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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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東亮有些日子不來了。酒鬼坐在家裏,陪伴他的是一隻又一隻遙控器。他被一大堆遙控器包圍在中間,人也就顯得越發寂寞了。所有的遙控器都伸手可及,他的生活簡單得隻剩下舉手之勞。每一隻遙控器最初都蘊涵了酒鬼對舒適或幸福的初始理解,它們簡約了一種活法,簡約了一種不必要的勞作。等到遙控器成堆的時候,酒鬼似乎對遙控器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厭倦,它們使生活越來越枯燥,越來越近乎程序,使身體在生活中所占有的份額越來越低。然而酒鬼離不開它們。它們比要命的婚姻更糟糕,更纏人,沒有一種法律能夠中止這種無聊的捆綁與占有。它給你厭倦的同時能夠讓你產生另一種更為要命的依賴,你需要它。

又停電了,這些日子這幢大樓說停電就停電。酒鬼有些無奈,點上了蠟燭。他坐在蠟燭的對麵,燭光把他的孤寂放大了,貼在牆上,有一種細微的顫動。停電的時刻生活裏的所有“設施”都停止了,隻留下了“人”。然而人不是別的,“人”在停電的日子裏隻是對“設施”的一種渴望與奢侈。否則,你麵對和玩味的就剩下自己。酒鬼取出自己的相冊,在燭光底下一張又一張地翻閱,那裏頭有死去的生命,他的歌星生活,然而看來看去所有的照片都像一種瞬間的夢,酒鬼就是想不起來那些相片是在什麽地方拍攝的了,酒鬼記不得自己的生活裏頭有過哪些細節。要不過去是夢,要不現在是夢。要不然都是。

酒鬼抬起頭看一眼電燈,它沒有光與亮。這一刻酒鬼隻是被電遺忘的殘骸。酒鬼吹掉蠟燭,披了風衣,挎上耿東亮的BP機,帶上門出去了。

酒鬼來到位於鍾鼓樓左側的地下遊戲宮。這裏是民國年間的一座地下監獄。而頭頂上裝了一盞小號的探照燈。這種燈光沒有色彩,隻有一種十分抽象地亮,宛如發了瘋的月光。石頭上全是光,幹淨而又陰森,顯現出棱角分明的黑白效果。酒鬼隻走了一半就體會到一種異樣的感覺了,既像沉入地獄,又像大義凜然,總之,有一種恐怖和獻身的興奮感,新奇感。這個狹窄的階梯陡而長,中間還有一個拐彎。但真正走進監獄之後情形反而不一樣了,正如大廳上方的粉色霓虹燈所閃耀的那樣,它是“夜之家”。酒鬼走到第七遊戲廳,一台大型的遊戲機正空在那兒,前方架了一支又粗又黑的電子槍。酒鬼買了籌碼,扶在電子槍的支架上。服務生給大彩屏通上電,彩屏上立即跳出了遊戲事項。酒鬼點上煙,專心地閱讀事項裏的每一個細則。他的敵人有一千個,也就是一千條人命。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被量化了,具體為“一百滴血”。酒鬼舉起了槍。現代遊戲是以這樣一種精神為前提的,它滿足人類對同類的殺戮願望,以遊戲這種形式回避掉法律與製裁,最大限度地激發你的殺傷欲,使之成為一場“戲”,一種商業,一種貿易。酒鬼開始了射擊。他不需要顧及武器與子彈,人類永遠不會缺乏武器與子彈的。他唯一需要的是在射擊的過程中提高自己的智慧,使“殺”成為經驗,成為本能。他警惕著暗槍與冷箭,發現一個消滅一個。而他失去的每一滴血都增長了他的才幹。僅僅幾分鍾的工夫酒鬼就喜歡上這種娛樂了,電,電子技術,射擊的方法,躲避射擊,這幾樣東西加在一起今夜的生活立即妙趣橫生了。聲光係統放大了這種樂趣。他看見人體在他扣扳機的刹那鮮紅地爆炸,如一個又一個鮮紅的花朵,伴隨了逼真的槍響與臨死的吼叫。大彩屏上血肉橫飛。大彩屏上跳出來的不是漢字,而是英語,它表明了這個遊戲的世界性與人類性。酒鬼越戰越勇,死亡的事在分分秒秒中發生。事實上,時間移動的聲音就是廝殺的聲音,哢嚓哢嚓地。有去無回地。酒鬼扭動了屁股,如他昔日在舞台上一樣鮮活地扭動。敵人一批又一批衝上來,而酒鬼正視前方,他冷靜而又充滿**,往前打,往前衝。酒鬼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血液”正以倒計時的方式向零逼近了。電子遊戲的精神隻能是這樣的,你可以痛快,你可以獲得瞬間瘋狂,但最後的贏家必須是電子程序,電子技術,電。這是貿易的需要也是電的責任,這同樣是一種象征或命運。酒鬼流出汗來。酒鬼在擦汗的過程中一梭電光射向他的身體替代圖形廝殺過來了。他流盡了最後一滴血。電子屏幕的圖像中止了,跳出了一排血色字體:你死了。這句平靜的忠告電子屏幕用英語、日語、德語、漢語和其他古怪的語種各說了一遍。酒鬼丟了槍,很開心地對遊戲機說:“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