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窗 · 无尽的长廊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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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戚续光餐馆二楼那有窗的包间里各位酒足饭饱,纷纷站起来笑脸谢别时,努努和海芬进入了餐馆楼下的散座厅,那时候已经过了饭点,无须等座,她们到靠窗的一张小餐桌对坐,大玻璃窗外是万丈红尘,窗里她们座位旁边正好有盆高大的散尾葵,把她们和其他食客隔开,形成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

海芬满脸喜悦。她又来例假了。可见并没有怀孕。家里开饭时,妈妈先在餐厅里大声呼唤,后来更走到她房间门边,她以:“烦死了!别管我!”为回应,不去餐桌就座。她打电话约努努一起共进晚餐:“你就不能把你那个什么阿奇抛开一个晚上吗?”努努笑道:“我下午就已经抛开他啦!”那天上午她和阿奇去了准备开苗圃的村子,中午把车开到城里吃了午餐,然后就各自回归自己的私人空间,他们约定,婚后也一样要保证各自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上的相对独立性。海芬约她共进晚餐太好了,爱情之外,闺密友情也很重要啊!

点菜之前,海芬神秘兮兮地对努努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机密!”

努努就笑:“你哪儿有过机密啊!你的表情早把你那机密泄露了。果然是场虚惊,对不对?”

海芬就摇晃着身子,做出生气的样子:“讨厌!讨厌!你就不兴让我自己来宣布吗?”然后忽然表情极其严肃,宣布:“我可是再不想见到那尼罗了!”

努努就问她:“尼罗会放过你吗?”

海芬把手机上的短信递给努努,让她看:“烦不烦人啊!”

努努就看,短信写的是:“我的小海狸,你打湿的皮毛,难道不渴望高热度的海风吹拂吗?你的海风尼罗。”

海芬收回手机,告诉努努:“这是今天中午发过来的。前两天还有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啦,我全删了!”

努努问:“你就一点也不心动了?”

海芬说:“我倒真愿意继续心动呢。可真是动不起来了。不是尼罗不好。他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不好。你知道吗?我现在想见,想亲热的,是……”她说出了一个近来电视上常出现的男嘉宾。

努努惊讶:“怎么又是个半老头子啊!你真是重口味!”

海芬就说:“这次我不急。急着见,结果,尼罗就是个例子嘛。可望而不可即,是最佳的感情状态。我要好好享受!”

努努就批评她:“你是生活得太优裕了,把感情也当成凯蒂猫那样的玩物,想玩就心痒,玩起没顾忌,玩完就起腻,腻了就换样……”

海芬瞪圆眼睛:“我有那么坏吗?我跟你,跟力力,不一直有感情吗?我腻了吗?”

努努就说:“好啦好啦,点菜吧!”

叫来服务员,她们首先点蟹黄狮子头,开头说两个,很快两个人异口同声说要三个,服务员告诉她们两个足够了,她们坚持要三个。又点了响锅鳝糊和青菜钵。服务员哪里知道,她们两个加上力力,一度满城到不同的餐馆考察过狮子头,总是点三个狮子头,品尝后打分,到这年夏天为止,这家的狮子头评分最高。

但是这天她们约不来力力了。力力不在,只当还在,因此不约而同,还是点三个。点了狮子头,都更想念力力了。

“力力没良心。提前出去也不打个招呼!”海芬埋怨:“给她打手机不接,发短信不回,怎么能国一出,脸就变呢?”

“那不是她父亲出事了嘛。”努努说:“其实她保持跟咱们联系能有什么风险?她父亲的事归她父亲,能牵连到她吗?再说,反正也在外边了。”

海芬就压低声音说:“她妈妈也不住那儿了。我跑去找过。会不会把她妈妈也关起来了?”又出主意:“就是关起来了,咱们打听出来,关在哪儿,咱们也可以送东西过去呀!你说带什么去?”

努努看她一脸天真模样,就故意说:“送巧克力去!”

海芬不以为那是幽默,认真地点头:“是啦是啦!买哪种牌子的呢?人家说全城只有一个地方卖正宗的比利时布鲁塞尔小尿童牌的巧克力,我们要不要去买几盒?”

努努就叹一声气,提议:“咱们为什么不喝点酒呢?”海芬热烈呼应:“是啦,借酒消愁啊!”又望着努努,发议论:“不过,你有什么愁呀?有了阿奇,很快又会有苗圃,明年就会有宝宝吧?”

