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人生的中途。
忽一日,我发觉自己正行走在高高的石阶上。这石阶的每一级都向两边无限伸延。回头朝下望,不见来处。仰头朝上望,却有尽头。尽头处,是一派灰蓝的天空。
不知攀登了几时,心中已不存希望,竟倏忽已登至最后一级。只见一座莫可名状的建筑,如一巨不可估的舞台影片,从平躺的状态,缓缓在我面前立起。立定后,我面前恰是一扇大门。
我左手托住右肘,右手托住下巴,凝视着那扇门,寻思着。这既然只是影片式的东西,穿过门去,该便是空旷无际的平台,以及仰视天涯的天空吧?
我推门而入。刚迈进去,门便訇然在我身后关闭。
眼前竟是一条无尽的长廊。
这长廊的出奇处只在它的不见尽头。或者说它的尽头凝聚为一点,犹如我们在从透视法完成的林荫道图画中所见的那样,常识告诉我们,在那斜交的路边的汇聚点后,意味着不可估量的延续。
眼前的长廊单调而肃穆。廊边每隔一定间距便有一扇同样大小的门,两两相对。
我不知不觉地朝前面走去。我望着那些门,门上没有号码,也没有特别的标志。门里是一个个的房间吗?是带卫生间的客房?办公室?教室?抑或是别的什么场所?
好奇心促使我就近推开了一扇门。
一开头,我简直不明白来到了什么地方。
好一阵,我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我立在一个类似巨大的鸡蛋壳的物体之中。那简直就是一只被均匀地放大了千万倍的鸡蛋壳。奇怪的是里面并无蛋清和蛋黄。环顾良久,也不见任何孔洞。我是怎么进来的呢?恍惚记得我是推开一扇门闯进来的。可那扇门现在何处呢?
我渐渐从惶惑转为欣喜。
那“鸡蛋壳”的内壁如珍珠般光润莹白,绝无一纤尘垢,使我浸泡于纯洁的氛围中。我试着走动,奇怪,在它的曲面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乃至于我走到与原先站立处相对的“顶部”时,只觉得那里倒成为“底部”。
多么美妙的所在啊!我不禁手舞之,足蹈之。这里不仅纯洁,而且宁静。隔绝了尘世的纷扰,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不仅令人百忧俱释,而且足以延年益寿。命运予我何厚,使我独享如此圣洁的境界!
我伫立环视。啊呀,怎么搞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行走舞蹈,竟在那银白闪亮的“地面”上留下了灰黑的脚印。我抬起脚检视着自己的鞋底,我的鞋底不是很干净的吗?怎么会留下如此丑陋污秽的印迹?
我惶急。这“鸡蛋壳”内是不折不扣的纯洁世界。它的其余优点概由纯洁派生。我爱纯洁!我要维护它!
我跪下,掏出手帕,倒退着,用心地揩去那些玷污纯洁世界的脚印。脚印一个接一个地被我揩净了。我心中充满大欢喜。
但当我站起身来喘息时,惊讶地发现,在我身后,竟又留下一条膝盖蹭出的污迹!
我的裤子是干净的呀!我用手掌去摩挲裤子,举到眼前审视,掌心一点尘垢也没有呀!
我朝身下望去,凡我脚跟移动处,都留下了灰黑的印迹。原来这世界太纯洁了,每一移动,都必定使它受污。
我由欣喜而惶急,由惶急而悲苦。
我爱纯洁,但我不能如石像般凝立不动。
“鸡蛋壳”里实在太美了,美到没有任何缺陷,任何瑕疵。但是……
想来想去,我还是要出去。我应该出去。我必得出去。
从哪里出去呢?
没有出口。没有门。没有孔洞。
必须用身体撞破它!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难道这刚才我还不惜跪着擦拭它的纯洁世界,现在竟要再由我来毁坏它吗?
我知道犹豫下去是危险的。我两眼一闭,双拳紧攥,猛地向后拱起臀部拼命一撞。
我听见一种悲剧性的破裂声。
睁开眼,爬起来。我回到了那条长廊上。
现在长廊的两头都汇聚为一个点。
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该往哪里去?
我总得朝前走。
哪边是前,哪边是后呢?
我做出一个抉择。
我相信我面对的便是前方。
一扇扇门从我身旁移过。
难道每扇门里面都是一只“鸡蛋壳”吗?
我总不能再也不推开任何一扇门。
哪怕再进入一个“鸡蛋壳”里面去。
人总得行动。也就是总得冒险。
人总得准备着面临完全出乎意料的处境。
我在一扇门前驻足。
我果敢地推开了门。
我惊住了。
原来门里是我的家。
不是我现在的家。是我十几年前的家。确切地说,是我未结婚时住的那间单身宿舍。
一切都如同当年。连那只后来分明摔碎了的瓷茶缸,也依然完好地立在凌乱的书桌上。
更令我惊异的是屋里有人。
他一见我进去,便从椅子上站立起来,迎着我说:“对不起,我见门没锁着,就自己进来坐着了。我等你好久了!”
我心里热乎乎的。我需要除我以外的人。哪怕一个。哪怕敌人。
而他,我们本是熟识的。他比我年轻六岁,我记得。他叫什么来着?名字是无关宏旨的。反正我记起了他。姑且把他叫作小王吧。
我给他倒水。用那只也是后来分明炸掉了瓶胆的热水瓶。我发现我用的茶杯上印着“最高指示”。我的书桌上扔着些也印着“最高指示”的小报。窗外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是些又陌生又熟悉的音响。
我突然有些害怕。一系列场景闪过我的心头。难到我必得从这个时辰起,再依次重新经历一遍吗?
可是小王的神情足以安定我的心。他双眼里充满了信赖。那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万分宝贵的。当年他是这样的来找过我吗?有过这样的眼神吗?怎么有关的记忆竟模模糊糊?
小王握着那只印有“斗私批修”字样的水杯,对我倾诉着。奇怪的是我听不清他的话语,却透彻地理解着他的内心。
我那间宿舍的一整面墙壁移动起来,原来那竟是一本精装的巨书,它自动在我面前打开了,小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巨书一侧,手中的水杯不知去向,而换成了一根教鞭。他正指示着一页,对我解说着。
书页上只是些由黑色线条组成的最简单的图画。我辨认出来,开头,那一页上画着一个人的被极度丑化了的头像,脖子上还画了一条绞索,下面是他的名字,被打上了个黑×。小王的双唇激动地开合着,手中的教鞭敲着那一页书,于是那黑色的线条自动调整着,那人的形象恢复至正常状态,绞索分解为一些小鸟,在那人头上盘旋飞翔,而黑×舒展着身躯,变为了一本画出来的打开的书……
掀开了新的一页。画着炉灶,以及安放在上面的大铁锅和高达五层的竹制蒸笼。我没听清小王的任何一句话,但我懂得了他的全部意思。他同情那位被罚为烧火工的“黑帮”,他本是被造反组织派定整理有关那人的“黑材料”及监管那人的“专案组”人员,但他越去“内查外调”越认为那受审者是一位好人,他决定背叛本组织的法规,而暗中给予那位“黑帮”以保护和慰藉。“黑帮”被驱使烧火蒸馒头,自己却不准吃馒头,蒸好的馒头最后要逐一清点,倘有缺个便会立即增添一场武斗。可是小王他……
不用我回想这一切了。眼前的巨书上的炉灶仍是黑线条画出来的,蒸笼却变为了真的,热气腾腾,还飘散出馒头的香气。小王将蒸笼从画上端下来,搁到了我的书桌上。蒸笼打开了,许多只手伸了过来,奇怪的是并不见身躯面目,只是伸过来许多只手,严格来说不仅是手,而是手臂,套着绿袖管的手臂,当中箍着大红的袖章,这些手将馒头抓开,并且响起一片严峻的点数声:“一,二,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馒头抓空了,那些手也便消失了。于是蒸笼中只剩下垫布,湿漉漉、冒热气的垫布。垫布上黏留着一些馒头皮。小王仔仔细细地将那些残留的馒头皮揭下来,装进一只粗瓷碗中……
小王端定那只碗,对我说:“给他,给他送去……”
我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酸酸的。
我本能地嘱咐着他:“你可小心点,别让人看见啊!”
小王端着碗出去了。
我伫立在屋中,心中莫可名状。
那面墙壁仍是一册巨书。仍翻至那一页。炉灶空了。端出来的蒸笼仍搁在我的书桌上,热气未消。
我想起了“鸡蛋壳”。对比之下,我还是喜欢这里。尽管窗外传来阵阵令人揪心的声响。
我忽然想查一查,我藏起来的东西还有没有。
我急步迈拢床边,掀开第一层床褥,先用手在最下层床褥上摩挲着,我体察到一种触觉上的快感,于是手指颤动着,急不可耐地撕开褥面,于是,我便取出了一张发黄的歌片。
它还在。
躲过了“破四旧”、查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它还在!
从少年时代起便珍藏的歌片。
我把它贴到脸颊上。冰凉。
我凝视着五线谱和谱线上的音符。
五线谱松弛了。音符发蔫了。
我的歌曲病重了!它会不会已经死去?
我想流泪。可流不了。
我感觉门外有令我必得警惕的脚步声。
我手忙脚乱地重新藏好我的歌曲。
我走到门边,我想把门关紧,不想我却相反地一下子走出了门去。
门外是无尽的长廊。
我该重新推门进去吗?回到那个时代?那间单身宿舍?
真可惜那张歌片。但我不想再去里面。万一我进去了不能很快地出来呢?
我在怅惘的心情中继续朝前走去。
我想这一切也实在平淡无奇。关于我住过的那间单身宿舍,我那一段生活,以及那个时候的小王,还有那位一度只能以馒头皮“打牙祭”的“黑帮”。
我渴望着一种全新的体验。
我注视着一扇扇的门。
现在我知道,每扇门外表一样,里面可并不一定相同。
我下一步是推开哪一扇门呢?左边的,还是右边的?眼前这扇,还是前面那扇?
