨叹不已,从此便赋闲在家,闭门不出,养花弄草,偶尔做些经学训话之类的文章,只为自娱。然而父亲的锋芒却始终无法收敛,他仍以一种叱咤风云的神态出现在家人和朋友面前,这习惯也许到死也不能改变。
启华一手拉启民,一手拉汉俊,兴冲冲跨进客厅。这房子是北京典型的四合院式,堂屋朝南,一边一扇窗户,中间是门。窗户原来是木格雕花的,父亲嫌光线不好,又嫌太老式,索性找人拆了重换玻璃,屋里顿时就显得明亮整洁起来。由此也可看出父亲的不拘一格。屋子摆设更是像极了父亲。半中半西,有沙发,有台灯,吊灯,东洋花瓶,带天使雕饰的自鸣钟,也有红木案几和香炉,青花瓷器,画轴一类东西,父亲穿了一套白色夏布衫裤,屁股只搭了沙发的一点点边儿,身子俯在前面,在专心致志摆弄手里的一只旧式怀表。
启华笑嘻嘻地喊道:“爹!”
父亲唔了一声,抬头见是他们三人,马上就把汉俊认作说话对象,滔滔不绝讲起来:“凡尔登一战,德国怕是彻底伤了元气,二十七万精锐部队都没能拿得下一个小小的要塞,堂堂德国军人脸皮上也下不来,精神上先就垮了。”
汉俊答道:“法国人到底是有血性的民族。德国大炮一小时十万发轰过去,一个山头都削得平平的,那堡垒就硬是没垮,说起来也叫人难以相信。换了别的什么国家,恐怕是再吃不消这番攻击的。”
“听说后来英国人动用了坦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新奇玩意儿?”
“照片上倒是见过,看不大清楚。形状上有点像乌龟,顶上安着大炮,能开着走路,人躲在里面,四面都是钢铁壳子,大约是任什么枪炮也无可奈何。”
父亲哈哈大笑:“现在的人是越想越绝了,居然造出这么个怪物来!又居然是所向无敌!这个仗要是再打下去,还不知道要弄岀什么宝贝来呢。”
“德国人现在不是又有了潜艇吗?前不久德国的潜艇击沉了美国船只,这下可闯了大祸,美国宣布放弃中立,参加协约国一方作战。这一来,形势发展恐怕也就快了,德国人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美国如今是世界上第一经济大国,他一参战,天平很快就要倒向一边。快了,快了。”
“东线不知道情况如何?”父亲问。
“东线也不是德国人能讨到便宜的地方。俄国幅员广大,交通不便,气候寒冷,德国虽然在开战以后有一些进展,但是如果他继续深入腹地,就难免要重蹈拿破仑的覆辙。”
“这样说来,德国真是四面楚歌了?”父亲说到这里,又一次大笑。如果光听笑声,你真会认为是父亲一手组织了这场世界性的对德大战。
启华这时候却不耐烦了,仗着父亲对女孩子的宠爱,提高声音又喊一次“爹”!
父亲仿佛刚知道启民启华也在这屋里似的,愣了一愣,终于想起来问:“启民看过榜了?”
“看过了。”启民答了这一句,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父亲下面的问话。然而父亲似乎再没有开口的意思。启民无法,只得又补充一句:“考取了。”
“唔。”父亲抬起头来,迅速地望他一眼,脸上隐约有点笑意。
汉俊很会凑趣,接着问启民:“到底还是考了理科?”
