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地母的礼物(下)

第一章 煤永老师的烦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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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农身上的活力完全喷发出来了,煤永老师当然看出来了。他为她高兴,但与此同时又有点惶惑。他预感到他的生活中也许要发生变故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农是不善于掩饰的人,她的性格中的两面性也不明显,所以她往往将读书会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煤永老师——关于洪鸣老师,关于沙门,关于云伯,关于文老师等等。农的叙述是很生动的,煤永老师沉浸在她的声音里就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末了他总是说:“我本来就主张你一个人去读书会嘛,你瞧,你一个人去就等于我们俩都去了一样!”农听了他这句话往往扑哧一笑,满脸容光焕发。

一个人的时候,煤永老师就会回味农的那些话,并不知不觉地设想那些场景。他对于洪鸣老师微微有些醋意,他认为他比自己年轻,才能也在自己之上,必定会吸引着农这样的女性—尽管他是有爱人的。他的小爱人是多么漂亮!洪鸣老师同农之间的书友关系会不会发展成情人关系呢?煤永老师每当想到这里,就开始责备自己,就不再往深处想了。农如今变得如此舒畅开朗,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她对她的学生着了迷,自从学校搬到城里之后,她常带着学生去远郊游览。她最近又搞出了一个全盘创新的园林设计,连煤永老师看了都忍不住赞叹不已。他感到妻子像一座喷发的火山。那个设计很快就被一家大公司买走了。农现在常常提起一个海湾,煤永老师知道那是虚构的,也知道她的思路,因为他自己从前也读过很多小说诗歌。他引诱农说下去,农就变得**高涨了。“这种海湾会不会在现实中出现?”她天真地问。煤永老师就回答说,这要看当事人,也就是想象者的意愿有多强烈。煤永老师这样一说农就冷静下来了,她说她可不是一个空想者,她是实干家。

小蔓很少回来。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回答说还早得很。煤永老师担心她这次又会一场空,甚至某个夜里因为担心导致了失眠。

除了这些家里的烦恼之外,煤永老师最近还遭遇了一个大烦恼。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小蔓还是个婴儿。那是暗无天日的生活。煤永老师回忆起苦难开头的那些日子时,脑子里面就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断和涌动的浓烟,那里头响起刺耳的婴儿的哭声。然而却来了名叫茴依的女子,是同事介绍来帮他的。她刚生了孩子,奶水多得孩子吃不完,她的双颊像苹果一样红。煤永老师的辛劳立刻减少了一大半。这是第四个月了,从这时起,婴儿才得到了她所需要的营养。她用小手牢牢地紧捉住女人的**,像在哭泣一般地吸吮着。有时候,茴依为了让这可怜的女婴吃饱,故意让自己的儿子少吃一些。

“我真爱这个孩子,她就像我自己生的一样。”茴依噙着泪对煤永老师说。

煤永老师真想大哭一场。当然他没哭,他的脸变得像雕像一样没有表情。

不知从哪一天起,煤永老师的心绪变化了。他开始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感觉到周围的事物。每天上午和下午,他都盼望着茴依的轻巧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奇怪的是婴儿也同他一样敏感,也能分辨女人的脚步声。

茴依告诉煤永老师,她家里生活富裕,她并不是为了赚钱才出来做奶妈的,她喜欢孩子,自己已经有了三个,还嫌不够。煤永老师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望着女人,他一改平时沉默的性格,开始向她唠叨一些家务上的事。

“奶糕总是过期的,要在商店当着营业员的面撕开包装检查。”他说。

“对了,这种事我也听朋友说过,的确要检查。”她认真地点头,两眼亮晶晶的。

“茴依,同你们女人比起来,我是不是像个废物啊?”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非常能干。你是老师,却能把小孩照顾得这么好,干干净净的。我真佩服你。”

