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七章 太阳照耀黄泥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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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区长骑着单车朝黄泥街飞奔而来的时候,黄泥街人恍然大悟:原来区长是一个真人,不是王四麻。他们好似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个个又犯了老毛病,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装疯装傻,做媚眼,大喊大叫,虚张声势,无所不为,变得面目可憎,轻浮得要死。

“这屋里有没有老鼠?”区长问,皱紧了眉头把臭熏熏的破布一块一块从那道裂缝里拔掉,细细地观察了老半天,沉思着。后来他一下子下了决心,向墙根伏下去,把干瘪的头伸到那条缝边缘,上上下下地看来看去,弄得满脸污泥。他爬起来后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厉声说:“原来如此!”说完就做出有急事的样子,夹着黑皮公文包快步上区里去了。

“原来如此!”大家说,停止了打闹,赞美地看着区长的背影,“区长穿着‘劳动’牌胶鞋。”

“我觉得他好像查出了一点什么。”齐二狗老婆怕冷地耸起肩头,把两条鼻涕缩进去。

宋婆从墙根伏下去,学着区长的样子将头挨近那条裂缝,然后站起,吐着牙间的污血,大声叹着气,说:“这屋里有蝙蝠。”

“这不是很奇怪吗?”老郁的声音就像是从裂缝里发出来的。

谋杀的流言传来的时候,江水英正在剪她的趾甲。那趾甲又长又尖,的确像鸡的爪子,她剪完一只,抽了一根烟,正要剔趾甲缝里的污垢,杨三癫子就来了。

“原来如此!”他说。

“唔。”江水英含糊地应着,低下头去剔趾甲。

“谁都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黄,像是酝酿好了一个阴谋。区长来黄泥街的时候,穿着‘劳动’牌胶鞋……原来如此!”

“有人想要……”

“我去过一次法庭。那法官讲到谋杀时并不说‘谋杀’,你猜他说什么?怪得要命!他说:‘头上长了一只角。’这些机灵鬼,你别想搞清他们的意思。我看关键是墙上的那条缝。”

“对,墙上的缝。有人想要……”

“那条缝的形状不是像一只脚板吗?区长干吗把头往那条缝里伸?要担心墙壁!我一回家就把我家的墙壁仔细检查了一遍。”

“前天他又逮了一只猫,好像是疯了,整夜里狂叫。你能帮我弄一弄吗?”

“拿刀来。”

他们逼近那笼子的时候,野猫正蜷成一团抽搐着,口里吐出些绿色的黏液。

“不行。”他心神不定地向屋里走去,“这种猫是有灵魂的,我看得出,如果杀了就别想睡。我有个亲戚也是杀了一只有灵魂的猫,后来整夜听见猫叫,一直叫了三年,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瘦成一具骷髅了。”

“我拿它怎么办?有人……”

“养着,也许它会恢复?”

杨三癫子走了以后好久,江水英还在想着疯猫的事。夜里那只猫抓门要进来,整整抓了一夜,凄惨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一直到黎明她男人才捉住它扔到笼子里。她男人什么都抓,一只鸟,一条蛇,一只小猪,一条狗,见什么抓什么,抓回来就扔进笼子关起,关到饿死为止。她非常想不通那个笼子,那东西又高,里面又宽敞,用扎实的宽木条钉成,四条腿就像水牛的腿,凶神恶煞地立在后院。昨天半夜猫叫的时候,她就看见他阴险地瞪着她,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看了好久。见她醒来,他假惺惺地说:“谁家的屋顶刚才又塌了。”说着就假装到窗口去看。当时她没头没脑地说:“那笼子里四面透风,真是冷得很呢。”男人转过背去,听见他在说:“女人蠢得像猪。”说完就熄了灯上床了。她在黑暗中想着自己已经戳穿了他的阴谋。她记起齐二狗的话,就起来把房里的四壁摸索了一遍。后来越想越不放心,干脆不睡了,趿着鞋到街上去游**。

早上她看见袁四老婆和一个秃顶男人像野猫一样窜进袁四老婆家里去了,黑门砰的一声关上。

齐二狗厨房的墙根下蹲着二十来个鬼头鬼脑的人。区长正猫着腰用游标卡尺量那条裂缝,移来移去的,总量不好。“不像是人挖的。”他用力眨着灰白的眼珠,额头冒着热气,“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野生动物呀?”

