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秋天,打卤面街果然开了一家“味美打卤面馆”,薛去疾到顺顺棚里买水果,指着街对面那边,跟他说:“你不开,人家开了。”顺顺就说:“我本钱没他多。二磙子谁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回乡过年,买不上车票,都是找他。”薛去疾就明白,那打卤面馆老板,原是个老牌的倒卖火车票黄牛,那样积累起来的本钱,开个面馆当然不成问题。
薛去疾有天想去尝尝二磙子的打卤面,走近面馆门口,只见楼盘物业的电工小潘,正在面馆外蹬着人字梯,给安装从铺面招牌延伸到人行道边上的白蜡杆树枝子上的瀑布灯,就是那种由无数的小灯泡构成的装饰灯。小潘从梯子上下来,招呼他,他也点头致意,问:“你那儿子,生了吗?”小潘满脸沮丧:“他妈的,还是个丫头!”他就劝:“丫头有什么不好?如今对父母孝顺的,九个丫头一个儿!你有三千金,福气啊!”小潘脸上稍有笑意:“他妈的特别像我!”又叹气:“只是养一个媳妇仨闺女,在这城里真费钱,闹不好,还得把她们四个送回老家去。那就能省一大半的开销!”他附议:“倒是个办法。老家还有老人吧?也能帮着带孩子。”小潘脸上现出怪笑:“那我可就守寡啰!”他不以为意:“反正你还可以回去探亲嘛。”小潘却来了句:“那我在这儿怎么熬?我可没钱找小姐!”小潘这话可就不雅了,他不再回应,进了面馆。
面馆里头倒也干净,端上来的打卤面,比想象的可口。看见小潘进到面馆,找老板要安装那瀑布灯的工钱,那老板二磙子,是个瘦高嘬腮的男子,年龄估计奔五十了,对那小潘说:“你春节回老家吧?到时候我让你买到车票不就结了?”小潘说:“你白给我车票吧。”二磙子说:“美的你!”小潘说:“到时候该加多少我给多少,成不?现在我缺钱,爬上爬下地安灯,没功劳有苦劳,你怎么也得给点现钱吧?”二磙子说:“你是不是想春节没车票爬回去?少在这儿磨叽!好吧,也不能让你今儿个白干,赏你碗打卤面吧!”小潘就嘟囔:“瞧你这人……”
薛去疾没听完那二磙子和小潘的对话,就出了面馆。他的收获,是更真切地懂得,每到春节,铁路春运,小潘那样的底层人,要买到一张回老家的车票有多难,而社会也就因此出现了二磙子这样的填充物,他能给你加价的车票,每年那个时段,二磙子都能大赚一笔……但是薛去疾也就想起,每到春运期间,电视新闻报导里,都有公安系统打击票贩子的内容,会出现在车站前广场上,临时宣判的镜头,一排被逮住的黄牛,低头站在那里,狼狈不堪,难道那二磙子就一次也没落过网吗?……
秋深了,奇哥儿总没露面,薛伯估计是坠人爱河,总跟那努努幽会了。又去买水果,顺顺跟他说:“薛叔,如今我把隔壁那间屋也租下来了,那红泥庵碑的那面,您也可以去拓啦!”他很愿意去拓碑,可是,有个心理障碍,就是怕再遇上那何司令,何司令是历史的阴影,也是现实的麻烦,他本想开口问:“那姓何的还在你们那儿住吗?”后来没问,因为替那何司令想想,他又能到哪儿去住呢?顺顺催促他:“薛叔,您要再不去拓碑,我兴许就搬走了啊!托‘铁人’的福,如今水果卖得火,媳妇也不扫街了,我们打算租个旧楼里的单元去住了,中介正帮我们找合适的房源呢,一要离这儿近,二要楼下能放我们上货的平板三轮,三要租金在1500块以内……虽说挺不容易找的,可也说不准哪天就有了,一有了就要赶紧搬啊。”薛伯听了,就答应最近找个时间去拓那红泥庵碑的那一面。
入冬了,过阳历新年了,奇哥儿才终于露面。他很焦虑。果然,进入到谈婚论嫁的层面,努努不得不跟她母亲说清楚,努努母亲当然不同意,她说自己思维还是很开放的,努努有这么个男朋友,初尝爱果,她想得开,但是,跟这么个人结婚,她不敢想象,以后日子怎么过?劝努努只把这交往,当作一段青春罗曼史。奇哥儿问伯,西方有那灰姑娘的故事,结局很圆满,有没有灰小伙子的故事呢?伯就努力搜索阅读记忆,说中国古典文学里倒有不少灰小伙子爱上比自己富有的姑娘,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比如卖油郎独占花魁,可花魁是妓女,这样的例子不举也就罢了,还有那京剧《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那可是大官的女儿,爱上了穷得叮当响的薛平贵,薛平贵参军入伍以后,王宝钏硬是在寒窑里坚守了十八年,最后那喜剧的结局也未免太夸张了,薛平贵竟然当上皇帝,那戏的最后一折就是《大登殿》……至于西方嘛,伯一时能想起来的,是英国的勃朗特姐妹写的两本小说,一本叫《简·爱》,一本叫《呼啸山庄》,唔,那《呼啸山庄》,讲的就是灰小伙子的故事,不过,那结局是悲剧……奇哥儿就说:“呼啸山庄是个什么山庄?男主角是灰小伙子?结局悲剧也不碍事,您就讲一讲……”伯就跟他讲《呼啸山庄》,其实小说也记不大清了,主要是根据改编拍摄的电影来讲,奇哥儿听着,就把自己比作那小说里,好心老主人从太城市拣来的孤儿希斯克厉夫,心想若是娶不到努努,他怕也就会像那希斯克厉夫一样,变成怪人,对所有妨碍了他幸福的人无情地报复!……
