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七章 太阳照耀黄泥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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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破旧的垃圾车爬到黄泥街上来了。车身被厚厚的一层黄泥蒙住,窗子都看不清。从车上撞撞跌跌跳下几个怪人,一律穿着老鼠色的衣服,头部用一种帆布帽遮得死死的。

“这条街小得很。”其中一个人从帽子里嗡嗡地说。

“什么街,不像条街。”另一个附和。

“呸!”第三个从帽子底下吐出一口浓痰,飞到街上。

“那边开始掏了。”齐二狗对齐婆说,“你听到乌鸦叫了吗?真热闹呀,蚊子就像灰沙,直往鼻子里钻。”

“什么好看?”齐婆鄙夷地冷笑一声,“少见多怪,这也有什么看的,小人见识!”她将竹椅踢得咣当一声烂响,把齐二狗吓跑了。“鬼笔菌见缝插针,长到鞋子里面来了。”她起身拿起油腻腻的毛巾,浸在盆里,往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急匆匆地往宋婆家里去,“怎么这样臭?是不是又有死婴?”

“昨夜又刮了一夜风,把我的灵魂刮出了窍。”她开口说,“那边在掏呢。我听见铲子铲在水泥地上,总觉得是铲我的头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人?这不是搅得人活不成了吗?谁给他们的这种权力?我们在上面的心目中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黄泥街是否无可救药了?”

“哼,我早听到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三个黑影……谁出的花样?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们这就走吗?这些蚊子呀,简直是在行凶抢劫。”

“掏出一条蛇,”袁四老婆端着一大碗粥,像猪一样吧嗒着走过来,“我正在怀疑,是不是张灭资屋里那条蛇?那几个人怀着一种阴险的企图,这当然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们把那几个怪人估计太高了吧?谁知道呢,也许在老鼠色的破布里头并不存在什么摸得到的东西,也许他们就只是几块发了疯的破布,因为谁也并没真的看见里头有什么东西。”

那几个怪人发了疯地掏来掏去。谁都仿佛觉得掏的不是垃圾,倒是自己的肠子。绿的、黄的、黑的、黏糊糊的,铁铲在水泥地上刺耳地怪叫。一个个都打起嗝来,脖子一伸一伸,嘴里喷出馊饭气。掏什么鬼呀,其实只要不去动,这些东西又有什么脏?这一掏,全街都要臭死人啦。这样蛮干,赶出这么多蚊子,会不会发疟疾?上面究竟对黄泥街抱定了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呢?真是深不可测呀。

“该死的垃圾站,里面什么不生呀,蚊子,苍蝇,老鼠,蛾子。前天我只进去一趟,腿上就长出个大疱疖。”

“从前都往河里倒,哪里会有这样臭?我早就反对修垃圾站的,现在可好,弄出大问题来啦。”

“这一翻呀,会要臭一个月,我们就像天天住在厕所里。”

“是不是一个阴谋?乌鸦叫得真起劲。”

“我早说过刮风不是好事。”

“从前不刮风,到处都是太太平平的。”

屎壳郎爬起来了,三个怪人从窗眼里伸出头来,大声地吐痰。

“黄泥街没有多少日子啦。”胡三老头断言。说过之后,怪难受地呃了一声,伤感地闭上眼,用发绿的指头揉那皱巴巴的胸膛,说是胸膛里灰太多,要吐出来才好。揉着揉着像有了把握,准备要吐了,大家都让开看着。但他没吐,只说了一句:“世道不好。”

掏垃圾之后,黄泥街所有的茅屋顶都开始滴水了。

其实天也没有下雨,也没有人往屋顶倒水,不知怎么搞的,那水声就是响个不停,滴下的水像墨一样黑,尸水一样臭。黄泥街人都说那是铺屋顶的草朽透了,才滴下水来。

宋婆家里的屋顶第一个烂穿了。

那天夜里她正蒙在被子里面吃蝇子,一大团烂烂渣渣、暖暖烘烘的东西落到了她的脚边。开灯一看,原来是屋顶的铺草,湿漉漉活生生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这屋草,死了多少年了,还像活人一样,捏在手里热气直腾。”她瞪眼一看,屋顶正中有了一个碗口大的洞。正要去叫她男人,啪嗒一声,那洞口又扩大了许多,有一只脸盆那样大了,望出去可以看见鬼火似的绿星星,一股冷风顺势从那洞口倒灌进来。“屋顶烂穿啦。”宋婆刚要说,四下里就啪嗒啪嗒地响起来,铺草像一块块烂肉一样落下,落得到处都是。不到半点钟,所有的草都落完了,三间屋变得亮敞敞的。宋婆和她男人坐在一摊最大的烂草上,高声说:“这就像落死人肉。”然后两人都想将对方推到泥地上去,你推我我推你地闹了一阵,忽然乏了,一齐低下头打起了呼噜。