“不像是人挖的!”杨三癫子兴高采烈地搓着手指,接着又压低了喉咙,贴着区长那只细长的耳朵说:“那东西?这里有人说您是王四麻!”

“啊?”区长脸上变了色。

“有人放出流言,”杨三癫子提高了嗓子,“说您就是王四麻,王四麻就是您,已经融成一体,无法区分啦。”

“无法区分啦!”区长懊恼地捶着胸口,喊道,“请大家注意这种荒谬的暗示:无法区分啦!这些扰乱视线的恶棍!阴险毒辣的小人!同志们,我再一次提醒大家:黄泥街问题的阻力之大远不是你们想象得到的,必须以退为进,斗争才刚刚开始……”

“尸体臭起来了,你闻见没有呀?”

“‘那东西’总共来过四次。”宋婆说,不知怎么眼里起满了黄眼屎,擦来擦去的,总擦不干净。“现在我家盖了水泥瓦,风一刮就喳喳地响。如今这是怎么啦?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对头啦。”

“黄泥街的问题一定要在十二月份以前得到解决。”区长发狠地说,过去推单车。

江水英低着头看区长那双沾满泥浆的“劳动”牌胶鞋,惊慌失措地说:“我们家里有一只笼子,有人想要……这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区长举起一只手果断地砍下去,且说且跨上单车。

江水英趿着鞋回到屋里躺下,太阳已经亮晃晃地从瓦缝里照进来了。她躺了好久还在想:区长的鞋底上是不是有蚂蟥?后来她睡着了,梦见一只蟑螂把糊墙纸咬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黑头。它慢慢地咬着,整个身子爬了出来,顺着一条水渍往下爬,爬到了她的枕边,一只腿子搔着她的脖子,她用手一拂,醒了,看见男人正伸出手来扼她的脖子。“啊呀呀。”她说。男人缩了手,嘿嘿地干笑着走了开去,看着院子外面说:“我看这猫死不了。夜里有只猫叫一叫倒好,睡得安一些。昨天我看见它饿得啃起木头来,就喂了一条鱼给它吃。今早它又吃了一条鱼,今天夜里一定叫得更凶。我以后每天喂一条鱼给它吃。”

“他这病倒好啦,这不是奇迹吗?”王厂长女人嘲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看他这种人怎么也死不了!”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王厂长边走边说:“我现在一顿能吃九个包子了,我感觉不好,有什么药吗?我不会完蛋吧?呃?”

“明天一早我就要用树条把这猫抽死,它活得够久啦,凭什么我要养活它?”男人说,仍旧看着院子外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额头上的皱纹堆了起来。

不知哪里来的烟飘进屋子,空气变得蓝幽幽的,有股蚊香味儿。

“是火葬场在烧死尸。”男人说,龇了龇长长的门牙。

那天夜里猫又叫起来,这一次叫得更吓人,好像还在咬那笼子上的木条。江水英抱着头冲到街上,满脑子的红眼珠和绿眼珠。

“明天一早我就用树条把它抽死。”男人在窗前说。

胡三老头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蹓步,走几步又停下来大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黄泥街人猛地一惊,从蒙灰的窗口伸出皱巴巴的小脸,回声似的应道:“今年是……”

太阳冷下去了,乌鸦和麻雀瑟缩着,酢浆草和青蒿枯黄了。

“太阳这是怎么啦?不对头啦!”杨三癫子猛地向街心砸烂一只酒杯,且说且走,“从前的太阳真厉害,什么东西都晒出蛆来!仙人掌全死啦,屋顶上的草哪里去了?我的关节肿得像馒头!那个时候,有一个申诉委员会,所有的人都去申诉,唾沫四溅的……”