努努父亲那家,因为爷爷奶奶早没有了,父亲去世后就断了来往了,但是努努的姥爷虽然也早没了,姥姥却还活着,在南方一个小城市里,和她舅舅舅妈一起生活。那年春节,努努和她母亲,决定去舅舅家看望姥姥。那个小城倒是在铁路线上,但是只有普通列车,才会在那一站停留三分钟,要买到卧铺票或有座位号的车票,非常困难,以前努努母亲带她去那边,往往就只能买到站票,带两个小马扎,将就在过道里挤着坐,熬到目的地。现在母亲临近退休,身体大不如前,怎么也得给她弄到张卧铺票啊!奇哥儿说起这事,伯说:“如今有了你,什么票弄不到?她们有福了。”奇哥儿就说:“麻爷底下,专有给他办票的人。上星期三说是麻爷指定的那个飞银川航班的头等舱没有了,办票的人就有本事把一个订了票的副部长的那张票给黑了,愣让麻爷按时飞走。火车票也一样,软卧硬卧,公司的人出差没有说为票发愁的。可是这回给努努和她妈找票,我能通过公司吗?更不能让麻爷知道。不过,我会让二磙子给我办妥,还要他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伯就说:“二磙子那儿的打卤面,确实挺香。”奇哥儿提醒:“伯,您可再别去吃了。他那卤的配料里有鸦片,吃了上瘾,副作用可说不清的。”伯说:“怪不得他又瘦又黑,嘴唇发紫,他是不是吸毒啊?”奇哥儿说:“到底是伯眼力见。这种人少接触。不过,这回努努她们母女的卧铺票,他得给我弄妥。”伯说:“我常在报纸上跟电视新闻里,见到严厉打击票贩子的报导,照片上,镜头里,黄牛一抓一大排,就在车站广场批斗处罚,这二磙子凭什么总能逍遥法外?”奇哥儿告诉他:“我刚到这条街,在金豹做夜场的时候,过年返乡为票发愁,糖姐就把二磙子介绍给我,一张紧俏的票,硬座能加到100块,卧铺能加到200甚至300块。你想他一个节期能赚多少?越到年关,票越紧,往往是,想买到车票的人,回家心切,你说他加的价高?有那为了弄到真票,愿意加更多钱的人呢!”伯问:“那二磙子是不是并不去车站广场冒险,只靠糖姐什么的帮他介绍急着买票的人呢?”奇哥儿说:“那也不是。光凭找上门,那能卖多少?再说,弄票需要跟车站售票处的勾结,一般是在火车发车前三四个钟头,票才出笼,加价才高,二磙子那些日子是天天蹲在车站的。你问怎么他没栽过?我头二年也纳闷,总是在打击票贩子的突击队到来前半拉钟头,在车站内外你就再也见不着他的影儿了……”伯感叹:“有人跟他通风报信啊!”奇哥儿笑:“岂止是通风报信!这您就太憨厚了。您这样的水晶人儿哪里想得到是怎么回事儿!就在那年春节前,金豹歌厅来了几个人,唱完喝完酒满屋子空酒瓶子,临到打烊前,有把沙发吐得一塌糊涂的,有睡在地毯上打呼噜的,有个家伙居然抡起空酒瓶砸KTV的监视器,我做夜场的能不管吗?过去就拎着他衣领把他给放到走廊里了……我还以为我立功了呢,谁知被糖姐好一顿骂!糖姐说他砸了自有人帮赔,你得罪了他们,你还想不想要张有座的车票了?我当时还糊涂,他们?他们是谁?后来知道,来的那几个客,都是铁路公安的大小头儿,给他们买单的赔钱的,不是别人,就是二磙子!人家互相是论哥儿们的!据说也有人往上揭发他们,没有用!那砸东西的头儿跟上头解释,二磙子是他们的线人,没有二磙子,车站现场抓黄牛,怎么会一抓一个准儿?一抓一大帮?电视台报导时,才会有那么震撼的画面,老百姓看了,才会拍手称快!那二磙子也确实是他们的线人,因为黄牛分好几帮好几派,凡是得罪了二磙子的,或是二磙子怕他们做大了妨碍自己这边生意的,都拉了名单,都让铁路公安的记住了长相外号,所以,铁路公安采取打击行动前,二磙子必会提前撤离,哪里是逃跑躲避?人家是共同战斗!”一番描述,令伯目瞪口呆。奇哥儿告退后,伯就想,跟这么个大保镖的交往,也真是互补。伯给他灌输文明观念,奇哥儿让伯明了野蛮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