城里的大钟响起来,一共三下,颤动而悠长。

宋婆一听到钟响就用力去推她男人的背脊,推得手都酸起来,说:“一大早掏呀掏,我就讲了会出事的,果然。我刚才仔仔细细地分析过了,所有的迹象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有一根线索穿插其间,你意识到了没有?”

“江水英那婆娘原来是个婊子。”男人说,揉着眼。

“我听见一种声音。”她缩着细瘦的脖子,眨巴着烂红眼,陷入苦苦思索之中,“会不会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人?我听说他是贴在墙上睡的,像蜥蜴一样。他看见女人总是叫‘老同学’,真是莫名其妙。”

“袁四老婆当街架了一块门板,和那什么区长两人趴在门板上晒屁股。”

“屋顶穿了倒也并不怎么坏,不然总是落蝇子下来,我都捉了四五笼了,都是草里长出来的。我不知不觉总把这些迹象与王子光案件联系起来,弄得神经十分紧张。”

“王翠霞也是个婊子种,一眼就能看出。”

“屋顶落下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棵大葵花,许多蝇子在上面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

“我算了一算,黄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个!怎么这样多?”

“花盘呀,有脸盆那么大,我刚要伸手去摘,蝇子就拢来了,多得不得了!”

“什么文化学习班,应该办一个婊子学习班。”

“喂,你讲一讲看,我那个梦究竟是什么兆头?”

“我现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见婊子,晦气!”

“我还是睡得好,这屋里有股什么味儿?”

“婊子问题扰得我心情很不好。”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噜,那男人还在想着婊子的事,气哼哼地睡不着。

夜里黄泥街烂掉了十多家屋顶。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烂草里钻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墙根站定,大声打起喷嚏来。

一条像狗又不像狗的东西从街上笔直穿过去。

“剃头啦……”声音在遥远的什么处所模糊地响起,听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觉。

厕所边上的齐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声音在朦胧的曙色中传得极远。

齐婆蓬着头闪现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腾了半夜,想找一具婴孩尸体。

“啊——啊——”胡三老头用力打出一个哈欠,蒙头蒙脑地走进厕所。

“没有了屋顶,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个洞里。”

“风叫个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一觉醒来上面亮敞敞的,星子看去那么扎眼,我还以为是睡在墓地里呢。”

“没有屋顶的房子住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会有横祸飞来的。我一夜没合眼,总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

“落屋顶的那一刻呀,铺天盖地!我想着世界的末日到了,准备躲到床底下去。后来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从烂草里拱出来,整个房里变得像猪圈一样臭!”

“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没法解决。”宋婆男人趿着鞋走出门来,向着墙边这些人大声说,边说边做鬼脸,还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张灭资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点点塌下去的。黄绿的粪水渗过泥墙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厂长拄着拐棍路过,揉着脖子,一连说了十多个“惨”,说过之后,转身走进饮食店买了八个肉包子,一口气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来了。蒙眬中看见来了一支长长的奔丧队伍,他一步跨过去,叉腰喊道:“同志们!今天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你们好好地回忆一下吧……”有谁推了他一把,他生气地跳起来大声质问:“对垃圾站执不同意见的是谁?瘟狗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颗信号弹吗?”

“王四麻扒在S办公楼的墙上。”营业员懒洋洋地回答,说完就打起哈欠来了。他当着王厂长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么揉到面里面去了。“那墙上夜里长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没有。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扭来扭去的,简直像条蛇。我时常醒来全身冰凉。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从窗缝里窥视着,看这条街如何扭来扭去……”

“脏猪。”王厂长突然说,打出一个饱嗝,走出门去。那一整天他的胃里一直难受得很,总觉得塞了一大块脏抹布在里面,一打嗝就泛上来一股油臭。“已经搽了一抽屉磺胺眼药水啦。”他向老郁诉苦。