袁四老婆和秃顶男人一齐从茅屋窗口挤出半截身子,揉着泡肿的眼,唱歌似的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呜呜地哭起来。

“黄泥街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地变质。”宋婆嘀咕着,惊恐地瞧了瞧水泥瓦,“这瓦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成分?”那瓦光秃秃的,上面积着一层泥沙,风一吹就有种怪响声,像是马上要断裂,砸下来。早几天她量了一下,她的屋子已经向地面缩进去了三寸。越缩,房子就越矮,现在门框已经平着她的头了,她男人则要弯下腰出进。昨天她男人出去倒马桶忘了弯腰,很重地砸在门框上,把桶里的屎也溅了出来。他把马桶一脚踩烂,让屎流在门口,坐在门槛上骂了整整一上午,说是不得了,有人阴谋陷害,黄泥街的婊子要吃人啦,又说眉棱骨砸断了,说不定会死,等等。

齐婆打完最后一只蟑螂出来,看见刘铁锤站在窗前。他说:“黄泥街有一具活尸,啧啧啧……嗐!腿上长霉了,眼珠还能动,完全用被单裹住。你听说房屋下沉的事了么?都说地面会张开一个大口,把整条街都吞进去,然后再合拢来。昨天我家的墙壁裂了一道细缝,我一整夜都盯着那条缝……嘁嘁喳喳……”

“今早的冷风里头又有血腥味儿。你们认为脚上长鸡爪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不要交群众公开讨论?有人……”她突然噎住了,手指在头发里摸到了一块硬的突起,“我头上长什么啦?”她喃喃地自语了一句,想去照镜子。

“活尸原来是杨三癫子的老母。”她男人说,像蛇一样吐了吐舌头,“她不是死了十几天了吗?原来并没有死,这件事是不是故弄玄虚呢?我必须调查一下。”

“我头上……”她突然擂着桌子,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我去买一种药水来搽!我要死啦!贼!瘟猪!所有的事全没希望啦!”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的声音猛然响了起来,阴凄凄的,如墓地里的鬼魂。“那是一只血球!”他声色俱厉地喝道。

“哼!他这种病竟会好得不留痕迹。”王厂长老婆冷笑一声,将铁皮鞋掌磕出刺耳的响声,“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在黄泥街干了些什么?我看有人在盲目追随,请你们各位注意这个问题。”

半夜里齐婆男人打开电灯,拿过一把镐,在墙角挖起来。

齐婆从外面回来,哈着冷气说:“外面像是谁倒了漆一样黑,我看见一条蛇从袁四老婆的窗眼里钻进去了,我怀疑是不是她暗地里养着的?街上静极了,所有的墙都在裂开,我真担心……你挖什么?”

“骷髅。”

“怎么会有?”她说,“我一直在思索关于那条蛇的问题,那绝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喂,你该找一找,不要这么昏头昏脑地乱挖。所有的墙都在裂,我亲耳听见了。”

齐婆睡到鸡叫醒来,男人还在挖,穿着麻布衣的阔背一抖一抖的。墙角已经掘出一个深坑,碎砖和泥沙堆在屋中央成了一座小山,腐烂的湿气呛得人要发昏。

“怎么会有?”齐婆又说,顺手抓了一把泥沙扔在口里嚼着,“谁说得准是不是虚张声势?我倒想看江水英那婊子去。”

中午她回来,男人还在挖。

“搽了磺胺,我头皮上那一块好像软了一点。”她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现在全街的人都在搽磺胺,说是包治百病,你何不也试一试?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毛病,你要挖到什么时候去?”

“二十四个骷髅藏在这地下面。”男人凑近她说,使劲地磨牙。

“你对目前形势有什么看法呀?”齐婆慌张地揉着头皮向后退去。

“这个月之内黄泥街起码要解决十三个以上的重大问题。”王厂长在外面和谁说。“昨天有人报告,有一家人家养了一窝蛇。喂,这意味着什么?”