每次女人离开后,房里就充满了她的气息。煤永老师感到自己也变成了婴儿似的,他小声念叨着:“茴依。”婴儿严肃地看着父亲,突然笑了。

随着小蔓一天天变得健壮,煤永老师的创伤也渐渐在痊愈。这种痊愈是违背他的意志的,因为他还常沉浸在伤痛之中,不愿遗忘。但他感到了这个痊愈的力量,这是另一种意志,甚至比他所意识到的意志更强大。而在这个有点陌生的意志的中心,出现了这位生命力充盈的奶妈。渐渐地,他完全摆脱了麻木,既心疼又欣喜地注视着女儿一天天长大。

终于有一天,煤永老师在忙碌过后的空闲时闭上眼对自己说:“这个茴依是多么美啊!”他的声音很小,却吓了自己一大跳。

茴依住在城边的小街上,她丈夫家里是做皮货生意的,很有钱的商人家庭。这位丈夫在商行里做会计,是位老实巴交的男人,他来过煤永老师家,煤永老师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茴依的奶妈的工作一共持续了十个月。事情发生在第九个月的末尾,煤永老师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屋外的地上落满了黄叶。她本来要去开门离开了,可是她忽然放下手袋,回过身来抱住了煤永老师。煤永老师似乎想推开她,可是自己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他明白了,他爱这个女人。

“我真舍不得小蔓啊!”女人临走时哭诉道,“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自己有孩子,可我对她的爱超过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蔓正在酣睡,煤永老师脸色苍白地坐在她的小床边。茴依眼泪巴巴地问煤永老师今后她还能不能再来看小蔓,煤永老师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女人绝望了。

她遵守诺言,没有再来过他家里。但煤永老师知道,至少有两次,在小蔓六岁和七岁的时候,她在大街上拦住和同学一块回家的小蔓,要拥抱她,却被小蔓挣脱了。小蔓在家里问爹爹:“她是谁?”“不知道。阿姨可能是喜欢小蔓吧。”

煤永老师没有同茴依藕断丝连,他不是那种人。但是后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婚。也许并不完全是为了把全部的爱给予小蔓,而是没有碰见像茴依那么打动他的女子。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学工作和照顾小蔓这两件事上,人们说他“像疯子一样工作”。

在漫长难熬的单身年代里,也曾有过女人进入煤永老师的生活,但持续的时间都很短。甚至小蔓都没来得及同她们熟悉,她们就离开了。小蔓虽然多思,却并不狭隘,她对爹爹的私事有点冷眼旁观,大概早熟的女孩都这样吧。

有一天,从大学里回到家中的小蔓对煤永老师说:

“爹爹,今天有个人无意中提起说她认识我小时候请的那位奶妈。”

“是吗?”

“真奇怪,她怎么从来不到我们家里来?她应该是我的半个妈妈。爹爹,你觉得我长得像她吗?”她调皮地朝煤永老师眨眼。

“胡说,怎么可能呢?”他紧皱眉头。

“怎么不可能?我吃了她的奶,完全可能长得像她嘛。”

那时煤永老师已在同农恋爱,小蔓的话令他紧张。幸亏小蔓说过了就忘记了,以后再也没提这事。

煤永老师同农几乎是一拍即合,农的热情令他难以招架,他立刻投降了。这投降投得畅快,他几乎是顺着自己的感觉在走。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认为是农帮他恢复了爱的能力。这位才华很高的女子充满了魅力,而且这么爱他这个平平凡凡的小老头,他还能希求什么呢?而且小蔓也爱农。他俩之间的关系虽有过曲折,后来还是顺利地结合了。茴依的又一次出现发生在农参加读书会大半年之际。

那个下午煤永老师独自在家备课,有人轻轻地敲门。不知为什么,煤永老师觉得有可能是张丹织女士,于是心跳加速了。他打开门后大吃了一惊。随后他马上镇定下来,请茴依到沙发上坐。他觉得茴依的变化不大,稍微老了一点。

“我知道你结婚了。我是小蔓的奶妈,过来看看没问题吧?”她低下头说。

“当然没问题。欢迎你来。小蔓问起过你,因为她听别人说了。”

“真的吗?”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暗淡了。

煤永老师问起她的家人,她回答说老伴去年已因病去世了,三个孩子各有各的事业,不太回家。她在家没事时就打理她的小花园。

“没想到一晃三十年了。我们怎么从来没在街上相遇?”煤永老师脱口而出。

“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出门吧。我老害怕。”

“害怕?怕什么?”煤永老师看着她的眼睛说。

“不知道。我上你家来没问题吧?你夫人快回来了吗?”

