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窗 · 無盡的長廊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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摟住薛去疾的那人,渾身酒氣,朝順順擺手:“我們老朋友啦!你就把他交給我吧!”順順見狀,就回自家屋去了。那人就摟著薛去疾往他租的那間屋裏去。在移動的過程裏,薛去疾認出來,那人是何司令。

何司令當然不是其本名,但那些年裏,不僅薛去疾所在的工廠裏的人們都熟悉他,就是其他幾個大廠的人們,也都知道他。

簡而言之,本名何海山的何司令,是“**”期間,工廠裏造反派的司令。運動爆發前,他不過是一個初中畢業後剛進廠半年的學徒工,默默無聞。是那場“大革命”造就了他。開頭,廠裏兩派對峙,一派裏黨員、幹部、出身好的居多,運動初期占據上風;另一派,就是何司令所率的那派,開頭司令也不是他,後來兩派激烈相爭,何海山既率眾擊敗了對方,也將自己這派的“機會主義分子”淘汰,成為叱吒風雲、遠近聞名的造反派司令,運動中期,稱霸一方;後來兩派對立發展成武鬥,對方那派死了人,何司令這派被追究,他本人被逮捕判刑;到運動後期,兩派都不再風光,但是成立“革命委員會”時,何司令他們那派沒人被結合進去,倒是另一派裏有好幾位,成了副主任或委員。薛去疾運動爆發時是個技術員,開頭觀望,後來形勢容不得逍遙,自己出身不怎麽好,投靠黨員、幹部多的那派,人家不歡迎,就隻好參加了何司令這派,隨波逐流。那時候何司令聽說他“有幾筆刷子”,就是能寫文章,抄寫大字報字體也清爽,就把他招納到“造反總部”,充當禦用筆杆,何司令知道古時候有個詞人叫辛棄疾,見到薛去疾總跟他打趣:“不是辛棄疾而是薛去疾,反正沒毛病!”但是薛去疾在那個總部,寫文章不多,主要是謄抄別人寫出的那些“戰鬥檄文”,他抄出的墨筆字確實清爽好讀,因為當年謄抄大字報太多,對寫墨筆字生膩,退休以後,同齡人多有以練習書法為樂的,他卻絕少再沾筆墨。何司令那派土崩瓦解以後,也曾將他送人“學習班”讓他“說清楚”,他很快就被解脫了,因為查出的那些有問題的文章的底稿,均是別人所寫,他不過是謄抄,武鬥他不但沒有參加,有人出來作證,他在何司令跟前是苦諫過的。為他開脫的人說:“咳,他不過是個在何司令身後,等著隨時給接那軍大衣的!”何司令風光的那些日子裏,常在大會上高聲演講,剛上台時,肩膀上必披著件軍綠棉大衣,講到得意處,兩個肩膀一抖,軍大衣就往後落下,而站在他身後一側的薛去疾,就會麻利地接好那件軍大衣,絕不會讓它落到地上。何司令進牢房以後,給何司令接軍大衣的鏡頭,不光是別人提起時薛去疾會臉紅,就是夜深人靜自己想起,也覺慚愧。但是時光會把許多事情衝淡,以至令別人和自己都幾乎忘卻。改革、開放以後,薛去疾以發明創造的實績邁進了新的局麵,也一度成為相當中心的準廟堂人物。後來何海山被提前釋放,他們也曾照過麵,何海山給他笑臉,他還以笑臉,但不再過話。再以後,他就把何海山這位當年的司令忘到南極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