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辮子

最後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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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場合見到某批評家,他對我頗關切,一連問了我許多的問題,其中第一個問題是可想而知的:“又在寫什麽呢?”我如實告知,他聽了遂有下列若幹接踵而來的問題:“你怎麽不寫點能轉載的呢?”“為什麽不寫點能廣播的呢?”“為什麽不寫點能改編成影視的呢?”“你為什麽不跟製片人、導演什麽的合作,寫影視劇本呢?”“你怎麽總悶在家裏,很少出來(指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呢?”“怎麽最近很少有人提起你呢?”……

他提出這些問題,都是出於十二萬分的好意,我領情。

當年,他對我那些轟動一時的作品,有過多篇熱情洋溢的評論,還曾跟我說,他要追蹤研究我的創作,令我受寵若驚。當然,他的批評應普澤天下,怎能讓我這樣一個不像樣的角色專享。他嗣後宣告,要抱定了作家A來研究,寫大部頭的專著。作家A在那些年裏確有“文章班首”的氣象。這位批評家是完成了那大部頭專著,還是差一點兒完成了那部鴻篇巨製,我記不真了。但他後來絕口不再提作家A,據說是,A一度有些個“敏感”(其實屬於流言臆測)。於是在某雜誌上看到他兩篇《讀B劄記》,似有連續寫出積累成書之勢;B是位德高望重且絕不“敏感”的老作家。但再過些時,卻再不見他有關於B的文章,有回見到他,我提起B,不等我問起他那劄記,他先說起國際上權威人士對中國作家的評價,引用著若幹資料,令我聽來無比新鮮,據他說,B在國際上沒什麽影響。那次見過不久,就看到他關於什麽是真正有價值的中國文學的宏文,裏麵盛讚C,舉為不可顛覆之例;我想起來,C的某幾個作品,正是他那次告訴我的,國際上權威人士所“承認”的,少數“真正有價值”的“文本”。再後來我很少讀他的文章,見麵機會也不多。隻是偶爾在書攤上,看到他為顯然是書商操作的,某種意在暢銷的,似文學非文學的,急就的新書,寫了序;又看到他參與主編的,選題很波俏的,封麵頗刺激的什麽叢書,也在熱賣;倒始終未見到他有關於C的專著麵世。不過,前數月,忽然有朋友給我寄來了一紙剪報,是他在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大意是批評不少當代作家耐不得寂寞,主張作家應當完全不去考慮什麽暢銷不暢銷,流行不流行,轟動不轟動,叫好不叫好……他奉勸作家“沉到生活的深處”,甘於“一簞食,一瓢飲”的清貧生活,並舉出曹雪芹為例,說倘若曹雪芹不是“舉家食粥酒長賒”地嘔心瀝血,怎能寫出傳世名著《紅樓夢》?在那篇酣暢淋漓地鞭策當代作家的大文中,他提到了我的名字,作為一個例子,說我沉寂頗久之後,本以為我會有成功的反映現實生活巨大變遷的作品問世,沒想到卻去寫什麽《秦可卿之死》,可見我是實在沒得可寫,又耐不住寂寞,整個兒掉到俗世的陷阱裏去了!其言辭十分地痛切。從他文中我感覺到,他不僅對我幾年來創作情況並不了解,對其他所提及的某幾位跟我接觸較多的作家,也並不了解,首先他就並沒大體上弄清楚我們這幾年裏究竟都出版了哪些新著,比如我,《秦可卿之死》隻是我旁及性的“業餘創作”,我並不是沒有發表反映現實社會變化的作品,長篇就有《風過耳》《四牌樓》《棲鳳樓》好幾部,中篇如《小墩子》等部數更多,還有若幹短篇小說,當然可能都不屬“成功之作”,但說我“實在沒得可寫”才去寫《秦可卿之死》,毋乃武斷乎?而且我那《秦可卿之死》他顯然也並沒有哪怕用“對角線閱讀法”瀏覽一通,他是“遠遠一望”,便號脈開方。不過,說實在的,讀了朋友寄來的他那文章的剪報,我還是很受觸動。就耐得寂寞而言,我雖有耐得的一麵,卻也有耐不得的一麵,若把清貧也當作寂寞的一個內容,我就隻是一個劣等生的水平,寫作含有“稻粱謀”因素,對稿費版稅,總願意人家多給一點,拖欠得久的,還寫信去催要;因為目前還是三代同堂的狀態,所以總想住房再寬敞些,等等。再說我雖寫了這麽多年,出了不少的書,也確實難稱成功。難得他在最新的批評文章裏提到了我,為自勉,我把那份剪報一直夾在了劄記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