不到推开,你总不能预料出会遇上什么。
就推开这扇吧。
我推门迈了进去。
是一个小镇。
说不清是北方,还是南方。总之可以判断出是一个中国的小镇。
说不清是现实,还是几十年前。但大体上可以判定不是清朝或更久远的年代。
陈旧,屋子都建造很久了,有的已经歪斜,但连成一片的斜屋由于有向这边斜有向那边斜的,因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一种烂熟的文明。从某些屋脊和屋檐的造型上,从某些残有的木雕、砖雕饰件上,还显示出一种悠然久远和历尽沧桑的意味。
路面是泥泞的。一条河沟从镇边流过。水是灰黑色的。水上漂着菜叶、鸡毛及某些难以辨认的杂物,还泛着一溜白沫。但有村姑在河沟边的大树下悠闲自在地洗衣、淘米。
突然一个人站到了我身旁。
是个中年人。大腹便便。他红光满面,正用牙签剔着牙。他好像认识我。我认识他吗?我不能确定。
“哪阵风把你吹到我们这儿来了呀?”他笑容可掬地招呼着我。
“啊……我是偶然走到这儿来的……”
“难得啊!到我家去聚聚吧!”
“那……那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请!请!”
他朝前方指着。在镇边上,有座两层的砖楼,周遭围着一圈砖墙。原来他住在那儿。那一定是镇上最好的住所。
我仍推让着:“不了不了,我怎么好耽误您的工夫呢?”
他却热情地拉着我:“请都请不到啊!谁耽误谁的工夫呢?怕是您觉着我耽误您的工夫了吧?”
“哪里哪里……”我本能地说:“我没关系……我无所谓……”
“那就请吧!”他再次朝前指。
那座住宅自己以不紧不慢的速度移到了我们面前。院门洞开着。
他引我进入了院内。
原来已然宾客盈门。
他将我介绍给大家。也不知他介绍了些什么。那些纷纷对我点头微笑的人或老或少,或胖或瘦,他一一介绍给了我,也搞不清都是些什么人。
我仔细观察。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两层砖楼也是四四方方的。主人和建造者似乎还不懂得曲线的美,建筑物上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弧度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种装饰,是些大而粗糙的菱形图案。总算在正方形之外还知道有一种菱形可供娱目。我想到了镇上那些东倒西歪的旧屋。那些女儿墙。那些快要朽掉的精致到繁复地步的木雕装饰。这位主人和他所聘请的房屋设计、建造者为什么不能就近取材,从那些旧屋上获得美的启迪和变化的灵感?
大家被引进一楼的客堂。几张大圆桌。排满了大盘小盘,大碗小碗,各种复杂的味道扑向每个人的鼻孔。
一阵混乱的谦让之后,大家总算都已坐定。
各种叹为观止的菜肴陆续端上来,撤下去一种,很快便有另一种被补充上来。色是无限丰富,香是无比浓烈,味是无法形容。但我很怀疑它们的营养价值——几乎百分之百的原材料都被全然改变了它们本来的素质。筷子在我眼前闪成了栅栏式的光影。酒杯的撞击声使我想起了编钟编磬的合鸣。还有种种亲热得怕人的敬酒声。还好,没有人来纠缠我。我胃口不错,吃得不少。我惊叹在这僻远的小镇上,也可以见到如此丰盛的筵席。这是一种我应以什么样的感情来评价的文明?
我想方便一下。
我走到院子里,没有找到厕所。
我拐到厨房里去,向正忙着操作的大师傅打听。
我见到的景象不便形容,使我深信孔夫子那“君子远庖厨”的立论无比正确,那实在不仅是为了保持“恻隐之心”,还有“眼不见为净”的意义。
我忍住厌恶之心去大师傅指出的所在。
更不便形容。
我宁愿憋住。我退了出来。
我逃到院心,这才吸进一口气去。
主人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他亲昵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你怎么逃席啦?这可不够朋友呀!菜还没上到一半咧!”
我不客气地把他的厨房和厕所批评了一番。
他一点也不生气。他对我解释说:“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缺水啊!”
我说:“镇边不就有条河吗?”
他笑了:“那河的水能喝吗?”
可也是。
“那你用的水从哪儿来呢?”
“从井里打的。让人给挑来的。”
“井远吗?”
“不算远。一里以外吧!”
“你为什么不在院里打口井呢?”
“我怕那辘辘的响动声。”
“那就安个压水机。”
“我也受不了压水机的声儿。”
“那就搞一套自来水设备。”
“我也受不了水龙头的水砸到桶底的声儿。”
“从一里外挑水,多麻烦啊!”
“反正有人挑。”他打了个饱嗝,拉住我胳膊说:“进屋去吧,去吧,接着吃香的喝辣的!”
“我不想吃了。”我挣脱他说:“我想在这儿站站。”
“这儿怎么能站?”他关切地说:“这儿风沙可大哩!”
果不其然。刮来一阵风。是小旋子风。风倒不算讨厌。讨厌的是随风卷来一阵黄沙尘,不小心吸进嘴里一点,牙齿间即刻咯咯地响。
“这儿怎么刮这种风呢?”我埋怨地问。
主人没有回答。但面对我们的那堵墙自动裂开了,向两边退去。
于是我看到渐渐移近我的山。光秃秃的山。简直没有一棵可以称为是树是植物。连草也不多。
“这山上原来总有树吧?”我问。
“那当然。都砍啦!”
“砍成了这样!为什么不再种树呢?”
“怎么不种?年年种一点。可种上没几天就让羊给啃了。”
“怪不得起风沙。”
“不怕。”主人坚持要我进屋:“进屋去就好了。把窗户、门关严实了,不怕。就是落上了沙土,我让人给擦了就是。”
“你这人真怪!”我再一次挣脱他,质问他说:“你既然这么有钱,能请这么多人大吃大喝,你为什么不花钱把你周围的环境改造改造呢?毕竟你这院子上头的天空也连着外头的天空,外头的自然条件恶劣,你自己的这块小天地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啊!”
他咧着嘴只是笑。他拍着我肩膀说:“你老兄真会挑眼,不就是今天挑的水不够使,厨房跟厕所冲洗不净吗?那有什么不得了的?我让人赶紧挑水去就是了嘛!”
我还是不能谅解他:“你这么注重吃喝,可这么不重视给水排水,真让人纳闷!”
他听不懂我的话:“给水排水?什么玩意儿?”
我不再理他,我从那裂开的围墙中走出了院去。
我生怕他来拽我,但他没拽。我回头一望,围墙已重新合拢。我发现围墙一角有个泄水孔,泄水孔下面是一条明沟,明沟通向不远的一个池子,显然,从厨房和厕所出来的污水粪便都汇聚在那个池子里,基本上是靠阳光蒸发加以消除,而阳光永远不及晒干那个池子,那池子便时时发出着一阵阵的恶臭。我看见了成团的苍蝇,以及它们那更为不雅的后代。
想到那丰盛的筵宴距离这个池子顶多只有二十米远,我心里阵阵恶心。
我快步朝前走去。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远离那个地界。
我想找一棵树,寻个树荫,坐下歇歇。
我发现镇上唯一的大树就是河沟边的那株。
一半已然枯萎。另一半倒还枝繁叶茂。
我倚着树坐在一块石头上。
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出自肺腑的叹息。
似乎是大树在叹息。
我转身搂着大树。我感觉到大树的体温。
原来树木也是渴望着爱的。
忽然听到一种悠长的吆喝声。
我转过身来,啊,是货郎担。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有那种拙朴的泥人吗?有那种碎布缝制的变形虎吗?有那种色彩泼辣的糖公鸡吗?……
货郎微笑着走拢我身前,放下他的挑子。
有石膏制品。不伦不类、非中非西的女孩头像,涂着大红、宝蓝的颜色。
有塑料制品,毫不变形、力求模仿原样的小狮子,却给喷上了翠绿粉黄的颜色。
有不知用什么东西画成的供人悬壁的图画。上头是土不土洋不洋的风景。画技之拙劣,达到连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的地步。
我问他:“你们这里原来不是有好多美丽的土制工艺品吗?”
他或许是没听懂我的话,或许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我傻笑。
我站起身,叹口气,对他摆摆手,走开了。
我心里难过。
忽然我眼前一亮。
迎面来了个熟人。是小王。
他乡遇故知。惊呼热中肠。
“小王你怎么在这儿?”我惊叫着。
小王却并不惊奇我的出现。他微皱着眉头,把我拉到路边,知心地、小声地跟我商议说:“我想进京去找他,你说,他能记得我吗?”我立即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鼓励他说:“你当然该去找他!”那个曾被当作“黑帮”的人如今已经成了一个重要的领导干部。不是官复原职,而是连升了三级。
“如果你不放心,你就端一碗馒头皮去。”我给他出主意。
“瞧你说的!”他杵了我一拳。
不知怎么搞的,正好有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原来我们正站在一个长途汽车的站牌下。
“你先上吧!”小王推着我。
我迈上了汽车。背后车门猛地一关,我心想还有人上车怎么就急着关门。急切中我习惯性地闭上双眼,腰背猛向前躲。待我睁开眼睛想给售票员提意见时,却发现我根本不是在长途汽车上。
我又回到了那条长廊里。
长廊非常洁净。
我需要方便一下。长廊中尽管只有我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不能随地方便。哪一扇门里有可供方便之处呢?
人经常被这类琐碎而不雅的事所累。
说起来都难为情。尽管人一生中解决这个问题所花费的时间加起来也相当可观。
不行。得快。
我立即推开一扇门。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是一个卫生间!
我解决了问题。但是,糟糕,恭桶泄水把手有问题。只好暂且把盖子整个盖上。
洗完了手,我走出了卫生间,进了套房。恰好服务员开门来送开水。
我向她反映恭桶泄水不畅的问题。
她无动于衷。她说:“你先别用了。下午来人修理。”
她眉毛拿镊子拔过,嘴唇涂得红红的,耳垂上是两个心形耳坠。不过从她的话音里听得出一股土气。要把这股土气褪掉,至少还得一年。
我出了套房,是一条走廊。
不是那无尽的长廊。这条铺着织绒地毯的走廊是有尽头的。尽头是个售品部。
我本想进售品部转转,但门口挂的一个小牌子使我知趣地止住了脚步。
转身遇上了一位女士。
“你也住在这儿?”她问我。
“我偶然住进了这儿。”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该女士胖胖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说她是来参加一个什么什么研究会的。那是一种绝对冷僻的学问。
“这地方真糟糕,”她对我说:“恭桶总是漏水,澡盆没有皮塞,有时候晚上九点来钟热水就断供应了……”
我不想附和。我们有那么多伟大的成就,一些小小的缺点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想起了才离开不久的那个小镇。生在福中该知福。
女士却仍在执拗地问我:“你说这种情况该不该改变?”
