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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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惠嫻的車攤設在瑞金路與延安路的交接處,背後是一塊正在打樁的建築工地,四周圍著雪白的圍牆。麵對著瑞金路的石灰牆麵上刷了一行巨大的朱紅黑體字:“安全第一質量第一效益第一節約第一”。童惠嫻的三輪車就停放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麵。各種型號的自行車內外胎掛在三輪車的把手上,而車板上則是自行車的配件,兩隻打氣筒立在樹根的旁邊。童惠嫻的工作寫在一塊木板上,“修車、補胎、打氣”。童惠嫻的左側是另一個工廠的下崗女工,她在賣報。她們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姓名,不說,也不打聽。她們互稱“大姐”,說一些閑話,或者為對方換一些零錢。盡管這樣的生活日複一日,可是她們總認為這樣的日子是短暫的,臨時的。有一天她們會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去的。

童惠嫻於一九九二年九月從自行車總廠下崗。她的二兒子正是在這一年的八月考上大學。兒子考取的當天童惠嫻就預感到下崗的命運了。有一得必然會有一失。生活大體上總是這樣的格局。童惠嫻在總廠做的是裝配工。多多少少算有些技術,擺個修車鋪子應該能把一張嘴打發過去。修理自行車無非就是拆下來再裝上去,不算什麽太難的事。可是童惠嫻在決定擺攤之前還是生了一場病,躺了一個星期。她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在馬路的邊上做這種事的,拉不下這個臉麵。可是兒子報完到,家裏就全虧空了,看病的錢都擠不出來了。童惠嫻感覺到自己又一次掉到冰河裏去了,她還是在插隊的那一年掉到冰窟窿裏頭產生過這種感覺的,手和腳全落空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落得到實處。董惠嫻後來“豁”了出去,拖了病走上街頭,掛起了“修車、補胎、打氣”的小木牌。她的第一筆生意碰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騎了一輛很髒的捷安特山地車,後胎爆了。童惠嫻修好車,認認真真地替小夥子把車子擦回到七成新。後來小夥子問:“多少錢?”童惠嫻低了頭就是說不出口。小夥子掏出一張十元,很大方地說:“別找了。”童惠嫻沒有接。童惠嫻再也料不到自己不敢去接。她望著這張皺巴巴的現鈔,委屈和羞辱全堵在胸窩裏頭,一點一點化開來了,往上湧。一雙眼裏很突然地汪開了兩朵淚。小夥子把十元現鈔丟在小木凳子上,騎上車,很滿意地吹起了口哨。吹過來一陣風,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錢掉在了地上,翻了幾翻。正過來是十元錢,反過去還是十元錢。小夥子走遠了,童惠嫻弓下腰拾起那張紙幣,眼淚說下來就下來了。童惠嫻就感到自己做了一回賊似的。她童惠嫻是誰?混了幾十年了,十塊錢就讓她這樣了。這一想童惠嫻便越發傷心了,拿了一隻很髒的手往臉上捂。捂不住,兩隻手都沒有捂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