“她今天去读书会了。茴依,你不要紧张,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茴依摇了摇头说什么事也没出,她就是想来看看。

煤永老师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为她倒了一杯茶,拿出点心摆在她面前。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情感的真相:他不再爱这个女人了。她虽已过了五十岁,但风韵犹存,仍然十分迷人。但他们之间隔着三十年的时间,这是可怕的。现在他对她满怀着一种姊妹的情感。

煤永老师同茴依谈起小蔓,推心置腹地谈,比起他和农谈这类事时更为推心置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手,一直同小蔓生活在一起一样。女人脸上泛起红光,她不时地插嘴,使得谈话继续下去。在她心底,她愿意一直坐在他旁边,直到地老天荒。

煤永老师留茴依吃晚饭,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并卷起袖子到厨房里去帮忙。

当两人坐在桌旁吃饭时,煤永老师心里隐隐地升起忧虑。

“你不要担心,”她说,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我不会常来。我打算去收养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长得有点像小蔓。”

茴依的这句话令煤永老师差点掉下了眼泪。为了掩饰自己,他赶紧去厨房。

他拿了汤匙出来,女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今生知足了,煤永老师。”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不常来?常来吧,你是小蔓的半个母亲啊。”

“好,那我就每周来一次,你可别紧张!”她开玩笑地说。

茴依离开了好久,煤永老师还坐在沙发上发呆。满屋子都是她身上的好闻的气息,他的脑袋变得晕晕乎乎的。从前的那一幕又出现了,还有撕心裂肺的别离……尽管如此,煤永老师发现从前的爱还是没有回来。他爱她,就像是爱一个失而复得的妹妹。人心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啊!为了她,他曾经拒绝了好几个女人。煤永老师不能理解自己的变化。那么,要是没有农,他会不会恢复对茴依的爱?煤永老师不知道。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特别空,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像个残疾人一样。他是多么盼望小蔓回到家里啊!可是小蔓已经有爱人了,不管她的私生活的前景如何,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孩了,所以她回家也改变不了他的心境。

在他的抽屉里头,有一张茴依和小蔓的黑白照片,那时的照相机质量很差,他的照相技术也不行,但茴依和小蔓两人都很美,笑得也很甜。这张老照片他给农看过,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他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有点冷淡。唉,人心叵测啊,尤其是女人的心。但他自己不也是吗?煤永老师叹着气收好照片。

农今天夜里不会回来,她说读书会将讨论到很晚,她要在沙门女士那里休息。煤永老师心神不定地收拾好房间,洗了个澡,打算一直工作到深夜。他刚刚在书桌旁边坐好,就听到客厅那头的窗玻璃发出一声响,好像是有人扔了一块小石头。他奔过去朝外看,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想,糟了,又没心思工作了。他干脆下楼去散散步。

他刚下到一楼就看见了张丹织。张丹织穿着宽松运动服站在那棵樟树下,她显得很瘦,脸尖尖的,像个无助的小女孩。她是在等他吗?

“丹织!”他兴奋地唤她,“你这个小鬼,怎么不上楼来?”

“可是—可是我想,我们还是一块去操场走一走吧。”她悄声说道。

为了避闲话,他俩一前一后往操场走去。

操场上已经黑下来了,可是他俩都穿着浅色衣服,所以很显眼。

“我今天晚上决定给自己放假。农去了读书会,小蔓也不在家。”

煤永老师说这话时,感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多云转晴了。他突然觉察到,张丹织是知道农今天要去读书会的,所以她才选了这个时刻来等他吗?煤永老师感到了危机,他想停下来,邀她去家里喝杯茶,然后大大方方地送她回去。他同她在这黑地里散步算怎么回事呢?可是张丹织开口了。

“煤老师,我问您,如果农老师另有所爱,您能爱我吗?”

