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辮子

柳木菜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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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小區外麵的人行道上,看到一個推自行車的遊商,顯然來自郊區農村,那自行車後架兩邊的土布兜裏,豎放著幾個木質菜墩。那人邊推車走邊仰脖吆喝:“菜墩子!柳木菜墩!有買的請啊!”小區臨街樓上的業主,有的最煩遊商吆喝,他也住臨街的單元,卻恰恰喜歡這類吆喝聲。有個常來的磨刀師傅,吆喝時甩著鐵片串成的“喚頭”,每次聽到,他都有些陶醉。最近還總有一個騎電摩托的人,邊慢駛邊播放錄好的吆喝:“收長頭發!有長頭發的我買!”他雖已是提前退休的謝頂準老頭,聽了卻覺得十分有趣,意識到如今社會生活的多元與雜駁。

他買了一個柳木菜墩,抱著,沒有馬上拐進樓盤,而是慢悠悠地順那人行道彳亍。往事在心頭縈回。四十幾年前,他是個中學生,工宣隊帶領師生下鄉參加麥收,進了村,為體現“階級鬥爭是一門主課”,行李還背在身上,便立即在場院召開了批鬥大會,押上來被批鬥的,有村裏唯一一戶富農,不僅那富農本身被一頓狠鬥,他的媳婦和兒子也拉出來陪鬥,那兒子跟他們那些學生差不多大,低頭站在那裏任批鬥者羞辱,他看在眼裏,毫不同情,隻為自己出身為城市貧民家庭而自豪。他和幾個同學被安置在一戶貧農家裏住。天黑了,他去上廁所,那簡陋的廁所矮牆外不遠,有個水坑,似乎是常年雨後積水形成的,他係褲子時,看見有個人影,接近了那水坑,還抱著個黑乎乎的大東西,揉眼細看,竟是那富農的兒子,所抱的,似乎是根樹幹,啊,他立即把意識裏階級鬥爭那根弦繃得緊緊的,隻見那人到了水坑邊,就將那根樹幹推到了水坑裏,這還了得!木頭扔水裏,那還不泡糟了?這不是破壞生產隊的東西嗎?他便大喝一聲:“狗崽子!你搞破壞!”那人聞聲立刻跑得沒了影兒。他跑出院子,到水坑邊,不顧弄得滿身是髒水,奮力將那樹幹搶救到坑外,然後飛跑到工宣隊長住的地方,喘著氣匯報了這個敵情,工宣隊長立刻帶他去見生產隊長,兩位隊長都表揚了他那念念不忘階級鬥爭的精神,但是,再仔細聽取了他的描述,又一起到那水坑邊觀看,生產隊長卻這樣說:“這柳樹是他家院裏的,長年樹上生黏蟲,他家要伐這樹,是到隊裏申請過,我們開會議過,批準了的。我們這裏,村裏村外都有水坑,把伐下的樹幹泡到水坑裏,一泡半年多,是正常的。樹幹為什麽要在水裏泡?為的是去性。性,就是木頭裏的那麽一種看不見的德行。去了性的木頭,再陰幹了,就能永遠不生蟲,拿來打造東西,就不容易變形。”他聽了,目瞪口呆。工宣隊長明白了那富農兒子並不是搞破壞,就彎腰把那根樹幹又推到了水裏。但是,第二天,開工割麥前,還是在地頭召開了批鬥會,又把那富農一家揪出來狠鬥一頓,他的發言,批的是:“富農家的柳樹生黏蟲危害全村樹木安全,階級敵人的破壞不可不防!‘狗崽子’去泡木頭鬼鬼祟祟,一定有陰暗心理,必須好好改造,爭取成為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往事雖如煙,卻難以散去,嗆得他良知發顫。那個被冤屈的同代人,後來又經曆了些什麽?也許,那時候受到的打擊羞辱太多,涉及自己的這樁事情,他早已淡忘?而且,很可能的是,這個人在改革開放以後,抓住機遇,立了一番事業,到現在,境遇比自己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