“这病怎么能好?好不了的!”老婆发出一声怪笑。

屋顶烂完以后,胡三老头睡在烂草上做了大半夜稀奇古怪的梦,这一回的梦里有许多腊鱼和腊肉,都是腐烂了的,有一股甜味儿。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几条蜈蚣爬在发霉的墙上,每一条都有手指头那么粗。昨天掏垃圾的时候吸多了灰,鼻子和喉咙里面又干又痒。他一直想咳,闷闷地咳不畅快,现在看见蜈蚣,心里一急想喊,猛地一下就咳出来了。咳出来的是一团粉红的东西,凑近细细一看,里面是许多条蠕动的小虫子。“这屋顶就和人一样,慢慢从里面烂掉,烂完了就变成虫子。世上不管什么都是烂得掉的,铁也好,铜也好,完了都变虫子。造反派还有没有希望?”

女儿叉着腰站在屋顶下,显得很高兴。

“没有了屋顶,你可以到养老院去了。”她兴冲冲地说,撮着发黑的大嘴喝稀饭,油腻腻的头发顺势落在稀饭里。她每次喝稀饭总让头发落在稀饭里,一抬头又巴在衣襟上,弄得一身都是稀饭,湿漉漉的。“黄泥街有几个人活八十多岁的呀?简直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干吗一定要活八十多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作对的思想罢了。”她撇了撇嘴,打了一个饱嗝。

“屋顶掉下来,怎么天花板都抵挡不住?”胡三老头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天花板也早就朽坏了?难怪总是长出蘑菇呀,蝇子呀的,里面早就烂完了。”

他慢慢地踱到街上,用力睁开眼,看见那太阳,那蒙灰的黄天。空中朦朦胧胧,就像有雾似的。那团赤红的火球停在树杈上,比天上的太阳亮得多。他不敢望,一望太阳穴就胀得不行。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

啊?!

记忆的弦一下子被挑动了,胡三老头微闭着棕黄色的老眼,极快极快地说:“埋过一只女人的手臂。就在那边墙根,我亲眼看见了。有血从屋檐上滴下来。那火球总是停在窗棂上,是什么人想要谋害?看哪,火球正在那根树丫上!当心你的眼珠!我在饭里吃出过蜈蚣和蜘蛛,我能抗毒,请当场来试验!这几天总是落灰,从前落过许多好东西……”他说着,后来眼睁开,吃了一惊。原来并没人听他讲,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白天怎么也做起梦来了?他记起近来他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做梦的,有时是在太阳里,有时是在屙屎的时候,梦说来就来了,那时就总是要讲,总是要讲……

“你的痰里有那么多的蛆,难怪近来屋里蝇子这样密。”女儿从窗眼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说,说完就哧哧地笑出了声。“现在没有屋顶了,我明天就到养老院去交申请,让你住进去。”

屋顶没穿的时候,天花板缝里落下过许多小东西,嚓嚓嚓地掉在帐顶上,有厚厚的一层。他时常观察那些小东西在帐顶上挣扎,扑打,把帐子弄得晃**起来。

“你肺里面长蛆,这是有传染性的。”她似笑非笑地紧盯他。

“天花板是从一个洞烂起的。”他糊里糊涂地回答,看见数不清的蜉蝣从窗口飞进来。

S办公楼的墙上巴着十几只大蝙蝠,肚子里面胀鼓鼓的,全是血。齐婆半夜去倒垃圾的时候,看见那些大蝙蝠就像挂在墙上的十几面黑旗。风吹着,什么东西蓦地一声尖叫,又凄凉,又阴森。

“有一种声音喊我‘老同学’,”她说,“那声音有点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待细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我想是一只蝙蝠在叫。原来王四麻是一只蝙蝠?好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么能巴在墙上?那时我一点都没想到,巴在墙上的当然就是蝙蝠!”

“那王四麻怎么又是区长呢?”袁四老婆着急地问,“区长又是怎么变成蝙蝠的?区长不明明是一个人吗?你是想奚落我吧?对不对?哎呀呀,实在是越搞越糊涂。我明明把他绑在我身上了,当时没有灯,很黑,他叽里咕噜地在讲些什么,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一定是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想准是有一种思想扰得他怪难受、怪烦躁的。他一身滚热,湿透了,真可怜。昨天我听人说,王四麻是张灭资!你不要告诉人。”

“从前有个卖肉的到黄泥街来,猪油从背心流出来。有一种舆论说张灭资的小屋是让粪水泡垮的。我干吗每天半夜起来?奸细问题扰得我睡不着呀,我老是想发现一点线索。”