“啊,你这小鬼!你的问题有意思,我还从来没考虑过呢。”

“丹织,你是不是上我家去坐一坐?在这黑地里走多难为情。”他又说。“不,今天不去了。你考虑我的问题吧,再见。”

她走了,煤永老师想,自己怎么突然就改口称她为“丹织”了呢?

煤永老师有点慌乱,他在操场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他今天经历了多少大事啊!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个人生活变成了这个样子。“就像一切都错乱了一样。”他在心里说道。他大概是不会再爱茴依了。那么农呢?他还爱她,可她同小鬼丹织是怎样一种关系?丹织为什么要爱他?反过来说,丹织又为什么不能爱他?他有妻子,可是丹织说了那个“如果”。如果事情真像丹织说的那样呢?如果“如果”变成了现实呢?他会放弃农来爱丹织吗?他很少想起这位年轻的姑娘,但显然,他并没有忘记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微妙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忘记呢?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将他往这位姑娘的身边推。想起她,便会想起地中海的那些植物。这种事虽然太奇特,煤永老师还是愿意沉浸于其中。她是一位多么热烈而爽快的女子啊!茴依比她含蓄多了。她要求他考虑她的问题,他该如何考虑?他,一个小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了,却像从来没活得透彻过一样。他有妻子,这位妻子却似乎有打算离开他的迹象,而问题肯定在他这方面;他有过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当情人终于有机会回到他身边时,他对她的爱却又消失了;而这里,又来了一位年龄可以做他女儿的爱慕者。煤永老师忽然醒悟了:他之所以为丹织打动,正是因为她的爽快,她的行动和气魄啊!她身上有种女性中少有的、英勇的气魄,她完全没有他这一代人常有的那种被动,正是这一点深深地吸引着他。此外,这位女孩对事业的热爱也令他肃然起敬。

有个人“砰”的一声在煤永老师的身旁坐下了,是校长。校长正是他此刻最想见的人,他心里腾起了一股热浪。

“你真有雅兴啊。”校长说,“能谈谈吗?”

“不能。”煤永老师干脆地说。

“太复杂了吧?”

“嗯。”

“那就谈我的事吧。我又回了一次老家,问题还是没解决。我感到我的机会越来越小了。我不像你那么受到妇女们的欢迎。”

煤永老师冷笑了一声,在心里想,他都快被妻子抛弃了,校长却说他受欢迎。其实就是茴依和丹织,到头来也会抛弃他的。他心里太乱,此刻他对自己完全失去信心了。他打算下次再碰见丹织的话,就要将事情的原委问出来,不再像今天这样打哑谜。丹织小小年纪,在这种事上反而比他老练。

校长忽然站起来走掉了。他居然没有向他提忠告就走了,这是很反常的。也许校长已经看出来,无论什么忠告对于煤永老师来说都不起作用了?煤永老师自问:“我会陷入深渊吗?”一股冷风吹来,他坐不住了,连忙回家。

他一进屋就走向那扇窗。前方一片漆黑,比他的内心还要黑。他终于猜到了:以前树上的灯笼是丹织挂的。她才三十岁,居然有这么执着的感情,和他煤永完全不相同。可她心里到底是怎么判断自己的呢?为什么她会认为一个小老头是她最合适的伴侣?煤永老师从连小火那件事判断出,丹织是要找一个能同她一直过下去的伴侣,而不是情人。这个判断给他心里带来一片冰凉。“丹织啊丹织,你找错人了。”他差点将这句话说出声来了。尽管对自己差不多丧失了信心,煤永老师还是忍不住回忆起他同丹织相处过的那些片断。当他回忆之际,他抚摸着女孩的肩头,就仿佛在抚摸一株年轻美丽的树。

直到农打来电话,他才回到现实。

“我爱你。”农在那头真诚地说,“我留宿在外不回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也爱你。”他说,“小蔓的奶妈来过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

“奇怪,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没有同你谈起过她,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可你一下就猜出来她三十年没来过了。你大概……”

“煤永,我是真心爱你,可我又看不清你。我要睡了,晚安。”

