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种常见的住宅楼里,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那种住宅楼。楼房一般是七八层高,外墙粉成灰色,每个厨房的窗口有一大摊油迹,楼顶有个平台,上面歪七竖八地支楞着一些电视天线。楼里没有电梯,狭窄阴暗的过道旁堆着垃圾,楼梯过道里的电灯总是坏的,夜里人们只能摸着黑,踩着垃圾行走。
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单身汉,住在这栋楼的顶层,也就是八楼。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厅,带很小的厨房厕所的那种。皮普准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那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他每天早出晚归,总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这套房间里。一般的时候,房里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后放下公文包,坐下来抽一支烟,抽完烟就胡乱煮点方便面或米粥之类的食物,就着带回来的熟肉,匆匆填饱肚子。吃完饭就边看电视边涮碗,涮完碗又边洗脸洗脚边看电视,洗完脚后,觉得似乎无事可于了,便“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机上床睡觉。
当然皮普准的夜生活也并非千篇一律。有的时候,一个月里面有那么两三回吧,会有好奇的邻居来他家里坐一小会儿。邻居总是东张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闪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讨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视,总之邻居的表情很难说清。他们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中年人,有时则是老婆子。不管是谁来,皮普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客厅里一张塑料面板的旧方桌,几把旧椅子,一台电视机摆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饭也在这张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张简易钢丝床,床下胡乱堆着乏味的老单身汉爱看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沿着卧室的墙边还摆着一排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皮普准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记了的杂物。厨房里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腻腻的,漱口杯和拖鞋什么的随便扔在地上。厕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当客人进了屋,皮普准的家当可说是一览无遗。他也从来懒得去关上厕所或卧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让来人去细细研究。
皮普准很健谈,邻居一来,他就对他们谈些小报杂志上看来的逸闻,或城里发生的琐事,而且一讲话就总是盯着对方的脸,想从对方的答话中刺探点什么的味道,最后总是搞得对方悻悻离去,对他印象恶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说他是否知道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有客来的晚上只是意味着他睡得晚一点而已。不过平时,他就是上了床也没有马上睡着,他总在胡思乱想。这倒不是性**,到了他这个年纪,长期独身,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身体又不怎么好,性冲动可说是越来越微弱了。说到他的胡思乱想,这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的老习惯,他自己至今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无法用语言来陈述自己到底想些什么。近年来,他越来越放任自己了,有时八点钟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充分享受胡思乱想的乐趣,他把这称之为“单身汉的一点小小的特权”。
一个严寒的冬夜里,门上有人胆怯地敲了三下,然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
“皮普准先生在家吗?”
进来的是住在三楼的年轻姑娘。姑娘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像别人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望过之后,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用冻僵的手拾起那些杂志来翻阅,一边翻一边往手上哈气。十几分钟就在纸张的翻阅声中过去了。
“这些年,你已经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后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就打算离开。
皮普准本来正在洗脸,这时连忙放下湿毛巾,涨红了脸,用湿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还说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就因为自私。我每天临睡前都要独自一人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比如一只狗或一只蟑螂什么的,一般人从不谈论的事,我也说不清这些事,但我就是乌七八糟、渺无边际。你想,假如我结了婚,和别人睡一处,岂不会烦闷得要死吗?”