“房子又沉下去两寸多啦,厨房已经没法用。我看这形势丝毫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呀。”宋婆没完没了地叹着气,“昨夜的月亮也是又大又黄,昏沉沉的。我披衣在院子里蹲了好久!夜里黄泥街成了一条死蛇,冰凉冰凉的。从前每到夜里,就有些什么东西长出来,奇奇怪怪的,呼唤啦,厮打啦,我全听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后脑勺上长疖子,不能睡,一直听到天亮,太阳一出来我脸上就泛起红晕。齐二狗这杂种干吗要自杀?事实上,我已经想好了一条妙计,这条妙计能挽救整条街,我将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实施它。”

“所有的事情完全没希望啦。”齐婆从窗口探出头去,一只蛾子在她额上撞了一下,撒下一泡黄水。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用拐杖直指她的鼻尖,厉声发问。

齐婆一怔,全身瘫软。

“来过捉白老鼠的……”

“火球为什么整夜悬在窗棂上?”他又问,声音如敲白铁一样铮铮作响。

“没什么。哼,谁是他的‘老同学’呀,我看黄泥街问题有奸细插手!同志们,谨防奸细!”

“啊——啊!”胡三老头张开两臂仰天大喊,白发像马鬃一样甩动。

袁四老婆和秃顶男人从窗口伸出乱蓬蓬的头,揉着泡肿的眼,扑哧扑哧地笑个不停。

吃过辣椒之后,齐婆头皮上的那块地方就有点痒,伸手去抓,竟抓下一小块头皮来,拎在手上皱巴巴的一小片,淌着血。她看了一眼,怪叫一声,赶快去照镜子。那上面湿漉漉的,已经开始肿了。一会儿就肿得像一只馒头,软绵绵的,一按一个洼。

“你看这是不是癌?”她心惊肉跳地问袁四老婆。

“那条蛇已经掉下来了,原来是条死蛇!我闻了一闻,已经臭了。什么癌呀,我看是毒。我身上也长这种东西,也是这种毒。黄泥街到处是这种毒,连狗身上都生这个,和我们生得一模一样。他们要抓我,因为我差一点交了好运,我一定要感激那条绳子。真的,那根绳子怎么偏偏刚好在抽屉里呢?想一想吧,要是没有那根绳子,不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吗?可是偏偏刚好就有根绳子!哎呀呀,乐死人啦!”

“你不能用瓦渣帮我划一下吗?胀得不行。”

“呸!划不得,要死人的。你要等它烂,烂透了,再挤干净就好了。你可以在手心放一放血。”

“我现在痛得就像有人在里面用锥子扎。”她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来跳去的,跳了老半天,憋红了脸说:“现在松了一点。那婊子被她男人关在笼子里,是不是为偷汉子的事啊?我早说过黄泥街的道德风气没法扭转。”

“我后面这堵墙在响呢。我整夜浮在黑水里,像有把锯子在头上拉来拉去的。胡三老头在街上喊得那么吓人,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五天啦,又说这是他的活尸在街上走。宋婆说活尸不是他,是杨三癫子的老母。我现在怎么也搞不清这些事,活尸呀,蝙蝠呀,我一考虑就要害火眼病。”

“厨房又沉下去两寸啦。”宋婆的嗓音隔着板壁传过来。

“活尸是用磺胺眼药水泡着的呀?”

区长一到黄泥街口上就被灰呛住了,他大声地咳着,揉着发炎的眼睛。他心里想着灰尘已在他的肺里面结成了一串串的小丸子。行人在街上走过,蒙头遮脸的,像一些小偷。那棵树原来吊过小偷,现在已经枯死了,发黑的棕绳像死蛇一样缠在上面,乌鸦在树上发出可疑的怪叫。几个提罐子的人刷地一下从他身边窜过去,一眨眼就不知去向了。他伸手去搔背心,边搔边想起了胡三老头和他讲过的背上流猪油的故事。他慢慢地将四方的手掌捏成拳头,举到鼻子面前说:“黄泥街的阻力一定要扫除!”