放下电话后,煤永老师懊丧极了。他用拳头用力捶了自己的脑袋两下。现在他是没法入睡了,他也没法工作。农的电话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永远没法猜透,他以前没能,现在也还是没能理解她。他在黑地里坐着不动,脑袋像一台老式电扇一样嗡嗡地响。终于,他又一次下楼了。

夜已深,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些夜鸟在发出响声。

围着校园绕了两个圈后,他发现自己到了以前丹织挂灯笼的树林边。他到处看了一看,却没有发现有灯笼。他站在那里犹豫着,他现在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去古平老师家了,因为他有了妻子;他也不愿去找校长,因为校长刚才已经同他分手了,这个时候再去找他会影响他明天的工作。冷风吹在他脸上,他感到无比的孤独。

“煤老师,您考虑过我的问题了吗?”

居然又是丹织!煤永老师的血涌到了头上。

“我现在还不能,那是,那是对你不负责任……你同我所认识的任何女子(他本想说“姑娘”)都不同,你太特别了。再说还有农,还有,还有你想不到的事……”

他语无伦次,但他心里被激流冲击着。

“啊!”张丹织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站在路的那一边。

“为什么我要你来负责任呢?”她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出我一时的想法。我不是个好人。”

“我也不是。难道只有好人才能找爱人?”她声音里面有了嘲弄。

“我又说了蠢话。我刚才说了还有农,还有你想不到的事。”

“我明白了。”她说,“我要等你,我不怕等的时间漫长。你记住这个。”

她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树林里。煤永老师想,刚才真的是丹织吗?他心里又涌出一股热流,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感到孤独了。但这只是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乱纷纷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反复念叨:“煤永,煤永,你活该!”

有人从树林那头走过来了,煤永老师赶紧斜插到另一条路上。他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男孩在同张丹织谈论球队的事。

他又回家了。他不愿意开灯,要是开了灯,屋里的空**会给他巨大的压迫。

已经是下半夜,他脱衣上床,盖好被子,心里想,丹织也应该回家了吧?那男孩是多么崇拜他的老师啊,居然在这样的深夜同她在外面讨论问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类似于他同谢密密的关系吧。光是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丹织非同一般。还有她同连小火的关系……这位姑娘是一团火,将烧掉他心中长年沉积的阴湿之气。可是他这样想就好像这姑娘会属于他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应该这样想。待农回来后,他要好好地、开诚布公地同她谈一谈茴依的事。可是如果她不愿意听呢?这种陈年旧事已经算不了什么大事了,说不定她那边也发生了新的故事呢。农是出类拔萃的女子,很多男人都会看到这一点,尤其是洪鸣老师那种优秀男人。他隐隐地听到鸡叫,大约是古平老师家的鸡,莫非要天亮了?

他在黎明前昏睡了一会儿,他实在太累了。

“爹爹,农姨掉进读书会的爱河里了吗?”小蔓说。

“别瞎说,管好你自己的事。”煤永老师沉着脸听外面的声音。

“我喜欢农姨,她有见识。我可不想你们分手,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尤其是您。爹爹,我是来告诉您的,我同茴姨见过面了。我很少看见过像她那么热情的女人,可能我实际上是像她的个性?爹爹,您不高兴吗?”

“我很高兴,小蔓。”煤永老师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你和她多见面吧,她差不多等于你的妈妈一样。”

“可为什么她过了快三十年才来?啊,爹爹,我不追问了。现在她来了,我太高兴了,我爱她,真的,非常爱。我就是像她。”她噙着泪说。

“我的女儿同我真贴心啊!”煤永老师叹道。

煤永老师暗想,就在昨天,他还认为小蔓不会理解自己呢,他真是小看了自己的女儿啊。她是一颗珍珠,无论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光是有这一件事,他这一辈子也应该知足了。也许他对茴依的爱已传到小蔓身上去了,在这世上,爱就是这样传来传去的。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小蔓离开一会儿,走廊里就响起了农的脚步声。

“煤永,对不起。”她说。

“为了什么呢?”煤永老师困惑地问她。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太任性了。”

“啊,农,你不要责备自己。如果说有什么对不起的话,应该是我对不起你。”

