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窗 · 無盡的長廊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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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去疾這名字現在很少有人稱呼,甚至根本不知道,原先工廠裏人們都稱他薛工,後來工廠解體,流落到社會上,有稱他薛師傅、薛老師、薛先生的,他對後一種稱呼,應答起來臉上微笑最多。

但是,那年那一天,忽然電話鈴響,接聽,對方稱他“去疾兄”,呼喚順耳,卻覺陌生,誰呀?對方提起以前的事情,他才想起來,是一位台灣人士,此人又常居美國,當年他因是政協委員,被安排在一個代表團裏,去美國訪問,見到過這位仁兄,大體上可算同齡人,聊起天來,當時出去的人士,都頗拘謹,薛去疾在言談上更是唇上掛鎖,生怕說錯話,回國後被追究,出國前開預備會,團長強調,一定要“四個堅持”,到了那邊,卻發現被領館介紹為進步人士可作為統戰對象的,固然有順著我們這邊說話的,但大多數卻一個“堅持”也難恪守,幾句話裏,就會有“冒泡”的地方,隻好姑妄聽之。但是這位打來電話的人,他想起來,叫林倍謙,在那次訪問中,曾陪團一起遊覽當地名勝,跟他找到了共同語言,他們都熱愛一種舞台演出,林先生稱國劇,他稱京劇,原來兩家上幾輩,都是大戲迷,林家還存有許多當年高亭、百代錄製發行的老藝人的唱片,提起來,薛家也大都有過,薛去疾小時候也聽過不少,林先生問他家那些老唱片可還都在?“‘文革’當中全當‘四舊’給砸了”這句話溜到唇邊,忽見團長尖著耳朵生硬地朝他笑著,忙讓“唇鎖”鎖住,含混應對,隻談戲,不牽扯別的。林先生提到《虹霓關》,薛去疾就告訴他小時候父親曾帶他在廣和樓看過“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來的演出,第二本毛世來扮演的東方氏被那王伯當追殺的時候,有從桌子上翻下來的搶背、撲跌等許多驚悚動作,林先生很小就被父親帶往台灣,哪裏有那樣的眼福,連道羨慕。薛去疾又忍不住告訴林先生,自己所居的大都會,查地方誌,有條街就叫紅泥寺街,“紅泥”二字,很可能就是“虹霓”的俗化。回國後,薛去疾心裏不踏實,因為《虹霓關》這個劇目被認為思想內容有問題,而且毛世來的版本加重了色情成分,但那團長根本不懂戲,勉強知道梅蘭芳罷了,毛世來何人?聽了也記不住,就不但沒有追究薛去疾,還在總結報告裏,以薛林二位談戲為例,說明了統戰工作的技巧性,對薛去疾大表揚,又因林先生稱京劇為國劇,就又誇讚其堅持“一個中國”的立場,認為如此愛國的同胞,應該多多邀請到祖國訪問,團長尚記得紅泥寺街,就說以後請林先生過來,就安排一次他和薛去疾同去踏勘考證紅泥寺是否就是虹霓寺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