胡三老头像猴子一样跳到马路上,紧紧地捉住区长的袖子唠叨起来:“您对目前的形势如何看?啊?我们这里有暗娼,请您数一下,从街口起第十三个门……您看这天怎么样?冷得很,鬼笔菌全冻死了。有人要对我下毒手。喂,吞蜘蛛的事您改变看法了没有?他们罐子里装的是磺胺眼药水!都在议论我已经死了五天啦,为什么?请您数清楚,第十三个门,靠右边……”

“好呀!”王厂长提着罐子从路边闪出来,他将胡三老头的手从区长臂上用力掰开,做了一个鬼脸,凑在区长耳边说:“你要不要磺胺眼药水?我拿到了五十瓶,没开封的……关于磺胺眼药水对痔疮的疗效,我已经整理了一份材料,正打算送到区里去,这可是划时代的……请注意,胡三老头是一具活尸,已经死了五天啦……”

区长聚精会神地挖着鼻孔说:“十三个大问题落实得如何了?我看松松垮垮是通向灭亡的道路。不是有蝙蝠吃人的事吗?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这次我来黄泥街要召集一个紧急会议,谈谈十三个大问题的解决方案。齐二狗的善后问题处理好了没有?见鬼,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刘书记叫我作好五天五夜不睡的准备,现在只要有人推我一下,我就会倒下去,睡他个七天七夜!”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冷不防插进来问道,声音凄凄惨惨。

“啊?”区长腿一软,头上沁出了一层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痒起来,“呸!是不是有虱子?”他脱下棉衣,站在路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

满街都是提罐子的人,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那天晚上在炮楼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区长嗡嗡嗡嗡嗡嗡地讲到夜里两点,直讲得所有的人的脑袋都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起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猛一睁大眼,看见满屋都是飞来飞去的蜂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最后就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得声嘶力竭才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上区长的一边脸肿了起来,他在刷牙的时候记起昨夜所骂的话里面有一句是:“刘麻子混账王八蛋。”他想起应该将“刘”字改成“王”字。

宋婆的厨房里塌了一堵墙,墙里面满是蝙蝠骨头。

苍白的小太阳,苍穹像破烂的帐篷。

鬼火燃烧着,在朽败的茅草上。

鬼火照亮了无名的小紫红花。

墙壁喳喳作响,墙壁要裂了。

小屋更矮了,小屋缩进地里去了。

白蚁发疯地繁殖。

有怪异而含糊的呻吟,是谁在地的深处嗡嗡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街上匆匆走过最后一个提罐子的男人,罐子边沿流下血来。

一只猫的肚子烂穿了,在灰堆里打着滚,一边滚,肚子里面一边流出脓来。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狠狠地抽那只猫。

齐婆趿着鞋走到窗前,向外探一探头气愤地说:“这天别想出门!我倒希望天上落下什么来,落他一人多深,封了门,正好睡大觉!”说罢回到**,放下墨黑的蚊帐。

黄泥街从来不落雪。

黄泥街一年四季落灰。那灰有咸味,是火葬场的油烟化的。那天早上,到处一片白茫茫,有人以为是雪,伸出脚一踏,原来是灰,死了的灰。

一大群蒙头遮脸的人鬼鬼祟祟地贴墙溜行,留下一路脚印。

“磺胺可以治癌。”王厂长笑眯眯地说。

区长皱紧眉头,心事重重地问:“S什么时候可以复工?对于这个问题有哪几种不同的意见?请马上组织专案问题讨论会。我已经半个月没睡啦。”他抓起头皮来,头屑纷纷扬扬地落在衣领上。下午他到厕所去解手,墙角满是蝇的尸体,一块朽坏的踏板就要断裂,地上积着发黄的小便。

“已经派了四个人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仍然经常发生类似的问题。”朱干事轻轻地说,像是诉说什么秘密的心事。近来他很不安,老是通夜在隔壁房里跳来跳去,发出各种不同的骚响。

死了的胡三老头整日在街上游**,大声嚷嚷:“蜘蛛又怎么样?啊?我一口就能吞下!请当场来试验!我干吗一定要死?原先我有一块长蘑菇的天花板,后来白蚁蛀空了,虽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怎么就敢说我不能吞蜘蛛?请对我进行反复的考验!”