S办公楼底下聚集了许多人,都戴着草帽,默默地对着那堵墙。墙是灰色的,因为从窗口倒水,每个窗下的墙壁都有一大片溜溜滑滑的污迹。

风向已经变了,那是西风,里面夹着浓黑的灰土。黑灰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风里有股腥气。

谁也看不清墙上有没有蝙蝠。火葬场那边的哭声被风刮过来,哽哽咽咽。有一只鸟在屋檐的破洞里怪叫。

“第二个窗口里伸出一只黑翅膀。”宋婆在人堆里弓着背对一个绰号叫“形势好”的女人说,那女人只有一边脸,另一边被什么东西削去了。

“王四麻案件真相大白。”齐二狗突然一惊,“铁门上的乌鸦有动静。”

“啊?”

“听说每家的墙根都埋着十来只老鼠。”

“剃头的昨天夜里叫得特别吓人,就像藏在屋里一个什么角上。我把头用被单蒙得紧紧的,声音还是透过来。这年头叫人发疯!”

“王厂长说墙上的蝙蝠和遗留问题有关。”

“蝙蝠问题是一颗信号弹!”

齐婆用两手做成一个喇叭高喊:“警惕奸细!警惕奸细!”喊到“形势好”面前,突然愣住了:原来那女人光着屁股蹲在地上,从一个木盆里捞出衣服来搓洗。

那天半夜,老郁被一阵**弄醒了。“啪啪嗒!啪啪……”许多东西撞在窗户上、门板上。“蝙蝠。”他想起来了,浑身不舒服,一伸脚触到冰凉的被头也吓一大跳。

“要不要睡到床底下去……”老婆迷迷糊糊地说,肥胖的身子压得床板吱吱作响,折腾了老半天,打了几个嗝,又睡着了。

“噗!”一只什么东西掉进来了。他开灯一看,果然又是蝙蝠,在地上扑打着,转动着小小的、丑恶的头。他起了身,用皮靴猛地踏住,小东西吱地一叫,不动了。他又用脚后跟用力捣了一阵。

“扔到马桶里浸死吧。”老婆醒来说。

“外面蝙蝠真多,”他干完了伸一伸腰,“像是要咬烂窗子。”

“委员会的事上面表了态没有?先前你白等了那么久,什么也没有!有人放出空气来,说黄泥街没有迫害案……为什么?S厕所的墙上都爬满蜗牛啦,怎么一回事呀?要是那回你不带头打蛾子,也不会长出这么多的东西来。现在什么事都好像不对头了。碗柜里躲着一只蝎子呢,你清没清理呀?”她又是打嗝,又是叹气,心烦得没法睡着了。

“我想屋檐下一定有一个蝙蝠窝,白天我搭梯子在那里找了好久。他们说这种蝙蝠专门吸人血,我一睡着就老是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满脑袋发麻,是不是有蝙蝠在这屋里藏着?”他边说边用棍子到处拨弄,弄得满屋子灰雾。

“我早就看出来都是白搞。那蝙蝠死了没有呀?这年头的事你没法搞清。昨天有人又看见了两朵鬼火,你千万别去钩!我干吗老梦见蜗牛?一梦见蜗牛,胃里总是慌得很。把那冷包子拿一个给我吃。”

“屋檐上挂着蝙蝠,风一吹,像帘子一样飘。我寻思了好久,现在慢慢地悟出来:区长是一名逃犯!请想一想,微服私访。那一回他来找我要眼药水,他蒙着的那只坏眼从纱布缝里阴森森地盯着我,很长的鼻毛从他鼻孔里钻出来,正像猫的胡子,我一看那副样子牙齿就磕碰起来。当时他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我说是痔疮……齐二狗的厨房塌了,挖出一大窝白蚁,现在一刮风我就担心。谁?”

“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胡三老头用一根粗大的木棒咚咚地敲着窗棂,脸色严峻地盯着他。

“你女儿正在帮你联系进养老院的事。”

“不要耍花招,我是问你这件事,有人听见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我有一种嫉妒狂,看见我的成功,你眼红得要死。每当我仗着自身的本事稍出风头,你就造谣诽谤,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请当场来试验!”他用力一砸,一块玻璃哐啷一声落下来,又一砸,一块玻璃又落下来。

“进了养老院就不许乱跑出来。”老郁边说边上了阁楼。

“请用五条蜈蚣来试验!立刻来!十条也行!有多少吞多少!”他在楼下用木棒戳着天花板叫嚣道,“我马上给你铁的证据!临阵逃脱的是小狗!”