“理科。”
汉俊赞道:“倒是很有远见。目前全世界都在往工业社会跨进了,谁的科学技术先进,谁的经济就发达,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美国就是最好的例子。启民能有以实业救国的雄心,真是难能可贵的。”
启民望望父亲,局促不安地说:“我其实也没想到这么多,只是喜欢动手,愿意做点实际的事情。”
“个人的爱好能跟国家需要相吻合,那就更加难得了。”父亲忽然在沙发上插了一句话。启民听出了父亲话中的无可奈何。父亲本来一心希望启民能在政治上有所图谋,如今启民自己选择了今后一生要走的道路,父亲自然难免失望。只不过父亲毕竟出洋多年,不像中国当时的大多数家长那般专制独行罢了。
“什么时候开学?”汉俊问。
“不知道。听说今年招生不受名额限制,还要再招第二批、第三批学生,凡及格的都能录取。”
“蔡元培先生到底是个有作为的人,他当了北大校长,做出来的事情就不同一般。”汉俊转脸向父牵说。
“此公虽是前清翰林出身,却曾两次留学欧洲,如今也算得上一个思想开明的教育家了。他认为改造中国的出路在教育,这话我极赞成。刚才跟汉俊谈到英国、德国的那些坦克、潜水艇,我心里就很感慨。火药是谁发明的?是我们中国的祖先。然而如今人家已经把火药用到了坦克潜艇上,我们却连看都没看到过这些东西。我们落后远啦,科学落后,文化落后,教育更落后!汉俊是出过洋的,日后阿民要是有机会出洋,看看人家外国人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你就会有个比较,就知道我们比人家差在哪儿。当年我们跟着康梁搞维新变法,就为了让中国强盛起来。现在民国成立都已经七、八年了,民国的这帮官僚们做了些什么?军阀混战,割地让权,想想也不比大清王朝好到哪儿。汉俊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嘛,”汉俊望着启民一笑,“百废待举,中国这个摊子实在也过于破烂,着急不起来,你老人家还要多多体谅。”
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以为然还是表示理解。
启民和汉俊两个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椅子上,东拉西扯讲些学校里的事。汉俊极力称赞美国的学校如何如何自由,如何如何随意,他劝启民毕业以后也到美国去读个学位。启民说他心里正这样在想,一边就拿眼睛朝父亲那里望去。父亲一门心思拆卸那只破旧的怀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启民想,父亲毕竟是老了,对儿女家事总不如从前那样专横了。
正是盛暑天气,蝉儿躲在院里的槐树叶子里叫得发躁,门窗大开着,便有一阵阵的热气从台阶蒸上来,烘得人口干舌燥。启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一会儿,此刻用一只红木托盘端了一盘切开的西瓜,小心地从台阶上走上来,说:“吃西瓜吧,井水湃过的,解热。”又笑着对启民:“这下好了,你去住北大公寓,我又要走了,家里一下子会觉得过于冷清了呢。”
“你要走吗?去哪儿?”启民奇怪地问。
“你没跟他说?”启华看看汉俊。
汉俊笑笑:“还没说到这件事上。”
启华就告诉启民说,汉俊新近被派任驻加拿大使馆二秘,不久便要启程,他们商量了马上举行婚礼,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加拿大。
启民怔怔地望着启华,心里猛然觉得空空****,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异常闷热,启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先是浑身出汗,不停地挥舞着蒲扇,扇得手臂酸胀。稍一停下,全身毛孔便成了泉眼,汩汩地往外冒水,手摸上去粘糊糊的,自己鼻子里都闻到一股酸味。然后又发现蚊帐里钻进一只蚊子,嗡嗡嗡嗡在耳边叫得人心烦。想不理它,因为知道动一动又是一身大汗,那蚊子却偏不留情,在他肩上脚踝上一连叮了几个大包,奇痒难熬。无奈,只得起身,在黑暗中撩开蚊帐,拿蒲扇呼啦呼啦一阵乱赶,再放下帐门时,蚊子的叫声已经隔了薄薄一层帐布,不再对他形成威胁,然而汗也出了密密的一层,顺着胸脯和脊梁慢慢流淌,如婴儿的小手在抓烧一般。