我忍不住同她辩驳起来:“你也太吹毛求疵了。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嘛……不要求全责备。”
“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女士的脸色忽然很难看,并有些局促不安。她用下巴指指窗外,引我观看,深沉地说:“你看,又一座雄伟的大厦拔地而起,我也为之骄傲。可是你看它的侧面,那一排废弃的工棚总没拆去,还有那些剩余的建筑材料,还有那些更不像样子的渣土,你知道这些东西同新楼并存多久了吗?整整一年了!而有关部门竟能心平气和地容忍它们继续存在下去!”
我心里也感到遗憾,可没吱声。值得为这类事动感情吗?这类事能端上议事桌吗?
“归根结底,这并不妨碍我们进步……”我试图说服她:“这毕竟只是一个指头……”
那女士交叉在腹部的双手一抖。我这才发现她是戴着一双黑手套的。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把双手移到胸前,她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痛心地对我说:“完美也许并不值得追求,但整体和谐的观念一定要有。我们穷惯了,得过且过,结果形成了一种穷凑合的心态。一个指头占去了双手的十分之一,缺掉它哪里还有美啊!你说这不妨碍进步,什么是进步?从深刻的意义上说,进步应该就是创造美!”说着她已脱完手套,并将她的双手伸到我的眼前,于是我看见……她只有九根手指,她右手的无名指,不知为什么失去了一大半!
她的一双手在我注视下越变越大,终于如同一堵墙似的立在我的面前,尽管她那其余的九根手指都洁白秀美,但那残缺的一根却触目惊心地破坏着整体的和谐。我听见一种仿佛在空阔的大厅中回响的声音:“该有十根完整的手指头!该有!该有!该有!”
我不忍再望那残缺的部位,我捂住了双眼。
移开捂眼的手掌后,我发现我又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
我一边朝前走一边想,我总该推开一扇能把我引到更有趣的境界中去的门才是。
有这么多的门,这么多种可能性,这么丰富的机会。
我选择哪一个机会呢?
所有的门都是一个模样。没有号码,没有标志。
于是只好听凭运气。
我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
我缓缓地推开它。
“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游戏!”
我发现我来到了一间不大的房间。房间的一边是一排坐着的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外国人不仅有白人还有黑人。都是成年人。
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面孔很熟悉的同胞。他正在主持着一种令我惊异的游戏。
“欢迎你参加!请你就坐!”他指挥着我。
我觉得他实在很像相声大王侯宝林。
我在那排座位中的空位子里坐下。见身旁是位金发碧眼灰白胡须的外国男子,便小声用英语向他打听:“那位指挥我们的先生,是侯宝林吗?”
外国男子偏过头想回答我,却被侯宝林模样的同胞制止了:“不要交谈!注意!大家都要全神贯注!请下一位过来!”
走过去一位苗条的栗发女士。
侯宝林模样的同胞指着墙上的一大幅世界地图命令她:“穿过去!”
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面。可怎么穿过去呢?
只见那女士微闭双眼,做气功似的运了一阵气,便贴墙而立,然后她渐渐变成一个瘪的平面人物,居然从那贴在墙上的地图后面,一点一点地穿了过去。穿越完毕,她变得更瘪了,简直就是一个彩色的纸人,而侯宝林模样的主持者也就轻轻揭下她来,叠到一旁的纸人堆上去。原来已经有许多人进了这间屋子,参加了这个游戏,并且变成了纸人,已积成了一厚摞。
我心里怦怦直跳。难道过一会儿,我也会经过那张世界地图的背面,变成一个纸人吗?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又有几个人在指挥下穿过了那张地图的背面,变成了彩色的纸人。
真奇怪。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呢?让游戏者变成纸人儿,这不形同谋杀吗?为什么一个个都并不反抗,而是听命去参加这古怪万分的游戏呢?
一位老人走向了地图。他满头白发,皮肤微黑。他也运了气,也贴墙站立,也渐渐变瘪,然而当他穿过那幅地图时,地图被拱得咔嚓咔嚓地响,显然他分外的费劲。有几秒钟那地图眼看就要被他身上的什么地方挤破了,他终于停顿了下来。
侯宝林模样的主持者忽然双眼噙满了泪水。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上前一把扯下了地图,于是我看见地图后的老人除了心脏部位外,已近乎一个纸人。
“你赢了!”侯宝林模样的主持者大声地喊着。
他一挥手,所有的纸人忽然都复活了,老人也恢复了原状,复活的人们立即手拉手地围成一个圆圈,绕着老头跳起舞来。
我一时不能同他们的情绪共鸣。我仍然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游戏。
我主动退出了那间屋子,回到无尽的长廊中。
我在无尽的长廊中踽踽独行。
我低头思索着。
这究竟、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并没有轮到我。倘若轮到我,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我是变成一个纸人呢?还是同那老头子一样赢得胜利?
我断定那主持人并不是侯宝林。侯宝林是幽默大师。但那人一点也不幽默。他严肃得要命。可谁能断定侯宝林就没有严肃得如同哲学家的另一面呢?
不知不觉地,我在长廊中走了好长一段路。
许多扇门我都错过去了。
我总还得推开一扇什么门才是。
我选中了一扇。
这扇门看上去同别的门毫无区别。但它竟极为厚重,好不容易才将它推开,刚迈进去,背后就传来沉闷的关闭声。
眼前一片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是间屋子?电灯在什么地方?开关在哪里?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传出一种古怪的回响。这仿佛是间空旷的大厅。不,冷飕飕的,像个巨大的山洞。
也许是一个有趣的溶洞?往前走,倒有亮光处,也许我眼前便会呈现出姿态奇特的钟乳石,以及地下暗河。
前面确有亮光。
亮光渐近。我看出我所置身其中的并非天然洞穴。竟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洞穴。两边是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墙壁,头上是高高的也由石头砌成的圆拱顶。
原来这人工洞穴里并不止我一个人。我看见一群人聚在前面。难道这是个地下防空洞?哪里来的飞机对我们进行了空袭?
不对头。我走近人群,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是地地道道的古代人。有点像西安的兵马俑坑中的那些俑人,不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围聚在一个大青花瓷缸周围。瓷缸中燃着一只巨大的蜡烛。
我看见一条魁梧的汉子跳到了安放瓷缸的石台上,激昂地对大家说:“我们都被殉葬了。”
人们发出一片怨愤的呼喊。我的心被那悲怆的宣布声和沸扬的怨恨声凝住了。好一阵我的心才得以恢复跳动。我低头望望自己,我也是同他们一般的古代衣衫。我在望见自己衣衫的一瞬完全忘记了我的过去,或者说完全忘记了古代以后的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当代存在。我也成了被古代帝王活活殉葬在墓穴中的一个牺牲者。
我们都是这座巨大而宏伟的坟墓的修造者。当我们以为我们终于竣工得以喘一口气时,我们却已被封在了牢牢关闭的墓穴中。
那头一位跳到石台上的大汉继续激昂地对大家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头等死!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对啊!我们不能等死!”人群狂躁地呼应着。我也在其中。我那因极度的愤慨和强烈的求生欲而变得滚烫的心几乎要蹦出冒火的喉咙。
“我们要立刻动手!来啊,让我们到那边去挖洞!”立在石台上的汉子成了天然的领袖。他右臂一挥,跳下石台朝一个方向跑去,人群即刻跟着他拥去。我只怕落在后面,拼命地朝前挤。
“不要慌!”忽然,又是一个声音。大部分跑动的人本能地止住了脚步。我也驻足回头望。
是一个瘦高个儿,鼻下两撇八字胡。他两眼如亮星,闪闪地盯住我们。只听他沉稳地说:“要想出去,像这么蛮干是不行的。这墓穴里的空气有限。久了,养人的气吸完了,大家都得死掉。所以不能大叫大嚷,不能盲目行动。大家都要节约吸气。要先弄明白从哪里着手,才能打开一个出口。”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我和许多人一齐问他。
“走啊!”那边的领袖用尽气力呼唤着:“怎么不动了?快过来挖啊!不动手挖,怎么出得去?”
“不要一齐去乱挖。”眼前的这位领袖却告诫我们说。“大家先靠着墙壁坐下来,静一静。先由我带领三五位兄弟去探明最恰当的部位,然后再轮班去干。这样把握才大啊!”
我和许多人立刻被他征服了。他似乎掌握着更多的真理。我和身边的一些人依照他的吩咐靠着墙坐了下来。
那前边的一群却发出了越来越严厉的指责:“你们怎么回事!坐等我们去给你们卖力吗?”“你们怎么没出息到坐着等死的地步?”“岂有此理!”“可恨可恨!”
接着双方人群的交融地带竟发生了逾越动口界限的动手事件。大概是由无意冲撞引起的。喊声、拍击声、杂沓的脚步声……
终于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党派。
一个是A党。主张以激昂的情绪立即开始挖洞。该党的理论是:既然并不能确定哪儿是墓穴的出口,因此无论从哪里挖起都是一样的。只要肯努力,大家一齐动手,挖洞不止,哪怕是恰好挖在这坟墓最厚的部位,总可以挖开的。坚决反对怠工。反对观望。反对妖言惑众。
一个是B党。主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现实。该党的理论是:盲目挖掘不是可能而是必将导致更悲惨的毁灭。这坟墓总有它的机关,它的暗门,至少总有它的薄弱点,先搞调查研究,弄明从哪里入手合适,再组织人力合理开掘,方能保证得救。坚决反对蛮干。反对浪费空气和人力。反对蛊惑人心。
我一时不知参加哪个党好。像我这样的人总也有三分之一左右。我有时跑去同A党的战士挖掘一阵。他们不怕什么“浪费空气”,一边挖掘还一边唱着豪勇的战歌。同他们在一起,我就相信他们必定是解放我们全体的救星。而且也并不能判定他们是蛮干。他们也想出了许多巧妙的方法,使挖掘速度不断提高。当他们感觉到朝某个方向突进有可能越挖越错时,他们也及时地改换方向。并且他们那种神采飞扬、忘我奋进的精神状态,也常使我生出这样的想法:挖出去,人不终于也会死掉的吗?就算是到地面上“寿终正寝”,又究竟有多大的乐趣呢?即使他们挖不出去,在掘进的奋斗中死掉,不也快活吗?不也等于度过了有意义的后半生吗?