“请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脸色发白,阴沉沉地说。
“我还有一些个事要告诉你,”他仍旧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时想不起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对了,你楼上那一位,养着几个情妇吧?这老狐狸,有钱得很啊,今天我看见他去商店买一些女人的**,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无意中碰见的。”
“请松开你的手。”姑娘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声音。
“你要走吗?现在就走啊?请等一等,我忘记问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姑娘冷笑一声,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还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面沾着什么污秽。“我来调查你!你贼头贼脑,引起怀疑。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我的家人都在门口呢!”她气冲冲地说。
“但究竟为什么你对我产生兴趣呢?”他紧盯她。
“我们担心丢失东西,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注意到我,这个住在顶层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单身汉。我就这么值得让人产生兴趣吗?你使我对自己有了一种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来……你就不觉得我已经太老了吗?喂……”
他还在唠叨,但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门外。
皮普准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于是关了电视,收拾好东西,钻进被窝。因为寒冷,他将头蒙在棉被里睡觉。这一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多久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发生了。
皮普准睡着后大约一小时,忽然醒来了。是的,这老单身汉就这样醒来了。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的,最后干脆爬起身,走到屋顶平台上去了。那天夜里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一丝风,从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灯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只黑猫上来了,蹲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这样不动不挪地对视了几个小时。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后就天天如此。由于夜间的折腾,皮普准的脸上日渐消瘦,上楼的脚步也显出了疲乏的老态,虽然他竭力遮掩着这一事实,每次上楼都拼了全力,楼里的人却很快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看出了皮普准的窘态,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时等在楼道口,一齐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脚步。于是每当临近家门口,皮普准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如同穿过敌人封锁线似的。这样过了些天,他发现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乱了。他心猿意马,精神涣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熟练地做饭、涮碗等等,往往不是忘记关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盐,吃饭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种现状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变的希望。皮普准决定弄出点事来,这似乎出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皮普准吃过晚饭,收拾好房间,并没有细想就下楼了。他记起那位年轻姑娘大家都叫她“离姑娘”,便敲了门。离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只猫捉身上的跳蚤,他们看见皮普准来了,就请他按住这只猫,他们好继续工作,皮普准虽然觉得有些别扭,还是照办了。那只猫瘦得皮包骨头,哀哀地啼哭着,不断地想挣脱而去,但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瘾似的捉了一只又一只,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还带下一些猫毛来。皮普准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将手一松,猫一窜就逃走了。离姑娘的父母脸上立刻变了色,开始冷言冷语,含沙射影。
“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哪号货色了,游手好闲,东游西**,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后脑勺吧,已经开始秃顶了,这种习性还没改。”老女人边说边撇嘴,“你没见我们正忙着吗?你倒有空闲。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学会怎样工作!我们一家都是勤劳的人,容不下懒汉。”
“我并不要做你们的女婿,”皮普准一开口,就隐隐地感到了那种兴奋,“我这个人,太自私了,不适合过婚姻生活,我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老习惯,就是胡思乱想……”
“哈哈哈!”老头子大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们也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女儿,离姑娘嘛,只不过是个远房侄女,再说她又出走了,你来这里,不帮助我们工作,来干什么呢?好久以前也来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个人比你年轻,头还没秃,你猜他来干什么?”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总会明白的。你口袋里放着那种杂志吧?”
听见“杂志”一词,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人,还浪费时间干什么,我们忙得要死,快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新闻。别人都说你是干这事的老手,你讲吧,我们爱听。”
“最近又出了一桩大事。”皮普准缓缓地说,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句子,“一名九十岁的老妪去舞厅跳舞,跳穿了一双鞋底,当时舞厅里的年轻人都惭愧得躲起来了。”
“你在乱编。”老头注视着他的后脑勺上头发稀疏的那处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来。“你时常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现在越编越离奇了。别跟我们来这套,你打错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这样,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这样幼稚。那边楼上一家有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个卖烧饼的老鳏夫去向她家求婚,这不是昏了头吗?人总得安分守己。我说这话并不是指你想打我们离姑娘的主意,因为离姑娘也并不是我们的姑娘,她又已经出走了。”