阁楼上面悬满了蝙蝠,整整齐齐地挂着。那时他认为这些蝙蝠是从灰堆里长出来的——阁楼里有好几个灰堆。他查看了一阵,操起一把旧扫帚猛扑起来,打得它们四处飞蹿。有几只掉在地上的被他一脚踏死了,还有一只受伤的,挣扎着想爬到一个烂桶下面去。他找了一把修鞋的钻子,一下从小东西那毛茸茸的背上钻下去,将它钉在地板上。当时它那细小的眼珠像要爆出眼眶一样。他看了看窗外,那蝙蝠群将夕阳完全挡住,天一下子就黑了。“那眼珠就和人的一模一样。”他想。阁楼上的灰一股一股地钻进鼻孔,弄得他直想打喷嚏。

“沙、沙、沙……”是齐二狗在磨刀。

“磺胺眼药水把他完全治好啦。”铁皮鞋掌从马路上一路响过去,窗眼里闪过扭动的瘦屁股。

“落下两只蝙蝠啦!”老婆在楼下嚷嚷,“我把它们浸在马桶里,还直扑腾呢!外面满天都是,这屋里黑得要开灯啦!你检查一下窗子,看会不会钻进来?”

睡觉以前,他又在外面转来转去走了好久。从宋婆家敞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里面雾腾腾的,还听见哗哗的水响,一盏黯淡的油灯被风吹得飘摇着,里面的人窃窃地笑个不停。那婆子正在灯下垂着头干什么,手一扬一扬的。老郁贴墙移过去,躲在窗下的阴影里。

“黄泥街什么都长,”那婆子在跟什么人说,“有一回我把一件毛线衣放在箱底忘了拆洗,第二年开箱去看,哪里还有什么毛衣,早成了渔网了,一条条手指粗的虫子粘在上面。后来扔到火里,劈劈啪啪地响了好久!现在一想起我身上还直起鸡皮疙瘩。”

原来那婆子手里是一只湿漉漉的死蝙蝠,她正在仔细地扯那蝙蝠身上的细绒毛。

“老鼠啃掉了我半边脚趾头。”看不见的人说。

“黄泥街的婊子要一网打尽,扔到焚尸炉里去。”是那丈夫的声音,喉头像堵着一口痰。

接下去屋里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还杂有亲嘴的声音,好像是在争夺那只蝙蝠。他们窜来窜去,做鬼脸,躲猫猫,直搞得打烂了一个热水瓶,砰的一声巨响。

“今年的蝙蝠又肥又嫩。”老郁从窗眼里探进头去,笑容满面地说,“也许有人还记得从前那个王子光事件?自从朱干事的调查分析在黄泥街占了上风之后,许多别有用心的家伙在这里面钻了空子了。我认为当初如果用一分为二的眼光来看待朱干事的调查,把住一些关键性的字眼,形势将会朝着可喜的方向发展。总之王子光事件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教训,黄泥街的蠢人们把事情整个弄僵,使我们陷入难以自拔的处境中了。”

“委员会的问题要追查到底。”婆子用一只眼盯住他,分明已经扔掉了手中的东西。

“我发现黄泥街有人在蒙混众人的耳目,这是个严重问题。”看不见的人油腔滑调地说。

“关于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我已经交了一份材料给区里。”那丈夫躲在黑暗中得意地笑着,牙间嚓嚓地嚼响着,像是在吃蝙蝠。

“蝙蝠这么多,是不是可以试着弄来吃?”老郁眯细了老眼,力图看清屋里的情况。

“我们这屋顶现在盖的是水泥瓦,”婆子在哗哗的水声中说,“没人敢来了,说是万一瓦砸下来怎么得了!倒不如先前盖草稳当。你不要到我们这里来,我觉得那些水泥瓦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蝙蝠簌簌地在头上飞,暮霭降临,昏昏沉沉。

酒店青蓝的灯光下出现那剃头担子,雪亮的刀锋一闪一闪。

“你走了以后又掉下七八只,现在都盖在马桶里,再也装不下啦。”老婆走过来唠叨着,“都是从哪里来的呀?窗子一直关得严严的,连个蚊子也钻不进……”

“夜里别睡死了,蝙蝠要吸血的。”

外面剃头的暴眼恶声恶气地问什么人:“是平头是光头,光剃还是带洗?”