我有时也跑去同B党的党员们待在一起。他们多数人仍在依墙养神。少数智者抽出去组成了一个调查研究的班子。那班子在领袖领导下似乎总是已经接近于确定好一个最佳的开启墓穴方案。那方案听起来真是激动人心,并不要等太大的工夫便能巧妙地使大家重见天日。但方案毕竟总未最后敲定。也派出几个小组搞过几次试验性行动。也不能说没有收获,不过都不足以使方案确立。B党令人感动之处在于他们总是不断声言,一旦他们科学地开启了墓穴,他们将首先请A党的成员们和无党无派人士走出去,他们将一起排在最后。
大家都感到空气变得污浊起来。体弱的人最先感到呼吸困难。不过这墓穴修得实在很大,因此供人生存的氧气短时间内尚不至于耗尽。双方都发现了搁置陪葬品的侧穴。金银珠宝被视作废物。各类食品被迅速地由专门的机构掌管起来。A党所掌握的食品中以易腐烂的水果、点心为多,稍能持久一点的是各类粮食的种子。B党所掌握的食品中以瓶装酒为多。这使B党处于明显的优势。因为这墓穴中几乎挖不到水源。酒便是唯一的饮料。而酒是不怕长久搁置的。越搁得久反倒越香越醇。A党和B党各自成立了专门的委员会,定期会晤,交换食品。A党的劣势使党员们对B党无比嫉恨,而B党的党员们尽管有较多的酒喝,却开始在弥散开的醉意中普遍变得消沉,两党不时发生一些小的冲突,大多是由双方中的激进分子在相遇时相骂或碰撞引起。不过由于两党领袖的明智,这类冲突始终没有酿成墓穴中的一场内战。
有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听见了一阵悠扬的乐声。这令我无比惊奇。我循着声音寻去,一些人同我一样,也怀着好奇朝乐声传出处寻去,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无党无派人士,其中只有少数几个A党和B党派出的侦察员。
原来那乐声出自一个原先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侧室。有一些人不知怎么偶然触动了机关,竟使那侧室显露了出来。那侧室是墓主安放他的爱妃棺椁的地方。这位爱妃所占据的侧室中竟有那么多想不到的随葬品,真令人叹为观止。有全套的细乐乐器。现在它们各自都有了演奏者。正是这个喜出望外的乐队奏出了令人心**神驰的音乐。还有不知多少箱绣金描银的衣服。它们已被打开。并且有许多人换上了从中取出的衣服。男人穿上了女子的衣服,显得十分古怪,但由于那些衣服质量非常之好,穿上的人都显露出温暖舒适的表情。除此之外是无数的金银财宝和古玩字画。它们被特意一一展示了出来。由于这侧室中还有许多的蜡烛,并且被极为奢侈地四处点燃,所以让人一瞥之中已觉得珠光闪烁、美奂美轮。这些还都不算回事儿。挤在前面的人告诉我,侧室中有无数只坛子,有的装着满坛的果脯,有的装着满坛的肉干,有的装着满坛的美酒……
在墓室当中,那妃子的棺椁旁,一排蜡烛照出了一位眉目清秀的男子的面容,他挥手让乐队暂停演奏,然后郑重地宣布:“我们,第三党,C党,今天正式成立。我们的主张是: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反正我们大家的天年所剩也不多了,为什么要拼死拼活,耗费心思去打开这个墓穴?况且即使我们终于打开了它,走了出去,那上面的世界,难道就比这里好吗?想想我们的过去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我们不想干涉A党和B党的内政,他们尽可以继续他们的努力,但这个侧室是属于我们C党的,希望他们也不要来干涉我们!他们就是把墓穴打开了,他们出去他们的,我们还要留在这里!”
他的演讲获得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在一片“C党万岁”的口号声中,乐队重新奏起乐来。
“你不参加C党吗?”我身边的一位瘦弱老人问我。看来,他是被打动了。是啊,对他来说,时日实在已经不多。
“我不。”我告诉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到上面去。”
“上面就那么好吗?”老人痛苦地盘算着,既是问我,也是问他自己:“到上面去图的是个什么呢?”
“阳光、天空、云朵、风、还是小鸟。”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还有那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突然我们周围的人群**起来。
A党的突击队赶来了。他们向侧室里的C党发出了最后通牒:“这里面的财富属于全体殉葬人。限你们三个时辰内退出这里,以待大家均分。”
侧室里一片抗议声,伴随着跺脚。
B党的外交使团赶来了。他们向侧室里的C党发出了紧急呼吁:“侧室里的财物可以由你们C党暂时代管。但所有财物应在三党四方——包括无党无派一方——组成的委员会统一监督下加以分配。鉴于你们对发现此侧室有特殊贡献,在分配时可以酌情增加你们C党的配额……”
尽管B党不同于A党,他们还是承认C党并主张对之优待的,侧室里的C党分子仍是一派詈骂声和跺脚声。
在混乱之中,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暗自祈祷着,希望万万不要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忽然我感到有人倒在了我的身上,我本能地抱住了他。原来是那个问过我话的老人。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僵硬。我俯下头去试他的鼻息,他竟已断气!
“有人死了!”我痛心的呼喊起来:“大家不要吵啊!死人了!”
那老人显然同我一样,是无党无派人士,我们的食物和饮料原来只靠A党和B党救济,是墓室中得到补养最差的人。我早料到最先挺不下去的人将出在我们当中,果不其然。
我的惊叫声使所有的人都肃静下来。
那老人毕竟是我们当中的头一个逝世者。
几个人帮助我把老人平放在地面上。人们很快在他周围聚成一圈。A、B、C三党的党魁都被请到了前面,三个人暂时撇下他们的分歧,并肩带领众人向那逝者致哀。
一片唏嘘之声。
大家这时的心绪也许最为接近,甚而融为了一体。那万恶的墓主将我们殉葬,就是为了让我们这墓室里由活生生的人因断氧断水断粮断阳光断生趣而如同这老人般地死去。这是一个促使大家同仇乱忾的信号。
一些人哭出了声来。
我恸哭着。以至一阵晕眩,不能自禁地向下倒去。
眼前是一片飞散的金星,耳边轰轰然有如雷电交加。
我失去了知觉。
莫非我即将成为古墓中的第二个牺牲者?
浑浑沌沌地不知有多么久了。我醒过来。啊呀,我是在无尽的长廊上。
我回忆起了一切。首先是意识到了我本是一个当代人。我已渡过了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我所度过的岁月里已不存在殉葬的事。然而我也回忆起了墓室中的一切。恍若一梦。但分明又并不是梦。我得救了,他们呢?无论是A党的,还是B党的,乃至于C党的,还有那些无党无派的,我该都引以为亲人。我不能撇下他们不管。
我的心猛然因快乐而发紧。
我从眼前这扇门里出来的吧?只要我把这扇门打开,不就可以把他们统统从那黑暗阴冷的墓室中解救出来吗?
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在这无尽的长廊中,我将不再感到寂寞。而且这长廊中有那么多的门,我们大家可以各选一扇,谁也不再妨碍着谁。
还迟疑什么?拉开门,大声喊:“亲人们,出来吧!”我不就成为世上最值得自豪和最感到幸福的人了吗?
我挺直腰,奋力将那扇门拉开。
我懵了。
门是拉开了,但呈现于我眼前的完全是未曾预料到的景象。
“先生,请进!欢迎您搭乘我们这次航班。”
一位容光焕发的空中小姐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想我是走错地方了。”我想退回去。我要找的不是这个地方。
“请您把登机卡递给我。”空中小姐笑得甜。
我不明白我手中何以真的捏着一张长长的卡片。难道那就是登机卡吗?
“我走错了!”我决意退回去。我要退回无尽的长廊中,然后我要一扇门一扇门地寻找,直到找着那个墓室。否则我的灵魂将不得安宁。
我退回去了。可门外不是无尽的长廊,而是有尽的候机厅。
“先生,您找什么?”门外的一位身穿漂亮制服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我。
“我找墓室!”我不喜欢这个现代化的候机厅,不喜欢这个小伙子,不喜欢他那身蔚蓝色的笔挺的制服,我简直是怒气冲冲地对他嚷。
他并不生气。他捏住我手中那张卡片,望了一望,便耐心地安慰我说:“先生,您没有走错。是从这里登机。您是该从这里登机。”
我只好又扭身朝门里走去。我又回到了机舱口。在空中小姐甜蜜的微笑引领下,我神使鬼差般地被安排到靠舷窗的一个座位上。
难道墓室中的种种经历,真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噩梦?
旅客们陆续到齐了。响起了悦耳的叮咚声。接着是广播员亲昵的说明声。先用中文、再用英文,最后用法文重复说明了三遍。她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并且不要吸烟。飞机看样子就要起飞了。
我以前也曾搭乘过飞机。不过尚未搭乘过今天这样的宽体客机。这是波音747,还是道格拉斯公司的一种什么新型号的飞机?亮闪闪的合金材料,蔚蓝色的人造海绵和麦穗黄的灯芯绒,构成了机体和座椅的主要部件,所有衍射出的光线都是柔和的,整个机舱里弥漫着梦幻型香水的气息。人类竟能造出这么美好的事物,并能使之升到高高的天际,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这真令人惊异。但人类竟也造出过带殉葬者的巨大墓穴,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来,岂不更令人惊诧。
“咦,你也去巴黎?”忽然有人走过来招呼我。
“我去巴黎?”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我会飞往巴黎。
走过来的是小王。他的座位刚好就在我的身边。
“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我来回打量着坐在我身边的小王。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曾是一个猥琐的学生。在经历过一番运动之后,他被送到农村插队去了。他好不容易从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村落调到了那个小镇上。他在那小镇上好不容易当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师。当他在那小镇上同我邂逅时,他甚至还没有十足的勇气进京城来试试他的运气。可是现在他面色红润,头发理得十分帅气,身上不消说是西服革履。
“你可打扮得真漂亮!”我忍不住又对他说。
他微微一笑:“不就穿了一身西装吗?你也一样嘛!”
我也一样?我这才俯首望望自己的穿戴,乖乖,我什么时候也用“红都服装店”的出国套服武装了起来?
“你去巴黎?”我问小王:“什么公干?”