江水英在笼子里面咆哮着,青筋粼粼的手抓着笼子上的木条,眼窝成了两个蓝色的深洞。

阎老五向着街心吐了一口浓痰,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了呀?天好像还没亮过,天怎么就黑了呢?如今什么都琢磨不透了。”

王厂长坐在苦楝树下,脱了棉衣晒他背上的肥肉,晒着晒着就打起鼾来。胡三老头弓着背,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你记不记得?血光里飞着两只乌鸦,一下子就撞死在这玻璃窗上,那时你不在……有人锁起了房子,屋里真潮湿,地上长满了鬼笔菌。我偏不死!从前我遭到过不幸,那时天花板塌下来,我像狼一样逃窜,他们马上高兴起来,以为我完蛋了。哼!我打算今天当众表演吞蜘蛛,打消某些人的痴心妄想。我已经充分掌握了某些人心理上的弱点。”

区长睡在S办公楼上。半夜里飞进来许多东西,到处乱撞。他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后来天花板裂开了,落下一大堆死蝇,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坟山。

朱干事探进头,缩着清冷的鼻涕抱怨说:“确实有一个小偷整夜在门外拨弄门闩,我已经出了几身冷汗了。刚才我还扔了一只鞋出来探虚实,你听到啪嗒一响没有?大楼里究竟有多少蝇子呀?看着这一大堆真是觉得很奇怪。”

黄泥街不能从没完没了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他们梦见蜘蛛,梦见苍蝇,梦见墙头的青草,梦见花背的天牛,梦见小紫红花,梦见夏天里的一切一切。蝙蝠和黄蜂在他们头上飞,鼾声从黑咕隆咚的小屋响起,震得积满黑垢的窗棂喳喳地裂开。一个苍白的小太阳,几片铁锈色的云凝然不动地悬在烂雨伞般的屋顶上。

他们梦醒过来总是脸色蜡黄,泡肿着眼睑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语:“又梦见什么啦?这下真要完蛋啦,整夜整夜地脑袋流血,是不是流了一桶多啦?”

“这梦做起来永生永世没个完!”

“我有时试一试想醒来,总不能成功。”

“血压这么高,我可千万别死在梦里呀。”

“被褥起了霉,闻着霉味就老想做梦。”

“乌鸦叫一声我就做一个梦,黄泥街哪来的这么多乌鸦呀?”

烂了肚子的猫在土里越滚越凶,大股大股的泥灰卷扬起来,形成一股蘑菇云。

“它好像打算把墙拱翻。”

“真是凶恶已极呀。”

“夜里落了雨,蚂蟥爬得满地都是,我一想起蚂蟥就浑身打战。起先我还怀疑是马桶里爬出的蛔虫呢。快冬天啦,外面怎么还会有蚂蟥?”

一只老头儿的酒糟鼻从小屋的门缝里露出来,轰隆隆地将鼻涕甩到街心,骂道:“什么天,死人的天!”重又把门闩上。

九月从牢里回来的老孙头吊死在S的铁门上了。谁也没看到尸体,夜里却听见他在暗处讲话:“有一件龙袍,千真万确,同志们,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目前形势怎么样?”月光照着铁门上的尖刺,阴惨惨的,成群的蝙蝠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江水英的男人将一只脚踏在笼子上,瞪着空中说:“好久以来就如此。凡是我捉到的,统统关进这笼子。你们怎样看?我算了一算,猫能活十五天,老鼠能活十三天,疯狗怎么关也死不了……呸!她是自己钻进去的。谁都知道,她老是一夜闹到天明,说她在梦中猜出了我的阴谋,还假装做梦,打出雷一样的鼾。昨天她竟一头钻进去不出来了,还说那是个好地方,比住在屋里安全。刚才我漱着口,就把牙刷吞进了肚里。”

“会不会吃出病来?啊?你是如何估计的?为什么我变得这么能吃?啊?想想看,九个包子!一顿!就像填坑!关小鸡!蜘蛛下蛋!”王厂长惊叹着,担忧地注视着日益胀大起来的肚皮。