第二天夜里老郁的老婆痛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掌被一枚很大的钉子钉在床沿上了,鲜血顺着床沿往下滴。

“救命。”她迷里迷糊喊出来。

“我早就想试一试。”老郁在屋角上的阴影里怪声怪气地说,“血从那个钉子眼里流出来,就像一根细带子。”

第二天老郁就失踪了。人们传说老郁的失踪是某个案件的继续。

齐二狗坐在门槛上磨刀的时候,宋婆来了,弓着背,满脸墨黑。

“十几只大蝙蝠全被钉死了,S办公楼的墙上染得血红!那个人的失踪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眨巴着眼,显出通夜失眠的样子,“我整天烦得想咬什么人一口。”

齐二狗放下磨石,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说:“困得要命。”厕所那边的蚊子成群地扑过来,在他脖子上咬了好多小疙瘩。他脱鞋上了床,放下墨黑的蚊帐。一些扰人的问题纠缠着他,他刚打算来想个清楚就睡着了。后来他做了好几个梦,梦见蚊子咬得他全身发肿。

“老郁藏在办公楼屋檐的破洞里,每天夜里出来杀蝙蝠。”不知谁在讲。黄泥街人看看天,缩下颈子,把手拢在袖筒里,说:“有点冷。”瑟瑟缩缩地钻进小屋里去了。

不久就在S的厕所里发现死蝙蝠了,有几十只,一律都是从头部钉穿的。

齐婆半夜在垃圾堆里看见一个影子,飘飘悠悠,不像真人的影子。她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忽然空中落下一摊血来,把她的鞋都溅湿了。“那鞋现在还泡在盆里没洗,我看照旧是那个千百万人头的问题。”她紧张地东张西望,“这种威胁没个完,把人弄得要发神经。江水英偷汉子的事你们听说没有?”

黄泥街人把大门紧紧地闩上,弄虚作假地大声打出鼾来,震得窗玻璃咔咔直响。

宋婆在家中明目张胆地烧吃蝙蝠,诱人的香味一天到晚从窗口透出去。

“捉住那只火球!有一只火球!”胡三老头怕到养老院去,终日在家里高声嚷嚷,装疯装癫。凡有路人经过,他总误认为是区长,一把死死拖住,唠叨起来:“……那可是个好时候!屋顶上的茅草有一人深,街上算命瞎子深夜里唱着歌,阴沟里流出大块的好肥肉!造反派什么时候翻身?我活了八十三了,还一点不想死。喂,你是怎么看的?啊?”

齐二狗整天蹲在厕所边上捕蚊子,捕苍蝇,捕了去喂蝙蝠。他家阁楼上喂着一百多只,又肥又大。到黄昏宋婆就来取蝙蝠了。

“今天天气真坏。”她总是大声叹气,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黄泥街的社会风气很成问题。”齐二狗应和着。

皮鞋响着,她理直气壮地上楼去了。

“这婆子吃蝙蝠长得又胖又嫩。”齐二狗老婆怨恨地说,“都说她光吸血不吃,不然干吗要那么多?”

齐二狗瞪着暴眼看了看她:“你的颈子后面有厚厚的一层了,你洗脸怎么总不洗到那上面去,已经有一个蚂蚁在那上面做了一个小窝,夜里咬得喳喳响。”

齐二狗从厕所边上打完苍蝇回来,厨房里的积水已经漫出了门槛。从窗眼里望进去,老婆正撅着屁股在里面堵那土墙上的裂缝。

昨天傍晚落雨的时候,积水就从墙根一个小洞里慢慢渗进来了,当时那裂缝只有半个手指宽。

“要找什么东西堵一下,否则会把房子弄垮的,这天真该死。”老婆一边唠叨,一边就开始翻箱子找破布,折腾个没完没了。没想到那洞竟是越堵越大,大股的污水不断地渗进厨房里来。夜里她每隔半小时起来一下,找一大把破布去堵,整整堵了一夜,到早上那裂缝已经有一只脚那么宽了。

“堵什么鬼呀,整个的那堵墙都要不得了。那堵墙去年落大雨就要垮了。”齐二狗憎恶地用被子蒙紧头,避开刺眼的灯光,诅咒道,“越堵垮得越快!”