飞机已经升到空中。小王似乎在回答我,可我并没有听见。我心里可是一秒一秒地明白过来。
那位吃过小王悄悄送去的馒头皮的首长,此刻坐在前舱。我们坐的只是经济舱。前舱的位子要宽一些,票价也高一些。小王已经成了他的秘书。他很器重小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小王努力地为他工作。这也完全可以理解。首长为提拔小王真是不遗余力。他首先通过小王所在那个省的老战友,把小王借调到了省里的报社,当一名记者。他又敦促报社的领导,把小王转了正。不出半年,他更写亲笔信褒扬推荐,使小王人了党。一个月以前他将小王调进了北京,当他的秘书。小王的户口问题眼下尚未解决,但他已带着小王出国访问。
小王真有运气。他毋庸在无尽的长廊中瞎碰瞎撞。他稳稳地迈进了一扇大放光明的门里。
飞机开始了夜间飞行。放映电影的屏幕翻出来了。开始映出一部美国人拍的以苏联为背景的故事片《高尔基公园》。
小王突然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我问他。
“到前舱去看看。他不爱看电影,也许他已经睡着了。我担心他没把毛毯盖好。他腿有毛病。打鬼子时候伤过。前些年又给斗伤过。我去给他盖腿。”
说着去了。
我很感动。
我也取出一床毛毯盖到腿上。
我把座椅靠背调至最仰角度,舒舒服服地看起《高尔基公园》来。我隐隐感到关于墓室中的那些事情,确确实实只是一场噩梦。人不必为噩梦而给灵魂坠上重负。
我这才冷静地自问:“我真是要到巴黎去吗?我去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我两眼还迷糊着,心里便飘出这样的想法:我一定又回到了那无尽的长廊中。唉,我毕竟与巴黎无缘!
我揉揉眼睛,面对现实。
啊,我还在飞机上。
小王将一杯果汁递给我,笑着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沉?刚才飞机在沙加机场逗留,我推你,你也不醒。现在马上就要在巴黎降落了!”
这么说我能到巴黎。
飞机果然降落在戴高乐国际机场。
刚一穿过活动通道,进入机场大厅,我便同小王走散了。他一定是忙着照顾首长去了。法国方面一定有专门的人员在迎接他们。我夹杂在各色旅客中登上了自动行走道。行走道忽然悬在空中,由透明的有机玻璃筒引向机场的另一部分。下了自动行走道后,面对着众多的出口处我茫然不知所措。我该从哪儿出去呢?再说,我究竟有没有护照?办没办好进入法国国境的签证呢?我来巴黎,究竟是有公务在身,还仅仅是个人旅游呢?……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不知怎么搞得我已经置身机场外面。马上有一位妇女快步迎上来同我打招呼,她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您!您可来了!我们都等着您呢!”
她是个地道的西洋人,可中国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她太面熟了。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谁!
“您是蒙娜丽莎吧?”我惊叫起来。
“对。”她脸上保持着达·芬奇笔下那永恒的微笑,承认这一点。不过她甩甩头发,解释说:“为了适应当代生活,我不得不换上了这身新的服装。”
她穿得极人时。地道的巴黎时装。也许是皮尔·卡丹的最新设计。
她请我坐上她开来的小轿车。
“我先带你在巴黎转转!”
“谢谢!真是多谢!”
小轿车在巴黎城转来转去。
我不时欢叫起来:“啊!埃菲尔铁塔!”“嗬!凯旋门!”“呀!这就是香榭丽舍大街吧?”“这肯定是协和广场吧?”“唷!巴黎圣母院!”“那边是不是蒙马特尔高地?那有几个圆顶子的乳白色教堂该就是圣心大教堂吧?”“你别说!我猜出来了——这是马德兰大教堂!……”“伤残军人疗养院,拿破仑墓不就在这里面吗?”“啊,四色郁金香——这花圃后面就是你的住处,罗浮宫吧?”
蒙娜丽莎的语音如同她那微笑一样,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空灵感。她说:“你怎么好像来过似的——对,我当然是住在罗浮宫里。今天罗浮宫不开放,所以我能跑出来陪你。”
“我确实是头一回来。不过,对你们法国,我神游已久啰!”
“我们法国?”她摇摇头:“你怎么忘了我是意大利人?我只不过是长期侨居在法国罢了。”
“你们意大利我也是向往已久……”
“是啊,你们中国知识分子,似乎对西方知道得不少,特别是自文艺复兴到上个世纪的文化,你们简直人人都说得出一大堆人物和作品的名字……对了,今晚我在王子饭店开酒会欢迎你,你都想见到哪些早已熟悉的法国名人?我已经约请了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小仲马、乔治·桑、夏多勃里昂、梅里美、左拉、司汤达、罗曼·罗兰、法朗士、普鲁斯特……”
我几乎要晕死在车里。王子饭店?酒会?为了欢迎我?我算什么东西?我耳朵里响着一个接一个炸雷。别把我给羞死!
“不,不,这……这……”我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啊,你还不满意吗?”蒙娜丽莎误会了,她竟用抱歉的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一大批中、青年知识分子对萨特最感兴趣,可是萨特,你是知道他那怪脾气的,连诺贝尔文学奖他都拒绝,这样的酒会他是肯定不会参加的,即使是我出面邀请……至于罗伯·格利耶、马格丽特·杜拉、米歇尔·布托……我知道这几年在你们那儿也很知名,可是鉴于他们都还在世,我是不便同他们来往的……”
我心中一惊。难道我也是谢世之人?怎么她能同我交往?不过看看窗外,确是生龙活虎的巴黎,俯首望望自己,确是红活鲜实的一条生命,也就释然。她讲的只是文豪,并不包括我们凡人在内——对凡人来说,恰恰是活着的她才交往。一定是这么个道理!
能亲自集中一睹伟人们的风采,当然是桩诱人的盛事。不过我这人实在怯场,上不得台面的。想来想去,我还是恳求蒙娜丽莎:“我实在是不配同这些伟大的人物见面的,你定把我带去,我甚至会羞愧得自杀!晚上还是换个别的活动吧……”
蒙娜丽莎叹息道:“你真是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要知道人是生来平等的,谁也用不着怕见谁,谁也用不着对谁感到羞愧……”
我承认她的话一针见血。我告诉她:“我的确是个地道的传统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我的心理压力不仅来自个人的自觉形秽,还来自群体的无形抑制——倘若我晚上真去参加了你安排的那个酒会,回国以后——甚至不等到我回去,便会迎头遇上这样的指责:你怎么这样狂妄?你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同伟人们平起平坐?谁批准你的?你算什么东西?就是有这样的酒会,怎会能就转到你?简直是没有羞耻!……你懂得我心中的悲苦吗?我是万万不到你那个王子饭店的酒会去的!”
“好吧,那么我们另外商议一个安排。眼下我们先参观凡尔赛宫。”
车停了。我们下了车。前面便是宏伟华丽的凡尔赛宫。
“你怎么走不动路?”蒙娜丽莎扬起眉毛问我。
我只觉得步履艰难。我常有这种感觉。不过这时尤为严重。一定是蒙娜丽莎那个开酒会的想法给吓出来的。我低头望去,只见我两只脚踝上各系着一条金光灿烂的锁链,锁链终端各挂着一只金球,一只金球上铸着“谦谦君子”四个字,另一只金球上铸着“非礼勿视”四个字。
怪不得。
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难受?我的双脚为什么要受这两个金球的拖累?我究竟妨碍了谁?损害了谁?我为什么不能在不妨碍不损害他人和群体的前提下自由自在地活动?
我勃发出一种事后自己也感到惊讶的狂怒。我弯下腰去用手抓扯,又连踢带跳地想摆脱那两只金球。
蒙娜丽莎吃惊地问我:“你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舞蹈?难道西方的霹雳舞也传到中国去了吗?这是它在中国的一个变种?”
她仿佛看不见我脚踝上所拴系的金球。
说来也怪,我一番暴怒的反抗之后,那两条锁链和两个金球先是慢慢失去重量,后来变为了全息摄影式的有形无实的东西,最后终于湮灭。
我透出一口气来,对蒙娜丽莎庄严地宣布:“我又决定参加你晚上在王子饭店安排的酒会了。而且你无妨再多通知些人来,老的,比如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小的,比如巴比塞、艾吕雅、马尔罗……”
蒙娜丽莎耸耸肩膀说:“你是怎么搞的?你不自觉形秽了吗?不怕人家说你狂妄了吗?”
我激昂地说:“我的心态完全改变了!我怕什么?我谁也不怕!巴尔扎克有什么了不起?保皇堂!反动派!雨果有什么了不起?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充满虚伪性!左拉更糟糕!自然主义!罗曼·罗兰?和平主义者!普鲁斯特?现代派!搞什么意识流!腐朽没落!……我怕他们干什么?我们比他们强!”
蒙娜丽莎仰头笑了起来:“啊呀呀,尊敬的先生,您不觉得您现在的这种心态,正是前面那种心态的倒影吗?或者说,它们只不过是一张扑克牌的两面罢了!”
我一愣。不过我仍坚持:“王子饭店。酒会。我要去。”
蒙娜丽莎柔声对我说:“无论你自觉形秽或是居高临下,都不会使酒会有好结果的。你还是应该自然地同他们相处。”
忽然猛地响起了警笛声。待我明白过来时,我们竟已被冲过来的法国警察包围。
“你被捕了!”一位戴圆筒帽的警察一把揪住我,厉声宣布,并举起一张逮捕证给我看。
“为什么?!岂有此理!”我狂怒地抗议。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盗窃了法国国宝——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警察脖子上青筋直跳,他竟比我还气愤。
蒙娜丽莎挺身站到警察面前,剖白说:“他是无罪的,是我自己从罗浮宫走出来的。”她的神色也变得严厉起来,甚至消失了她那本应永恒的微笑,她教训警察说:“我是意大利人,我是意大利的国宝,祖国的人民早就召唤我回罗马去,我是一直打算动身回去的。你们不要这么蛮横地对待我的中国朋友,眼下中国正在开放,拼命地了解西方,最近几年我的复制像中国印得最多,我有义务为他们的来访者尽一点力……你们放掉他,我自己回罗浮宫就是!”
警察还是揪住我不放,甚至要给我戴上手铐。我抗拒说:“我是不会逃跑的。我可以到有关的部门把情况说清楚。不过我对你们的粗暴无礼坚持提出抗议,你们早晚得给我赔礼道歉!”