一天早上醒过来,全黄泥街的人都记起梦见了一个八条腿的老头。老头全身都是甲壳,肚子是绿的。他像螃蟹一样爬到街当中,撑开八条细腿,哗啦哗啦地屙下一大摊屎。全街的人怎么都做了这同一个梦呢?大家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天呀,困死啦!”他们在门槛上坐下,心绪很坏,阴沉沉地盯着街上,“五只乌鸦从清水塘底浮上来啦。”

“近来我对垃圾站的问题失去信心啦。”是齐婆轻轻地说,“真是空虚呀,我对这地方的风气一点也看不惯。有人在家中饲养毒蛇呢,你们注意到这个问题没有呀?我这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正义感太强。昨天我一时意志消沉,就想撒手不管啦。”

“你翻得满屋子灰,是不是有意要憋死我?”齐二狗在黑暗中说,“这种没日没夜的倒腾,不正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吗?”

女人在床底下弄得嘭嘭直响。“有只老鼠在床底下生了一窝崽子,我想要斩草除根。”她闷声闷气地回答。床底下又冷又潮,她循着吱吱的声音用手摸索着,胆战心惊地探过去,突然觉得指头又麻又辣。

“这就像睡在坟墓里。”男人又说:“原来我已经死了呀,这我倒没想到。”

“同志们,”老郁指着窗外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说,“今年的太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这不是又大又红吗?真是又大、又红,又大……城市绿化是哪一年的事啊?”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成了耳语,“这世界在突飞猛进……”屋梁嚓嚓大响,老郁的脸上变了色,“该死的水泥瓦,有没有必要躲一躲?”

区长从街上走过,街边躺着两个磺胺中毒患者,他们正在比赛谁的唾沫吐得最高。要是唾沫刚好吐在自己脸上,他们就大惊小怪地尖叫,打滚,把脸上弄得墨黑。

“我们上过一回当了。”他们看见了区长,突然安静下来,“磺胺要了我们的命。”

“你们是谁?”区长在他们中毒的躯体上嗅了嗅,嗅出一股什锦酸菜的甜味儿。

“磺胺眼药水是一种细菌武器。”他们奇怪区长怎么会不重视这一点。

苍白的小圆就要消失在王四麻的屋顶后面。

那时蜘蛛不结网,蜘蛛也要做梦啦。

刘铁锤眨着没有睫毛的烂红眼,瓮声瓮气地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我睡了多久啦?”

“我闻见一股味儿,恐怕河里又漂来什么了。”老婆说,用一根火柴棍儿剔着牙,边剔边吐。

剃头的暴眼割下一只雄鸡的头,鸡身在他手里扑腾,弄得满地鲜血。

青色的云像一张张凝结了的鬼脸。

王厂长一躺下就看见天花板缝里露出的鼻子。每次跳起来,用铁棍一捅,鼻子又没了。气喘吁吁地刚一躺下,又出现了,鼻尖长着疱,一翘一翘的,扮出各种怪样子。

“你干吗老是捅呀捅的?”女人尖酸地说,“每响一下我就吓一跳,我看你的病并没见得好。这个冬天死了两个癌病人了。他们说癌是好不了的。”

“这世界在突飞猛进……”老郁提高了的嗓音从窗眼里透进来。

“我查出来了,”朱干事说,“那小偷原来是风。我在房里踱了一整夜,头痛得就像剪子在里面剪,这种杀人的风要刮到好久去呀?”

区长提着长长的睡裤,用一面长满黑斑的镜子照照左边,又照照右边,大声嚷嚷起来:“这只耳朵已经黑了!啊,看这上面的绿点子……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一步的?嗨,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一株烂白菜!听说是无名肿毒,啧啧,无名……这种地方呀,脏得就像——你该把厕所的卫生再抓一抓。喂,我昨天跟你磋商过的那些大问题你考虑成熟没有?应该在心里有本账。有的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呀?嗯?你有什么想法?”

