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六章 拆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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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厂长讥讽地瞪着他:“想当场抓获罪犯?这办法好!人家意想不到!呸!这些跳蚤,饿疯了!”

“我看最近这风刮得有点不同,像是不会停了的样子。”朱干事不露声色地说,“整天呼呼地响,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上。昨天有一只怪鸟掉在我们厨房里,叫了一夜,我老婆整整一夜没合眼。那鸟现在还在叫,我们今天是在卧房里煮的饭。下面有人反映,有人并不往垃圾站倒垃圾,还是倒在街上。后来抓住一两个乱倒的人,他们反而强辩说,垃圾站里的垃圾早满啦,什么垃圾站,摆样子罢了。这几天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关于保密工作的事,我遇到麻烦了,有人死死地盯上我啦。我苦苦地想了好几个晚上,有几回觉得有了一点线索,但每次都被一些小事打断了。比如老鼠的鼓捣啦,比如刮来一股冷风啦,比如鞭炮一响啦,总之我现在不抱什么希望了,颓唐的情绪笼罩了我。”

“你听说了微服私访的事吗?我看这里面有些蹊跷,请想一想,突然就——微服私访?”

“我现在对任何事都心灰意冷了,颓唐的情绪笼罩着我。”朱干事缩成一团,蹲在墙根下。

“那也许是区长的怪脾气,不然就是阴险的小人给他出的主意,我想很快就会有一个眉目了。我的身体内最近出现了一种变化,恐怕是一种凶险的病症,我查过医书了,很像。我夜夜梦见死,找李大婆婆算了一下,她说是相反的意思,不过也许她是撒谎,这种女人你没法相信她的话。自从王九婆死了之后,我再也不敢接近死人啦,只要从死人边上经过一下,我身上就起疹子。乱倒垃圾的是谁?”

“谁知道呢,都是底下的人抓的,他们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是两个人,一问呢,又说没这回事,也许是说的抓了两只猫?”

“把破坏分子捆起!”

区长看眼去了三天。

王厂长抓起人来。

抓到第三晚,流言就出来了。

许多人收到匿名信,信封都一式用牛皮纸做成。信上说,黄泥街已有十个人脚上长了鸡爪,这些人都伪装得很好,穿着大头皮靴,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有一天,来了一个法师。法师一屁股坐在邮局的石阶上,放下一个细长的装满了东西的布袋,脱下布鞋大声敲打,向着过路的人嚷嚷:“这条街无聊得很!”后来他问倚在门框上的电报员:“喂,这里有没有白老鼠?”电报员立刻脸上变了色,嗫嚅了半天才说:“您,大概是医生吧?发瘟疫的时候,来过一个医生。人死得真多,像蚊子一样,轻轻一拍就倒下去了……”

法师在酒店里坐到傍晚才离去,喝了许多酒,步子蹒跚得厉害。他的布袋遗落在酒店的桌子底下,店员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河沙,沉得提不动。

剃头的暴眼忽然又出现了,在街上转来转去的,深更半夜,用剃刀在每一家的窗棂上敲得笃笃直响,把人吓坏。天亮时人们从**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检查门闩和窗闩的牢度。

“黄泥街有一个大的阴谋颠覆活动在酝酿中。”王厂长说。

嫌疑犯一共有二十一名,通统关在S办公楼的会议室里。因为怕逃跑,就把门锁上了。这一来所有的人都把大、小便屙在屋角,一边屙一边破口大骂:“连屙屎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有一名嫌疑犯口袋里揣着两只蝙蝠,他把蝙蝠放出来在地上爬,大家都来围着,尖叫,吐唾沫。

“那边闹些什么?”区长眨巴红肿的眼,皱了皱眉头。

“他们要出来,我把门锁上了。”厂长毕恭毕敬地说。

“去把锁打开!”