“那么你先上车吧!”警察推推搡搡地把我推进了警车。
我刚迈进警车的门,便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回到了无尽的长廊里。
老实说这一回我并不感到惊讶。在警察推我的一刹,我就预料到会是这样,或者毋宁说我就祈盼着会这样。
我在无尽的长廊中缓缓前行。不断从胸中徐徐吁出淤积的气来。
走了好长好长一段,我才推开了一扇门。
原来推开门不一定就意味着进入,也可以视为从地道的走出。
我发现门外是美丽的山野。
天空碧蓝碧蓝。我从未见过蓝得那么动人的天空。
地上是一篇绿色交响乐。不同的树木有不同的绿色。地面上的野草也各有不同的绿色。淡绿、浓绿、鲜绿、暗绿、嫩绿、墨绿、油绿、碧绿、灰绿、青绿、绿中泛黄,绿中带红,绿蓝相间,绿褐相叠,绿得像烟,绿得如云,绿得朦胧,绿得泼辣……我真痛恨自己语汇的贫乏,竟不能传达出那山野中的绿色交响乐的韵味之万一。
并没有什么红色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只是绿,绿得令人心醉。
我穿过草坪,进入树林,走出树林,来到河边,平平常常的小河弯,弯曲处的静水里长满闪亮的绿萍,连水也是绿的,不过绿得与植物不同,仿佛一首迂缓的绿色乐曲,轻柔地、温馨地演奏着……
始信最令人惊叹的艺术品,还是大自然本身。
河对岸也是绿的。近处的草坡绿得让人想去打滚,稍远的森林绿得催人作诗,而远处的几叠山影,从绿如翡翠到绿得淡若轻纱,更唤起心中无尽的良知与爱……
可是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有个姑娘出现在小河边。她衣衫不整,辫发蓬松。她瞪眼望着河水。双手痛苦地绞在胸前。
我走过去轻轻地招呼她。
她不理我,她的门牙几乎要把下唇咬破。
她为什么如此悲苦?
我凑拢她身边,谨慎地问:“姑娘,你莫非想寻短见?”
她扭头望了我一眼,喃喃地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怎么会没有意思?谁欺侮你了吗?”我关切地问。
她用双手蒙住脸,痛苦地摇着头。
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在我头上绕着圈子,用翅膀的扇动指示我向小河里看。
于是我发现小河变为一张银幕。立即映出了一系列的场面。影片是无声的,但我看懂了全部的内容。
原来这位姑娘是想成为一个知名的青年女作家。她现在是一个制药厂的工人。她已经通过了业余大学中文系的各科考试,取得了一张文凭。她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写到深夜。可是她的每篇投稿都被退了回来。她痛苦。她失望。她同厂里的领导和同事们搞坏了关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甚至说她是精神病。她已经有一个月赌气没有去上班。她要出一个名给他们看看,但她今天却又收到了一份退稿,里面只夹着一张铅印的退稿信……
我明白了。我觉得应该同她谈谈心。
“姑娘,你有追求,你奋斗,这是好的,但是,你应当不怕失败,不怕挫折……”
“陈词滥调!”她愤愤然地转向我,发泄似的说:“为什么我就得失败失败再失败?我都快三十岁了,我该成功了!”
“其实,说穿了,成功除了努力精进,还得有机遇;对待机遇,我们只能耐心……”
“我够有耐心的了!你不知道我已经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可是人也得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一生一世没有成名成家的机遇。从概率论的角度考察,一个姑娘成为一位知名女作家的几率,实在是很低很低的……”
“你这样的话我不要听!”她喊叫起来:“我已经没有退路!难道让我再回车间去,同那些婆婆妈妈的家庭妇女式的同事们待在一起?!”
“婆婆妈妈的?家庭妇女式的?……”
“就是那么一群人!庸俗!小市民!没文化!没境界!我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
“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就把她们的存在价值否定掉!”
“她们就是没价值嘛!你知道她们成天干什么吗?在车间里,就是给中药丸包蜡壳儿,丝毫现代化的气息也没有!工休的时候,她们就议论油盐柴米,一点文艺细胞也没有!”
“你的想法真是非常古怪。凭什么非要求她们这样的人具有文艺细胞不可呢?”
“我跟她们没一句可说的!”
“可是我觉得你既然想成为一个最有价值的作家,你就该懂得,不是世上的普通人有义务来为作家服务,陪作家聊天,喝咖啡,吃点心……而是相反,作家倒有义务去寻找跟她们交流的共同语言,理解她们,爱她们,为她们服务……”
“那么你去跟她们包蜡壳儿去!去跟她们促膝谈心去!”她跺脚,她喊叫。
跟她再谈下去将是痛苦的。我叹了一口气,与其是对她,不如是对自己,沉吟地说:“生活还有所谓事业以外的意义和乐趣,比如同绿色的大自然拥抱……”
她却仍想同我抬杠,我听见她以不屑的语气说:“我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的,这儿有什么稀奇!这儿不是桂林,不是黄山,不是苏州园林,不是青岛海滨,你看对面的山,上头连座宝塔都没有!”
“可是并不是只有建造了宝塔的山才美啊。”我离开她,缓缓向树林里走去。我看出来她那痛苦尽管是真实的,但她目前并无真正的轻生意图。她不会的。我走了一段,扭过头去看她,她也离开河边,朝另一个方向的树林走去了。人各有志。也许她终于会脱颖而出?……
我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所有的树木都手拉手地缓缓起步舞动,而每一颗小草也都悠然快乐地摆动着他们的身躯。这一切最后都渐渐浓缩成一片,聚结为一张歌片,飞到了我的手中。啊,这正是我曾珍藏在单身宿舍中而一直以为不可失而复得的那张歌片,它不但变得崭新,而且放射出莹亮的绿光……
我耳边回响着那亲切的曲调,我嘴里唱着那使我灵魂更纯净的歌。我把歌片放在了贴胸的口袋里。我周围一切暂时成为一片空白,而面前是那扇我来到这里时推开过的门。我愉快的拉开门,回到无尽的长廊。我信心百倍地走我人生的路。
我又推开一扇门。
一股发霉的气味朝我扑来。
是一个老式的茶馆。所有的东西都陈旧到近乎腐朽的地步。总有几十年没有营业了。一张张开榫的方桌甚至长出了蘑菇。
可茶馆中还站着两个人。居然是两个活人。他们穿着长袍大褂,戴着瓜皮帽,面对面地站着。不是呆立,而是充满动作。也不是哑然,而是不断地在那里拉拉扯扯、吵吵嚷嚷。
他们在打架吗?不是,我看了几秒就明白了一切。
他们一定是从喝完茶站起来开始,便在那里抢着付账。到我迈进茶馆时居然还没终止。
一个拦住另一个,红头涨脸地喊:“我来我来我来……”
另一个冲破阻拦,摇头晃脑地叫:“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一个就拽住他,更起劲地喊:“不行不行不行……”
另一个就推开他,更大声地叫:“我来我来我来……”
以下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动作和相互交叠的争叫,直至恰好复原到最初的部位,于是再从头开始。
他们已经这样活了多少年?看他们的神情,仍旧沉浸在一种自我满足的高度快感中。
我走过去,从旁对他们说:“你们就算了吧!浪费了多少时间!实在都不愿意受请,那你们就一家付一半茶钱,不好吗?”
两个人似乎听不见我的话,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还在那里拉拉扯扯、哇哩哇啦。
我不再管他们。我在这古老的茶馆中走来走去。我想如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再把老舍先生的名剧《茶馆》搬上银幕,不如就干脆到这里来拍……不过,王掌柜的那家茶馆好像不是这个字号,我看见这个茶馆的高墙上挂着一块布满霉点的横匾“面子居”。
是呀。茶馆大概已经倒闭很久很久了,可是两个茶客还在那里争脸面。
奇怪,柜台上怎么有一台锃光发亮的录音机?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已经废弃的旧茶馆中啊!
咦,录音机里居然还有录音带。
我按下了放音键。
陆续传出以各种声调各种情感说出、喊出或骂出的话语,有苍老的声音,也有洪亮的声音,有男子的声音,也有妇人的声音,有单人和多人的不同声音,甚至也有童稚的声音:
“请您赏脸!”
“连祖宗脸上也有光!”
“您给脸!”
“还是您的面子大啊!”
“要不是您的面子……”
“真有脸面!”
“够面子!”
“您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您得让我脸上过得去啊!”
“别扫人面子行不行?”
“顾点脸面吧!”
“别那么不顾脸面!”
“你这人怎么给脸不要脸!”
“你瞧,是不是?上脸了……”
“蹬鼻子上脸,你倒狂了!”
“你有脸皮没脸皮!”
“人要脸,树要皮……”
“我这人可真是脸皮儿薄……”
“我个不得老一老面皮……”
“没皮没脸!”
“脸皮真够厚的!”
“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天下头一个没脸皮的!”
“天下头一个厚脸皮的!”
“要脸不要脸?”
“不要脸!”
“真不要脸!”
“臭不要脸!”
“连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尽了!”
……
我听不下去了。慌忙按了下停止键。
那两位茶客仍在那里继续他们旷日持久的争面子活动。
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夺门而出。
门外并不是无尽的长廊。
我面前是一个西洋咖啡馆。
整个咖啡馆是暗红和黄铜的色调。洁净、幽雅。墙壁上吊着些绿色的盆栽植物,屋顶上垂下或密聚或分散的乳黄色灯球。不知道立体声喇叭安在了哪里,只听到淡淡地飘出小提琴协奏曲的乐音。
咖啡馆里人不多。车厢座大体上坐满了,但当中的圆桌大多空着。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着两三个人。还有一个人倚在柜台那儿喝一杯香槟酒。
那人一见我便高声地招呼:“老兄,你也来了!”
是个同胞,并且说不好普通话,语音里乡土气很重。
我走了过去。
我仔细地望着他。啊,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小镇上的重要人物。他什么时候请我在他家吃席来着?他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您来点什么?”柜台的店员招呼着我。
“我也来杯香槟吧!”
“我来请你,我来请你……”同胞立刻去掏他西装内兜里的钱包。
“不用,不用……”我本能地阻拦着他。
“还是我来,还是我来……”他力争着。
我忽然感到恶心。
我不再争。由他付了钱。
他没给够钱。店员跟他说话他听不懂。我忙补上一张纸币,摆摆手告诉店员不用找回余额。
“你怎么还给?”他问我。
“他说你没给够。”我不禁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连外国话都听不懂。”
“我是随团来的。翻译小李他妈的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声音小点。人家这儿是不兴大声嚷嚷的。”
“我说话生来嗓门儿大!”他呵呵地笑得更欢。他的西服不合身,绷得太紧,他那条领带是艳红底子绣金龙的,望去触目惊心。他还掏出一根牙签放肆地剔着牙缝,并且不断把剔出的肉渣儿啐到地毯上去。
我瞥了一眼柜台里的店员。人家的眼光里蓄满了厌恶,不过脸上还算平静。我轻声对这位同胞说:“还是喝酒吧!”
“也还就是这香槟酒有点儿酒味,”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评论说:“别的酒全是他妈的马尿!”
我问:“你是参加一个什么团来的?”
