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庞奇到了歌厅,薇阿引他往最里面那间包房去,进去了还大胆地欠起脚,搂住庞奇脖子,强行亲庞奇的脸,庞奇推开她,她临撤退前还用手指头拨弄了一下庞奇衬衫领口里蹿出的胸毛,故意说:“要不要找瑞瑞来陪你呀?”自知再起腻可能挨揍,就笑着逃走了。
唐广立害怕,没等庞奇过来,抢先在庞奇叔叔前头,从对面的安全通道溜走了。留在包房里的糖姐和二锋站立着迎接庞奇。糖姐给呆立在门边的徐主任丢个眼色,徐主任赶紧离开了。
二锋就把庞奇要的那个手机双手递过去,恭敬地问:“大哥用过饭了吧?忙累了吧?这儿例行的果盘不好,要不要我过马路到那拐角买点特别的果子?人心果?番石榴?释伽?莲雾?……”
糖姐挽庞奇坐下。
薇阿已经亲自送来了大果盘,里头有剖好的菠萝蜜,周围配着切成片的火龙果、菠萝、甜橙和猕猴桃,搁到茶几上,另有服务生用托盘送来红酒、高脚玻璃杯,还有开心果、腰果和号称美国大杏仁其实是扁桃仁等几种干果,也一一布在茶几上。薇阿望了望紧挨着庞奇的糖姐,笑对庞奇说:“她可是人老珠黄了呀!知道你腻歪我,我也停不下,如今我是妈咪离不开前头,我们这儿有两个新来的很不错啊,‘豆蔻梢头二月初’,‘卷上珠帘总不如’,要不要招呼过来呀?……”糖姐就隔着裤子抚摸庞奇大腿,截断薇阿的话,宣布:“我人不算老,风韵更是犹存!这金豹歌厅,我才‘卷上珠帘总不如’哩!”感到她的抚摸似乎没有引出庞奇的嫌厌,就更加得意,对庞奇说:“我献一首梅艳芳的《女人花》给大奇!”二锋先给庞奇斟酒,又给自己和糖姐也各斟一杯,听糖姐要唱那歌,就又将那歌视频找出,沙发对面荧屏上显示出了歌名……
糖姐开唱。她那嗓音略显沙哑,但颇有梅艳芳的韵味:
……
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
……
二锋举杯敬庞奇,庞奇轻闭双眼,倚在沙发背上,将酒杯凑近嘴唇,似饮非饮。二锋盯着庞奇,心里琢磨,庞奇究竟知道了这边的事情没有呢?他进来,没有问门口停着中巴的事,那走出去的徐主任,谁呀?他也不问。如果他什么都不清楚,应该问一声呀?他来,真是就为那个手机吗?真是忙自己的私事忙累了,想来这里放松一阵?又怕庞奇貌似闭眼,其实从眼皮缝隙里也正盯着他啦,忙把眼光移开,拈起一个腰果放进嘴里……
糖姐原来心中万分紧张,但是唱起那歌,竟一时忘却了别的,多年来在歌厅挣扎发展的种种片断,在脑海放起了电影,包括她享受了庞奇处男**那些细节:她仰卧着,将红葡萄酒浇到乳沟里,呼唤庞奇,“来呀,来喝啊……”她从心底里对这首歌的歌词产生共鸣,她动情地唱:
……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
唱完一遍,她看庞奇似乎很享受,就又重头唱起,实际上,她是要再沉溺到那歌里去,咀嚼她从一般坐堂小姐升到妈咪,过几天再成为服装店占股经理,那一路风尘,一路甘苦,一路艰辛……她容易吗?她怜惜自己,慰藉自己:
……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
庞奇轻垂眼帘,啜着红酒,心里在细细盘算。
原来,那天中午跟努努分手以后,他回到酒店房间,冲了个澡,打算补一觉,忽然总台打来电话,说有个小伙子找他,自称是他弟弟。庞奇很不耐烦:“我弟弟?我弟弟在家乡,他连省城都没去过,怎么会在这里?别理他,就说没他找的那么一个哥,把他打发走!”放下电话,他躺下,刚钻进雪白被套套住的毛毯,总台又来电话,说那小伙子咬定是他亲弟弟,坚持要见他,他更不耐烦:“他咬定?他咬定你们就轻信?别跟我说看了他的身份证,现在造个假的太容易!”可是总台那边说:“我觉得,我们几个都觉得,他也许真是你弟弟!”庞奇发怒了:“你们觉得?你们凭什么觉得?岂有此理!不许再打搅我!”但是那边告诉他:“来的这位,长相实在太像您了……”庞奇这才一惊,欠起身命令:“好吧,让他上来!”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庞奇从猫眼一看,大吃一惊,忙开门,弟弟刚进门,就扑到他身上痛哭失声……
庞奇弟弟前晚从那黑收容所逃出来,发誓要找到哥哥,他模模糊糊记得,哥哥跟家里说过,老板让他长期住在酒店里,那个酒店的名字,他记住了发音,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两个字,于是就满城转悠,见有写着接近那发音的字样,就进去找他哥,已经被五六家酒店给轰了出去。但是他固执地寻找。在街上,他坚持不向任何人打听。他现在不信任任何人。他以沉默来体现他的倔强。进入他觉得可能是哥哥住的酒店,走到总服务台,也始终只有两句话:“我哥哥庞奇住这儿。我要见他。”有的就问他:“哪个房间呀?”他答不出来,只是重复那两句。他衣衫不整,看去几天没有洗脸,身体发出不雅的气味。总台的人就让保安把他请出去。他被赶出,不怨恨,心想一定是他哥确实不在那里头住,因为如果那酒店的人见过他哥哥,一定会帮助他的。从前晚逃出,到这天奇迹般地兄弟相拥,在这大都会里,他不吃不喝已经接近四十个小时,是老天的护佑吧,他居然达到了目的,哥哥后来跟他说,像他那么样无头苍蝇般地乱找,很可能四百个小时也未必能找到……
庞奇听完弟弟的倾诉,先叫餐进房,让弟弟吃饱喝足。他本想让弟弟洗澡,却忽然改了主意。短短的时间里,庞奇内心经历了震惊、愤怒、痛心、自责、疑惑、憬悟、发恨、理智、冷静等等一系列的复杂变化过程。他带弟弟出酒店,去商店购买了两个新手机,告诉弟弟这两个手机只用于他们两个人的联系。弟弟和另一些访民原来有手机,都被徐主任他们没收了。庞奇指点路径让弟弟返回那个收容所去,要让徐主任和那良心被狗吃了的叔叔以为他是万般无奈,只好回去。庞奇嘱咐弟弟一定要把那手机隐藏好。一旦徐主任他们启动遣返,把他们往车里带,就偷偷给他拨电话,也不用说什么,庞奇这边手机一有反应,就意味着访民们被往巷子外头的中巴车押送了,庞奇到时候一定会出现,来把遣返变成逃脱。兄弟二人商议好的方案一定不要事先告诉父亲。关键时刻,兄弟二人要默契配合。弟弟要拼死阻止叔叔上车,庞奇则要夺取司机钥匙,把司机拽下车,然后自己来开那车,把乡亲们载到一处能自由的地方。至于那徐女士,先留在车上也行,抢到车后,到某一地方再把她赶下车去,谅她一时也无法改变事态。当然事情面临许多复杂的因素,在最必要时他们用手机互讲比较多的话,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