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辮子

抱草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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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題目,我三十年前在稿紙上用鋼筆書寫過,因為有別的事打岔,沒成文。1981年,我曾到運河邊農村一友人家小住,其間目睹了一群割山草的孩子們之間的小糾紛,那群孩子裏,有個孩子割草割得最多,其餘的孩子免不了邊割邊玩,獨他隻顧割草,往回返的時候,有幾個孩子就不樂意了,因為進村的時候,少不了有大人看見他們一行,表揚那孩子勤奮事小,家長知道了責備自己事大,其中個頭最高的那個孩子就命令那草筐裝得最滿的孩子:“我們背回去,你抱回去!”其餘的孩子全都哄然讚同,那孩子就果然抱起草筐,跟那些背著草筐的孩子一起回村。那段路相當遠,抱草筐的孩子用力抱著那滿筐的草,身子後傾,汗珠子掉地上碎八瓣,臉憋得通紅,其餘的孩子一會兒趕到他前頭說風涼話,一會兒故意落後背著草筐亂吼亂唱。我那天正好在草坡上畫完水彩寫生,收拾好畫夾等物品,隨著觀察了一路,進村時,那抱草筐的孩子引出村口大人們的稱讚,他將草筐放到地下時,我見他一路上牙齒已經快把嘴唇咬破。其餘的孩子則一哄而散,各自將不滿或僅半筐的草背回家裏。我當晚就跟留住的朋友說,我要寫篇散文《抱草筐的孩子》,讚頌那孩子的韌性與耐力,而且預言,這孩子今後必定比其餘那些孩子出息大,“嚼得菜根,百事可成”,也無妨說成“抱得草筐,百事可成”了。

這篇散文那時未能寫成,今天卻在電腦上用鍵盤敲擊起來。我三十年來寫的小說多是都市生活,這個素材一直沒有利用進去。其實三十年的歲月風雲,早把我這一記憶消磨得幾乎星渣全無。要不是前幾天坐出租車,“的哥”主動喚出我的名字,跟我攀談,也不會終於寫出這麽個題目的文章。“的哥”當然是從電視講座節目裏跟我先“重逢”的。他提起當年我在運河邊畫水彩畫的情景,那時他們幾個割草的孩子還湊到我身邊圍觀,擋住了光線,我讓他們散開別來打擾。他說那時他就聽學校裏的老師提到我的名字,一直記住沒有忘,以後在晚報上見到署這個名字的文章,就覺得是“熟人”,願意“兮兮”(北京土話,看看之意)。他講起那天一群孩子裏隻有一個是抱著草筐回村的。我就端詳他,難道他就是那抱草筐的孩子?當年十來歲,如今四十郎當歲,不惑之年了啊!他看出我的眼神,笑了:“我不是抱筐的,我是背筐的,是我挑頭逼他抱回去的!”我不由歎道:“你就是那個個頭最高的壞小子啊!”他嘿嘿地笑:“正是灑家。”我不免問起那抱草筐的孩子,一定大有出息了吧?他歎口氣說:“您絕對想不到,我們那一群裏,獨他混得最糟,前兩年陷入傳銷陷阱,讓人勾引到外地差點回不來家,這陣子又賭博成癮……您想象得到嗎?您說,他原來品質比我們都好,怎麽長大成人以後,倒混不出個樣兒呢?我們這些‘壞小子’,雖說沒有當官的、發大財的,總還都有了份比較穩定的營生,過上了比他健康、安全的生活……您學問大,您給解釋解釋,可別拿‘人都是會變的’那樣的淡話來忽悠我啊!”他把我送到目的地,我也答不出來,隻是發愣。他留下手機號碼,希望我以後還坐他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