“嘘!”朱干事跳起来做了一个手势,阴沉着脸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又是这该死的风……”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脚上长了一只蓝色的鸡眼,我修断两只刀片啦,和石头一样硬。”

“把妇女关进笼子的事调查得怎么样啦?”区长边揉耳朵边警惕地看着窗外。

“我正在组织一个群众性的调查运动。有人揭发给关进笼子的其实是死了的胡三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黄泥街的问题要完全澄清是不可能的,我正在考虑这是不是该纳入道德教育范畴。从前有一回……我已经特别强调过要大讲特讲老革命根据地的优良传统。”

在朽败的茅草上,无名的小紫红花闪着黯淡的冷光。

鬼火悠悠****,像许多眼睛浮在空中。

冻得麻木了的蚊虫撞撞跌跌地沿着窗棂飞上飞下。

有一个噩梦,如一件黑色的大氅,在黯淡的星光下游行。

什么人用一把锈烂的铁铲在垃圾堆里铲来铲去,发出刺耳的噪声。

火葬场带咸味的烟灰落了下来。

一个影子闪进没有灯的公共厕所,传来尿溅在木板上面的响声。

“老是梦见金龟子,老是梦见金龟子……”宋婆坐在被子里抱怨。被子上有幼鼠爬过。“一身痛死啦!S机械厂为什么不吼啦?啊?那是哪一年的事啦?”

胡三老头在街角的暗处眯细了眼,轻轻地述说:“从前有一个时候,太阳像火一样。到处是臭鱼烂虾,蛆从床底下长出来。太阳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在流出油、冒出泡来。我们总在太阳里面睡,棉衣总不脱,晒着晒着身上就冒出了汗,暖烘烘的……你们猜一猜,那是哪一年的事?”

齐二狗女人像螃蟹一样在屋里爬来爬去,搜集着所有的破布、烂鞋,去堵墙上的那条缝(那条缝现在可以钻进一条狗了)。她不断地撞倒东西,沉重地摔在地上,咬着牙哼哼。黎明的时候,她的衣裳全被汗湿透了。后来她靠着墙角睡着了,梦见一只蝙蝠要来咬她的脖子。“到处都是这种蝙蝠!”她在梦中嚷出声来,“都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呀?”

“王四麻回来了。”杨三癫子打了一个哈欠,仔细倾听街上的脚步声。

一个噩梦在黯淡的星光下转悠,黑的,虚空的大氅。

空中传来咀嚼骨头的响声。

猫头鹰蓦地一叫,惊心动魄。

焚尸炉里的烟灰像雨一样落下来。

死鼠和死蝙蝠正在地面上腐烂。

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又将升起——在烂雨伞般的小屋顶的上空。

那小孩的脸像蛇皮一样满是鳞片。他伸出手来,手上也长满了鳞片。在手背正中还有一个暗红色的溃疡。

“癌病人死得真多,像被毒死的老鼠一样倒下来。”他告诉我,眨了眨溃烂红肿的眼皮,聚精会神地啐出牙间的灰土。

“没有那么一条街。”他最后说,声音空洞而乏味。

我离开铁门,一只蝙蝠的尸体噗的一声掉在我的脚下。铁门早已朽坏,我闻见了火葬场的油烟味。

我向前走,我的脚印印在尘埃上,狭长的、湿润的一行,像是无意的,又像是故意的。

我的背上正在流出油来。燥热的气浪卷着大群蚊子猛扑过来,阴沟里的水鼓出很大的气泡。我伸手去摸头发,头发发出枯燥的响声,毕毕剥剥的,像要燃起来。

我曾去找黄泥街,找的时间真漫长——好像有几个世纪。梦的碎片儿落在我的脚边——那梦已经死去很久了。

夕阳,蝙蝠,金龟子,酢浆草。老屋顶遥远而异样。夕阳照耀,这世界又亲切又温柔。苍白的树尖冒着青烟,烟味儿真古怪。在远处,弥漫着烟云般的尘埃,尘埃裹着焰火似的小蓝花,小蓝花隐隐约约地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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