努努叹出一声更长的气来。是的,她现在有幸福感,但是,安全感还欠缺,她和阿奇还没有就是否以及如何跟麻爷脱钩达成充分的共识。阿奇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跟她提起,那位给阿奇启蒙的长者——阿奇正准备带她去其府上拜谒——薛伯,在跟阿奇讨论麻爷究竟是一种什么社会存在的时候,跟阿奇说过:“那是个社会填充物。社会存在填充物是正常的。填充物有各式各样的。比如卖水果的顺顺和他媳妇,他们非法占地,在人行道上搭棚销售,这种行为里有恶,但只是小恶,但是那麻爷,这个社会的多少黑箱操作,都有他参与啊,实际上已经是社会的恶性肿瘤,有待社会的免疫系统发挥作用,予以化解,搞不好,得动大手术切除!当然,他们那些黑幕里的事情,我们都是不清楚的,我参与过他出面的饭局,只窥视到其小小的一角,你虽然在他鞍前马后,无非为的是谋生,所知其实也很有限,你们公司所有的下属,也都是谋生罢了,罪不在一般谋生者,但是,能从麻爷那里剥离开,另找个干净的地方谋生,比如你和努努去自己开辟一处苗圃,确实应该是更好的人生抉择……”那薛伯的指点不消说是正确的,但是,麻爷毕竟给了一套单元,阿奇在执行麻爷的一般指示时,能让麻爷满意,今后他们建立起的小家庭,便可以比较从容地生存,倘若退回那单元,彻底跟麻爷剥离,真靠创建苗圃去面对今后的生活,那风险是无限大的,想到此,努努心中能有踏实的安全感吗?没有啊,所以,海芬说得也对,借酒消愁吧!

“你究竟愁个什么啊?”海芬把努努从沉思里拽出来:“我知道了,还是那个老问题,要不要阿奇离开麻爷吧?哎呀呀,你们也真是,有的人,巴不得攀上麻爷的关系呢,像那个会所里见到的林先生,美国籍耶,嘴里提起麻爷来,也跟提起什么大领导一个样呢,啊,对了,那林先生让我把一封信带给住院的大领导,我还真给带到了哩!他若谢我,邀我再去会所享受,你可还得作陪啊!啊,还有,那个作家,夏什么来着?我总记不住他那名字,求我帮他去请住院的大领导题什么字,写在一张纸上,我也给了他那秘书啦,那大秘看了先就不买账……好啦好啦,酒菜都来啦,咱们一醉方休吧!”就带头搛菜,又举杯跟努努碰,碰了一下再碰一下:“这下算是敬力力,哎呀,怎么一晃咱们就都这么大啦!要还是学校合唱队里一起排练那老歌的日子,该多好呀!‘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下面该怎么唱来着?……”

于是努努也就回到了那些最天真无邪的日子里,笑了起来:“最滑稽的是那一句,‘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肥大……’”海芬就跟他抬杠:“这怎么就滑稽呢?”努努说:“人有时候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觉得苦闷,无缘无故地觉得滑稽,我就一直觉得这句很滑稽嘛!……”

两位女士在餐馆里就那么消费着她们的如花流年。不知不觉餐厅里已经只剩三两桌食客,窗外马路上已经不再堵车。

这时候忽然努努的手机发出声响,是有短信,她一看,号码陌生,但内容应该确实是阿奇写出的,第一句是“因故换了新手机。”然后是让她尽快设法去往某地一个宾馆的某楼某号,最后一句是“你必来,我坚信。”落款为阿奇。努努开始觉得,是阿奇在考验她对他的爱情的深度,很快又疑惑,天已经很晚了,阿奇一贯担心她一个人夜行出事,今天怎么如此孟浪?那地方已经不属于这大都会管辖,是邻省的地盘了。不过那宾馆他们曾在自驾旅游途程中停留过,当时只是在那餐厅吃虹鳟鱼。她如果去,只能是找辆出租车。也许有愿意去的司机,也可以多给些车资。

努努心里正盘算,海芬不禁问:“谁的短信?阿奇找你?他怎么这样讨厌?你跟他好,就不兴再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啦?”

努努就把那短信拿给海芬看,海芬惊叹:“侦探小说耶,好离奇、好浪漫、好刺激呀,多少的悬念等着你!努努你真幸福!还不快去!我就喜欢这种特别的爱!我怎么遇不到阿这奇样的?‘小海狸’,又是什么‘高热度的海风’,还诗人呢,矫情!看阿奇造的句子!‘你必来,我坚信。’这才是诗呀!努努你要相信我,我懂诗的耶!你还犹豫什么?飞过去!我埋单就是!”

努努说:“是想飞。可是翅膀在哪里?打车去,还真怕不安全……”

“为什么要打车?”海芬把双手紧紧一握:“亲爱的!我给你装上安全的翅膀!你也可以多跟我坐一会儿!”于是立刻给她家的司机小魏打电话,让他马上到这家餐馆门外来。有将军专车和穿军装的司机把她送到那邻省的宾馆去,真好比插上了一双安全丰满的翅膀!谢谢海芬!努努举杯跟海芬重重地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