“开不得,他们会杀人的。我这里有证据。”王厂长掏了半天,掏出四五封皱巴巴的信,上面满是乌黑的指痕,“匿名信,有一个大的颠覆行动在酝酿中,我家院子里的疯狗就是一颗信号弹,昨天淘粪的又从厕所里掏出一支枪。他们一捣乱,我的病就更厉害了,我现在老要吃肉。昨天午睡我睡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梦见自己变成了狼,拼命追赶一只灰兔,这不是真荒诞吗?来过一个法师,询问关于白老鼠的事。他一走,电报员就发了**症,打了两支安乃近,现在还在邮局的楼上抽搐呢。这几天乱得很,出门一定要戴草帽呀。”

“你带一个到这里来让我审问。”

“那是非常危险的呢,你得小心。”他撅着屁股到那边去开门,区长发现他的一只鞋是趿着的,走起来踏得大响。

带上来一个没头发的女人,手被铐着。王厂长说她“穷凶极恶”。女人的头皮是淡红色,上面满是癞癞疤疤,眉毛也没有。一上来就是大叫“青天大老爷”,大磕头,磕过之后又大喊“冤枉”,喊过之后又跳起来大骂“奸细!”“杀人犯!”喷出的唾沫就像一条条白虫子。

“你到街上去调查调查,”她突然住了口,凑近区长诡秘地说,“我家隔壁的每天半夜起来收听无线电,他的被子里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是一台发报机。现在谁走近他的屋子他就向谁扔砖头,我丈夫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你们进去的时候不要惊动了他,可以从后墙翻到厨房里,别弄出响声。这事不会错,我已经观察好几个月了。现在黄泥街每家都长一种鬼笔菌,阴森森的,连床下垫的草里面都长满了……有一只猫,疯了三天了,藏在隔壁院子的乱草堆里。你们睡觉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关灯,不要开窗,要把屋里看来看去地看个遍。”

“放了这只脏鸡。”区长不耐烦地摆摆手。

“她在撒谎呢,他们都有整套整套的阴谋诡计,千万别上当!”王厂长说。

“滚!”

“滚!”王厂长也冲那女人的背影大喊,砰的一声关了门。隔着好远,他还闻见区长衣裳里面一阵阵袭人的狐臭。他始终想不通,区长干吗老穿着这件衣裳不换?

“不是您老的意思吗?”王厂长小心翼翼地微笑起来,“您老那天晚上的谈话……后来我仔细分析了好久!那里面有好多深奥的哲理,我整整花了一晚工夫,把您老的讲话归结为一个字:吃!对不对?我觉得这一次,我的理解能力大大提高了。自从你走后,我每天都在学习文件,这一来思想就进步了。当然,错误还是存在的,比如究竟是猫还是人的问题……啊?”

“你给我把那把锁打开,你这豪猪!肥肉!”区长一拳打在桌子上,气恨恨地说,“我得过脑溢血!这眼痛死了!啊?一清早猫儿就从我前边横过……你这猪!”

王厂长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开锁,犯人像一大群疯狗那样冲出来。他心里怀疑着,区长是不是装疯?这老滑头!

王厂长早上漱过口,弄得满脸牙膏泡沫。想回头拿洗脸手巾来揩,忽然脖子就不能动了。他砰砰地打开屋里所有的抽屉,翻来翻去,翻得灰雾冲天,最后翻出一瓶弄脏了的万花油。他一下子就抹了大半盒在脖子上,想试着动一下,不行,轻轻一动,就痛出眼泪来。

“都是这该死的风,”他朝着他老婆的后脑勺说,“我通晚都梦见风把我的脖子吹断了,脑袋落下地,肩膀上光秃秃的。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这有什么道理啊?”

“这风呀,大家都说要刮到世界的末日去。”老婆一动不动地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心里准备着出其不意地抓住脚边那只秃尾巴公鸡。

“会不会是癌呢?”他满腹狐疑地说,说了就痛得更厉害了。于是用手去挤压颈部,直挤得发紫。“近来我一直有种发病的预兆,不管我走到哪里,老是看到一只黑公鸡,一个声音总在我耳边嘱咐:把脸向着北边。昨天在厕所,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心里嘀咕着是不是有人开我的玩笑,就把脸向着南边,这就痛起来了。本来我还以为是伤风,谁料到会成这样子?”