启民索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打算弄一桶凉水冲冲身子再睡。月光如水,玫瑰的花影在东墙下凝然不动,影子里传出来夏虫求偶时的放肆大叫。启民扔一块小土坷垃过去,叫声只停了片刻时光就重新响起。此刻它们求偶的需要胜过一切,哪里顾得上生命将被践踏与否。启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借着月光看个究竟,却在这时听到了启华房间里喁喁的说话声。启民站住了,心想汉俊到这么晚还没有回家。说话声轻微绵长,夹带着启华压抑的笑,夏夜里听起来笑声极有弹性,像小孩子打秋千那样悠悠****。汗水又开始从启民头上脸上挤压出来,他觉得心跳,胳膊上有一根筋一伸一缩,绷得他难受。他不由自主地,做梦一样地往启华窗下走去,脚下如同腾云驾雾,又如同踩的是大片棉花,虚幻得令人晕眩。他拨开一棵榆叶梅的枝干,灯光明晃晃地涌泻出来,使他冷不丁眼花缭乱。他看见启华和汉俊在房间里接吻,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藤编茶几,茶几上摆的是一盘紫色葡萄,启华头发凌乱,微偏过脸,在汉俊耳旁一下又一下吻着,脸上带着启民熟悉的那种顽皮的笑。汉俊的手搭在启华肩膀和脖颈之间,猛然把她往前扳过来,一下子很准确地吻在她唇上,久久不放。院子里一瞬间无声无息,启民目瞪口呆地看着,汗水憋回毛孔,憋得肌肉发紧发疼。他慢慢地放开树枝,再慢慢走回自己房间,撩开蚊帐重新钻了进去,坐在**,双手抱膝,一动不动。
他仔细回想刚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甜蜜滋味,仿佛是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场情感旅行。有一瞬间他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偷窥别人的私情是一种丑陋心态,肮脏而又卑俗。然而灵魂的欣悦很快战胜了理智上的羞愧,即将进入人生转折阶段的启民由衷地笑了起来。一切都很好,心满意足,人生就是这样,总有一天他也会让别人羡慕他的幸福。
天快明的时候,终于隐隐约约有了雷声,闷闷的,像是沉重无比的石磙子从空气中碾过。天忽然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风来了,一阵强似一阵,把窗台上的花盆叮里□啷吹落下几个。大门上的铁环响得一声比一声急,如同有人急不可耐要拍门进来。启民听到佣人急急忙忙穿过院子用木杠去撑门的声音。敞开的窗户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那是铁钩子快要绷不住劲了,就要脱开来了。又一阵大风,启民**的蚊帐哗啦一声掀翻开来,帐沿全部掀到了帐顶上去,把赤膊的启民毫不留情暴露在外。启民坚持了一分钟之久,猛然一个挺身坐起来,趿着拖鞋去关窗户。风像一只十分有力的巨手,死死地在外面顶住,启民颇费了点劲才把窗户关好,插销插上。这时候雨突然地倾倒下来,院子里刹那间腾起一股白雾,玻璃窗上无数条雨水蛇一般乱窜,闻得到一股沁人的雨腥味,凉丝丝的,浑身上下即刻间就舒畅起来。启民站在窗前,把鼻子和前额使劲贴住冰凉的玻璃,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闪动的光点,令人晕眩。
片刻工夫大雨已经过去,雷声也转到西边的什么地方去了。启民打开窗户,花花草草狼藉满地的水淋淋的院子在黎明中发光,空气清新而又凉爽。他看见启华穿了一条肥肥的裤子,赤了脚板,吧嗒吧嗒走到院子里,试图去扶起一株歪倒在地的粗壮的玫瑰。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地上,帮启华给玫瑰的根部培土,一边望着她的脸色,别有用意地问:“汉俊已经回家了?”
启华故作生气:“汉俊,汉俊,你该叫姐夫才对!”
启民抬眼往启华房间那边看去,看见昨晚被他拨弄过的那根榆叶梅枝干不知怎么被暴风雨打断在地上,满枝水珠莹莹发光,孤零零一副凄清落寂的神态,启民跳了起来,去把枝干拣在手里,心中隐隐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它。
启华在身后叫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