煤永老师把话说出来之后,就感到自己心里舒畅多了。他的确从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农,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改善同她的关系。他看得出来,农也有些困惑,他拿不准她在新的**产生后将他摆在什么位置。但他心底已确定了一件事:他只能等待,让农来作决定,这样才不至于伤害她。说到他自己,煤永认为自己无论怎样也是过得下去的。他有心爱的工作,有贴心的女儿,从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不是一直是单身吗?这样一想,煤永老师的情绪就变得很温和了。

过了一天,农就对煤永老师谈起她读的新书《阿崎的海湾》第二卷。她说第二卷里面的风景特别惨烈,但这种惨烈并不恐吓读者,反而吸引着读者跃跃欲试。她问煤永老师,像她这样一个刚入文学之门不久的读者,就对一本小说如此着迷,会不会走火入魔呢?煤永老师说,根据他自己的经验,文学是不会伤害人的。如果她感到走火入魔,就让自己走火入魔好了。也许她性格的某些方面受到了压抑,文学应该可以帮助她释放。

“山里的守林人不知还在不在?”他提醒农说。

“那人铭刻在我心底。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我阅读的这本新书里面。洪鸣老师说他也见过守林人,他这样一说我就越发觉得这本新书是他写的。”

农若有所思地点头,仿佛在自己同自己辩论。

“洪鸣老师天赋极高,很可能那书就是他写的。”煤永老师说。

“永,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沙门和云伯这样的人。读书会里的氛围—我真是说不上来,我只能感到那是**。我还想说说这本奇书,那个海湾,那是什么样的海湾?海水撕扯你,但并没淹死人。”

“那种着了魔的海湾,应该是位于读者的心底。”煤永老师说。

他也看过那本书。因为见农每天翻阅,他就也挤时间看了一遍。他觉得那本书果然不同凡响。农以前很少读文学书,这一次能如此快地上路,还得归功于沙门和云伯的读书会,那两个人太有魅力了,特别善于营造灵魂的氛围。煤永老师从心里对农的进步感到欣慰。即使这进步会导致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也不后悔当初支持她去读书会,农不应该因为同自己结合而压抑她的个性。

“你这样一说我就理解得更透彻了。”

农看着煤永老师,但又没有看着他,她的眼里尽是遐想连着遐想。当她睡在沙门女士楼上的客房里时,有各式各样的男子来敲她的门。她穿着睡衣打开门,男子站在走廊上的黑暗里,并不进来。五六分钟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每个人都如此。那到底是不是欲望呢?农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她想,也许要沙门女士才看得清吧?但她没有对沙门提过这些怪事,她感到难为情。那种情况有点像赤身**,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赤身**啊。敲门是试探她吗?还是阿崎的海湾派来的使者?她已经有了煤永老师,当初她经历了那么大的痛苦才同他结为伴侣,为什么她还会希望有另外的刺激?

煤永老师实际上看见了农眼睛里的疑问——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迟钝。

“你的快乐就会是我的快乐。”他轻轻地对她说。

“你真好,其实我一直就知道这一点,煤永。小蔓最近还好吧?”

“好。她同她奶妈茴依联系上了,两个人如胶似漆了。”

“她早该来联系小蔓了。茴依真伟大。”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煤永老师想要解释,但被农打断了。农说,既然她自己一点都不见怪,为什么要解释?这种解释多么庸俗!于是煤永老师什么都不说了。他暗想,也许她现在真的是不见怪了。煤永老师心里有点刺痛,不过并不严重,他抱着一种任其自然的态度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后来,他还同农一块读了一段海湾的故事。

读完了故事,他们准备上床了。农突然说:

“我们该不该生一个孩子?”

“这该由你来决定,农。可是我们是不是失去机会了呢?我太老了。”

农翻着眼想了一想,果断地说:

“不,不生。”

煤永老师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羞愧,大概因为自己从未想过孩子的事。

农睡得很平静,煤永老师却未曾合眼。他一动也不敢动,怕吵着了农。因为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他的全身都感到酸痛。后来农终于翻身了,他自己也连忙翻身。

“我走了很远,那铃铛还是响个不停。”农抱怨说。

煤永老师没有回应她。他想,妻子是如此敏感,他们的关系会向什么方向发展?