“杨三癫子的母亲是患舌癌死的,臭得没法提。”她忽然一伸手捉住了公鸡,用力一甩,甩得老高,公鸡咯咯叫着,飞到柜顶上的阴影里躲起来了。她朝门外张望了一下:“修了这该死的垃圾站,怪病越发多了,什么年头听说过舌头上长癌的事呀?昨天下午又从垃圾站里挖出一具婴孩的尸体。现在不管什么都往垃圾站倒,装满了也没人管,就倒得满街都是。从上礼拜起就有人打开了张灭资小屋的门,在里边屙屎,还说总比屙在街上强。”

“都是那只死狗引起的。”他说了就要躺到**去,忽然又跳起,原来在那天花板正中,并排爬着两只蜥蜴!

“吸血鬼。”他嘶哑着喉咙说,举起一杆梭镖向天花板上用力戳、戳、戳。石灰一块块往下落,头顶上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蜂窝。

“鬼笔菌在黄泥街疯长。”他老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上街去了,走出好远还听得她那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

“区长这老滑头……”他正要开始想,立刻就打起哈欠来了。这是什么道理?一想,就瞌睡,脑子就蒙眬。他大吐一口唾沫,踮起一只脚猛跳三下,口里喊着:“一、二、三!”

“所有的茅屋顶上都出现鬼笔菌,”窗口出现老郁阴沉沉的脸,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个抹尸的老头,“连水缸底下都长出来了。”

“你看看我这里生的是什么?”王厂长将脖子凑近他眼前。

老郁迟疑地说:“也许,有点红?”接着马上高谈阔论起来:“城里有个牙医,不管谁,只要往上面一坐,他就用一条干毛巾帮人没完没了地擦脖子,直到把皮擦破,疼痛难熬……”

“放屁!你摸摸这边,还有这个洼洼里,呃?痛得要死!我现在越来越清楚,这一定是癌!我仔细回想起来,这地方痛了好几个月了。”

“怎么会得这种病……”

“还不是这该死的风吹出来的。有个声音老在我耳边说:别向南面。我以为是谁开玩笑,怎么没料到会有灾祸呢?哎,郁同志,”他忽然伤感起来,不习惯地称他为“郁同志”,“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

“都说这风没有要停的样子。”老郁垂头丧气地说,“连着几天,风里都是腐尸味儿,原来垃圾底下埋着一个婴孩!昨天挖出来,全都稀烂了,区长把袁四老婆找去了,八成是那个婊子作的案。她每天早上将头浸到尿桶里,连脖子都淹了。你凑近她的头发,总有一股臊气。”

“你能不能替我去买十支磺胺眼药水?”

“你犯眼病了呀?”

“我老有一种惶惑的感觉,我想呀想的,觉得我这脖子上要搽磺胺眼药水。谁知道呢?也许搽得好?”

“区长在追查拆迁的流言。”

“让他追查到世界的末日去。”他忽然嚷嚷起来,“他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人?也许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区长,只不过是一场冒名顶替的鬼把戏?他来的那天,什么迹象也没有,钻在看小偷的人堆里,讲了几句疯话,于是黄泥街流言四起,吓破了胆,说是一个区长来了……谁能证明?他身上的衣裳为什么长年不换?好久以来我就在怀疑,他到黄泥街来是不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他是不是想设下一个圈套?我看我们自己倒成了蠢猪。”他说着说着,眼睛发了直。

“厂长!”老郁害怕了。

“好!”他朝墙猛地一踢,踢下一只蜥蜴来,又用另一只脚去碾,“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他说,脸上像喝了酒一样。

埋了死婴,看看马路上没人,齐婆赶紧钻进张灭资的小屋。

黑暗中看见两只眼睛,是袁四老婆蹲在屋里的一角。齐婆走过去蹲在另一角。

“你这是屙第几回了?”

“我屙了一上午了。”袁四老婆说,“我正在这里高兴呢!刚才你进来,我正在自言自语呢。”

“我刚刚埋了那崽子,呸,臭得不行。”

袁四老婆哧哧地笑着。

“区长找你干吗?”