他告诉我是一个化学工业方面的考察团。他大概连初中化学课程也没学过。他竟成了这个考察团的一名成员!
他凑拢我身边,满脸油笑,这回他是压低了嗓门跟我说话,我听他连续问了我三个问题:
“红灯区走过了吧?”
“**悄悄去看过了吧?”
“打算买个什么大件儿带回去?”
我理解他,以及同他有着相同心理的人。我含含糊糊地嗯哈着。
他看看手表,说了声:“我得走了。后会有期!”便从旋转门那里消失。
我倚在柜台上喝香槟。我还忘不了前头去过的那个废弃的中国茶馆。
这咖啡馆当然比那茶馆好。不过,我仍然感到郁闷。
我觉得这里也未免太幽静了。
我观察不声不响和喁喁细语的顾客们。
我忽然发现他们的眼睛都变得很大很大。这使他们的模样显得十分古怪。但我意识到这是为了使我能逐一细查他们的眼仁。
我一个个地查看过去。几乎每个人的一对眼仁里,都只浮现着他自己的面影。甚至于一对明显是情人的中年男女,他们相对而坐,细语绵绵,他们各自的眼仁里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唯一的例外是一对搂抱在一角的青年恋人。他们各自的眼仁里呈现着对方的面影。
我真怕自己的眼仁里也只有一对自己的面影。
我想找一面镜子照照。我环顾着。这时咖啡馆的整个一面墙变成了一面镜子,我立到它面前紧张地望过去。镜子里先照出了我的全身,然后如同电影中的变焦距镜头一样,渐渐放大为我的半身、大半身、整个面部、上半边脸和一双充满整堵墙的眼睛。
我的两个眼仁里是两扇门。
好在是两扇没有装锁的门。同无尽的长廊里的那些门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该走进去。
我选择了右边的那一扇。
我便又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
刚回到长廊,没等驻足,我便立刻推开我刚走出来的那扇门对面的门,闯了进去。
是一个剧场的前厅。正响着预示开幕的钟声。
我快步走入演出厅,似乎已经客满,但我看不见其他观众的面目身形,只看出有许多双手在座位上鼓掌。
还没有开幕,掌声为何而起?难道是为了欢迎我吗?
我在一道光束的引领下找到了我的座位。五排1号,最好的座位。我刚落座,掌声便停息了。竟真是为我而鼓。这么说,戏也是专为我而演了。
我看不清旁边座位上是谁。似乎并没有人,空着。但又分明有一只手从旁递给了我一张说明书。
说明书上写着许多字。但我只看得出四个大字构成的剧名:
灵魂深处
我想还是直接看戏的好。我把说明书折叠起来放进了衣袋。
在一阵交响乐队演奏的序曲过后,幕徐徐开启了。
舞台装置非常奇特。
好比有一只直径同舞台长度相等的巨大空心圆球,将它横剖为均等的两个半球,再把上半部的那个半球竖剖为均等的两份,将那靠后的一份固定在舞台上。
固定在舞台上的那个四分之一的球壳能够忽而透明,忽而半透明,忽而不透明。总之,妙极了。
难道已经开始第一幕了吗?
没有人物出现。也没有其他任何具体的东西出现。但那舞台上所装置的四分之一的球壳上,仿佛有着一股股云气,在悲怆的音乐声中浮动着、搅扭着,浓淡相吞相吐,稀稠相分相融……
我心中有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作为背景的球壳上的云气渐渐隐去,呈现出一派颇为匀净的蛋青色。
这时随着音乐出现了一对芭蕾舞演员。男的穿着全黑的紧身服装,女的穿着银色的衣裙,跳起了双人舞。
这是第二幕吗?
奇怪的是交响乐伴奏渐渐变成了京剧曲牌。
芭蕾舞仍在继续跳。却又增添了一个新的人物。是舞动着长长水袖的京剧青衣登上了舞台。芭蕾舞男演员似乎面临着空前的难题:应当选择哪一个舞伴?从服装气质上看,无疑应坚持同那银装的女演员继续跳脚尖舞,而从京剧的音乐伴奏这个角度出发,则他与那青衣互相配合倒更适宜。他也果然与青衣合作了一段,使用了许多京剧小生和武生的步法身段。但银装女演员又不时来勾引他,形成许多次短暂的双人芭蕾舞。
忽然传来阵阵雷声。作为背景的球壳上闪动着电光。
三个舞蹈演员都隐去了。音乐也全停歇。
接下去是一幕哑剧。
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的人物。不,还有动物和会活动的东西。他们同时表演着。或自顾自,或成对嬉闹争斗,或构成一组,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注意到其中有个打扮成粉红色的角色,一会儿像个男人,一会儿像个女人,他(或她)手里紧搂着一只吊着老式铜锁的小木箱,仿佛害怕别人会抢走那里面的什么宝贝,其实别人根本没有那个企图,仅仅是偶然走近了他(或她),他(或她)便惊跳到一边去将那小木箱搂得更紧……
还有一对总在那里互相推搡的白衣人。他们既不像柔道比赛那样真摔真打,又不同于装样子练气功,看得出他们双方总憋着气,互不相害,但谁也下不了决心挑起真正的决斗……
令人吃惊的是还有一只灰狼,它能立着行走,每当立行时,它便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斗篷……
十多片有儿童那么大的绿叶,排列组合地翩翩舞动,神态也真像无邪的孩子……
最古怪的是有一座会走动的宝塔,不多不少十三层,塔尖几乎顶到作为背景的球壳那向前伸出部分,它每一走动,各层塔檐上的小铃铛便叮咚作响……
还有一个黏黏糊糊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不规则的圆球,它一会儿朝这边滚,一会儿朝那边滚,台上所有其他的人和物都躲避着它……
剧场里响起一片耳语声,其中还夹杂着憋回去的窃笑。
我脸上发烧。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心像被针尖点刺着。脊背上沁出了冷汗。
可是我愿意继续观看下去。
渐渐传出从远到近、从疏到密、从缓到急、从小到大的击鼓声。舞台全黑了。漆黑漆黑。
随着鼓声的增强增急,舞台上出现了几种不同的光束,它们不像是用顶灯或侧灯打出来的,而是具有独立性的看不出来源的光束,色彩都不是一个字可以概括得了的,全是些中间过渡性的色调。随着鼓声,它们先是独自舞动,随后便互相搏击起来,那搏击也很像拥抱,激烈时常衍射出刺目的光团。在鼓声光影中,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好凶!
这肯定又是一幕。
忽然舞台上雪亮雪亮。那四分之一球壳构成的背景完全变作透明。透明得让人不禁为之微微颤抖。
传出一阵无伴奏混声大合唱的音响。庄严。肃穆。
我想这或许便是终曲。
但背景又从透明变成了半透明,呈现出一派弥散开的淡绿色,最后透明度降低到最低程度,渐渐成为幽绿,又转为幽蓝,再转为幽紫……
无伴奏混声大合唱越来越虚无缥缈,终至消散。
在幽紫的背景上出现一些闪动的光点。望去如深邃的星空。发出一种巨钟敲击过后所产生的那么一种嗡嗡的余音,仿佛在无比巨大的空间里回**不已……
又出现了一些莫可名状的东西。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物,不是光束也不是光点,但分明有生命,有情感,有无尽的意味,要形容,只能说是一抽象的曲线,它们痛苦地扭动着,或者是快乐地弹跳着,总之它们的每一跃动转绕都使我忍不住要淌下热泪。
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黝黑的阴影。原来那是一把巨大的剪刀。
大剪刀开始去剪那一直作为背景的四分之一的球壳。
发出一种令人不忍闻的声响。
我看见周围的观众都用两只手捂住了脸。更精确地说,由于我始终看不见那些观众的面目身躯,只能看见他们的双手,所以我是判断出来他们那两只举起并拢的手掌是在捂住他们的眼睛。
我坚持睁大眼睛望着舞台。
被大剪刀剪破的缺口,渗出殷红殷红的**。
我也不忍再看。我也用双手捂住了我的脸。
寂静。
我想象着舞台上的场面。殷红殷红的浓血,该已淌满舞台了吧?
我把指缝缓缓松开。
我发现那四分之一的球壳已经瘫倒。大剪刀已经消失。台面上的确充满红光。但后景更为深远,不可测其尽头。呈现出一派淡碧的境界。无数长翅膀的东西从那深远处朝前飞来。不一定是鸟。也不是有着人身的天使。是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翱翔之物。
我周围的每一双手都情不自禁地鼓着掌。
我也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大幕徐徐关闭。灯光渐渐大亮。
我惊讶地发现观众厅中并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五排1号的座位上。
我坐在那里发愣。
《灵魂深处》。它究竟在说明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说明书来。奇怪。竟只是一张对折的白纸。原来它并不说明什么。
我站起来走出空空的演出厅。走出空空的休息厅。我拉开门,回到无尽的长廊上。
我一边低头往前走,一边沉思着。
我又走进了一扇门里。是一个客厅。
“你真准时!”小王迎上来同我握手。
我同他约定了吗?我想不起来。
“坐吧坐吧,”小王把我安排到舒服的转角沙发上,给我倒来一杯热茶。
“碧螺春。”他笑笑说:“产量很少的。每年只出十几斤。”
我呷了口茶,沁人心脾。我对他说:“刚看了出好戏。真是好极了。意料不到的好。”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点燃一根烟,问:“什么戏?你还是不吸烟吗?”
“不吸。”我急切地告诉他:“叫《灵魂深处》。要是咱俩一块儿看就好了。这出戏简直没法子用嘴讲出来。只有一起看过,才好讨论。不过我还是可以试着给你进讲一些主要的印象……”
“灵魂深处?”小王微笑着吐出一串烟圈,完了说:“我不信谁能把灵魂深处说清楚。比如我,我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约我来有什么事?”我问他。
“也没什么事,”他跷着二郎腿,轻松地说:“老头子住院了,我正好多办点私事。”
老头子?谁?我一时没有明白。
但我一接触小王的眼神,也就洞悉了一切。
他的变化真大啊。他调来当秘书以后,就住在这位首长家里。首长和首长夫人简直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他户口也转来了,就上在首长家的户口本上。首长最小的女儿,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大学生,分明爱上了他。首长夫妇也有意把他招赘为女婿。他呢?他开始似乎对那姑娘也有情,但随着他视野的展拓和他个人聪明才智的发挥,他有了更高的追求。他从什么时候背地称那首长为“老头子”的?好像是从那次谈话之后——首长听到了许多反映,不得不劝告他说:“你以我的名义私自用车的次数不可太多,到底影响不好,而且你知道部里的情况也很复杂,有人惯于把小文章做大……”当时他不得不微微点头,但事后他气得摔碎了一个茶杯,他自己对自己吼道:“我要享受我能得到的一切!我可不像老头子那么懦弱!”他大概很少回首往事,纷至沓来、享受不尽的人和物,情和景,实在是太多了,以至就算我提醒他一下,比如引他回忆起那个充满烂泥的小镇,那条发黑的河沟,那棵枯死了一半的大树,那个没有泥塑大阿福却有石膏洋姑娘的货郎担,那个长途汽车站,那一次他同我商议时的心态和表情……他恐怕也顾不得去回味和反省,他的所有大脑细胞都在为尽情享受眼前的一切和奔向更高的目标而紧张地工作……
“怎么样,陪我逛一趟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他带我坐上了首长那辆专用的小轿车。丰田皇冠型。司机早被他收服。他扔了一包“万宝路”牌香烟给司机,说了声:“老地方!”
