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客厅里电话铃响了。这在简珍家是不寻常的事。简珍睡得沉,老王睡得轻,老王被电话铃惊醒,爬起来去客厅接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明确地点名要找简莹。老王心想也许事关简莹去秘鲁的事,便披上衣服走到小院南边,敲简莹住房的窗户,敲了好多下,里边简莹才问:“谁呀?干吗呀?”
“小莹!是我!有你电话!能起来接电话吗?”老王隔窗大声通知她。
“谁呀?”简莹披上衣裳,迷迷瞪瞪地去客厅接电话。她因为傍晚时同蒲如剑在“必胜客”中喝了不少四玫瑰威士忌,醉了,头脑昏昏沉沉,正堕入甜梦乡不久,突然被叫起来接这个电话,心中很不耐烦,直到她握起电话筒的时候,仍茫茫然猜不出是谁如此深夜相扰。
“简莹小姐吗?噢哈,我是欧阳芭莎,我想你一定听到过,不仅是听到过这个名字,还一定听到过围绕这一名字的形形色色议论……”
欧阳芭莎?她?
简莹刚想问她,什么事值当这么晚打电话来,那边却先问上了她:“怎么样?哪天飞秘鲁?”口气倒好像她们特别熟,经常通电话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飞秘鲁?……”
“噢哈,我什么都知道,我甚至还知道你那飞机票钱是怎么挣来的……简莹小姐,打搅!你订的,不是下周星期四的机票么?先飞香港……”
“可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简莹生气了,头脑也从酒精控制中清醒转来,她想跟这位午夜骚扰者犯不上客气,“你深更半夜打电话来,你有什么事?!”
那边却咯咯咯乐了:“好玩!真好玩!你生气了!好一位简莹小姐,你当然应该生气!噢哈,请原谅,简小姐,是这样,我只不过想问一下,下周星期三下午的那个所谓‘方天穹创作生涯研讨会’,你还去参加吗?”
“我……”简莹仍在气头上,“我参加不参加,与你什么相干?”
“噢哈,”欧阳芭莎一定是从洋人那儿学来的,打电话时总不断地在话语里嵌入“噢哈”这样一种声音,似乎是肯定对方的某些话语,又似乎是一种思考中的停顿,其实多半是只为体现其潇洒的派头;她给简莹打电话,是在千里外一间布置得素雅然而舒适的房间中,背倚着**的大方枕,两条舒展的下肢交叠在一起,两只脚丫互相逗弄着,把电话机搁在肚脐眼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住话筒,整个儿体现出一种“好玩,真好玩”的精神状态,对于那边简莹的不客气,她大喜过望——倘若那边竟是一种懦弱不堪、惶然服从的口气,就太不好玩了!因而,她兴致勃勃地与其对话下去,“与我什么相干?亲爱的,那实在关系太大了!倘若简小姐不出场,我也就不去亮相了,倘若简小姐出场,那么,我少不得要去奉陪啰!”
“那为什么?”简莹气冲冲地再发质问,“你奉陪我什么?我根本就不想见你!你去,我还不去哩!”
“OK(好)!”欧阳芭莎很开心,“也许我们还是到利马见面的好!不过,你真的不出席那个会啦?”
“不知道!”简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去,还是不去,事先用不着告诉你!”