“区长找我干吗?”她瞪着眼木然地说,接着眼一亮,异常热切地捉住齐婆的手,“这是一件谁也想不着的好事情,这是一个宝葫芦里面的秘密。哈!昨天一早我就看了看天,说‘无雨顶上光’,后来到厨房去打水,发现瓢不见了,我纳闷了好久!所有的好事都凑到一处来了。想一想吧,要是不停电,要是我睡得很死,要是抽屉里没有麻绳,好运气怎么会轮到我头上来?可是好运气偏偏就轮到我头上来了。刚才我一个人躲在这里笑啊,笑啊,笑了个痛快!这件事我到死也想不通。”

“你会有好运气?”齐婆望也不望她,一边屙一边惬意地哼哼。

“正是这样,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天哪,我忍不住了,我马上讲出来算了,区长到我屋里来啦。喂,你听清没有?你知道我屋里很黑,不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进来,很可能是搞错人啦。我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一把就揪住了他!我心里很不踏实,觉得他是一股虚飘的烟雾,冷不防会从我手里飞走。你怎么也猜不到,我会想出那么一个好办法来,而且在一秒钟之内就想出来了,当时我一只手抓紧他,另一只手打开抽屉,找出一根麻绳,把他紧紧地绑在我身上了。我一连绕了好多道,心想这下他可跑不了啦。他果然就乖乖地贴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了。现在他还睡在我**,你可以跟我去偷看一下,不过不能看很久。他还打鼾呢,真爱死人哟!世上的事真难预测,虽然他是搞错了人,不过一旦到了我手里,哼!这一来我可转运啦!我宁死也不泄露出去,免得给他开展工作造成困难。现在我正想着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呢。”

“下流胚!恶心!这世上没好人啦!”齐婆高声嚷嚷道。

“你千万别嚷嚷,这会影响我的好运气。”

“你这么脏,他会去找你,谁相信?呸呸!这只猪,眼都不张就干起来了!卑鄙龌龊的小人!伪君子!毒蛇!我还送过他一双鞋呢!这下可气死我了!”

“你千万别嚷嚷。我也想不通,我这么脏,他怎么会来?当然是弄错人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有的,这是我的运气呀。”

一天宋婆到井边去打水,远远地看见了袁四老婆。她兴奋地一拍掌,高声说:“哈!袁四老婆真好看!”

现在黄泥街的男人都在袁四老婆面前害起羞来了,迎面碰见她的人都红着脸,羞答答地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然后怔怔地站住,回头盯住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女人们说:“袁四老婆越长越娇嫩了呢。”

“袁四老婆哪像四十岁的女人,有时看上去竟只有十八岁呢。”

“区长是个有眼力的汉子,怎么会挑错人?虽说没有灯,他那双眼就像猫眼一样看得清。”

“袁四老婆应该抓紧自己的机会,让他迷得越深越好。”

袁四老婆飘飘然过了些日子。

忽然暗中起了一种流言。

流言是齐婆首先传播的,她挨家挨户地去说:“大家千万别上当!请问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婊子罢了。谁能证明那天区长就到过她家里呢?这种事需要真凭实据呀。如果大家都这么一味胡说八道起来,我们领导的威信还要不要?实际上,区长也到过一回我家里,也是在半夜,也没点灯,那又怎么样呢?我告诉人家,我和区长都规规矩矩地坐了一晚,并没发生什么。当然发生什么是完全有可能的,也许真的就发生了什么,但我决不出去乱说。一个人怎么能痴心妄想啊?我顶顶讨厌痴心妄想的人!比如区长来我家,事实上他是有一种意思的,但我并没到处去吹牛,因为我不是一个爱想入非非的人,我只愿意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痴心妄想的人真恶心!”

后来她又兴致勃勃地告诉人:“同志们,袁四老婆事件真相大白,原来是绑架!在这一事件中,区长成了穷凶极恶的人的牺牲品啦!在这一事件中,大家进一步看清了某人的真实面貌!一个骇人听闻的自我暴露!偷天换日的鬼把戏!”