现在积水已经漫出门槛了,老婆还在堵。她那饭勺一般大的脑袋里只要认定了一个主意,就总要不停地干下去,干下去,像蚯蚓钻进深土里去一样。齐二狗刚一坐下,宋婆就挎着一个大篮子进来了。“我上楼去找一样东西。”她踩着积水呱唧呱唧地往楼上走去。一会儿楼上就咚咚地大响,大概是在那里捕蝙蝠。

“那土墙会塌下来,砸在你的屁股上。”齐二狗对老婆说,忽然一踢,将一大块破布踢得飞扬起来。

女人用抹布擦着泡得泛白的脏手,垂着头走进里屋。

她在里面鼓捣什么,鼓捣了好久好久,发出像和什么人厮打的声音,一直闹到煮中饭的时候。

“明天我要把那堵墙捣垮。”齐二狗吃饭的时候说,“那堵墙刺激着我们。厨房完全是多余的,总是长些蟑螂老鼠,我看还不如到卧房里来煮饭。喂,这饭里有股什么味儿?”他丢了筷子,惊恐地瞪着碗里。

老婆边扒饭边说:“没什么,我用阴沟里的水煮的饭,那水不怎么脏,你不是吃了两碗都没吃出来吗?”

“啊?你不是想毒死我吧?啊?你一点也不想毒死我,对不对?女人真怪!女人是条小花狗!”他伸了伸舌头,忽然大声笑出来,“楼上有一只蝙蝠长得像小板凳那么大了,你早该去看看!”

“这几天的月亮真是大,又大又黄。”她神情恍惚地扭一扭她的脖子,担忧似的,“一出月亮,窗棂上就朦朦胧胧的,有一条光,像一个东西在那里走。我们这条街夜里总有什么在那里走来走去的。”

法医来验尸的时候,王厂长正在屋里喂他的黑母鸡。那只鸡是紫黑毛,独眼,满身肥油。每次它都要从他手心啄米吃,啄得手心生痛。有一回他脚上生疮疖,流了三个月脓,这只独眼鸡围着他的脚转了几圈,向疱疖正中猛地一啄,啄出一条虫子,后来疱疖上生出一棵豆芽菜。喂完米,他又喂早上捕到的一堆蟑螂。

老郁的小头从窗眼里探进来了。那鼻孔里钉着一枚长钉子,整个脸紫得像茄子。原来他的楼上饲养着一百多只大蝙蝠,每天夜里蝙蝠都出来吸人血。谁都清楚他在厕所里捕蝇子不过是遮人眼目,骗骗人罢了。“黄泥街一连串的问题牵涉到谁?你认为我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老实说我一直在防空壕里躲着。我发现黄泥街的问题神秘莫测,比如说有好几家的电灯都是从半夜亮到天明,另外还有蝙蝠问题——防空壕里水很深,蝙蝠多得吓死人!每天半夜我都在黄泥街转来转去的。”

王厂长仔细打量了他老半天,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最后才说:“你看这只鸡能不能解决问题?它差不多可以听懂人的话。当然这只眼生过脓疮,脓一穿眼就瞎了,不过确实是只少有的鸡!昨天我一顿就吃了八个包子,我觉得情形有点不妙,怎么越痛越能吃……是不是要发生一种危险的转化?”

“用钉子从鼻孔里钉进去钉死的,这不是很怪吗?更奇怪的是查不出作案动机,谁会去钉呀?是不是他自己钉的?”

“这很可能,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事件。我要备一个案,好向区里汇报。”王厂长突然烦躁起来,一脚踢开那只鸡,大声说:“烦死人啦。”

“他最近很忧郁,”老郁回忆道,“当时有一盏青幽幽的灯照着他,我看见他在撕一只蝙蝠的腿子,那样子就像发了狂。他死的那天晚上,他老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瓦罐里埋着三粒豆,这到底是什么兆头呢?流言说在下水道里伏着一条巨蟒,要不要挖开来看一看?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这几天天气又不怎么样,风也刮得不对头。说老实话,我对目前的道德风气很看不惯。齐二狗厨房的土墙上有条裂缝,你去看过了吗?”

“一条裂缝?”

“一条裂缝,像脚板那么宽。”

“鸡又把屎屙在碗柜里啦!”王厂长憎恶地跳起来呼道,“来人!都死了吗?!”

那条裂缝从外表看很平常,被许多破布堵着,污水还在渗过破布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