“好样儿的!”欧阳芭莎用出乎简莹意料的语气和话语继续同她对话,“简小姐,我要是你,我也会这样!只是,我实在是有一点忠告,想奉献给简小姐,当然,这忠告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但听听总没有坏处……是这样的,亲爱的Jane(简),我知道:宫自悦拉你出席他那个会,绝非是为了尊重你的某种身份和某种感情,而是为了把你推到第一线,为他争夺到方天穹那部遗稿《蓝石榴》的出版经理权。噢哈,你先不忙反驳我,我知道,你母亲,还有那位夏之萍女士,她们因为听说或感觉到《蓝石榴》里的某些描写,对她们不利,所以她们的意思,是坚决反对这部书稿的出版,为此,她们联合起来,委托宫自悦——或者不如说是宫自悦发动了她们,要从我手里,把我掌握的那部分书稿搞到手,她们不好出面,所以就由宫自悦把你推到了台前,那名义,是你有权继承和决定方天穹遗稿的出版事宜——但你一旦真从我这儿得到所谓遗稿,那么,你飞秘鲁了,你母亲和夏女士,便会发现,他宫自悦还是要安排出版,在海外,他已经联系了一位香港的冯先生,这位冯先生,那天也要出席那个破会哩!噢哈,你不想听听关于冯先生的故事吗?那真是一台好戏,戏中又有戏!那位冯先生,在香港是有名的‘擦鞋’人物,什么叫‘擦鞋’懂吗?我亲爱的Jane!你一定要懂得,香港市民把大陆派去的人叫‘表叔’,所谓‘擦鞋’,就是一班专讨‘表叔’好的人物,说出种种冠冕堂皇的话,作出种种爱国亲共的姿态,其实他们完全是投机,图的是在1997年香港回归大陆之前从大陆方面捞一点油水,有的一捞足了就溜,有的大概到‘九七’以后还想借这种‘进步’的身份接茬儿捞……那位被宫自悦视作哥儿们的冯先生,便是这样一位角色!这两年他一天到晚作出支持大陆文化发展的姿态,一会儿宣布他要出什么丛书啦,一会儿又跑到大陆联系什么作家新著啦,说是要为大陆文化和文化人与世界华人文化和华人文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作出他的一份贡献,但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他让大陆、香港两边的报纸不断地给他发消息,尤其大陆方面,通过宫自悦一类人物,他签下了许多的合同,捞取了大量的资料,在报纸、杂志、电视上不断出现有关他的专访、访谈、照片、镜头,其实他是买空卖空,到目前为止,我知道他只在那边印卖过两本书,而且着眼点完全在赚钱上!他那出版社其实就他跟他老婆两个人,一个小小的皮包公司!宫自悦是不是完全清楚他的底细呢?也许不完全清楚,噢哈,其实对于宫自悦来说,也不必搞得那么清楚,因为通过跟他联系,宫自悦乐趣也真不少,这边,那边,报上,杂志上,电视上,也都能因此频频出镜,管他最后书出不出得成,宫自悦从他那儿,也能得着一些港纸,这对冯先生来说是很上算的。比如下周星期三的那个会,宫自悦请姓冯的来参加,开会的钱是拉赞助拉来的,我知道有三万人民币,宫自悦给姓冯的包了三天的四星级大饭店客房,还给他免费提供交通工具和安排参观游览,更重要的是还将让他见到几位真佛——政界和文化界的名人,姓冯的只不过自付机票款,你说比他自己来北京混,省去多少钱!他私下里给宫自悦一千两千的港纸,又算个什么!……那《蓝石榴》就真委托给宫自悦,交那冯某人带回香港,他也未必真给出版!香港那个鬼地方,什么生意都好做,唯独图书生意难做,纯文学的小说更卖不动!……噢哈,Jane小姐,感谢你听我讲了这么多,我的忠告究竟是什么呢?噢哈,我想你也总结出来了,就是完全犯不上去给姓宫和姓冯的当‘炮灰’!他们的戏,让他们去演,你、我何必去客串一角呢?……”
简莹从不耐烦渐渐变为感兴趣,又渐渐变得很耐心,并且耐心听了一番欧阳芭莎的揭秘后,更对欧阳芭莎产生出佩服的心理——怎么她什么都门儿清!而且,这位深夜骚扰者还通过电话飘散出一种神秘感。简莹想起她一接电话,那边就点出她下周星期四要飞秘鲁,甚至还说知道她是如何挣到机票款的,难道上至最高层,下至黑道中的个体出版界,她全能平蹚?又说将来到利马见面,难道她真能超越出中国大陆的种种体制规范,是一个在中国取得了随心所欲特权的奇人?简莹后悔自己同欧阳芭莎接触得太晚了,其实,早知有这样的当代怪杰可以结交,又何必那么盲目笨拙地东闯西**呢?……
简莹便在电话这边莞尔一笑,对那边说:“欧阳女士,亲爱的,听你这么一说,我那天更得赴会了!”
“‘亲爱的’!噢哈,好玩!好玩死了!Jane,我们互称darling(亲爱的)了!你真是个好样的!我没想到你能这么样的好玩!你说说看,为什么?为什么你反倒更想去开那个破会了?”
“因为,如果我不去,你就也不去,只有我去了,你才也去啦——那个破会一开完,第二天一早我就远走高飞了,我想我们还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下的好!”
“哈!……”欧阳芭莎在那边把电话机抓起来撂在地板上,笑得在**乱滚,“太好玩了!My dear Jane(我亲爱的简)!就这么办!咱们俩都去!对对对……咱们应当狭路相逢一下!说真的,我万没想到你这么好玩!真好玩!咱们一块儿玩一回吧!……”
这边简莹也咯咯咯地笑起来。被吵醒的简珍和一直睡不着的老王,双双从他们那间屋里探出身子来,莫名惊诧地望着笑仰在沙发上的简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