那天晚上区长被毒蚊子扰得睡不着,就起来开窗透一透气。往外一瞧,看见一个白东西在垃圾堆里动。

“谁?”区长用手电照过去。

“我。”喑哑的女人嗓音,原来又是齐婆。

“找那金条?也许翻出骷髅来呢?”

“我决心把一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当心脚下有粪坑呀。”她冷笑着回答,口里好像还在嚼些什么,“我正在考虑迫害案的问题,想得睡不着,就出来找一找,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好,警惕性高。”区长称赞说。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阴暗起来。“这黄泥街呀,真可怕。好在只有几天啦。”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凝视着黄腻腻的灯光。一只蛾子昏头昏脑地向那灯泡撞去,跌落在地板上。

“厕所臊得不行,”朱干事像影子一样飘进屋来,眼角挂着两粒绿豆大小的眼屎,“熏得我没法睡。你在和谁说话呀?那女人是个贼,你要提防她。”

“从前她跟我同过学。”

“那又怎么样?她偷起来什么人都不认,除了偷东西,还偷汉子。前不久她男人还割了那野汉子的耳朵。刚才下面穿过一只黄鼠狼,您闻到臭气没有?黄泥街的清查工作搞得差不多了吧?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呢,真是奇迹般的天气!我每天夜里都以为自己是住在悬崖峭壁上。”

区长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好久,最后沉思着说:“黄泥街莫非没有迫害案?各种迹象都与预料中的情形不相符合。难道在生物体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抗体?”

“好!”朱干事高兴起来,“您的判断和我完全一致,我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问题。只要住在临街的阁楼上,你深夜里就可以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彻夜不眠。”

“我们要抓一抓当前紧迫的问题,比方说,办一个文化学习班。”

“对,提高修养,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明天我就去筹备,学员我都心中有数了。比如齐婆、袁四老婆,这都是第一批需要提高的。这厕所臊得不行啊,我的头都痛起来了。我明天就从挖防空洞的人员里抽调两个出来,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S厂什么时候复工?形势逼人呀。”

“上面还没有文件下来。听说黄泥街原先死了一个叫何胡子的,是鸡骨头卡死的,又说是自己化成了一摊血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死因怎么这么复杂啊?”

“谁知道?这种事你没法搞清的,哪怕想它三天三夜想破了脑壳。我想,这可能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朱干事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三角小脸在吐出的烟圈里模糊了。他心里暗暗得意着自己使用了“范畴”这样文绉绉的字眼。

“也许是没法搞清。”区长同意地说,出神地凝视着那盏黄腻腻的灯,“可惜我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

“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鬼笔菌在黄泥街疯长。”

“唔。”区长含糊地说。

后来两人去上厕所。区长在尿池边上滑了一跤,一只手撑在尿里,成群的毒蚊向他脸上猛咬。

那一夜他都恶心得睡不着。

原来区长就是王四麻!那天早上黄泥街人从噩梦中困醒过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区长已经不见了。消息是一个独眼和尚带来的。和尚坐在胡三老头的屋檐下,穿着黑大褂,瘦伶伶的肩头耸起老高,远看像是有三只脑袋。和尚一走,齐婆就看见马路中间有两只死猫,已经臭了。一方大红绸被面当街晒着,晃着红光。“恶兆头。”她想,“有人要钻群众的空子。”

“鬼笔……”有人在啾啾地耳语。

迎面来了那剃头的暴眼。齐婆猛一看见,连忙溜进了张灭资的小屋,将门闩上。剃头的喊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正好将担子停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出粗气。屋里潮得很,到处是点点细碎的磷光,在那深处,幽幽地浮着两点火光。

“我屙了一上午啦。”原来那两点火光是袁四老婆的眼珠。

“嘘!”

剃头担子的响声远去了。

“有一条蛇,”袁四老婆说,“在我头顶的这根梁上悬了整整一上午。我一直在瞪着它。刚才你一进来,它就跑啦。可惜你看不到了。你在干吗?”

“找一找那条蛇,也许在什么角上盘着?”