小轿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园林式的宾馆里。我还从未到过类似的地方。建筑是西洋式的,园林却是中国式的。难得的是拾掇得干干净净。金鱼池里绝无纸片枯叶,甬路上每块镶嵌的石子都光润无比。
小王把我带进一间餐厅。餐桌面对着落地大玻璃窗。窗外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上泻下银色的瀑布。
服务员开始给我们上菜。高脚酒杯是手工雕花玻璃的。
“这恐怕是招待国宾的规格……”我有点惶恐:“我们这么样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小王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的国宾来住?你不要大惊小怪……这就是我们一些人的日常生活。”
我还是有点畏畏缩缩。
“你别那么窝囊。这不是贪赃枉法。”小王举杯向我敬酒:“祝你也成为我这样的强者!……这叫作有路子,有办法。懂吗?一切都合乎手续的。享受完了我付款。当然,是特殊优惠价格。”
酒很美。菜味道未必有多么好,但极精致。
“你究竟要跟我商量什么?”我问。
“你得告诉我该怎么办——她昨天居然提出来,要跟我结婚!”
“谁?首长的女儿吗?”
“她?”他摇摇头,极坦率地告诉我:“她可是个真正的新女性。自然,我跟她睡了。她肚子里闹腾起来了。她就悄悄进医院刮了。她只要我能在她想跟我睡的时候再跟她睡。她说她不在乎我跟不跟她结婚。她也绝不阻拦我跟别人结婚。她追求的是真正的爱情。当然啦,她这些个想法和劲头都很时髦。她挺可爱。像一只能给人暖脚的小猫。我要跟你商量的事可不牵扯到她。”
我吃了一惊。“那你说的是谁呢?”
他说出了一个时下红得发紫的歌星的名字。
“你爱她吗?”
“一点也不爱。”
“那你是怎么跟她发生关系的?”
“我需要享受一下名人。”他越坦率,我越受不了,可我又不能不听他说:“就是那么回事儿。我把她带到这儿玩,她高兴透了。她原来比我更土。别看她那么有名,没有我她可无缘来这儿享受。自然,我也把她睡了。这个傻瓜,她竟以为我真爱她。昨天她提出来要我娶她。真是白唱了那么多的歌儿!我连搂着她睡的时候,也根本不爱她那个身体。我只是得到一个大大的满足——千千万万歌迷崇拜的一颗明星,现在乖乖地缩在我的怀抱里!”
我哑然。
“你提个建议我听听——怎样甩掉她最合算?”
“这类事我可一点也不懂……你不是最有办法的人吗?你一定已经有了几种设想……”
“一点不错。我有几种设想。第一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并不爱她,根本不可能娶她,跟她‘拜拜’,这是‘快刀斩乱麻’;第二种,敷衍着她,不给她明确答复,但又让她抱着幻想,然后,突然在某一天宣布我同别人结婚,这是‘缓兵计’;第三种,爽性同她立即结婚,但只是作为一个过渡阶段,一旦有了真正能与之长久结婚的目标,就毫不犹豫地同她离婚,这当然是下策,算‘暗度陈仓’吧……”
我咽喉里发堵,胸口发闷。我勉勉强强地说:“也许,也许还是那第一种办法比较好吧……”
他点点头:“比较人道一点,是吗?”
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走过去接电话:“哪一位?”
不知是哪一位,总之小王的神情极其厌烦,我听见他倨傲地对那头的人说:“……知道。我知道。现在我不想解释。我有我的道理。我没有变。我还是我。我就是我。可以。不过今天晚上不行。好的。好的。我们可以把一切都说说清楚。越清楚越好。……”
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下去。
我用眼睛找门。
这间华美的餐厅有好几扇门。
从哪扇门能够回到无尽的长廊里去?
我从座位上溜开。
我走到选中的一扇门前。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却是一个展览厅。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无心在这当口看什么展览。可是一位穿布拉吉的姑娘,手中拿着一根指示棒,显然是个解说员,微笑着迎了上来,她打个手势说:“请往前站!”
她把一只展览橱中的东西指给我看,用一种朗诵的腔调开始了她的解说:“人类早就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难道男女间的爱情,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不,爱情,包括**,自有它超出繁衍后代的崇高意义……而试管婴儿的出现,给人类将爱情与生殖分离展现了灿烂的曙光!……”
原来那展览橱中是有关试管婴儿的种种图片和导致成功的实验器皿……并且还有第一代试管婴儿健康成长的录像……
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并且不明白她有什么必要那样热心地引导我参观。
“请到下一个展室!”
我只好朝下一个展室走去。各个展室间并无门扇,只有宽敞的门洞。
第二个展室一望而知体现着更进步的阶段。一些电子仪器闪闪烁烁地工作着。一个漂亮健壮的婴儿坐在一个特制的摇篮里向我点头微笑,可笑完却又揭下他的面罩,露出回路复杂的印刷电路板,把我给吓了一跳……
这个展室中的讲解员是个风姿袅娜的少妇,她穿着一身绝对独特的服装,耳垂上是两个似有若无的激光耳坠。
她用指示棒指点着种种令我费解的东西,用轻松随便的语气解释说:“时代又前进了三十年……实践证明,试管育婴的方法不仅落后,而且培育出的后代往往质量参差不齐。人类成功地把微电子技术应用到繁衍后代上,第六代和第七代电子技术逐步完善了人造人的技术,这种技术的优点在于可以根据需要造就不经过渐进发育就直接成人的新的一代,并且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基础教育时的问题……但人类坦率地承认,他们至今尚不能在复制自己的同时,把各异的个性编制成软件输入组装成的个体,因而带来了普遍存在的需同化和单调感,这也有可能导致新的危机……”
我听起来费力,很希望她再继续讲解下去,没想到她却莞尔一笑,揭下面罩,露出里面的印刷电路板,又再把面罩推上,笑容更为可掬地对我一鞠躬说:“请继续向下参观……”
因为有了点经验,这回我倒没有吃惊。我也对她微微一鞠躬,向下一个展室走去。
第三个展室简直就是个正在紧张工作的实验室。也许各种电脑都制作得更富于人情味了,看不见一些红绿白黄的光点闪烁,也没有那种让人惴惴不安的蜂音。但有许多我看不明白的器材与物品。
来讲解的是个秀美的少年。
我问:“您也是印刷电路板的产物吗?”
“什么?”他似乎有些生气:“您说什么?您不要开我的玩笑!”他耐心地给我讲解起来:“人类在飞快地进步。就像当年飞机的出现使飞艇工作萎缩以至消失一样,用人工培育的活细胞繁衍后代的新工艺已在近三十年内完全取代了以微电子技术复制人类的旧工艺。这是一场体系性的革命。它的理论基础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提出,那是对脱氧核糖核酸和染色体机制研究的划时代突破……如今我们可以不必通过精、卵子结合的原始办法去繁衍后代,我们能够直接复制出活细胞,组合成质量优良的新人种,这样我们就不仅能够科学地确定男女的比例,还能在制作过程中就确定好彼此的分工,用钢琴家的活细胞培育出新的活细胞以组合成新的优秀钢琴家,用建筑师的活细胞培育出新的活细胞以组合成新的优秀建筑师,如此等等。人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优秀过。当然,毋庸讳言,人类仍有尚未摆脱的苦恼——关于那些在组合过程中因事故而造成的残疾人、丑人和傻子,究竟应当怎么对待,就既是一个严峻的道德问题,也是一个麻烦的法律问题;尽管这种失误几万次中只会出现一次……”
“那么,您也是用人造活细胞制作出的一个人了?”我问他。
“当然。”他彬彬有礼地指点着方向:“请到下一个室继续参观!”
下一个展室仿佛是个会议室,并且正在开会。他们发言的方式很特殊,不是用嘴说,而是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往会议室中心的地毯上放射出全息摄影式的活动影像。因此争论尽管十分激烈,却并无喧哗之声。
一个穿着朴素、不施脂粉的姑娘来到我面前,她真是天生丽质,她梳着一根油光黑亮的大辫子,这似乎早已过时的发型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倒显示出一种绝对的新潮。
“欢迎您!”她用亲密的语调告诉我:“争论不休是人类不可磨灭的天性,并应当是始终推动人类进步的力源。您也来参加这场持续了三十多年的争论吗?所争论的问题是:爱情的位置。爱情的位置究竟在哪里?难道将爱情同繁衍后代彻底分开,是人道的吗?如果**并不导致怀孕,也便等于扼杀了人类作为母亲和父亲的乐趣。由此派生出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预先就知道所产生出来的是男是女,是哪一种职业的人才,岂不也就扼杀了猜测和期待的乐趣,以及奋斗竞争的精神?……您有什么样的高见呢?”
我不知所措。我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那么,您或者继续往下参观?”她指示着我。
我走人下一个展室。
这里展出的东西我是那么熟悉。我在此以前从不知道这些事物竟会被如此地维护和珍视。
一位活泼的少妇走过来向我问好。我几乎以为她就是我邻居中的一员。
可她不是。她一开口便是:“人类几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摸索……”那么,对她来说我应是个不折不扣的古人。
她一边带我参观一边讲解着:“人类在科学技术前面的种种发明,大大地提高了人类本身的素质。人类越来越坚信使他们本身得到延续和发展的杠杆是爱。而情爱又是爱的分支中最主要的一支。情爱越纯真,越应当与繁衍后代相结合。现在我们来看人类所发现的最理想也是最科学的复制人的方式……请看,这套房间所体现出的情调如何?有个古语恰如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