农又睡着了。煤永老师知道妻子单纯直爽,完全不像自己诡计多端。比如在这样的夜里,他的思路居然在三个女人之间穿梭,有时校长还插进来凑热闹呢。穿梭归穿梭,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冷血,是不是因为某些事终究无法实施?他仍然认定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刚才农就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撇开年龄不谈,农怎么能同他这样的人生孩子?煤永老师想叹气,又怕农听见,就闷闷地忍住了。被他辜负的三个女人都是卓越的女人。无疑,她们都看错了人。也许农要开始觉醒了吧。煤永老师想,如果农离开了自己,他就再也不结婚了,也不找情人。他将这类事思来想去,后来终于坠入了昏暗之中。

煤永老师醒来时都快中午了,农早就上班去了。

有人敲门,居然是久违了的古平老师。

“你来得正好!”煤永老师高兴地说。

“有问题了吗?”古平老师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不过我猜谜十有九中。”

“的确,我和农之间有问题了,我觉得她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真蠢,我们从一开始就有问题,问题在我身上。”

“你这样责备自己,是不是受虐狂啊?”

古平老师在沙发前走来走去的,走了好几个来回。两人都不说话。后来是古平老师忍不住了,他希望在好朋友的生活中看见一点亮点。

“怎么会弄成这种局面的,老朋友?她们都很爱你,是不是?”他严肃地说。

“她们?你指的谁?你知道些什么?”煤永老师吃惊了。

“你就别装了吧。我当然是指的张丹织!煤永啊煤永,你这种老派能不能改一改呢?要是当初……”

“不,你错了!”煤永老师果断地打断他,“我并没有脚踏两只船,我爱的一直就是农。你刚才说起丹织,可是丹织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像女儿一样!像女儿一样就不能爱?你能肯定?啊?”

煤永老师感到古平老师看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剑,他低下了头。

“也许我不知道……不过我一直就是这样区别的。你为什么要把丹织扯进来呢?我们是在谈我和农之间的问题……”

煤永老师周身燥热,他的思绪被古平老师搅得更加像一团乱麻了。可刚才他还以为他是救星呢。

“现在,你只好等待农觉醒过来,将你抛弃了。我看这未必是坏事。”

古平老师安慰似的拍了拍煤永老师的肩头,说他要去上课了,就离开了他家。

煤永老师心中对老朋友充满了感激,自己的心态也随之平静下来了。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敏锐的目光。似乎是,从一开始古平老师就不太赞成他同农的恋爱,可见古平老师的直觉是很惊人的。不过他也不赞成古平老师对他和张丹织的关系言过其实。也许是当局者迷吧,煤永老师觉得对这种关系他并没有像他的朋友看得那么深入。他怎么会因为和妻子的关系遇到了困难,立刻就转向一位年轻的女孩子?这太不符合他的性情和做人的原则了。丹织的确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可那不是他能够尝试的事。现在他可说是对自己完全丧失信心了,怎么还能将女孩子拖进泥坑?农说她看不清他,这是因为他太迟钝,好像永远追不上她的思路。像他这种人……又回到这上头来了,像他这种又老派又迟钝的人最好永远打单身。

煤永老师感觉到,读书会那边的吸引力对于农来说加大了力度。农看上去比以前稍微消瘦了一点,她的精神特别亢奋。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整个事已经想通了,所以他的痛苦正在减轻。

“我看好沙门女士和云伯的关系,我认为那种关系里面什么都不缺少了。”

农的这句话在煤永老师听来就像是某种辩解一样。他暗想,农就像被追击的兔子,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可是她要是不这么辛苦的话,又把洪鸣老师的小爱人鸦放在什么位置上呢?农直到如今才是真正成熟了,这不是他煤永的功劳,却是读书会的功劳。读书会果真神奇!洪鸣老师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应该比他还要痛苦吧。鸦的清丽脱俗的容貌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你认为他们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吗?”他谨慎地问。

“应该差不多吧。这种精神恋爱特别有力量,而且稳定。”

农的眼神变得朦胧,她在捕捉一条游移不定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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