“找不得!会出事的。你以为我是在屙吗?我是在这里躲着呢。他们要抓我,我一早就从被子里爬出来钻到这里来了。请你看看这副望远镜,这是区长送我的,整整一上午我都用它在侦察街上的动静。”

“昨夜我一整夜没睡,一直贴着板壁细听。刚才我在路上看见死猫,腿一软,差点路都走不动了,啊呀呀……会要发生什么事?街上到处都是红的。那天夜里他贴在S的墙上睡觉,当时我到垃圾堆里去找点东西,他就喊我‘老同学’。我怎么也想不出,他干吗喊‘老同学’?怪事。”

“宋家的和那野汉子闹起来了,”袁四老婆想起来又说,“两人抢一只捕蝇的笼子,蝇子飞得到处都是。那女的是个婊子种,你干吗?”

“有一点事。你听说了关于有贡献者的新待遇的事吗?”

“没有,这几天我都吓得不敢出门。干吗要抓我?简直是胡搅蛮缠,没有大局观念。”

“消息是独眼和尚带来的,我这就到区里去查询。昨天有人来向我透露,他们扔骰子来决定受奖者,这是怎么回事?上面对这种行为干吗不严肃处理?我早估计到这里面有阴险小人捣鬼,这回要是评不上,我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到了区里,她三脚两脚窜进办事员的房间,笃笃地敲响办公室的桌子。

天气还很热,办事员却戴着一顶黑色的棉帽,还把护耳紧紧地扣上。他取暖似的将一大杯热茶焐在胸上,眼睛从蒙灰的镜片后面盯着桌上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报纸的四角全缺了,中间还有好几个大洞,透出底下的红漆桌面。他正在研究那上面画的一只公鸡,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喂!”齐婆高声说,又笃笃地敲了两下。

“请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他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着,“一切权力统统下放!”

“我来询问有贡献者的新规定。”齐婆更加提高了嗓子。

“帆布厂的吗?住房问题请找房管科。”他用力一挥手,将两只眼抬到镜片之上,狡诈地盯紧了齐婆,仿佛能穿透她的心思,“右边第四个门。”

“我这里有证明……”齐婆后退了,因为走远路,背上流出汗来。

“右边第四个门,呃?”他威严地擤了擤鼻子。

“有人证明我的功劳……”

“那又怎么样?请不要居功自傲!右边第四个门。”他绕过桌子向齐婆逼近两步,压低喉咙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的疑难都要迎刃而解!”

“我是来询问……”齐婆还想说,然而那双脚竟不知不觉地退到门外去了。走廊上有几条黑影匆匆溜过,齐婆的脑袋像火炉上的茶壶那样轰轰地响。

“小题大做!”办事员闩好门坐下来,赶紧端起那杯热茶焐在胸口上,接连打出四五个大喷嚏。

就在同一天,王厂长将自己锁在房里了,据他自己说癌病是从脖子上开始的。从那天起他就不肯穿衣服了。“会引起病情恶化。”他说,每天一丝不挂,撅着肥大的屁股在屋里走来走去,像猪一样喘大气,打臭嗝。有一天,他老婆拿来衣服,被他一下甩到门外,气咻咻地说:“出了你们的丑?呃?偏要让人来看见,又怎么样?呃?”后来他就把房门锁上了,一日三餐都从窗眼里送进去吃,边吃边嚷饭里下了毒,将碗砸烂。还说家里人联合起来谋害他,把他的衣裳都偷走,害得他**身子。

“完全是早已酝酿好的阴谋!”他用梭镖戳着天花板喊道。

他老婆冷笑着告诉前来探望的人:“完全是蚊子叮成这样。黄泥街毒蚊子到处疯长,开始只不过是脖子痛,现在呀,都从眼珠里烂出来啦。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有谁能证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

每天夜里,等大家一睡着,他就在房里破口大骂,大喊,说有人把死狗埋在床底下啦,满屋的臭味熏得他要发疯。“别高兴得太早啦,你们!我真是有病?呸!这脖子上的肿瘤是我故意挤出来的,因为看不惯这丑恶的现实!有了这个肿瘤,我倒舒坦得多了。”他把房门踢得一声大响,把全家人惊醒过来,连忙去叫医生,医生来了,来喊门,怎么也喊不醒,鼾打得像雷一样响。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的后脑勺对医生说。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嘲笑的声音留在空空****的房里。

上午,他从窗眼里看见老婆的后脑勺,那后脑勺就像一把大排刷。“他这病很深了。”她正兴致勃勃地跟谁说着,然后是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他忽然烦闷起来,想起夜里睡不着,起来捉臭虫,一连捉了三个,用力捏死,血溅在被单上。他走过去翻开被单,看见了那些血渍。“谁能证明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他大声地、辩论似的说,记起了那件汗迹斑斑的旧衣裳,衣裳里伸出的汗毛很深的手臂就像霉烂了似的。“他什么也不是!一股流言,一种臆想,他只不过是一种臆想!黄泥街落过死鱼,一年四季落灰,现在又到处生长鬼笔菌,蛾子像蝙蝠那样大,谁又能讲出这其中的道理?自作聪明,想入非非!”他挥出各种有力的手势,“从前有一个自大的家伙,异想天开地到黄泥街来搞调查,他总将眼珠鼓得老大,还吐唾沫,结果怎样?肚子烂穿,不出两年就死啦!谁也用不着鼓眼珠,我们黄泥街人都是些小眼睛,但是我们嗅得出什么事对头,什么事不对头!喂,大家对于垃圾站有什么意见?难道这不是划时代的吗?咹?关于柚子树种在厨房里的试验,你们有什么感想?有一个大的阴谋在酝酿中!”

“他这病不是很深了吗?”老婆又在窗外对谁说,那声音意味深长,就像她本人一样焦焦干干,有棱有角,“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一只火球落在黄泥街。王九婆家里的猪又死了一只,是给人打死,扔在下水道里的。你闻见这臭味了吗?都说这风向在九月份要变了。这几个月呀,刮得人昏头昏脑,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你听,好像是我家老王在打蜥蜴,他总是用梭镖在天花板上戳来戳去,那上面都快成蜂窝了!”

“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怎么会变成一个区长的模样,我想来想去,想了整整一天,怎么也猜不破这个谜。他来的时候我就纳闷了好久:微服私访?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他既不是王四麻,又不是区长,竟是一位下来体察民情的要人?”一个女人的声音。

“可能要贴‘伤湿止痛膏’。”王厂长打开抽屉,掏出一沓“伤湿止痛膏”,一连贴了五六张在脖子上,又用劲拍了几下,立刻觉得松动了许多。“说不定真的要去割淋巴。”他想起医生的话,又忐忑不安起来。

窗口伸进宋婆皱巴巴的小头,那眼光在屋里溜了一个圈,压低了喉咙说:“喂,你这病呀,算不了什么。”她停了一停,声音忽然变得又细又焦急:“你试一试看,这不费什么!用蝇子的血搽一搽,哪里痛搽哪里,呃?从前我也得过癌,是搽好的,你不要怕痛。你干吗只穿条裤衩?这风呀,冷起来了……”婆子的牙根上紫红紫红的,像是蝇子的血。

“我要大便啦,臭死人的。”他微笑着说,做出脱裤的样子。

婆子缩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走掉了。

“天花板上快成蜂窝啦。”老婆还在外面说,声音焦干崩脆,“夜里总要爬起来戳,戳得满屋子灰,他这病好不了啦!”

那把大排刷又出现在窗眼里,威胁地招来招去。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一股风在房里游**了一圈,搅起满屋子臊味儿。

“满屋子死人味儿,这风是从坟山里刮来的吗?”王厂长大声说,弯下腰拿起尿壶,让那尿哗哗地倒下去。

窃窃私语立刻停止了。

“好不了啦!这种病!”焦干崩脆的声音在街上响起来,铁皮鞋掌像踩在烂瓦渣上面。

脖子又痛起来。“早该去买磺胺眼药水,宋婆是一只猪投的胎,街上到处都是屎。”

马路上有两匹瘦狗在粪堆里滚来滚去。

“买十支磺胺眼药水。”他在长**店的柜台上说。

“你有痔疮吗?”那个尸布样白的小伙子兴奋起来,用软绵绵的狭长的手掌遮住嘴巴,凑过来悄悄地说:“干吗不买‘斑马牌’眼药水?这一向黄泥街发痔疮病,大家都用‘斑马牌’眼药水洗,都说很灵。张灭资小屋上的仙人掌被臭气熏死了,你看见了没有?现在满屋都是屎,这些人真粗野。”他嘴里有一股霉豆渣的味儿。

“十支磺胺眼药水。”

“法师一来,就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我从那里过,亲眼看见五条蜈蚣从石缝里爬出来。法师一敲鞋底,电报员的肚子里就咕咕地冒出泡泡来。”小伙子用十个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抓,抓下许多头皮,纷纷扬扬掉在柜台上。他叹了口气,又说:“这条街真怪,我在这里站了十年柜台了,老是听见什么在地底下挖得吭吭地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厕所那边挖,有时候我又觉得就在那边那个药柜子底下挖,夜里我一旦被这吭吭的声音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药店里睡觉,总要放两个酒瓶子在门背后,万一谁闯进来,酒瓶子就会发出响声。我这样做已经有十年了,谁也没闯进来过。虽是这样,我还是放酒瓶子,以防万一。谁料得到呢?也许就由于一次疏忽……我的家是在乡下,那里有一株葡萄藤,太阳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金樱子……”他说着说着,伏在柜台上打起鼾来了。

那天夜里没月亮,星星也没有。齐婆站在垃圾堆里,看见办公楼窗口的帘子被风鼓着,像是一只黑幽幽的怪鸟在那里飞上飞下。城里的大钟敲了两点,垃圾堆里有人在哼哼。齐婆用煤耙子照准发出声音的地方猛挖下去。“哎哟。”那人哼了出来。但是那人不是在垃圾堆里,却是在办公楼的墙上贴着呢。

“老同学,你挖什么?”声音有些抱怨,原来是区长。区长原来没走?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是如何变了区长的呢?从前有个卖肉的屠夫,装成阔人到黄泥街来做客。他坐在那家人家,背上老是流出猪油来,不到半点钟,全湿透了,油腻腻、臭烘烘的,真丢脸。齐婆临睡前还在想这个王四麻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背上都出了汗了。后来她又起来到厨房打了一阵蟑螂才睡下去,脑袋一触枕头就听见老鼠啃她的头皮。

“今天夜里很黑。”她莫名其妙地答了这么一句话,心想他干吗叫她“老同学”?真是怪事。这怪物,这巴在墙上的蜥蜴,干吗到黄泥街来?她还白送了他一双鞋呢。她打算回家去,但那垃圾堆里像是有许多乱藤绊住她的脚,磕磕绊绊向外挣,挣一下就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呻吟。

“市立二十中从前的老传达喝农药死了。”墙上的人不动声色地说。齐婆从刮来的风中隐隐约约闻到了狐臭。

她在黑暗中站稳,一边嚼着瓦渣一边说:“黄泥街这地方总是瘟死人。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死掉了。外面看去还鲜活鲜活的,里面五脏全烂了。上面派人来化验过,讲这地方有一种病毒,水里土里都有,空气里也有。这垃圾堆里埋着十具骷髅,我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在这上面踩来踩去,听他们哼哼。现在黄泥街长满了鬼笔菌,连屋梁上都是的。吃着吃着饭,一不小心就掉到碗里,我们早晚要被毒死……拆迁又怎么样,鬼笔菌照样长。”

“这风里有股什么味儿?”

“这风是穿过坟场刮来的。你闻到了焚尸炉里的油烟味了吗?呸,恶心!原来我养过一只猫,被一群老鼠咬死了,我们这里的老鼠大得吓死人!”

王四麻后来真的走了。王四麻怎么走的?是被齐婆吓走的。他扒在S的墙上,齐婆半夜起来看见了,就去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答不出,一下子就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