“我一个人过得很惬意,每天晚上胡思乱想。”皮普准辩解道,很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你们不是要我讲杂志上的故事给你们听吗?我讲了你们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读给你们听。”皮普准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叫作《都市奇闻》的杂志,打算翻开,不料他们俩就像触了电一般,从他手中抢过那本杂志,走到窗台那里用劲一扔,扔到下面去了。两人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老女人还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确定他还活着。
“我们一直尽力挽救你。”老头说道,“这耽误了我们好多时间。猫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我们的猫深受折磨,我们却在此地高谈阔论。喂,老太婆,我问你,这个人是谁?我怎么忘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竟然会让他来乱搅一气,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女人凑近皮普准,催他赶快出去,因为老头子已经发脾气了。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为离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气就更可怕了,她老担心他要杀人。她说着说着就将皮普准推出了门。皮普准脑子里乱哄哄的,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他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离姑娘。
离姑娘站稳后,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开口道。
“你不想结婚,”离姑娘打断他,“就因为自私,对不对?那你来找我的父母干什么?啊?你说说看!你这伪君子!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她一跺脚就进了屋。
皮普准上楼时脚步分外沉重,于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个装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脚,摸上去黏糊糊的,似乎是剩饭之类。撮箕的主人将门裂开一条缝看了一下,恶骂起来,说他“老风流”什么的。皮普准回到家,换下肮脏得要死的衣袜,一赌气,干脆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洗就上床了。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没有胡思乱想,一睡下就骂个不停,将最龌龊的字眼都骂了出来。骂了很久,还是气恨得睡不着,又搜寻那些恶毒的字眼来骂。最后差不多所有恶毒的字眼都骂完了,他才停下来想:他咒骂的对象是谁呢?他脑子里带着这个疑问,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脑。他记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里买过一支手电筒,因为当时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电筒照路,为自己壮胆。后来不上夜班了,他就将手电筒收进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现在,他回忆起楼道里的黑暗和肮脏,就记起了他的手电筒。他披衣起身,打开电灯,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那支手电筒,还有两节电池,他将电池上进去,奇怪得很,手电筒里的灯泡马上亮了,而一般的电池放这么久早就不行了。手里拿着这件武器似的电筒,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似的。他披着衣走出门外,用手电筒照着周围的垃圾,小心地下楼。刚刚下到七楼,就听见“吱呀”一声,是楼道两旁的单元房打开了门,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来。住在东边单元的老王一把将他抓进屋去。老王长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皮普准惊魂未定,一身簌簌发抖,昏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王,就像见了鬼似的。
老王夺过他的手电筒,端详了半天,最后严厉地说:
“皮普准,你怎敢用这个东西在楼道里照来照去的?”
“到处是垃圾,”皮普准诉苦道,“衣裳弄得特别脏。我是单身汉,要自己洗,我这个人又比较自私,想过安逸的生活……”
“我们的衣裳就不脏吗?”老王大喝一声,打断他的唠叨。“楼道里是可以随便照的吗?你这个人,太想当然了。我是什么人?十几年的老住户,比你资格老得多。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上起楼来像个老头,怎么还这样幼稚?真让人想不通啊。”
这个时候,老王的老婆和儿子也都披着外衣出来了,他们显出厌恶的神情站在一边,那儿子还从老王手里拿过手电筒看了几眼,然后摔在地上,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并不十分老。”皮普准不服气地说。
“是吗?”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么,为什么每次上楼都拼命地跑呢?并没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是我有女儿的话……喂,老王,像这种深更半夜的骚扰,怎么就没人来管一管?这不是太自由了吗?都这样起来还怎么得了?依我看,伪装应当剥去,他不是快六十岁了吗?这位皮普准先生?这个人,我还听说了有关他的桃色新闻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个总的爆发。”
老王的儿子从里屋找来了一把铁锤,“砰!砰……”地锤了好多下,终于将铝制的手电筒锤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准想溜走,却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钳住走不了。老王说,他早就想与皮普准一道“消磨这漫漫长夜”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机会送上了门,他怎能放他走?于是他吩咐老婆儿子“搬那两张竹靠椅来,并放上棉垫”。老婆儿子照办了,老王就扯着皮普准与他一道并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准以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灯,一声不响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出房间,到里面去了。
大约躺了半小时,皮普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时间一长就差不多要冻僵了,根本无法“胡思乱想”。那些“棉垫”里面也根本不是铺的棉花,而是一些沙子和小石头,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粒状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皮普准从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不由得十分气愤,于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怎么可能呢?”老王仍旧躺在竹靠椅上,声音变得威严起来,“怎么能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简直开玩笑。我告诉你,现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等到天亮。在这种深更半夜,所有的情况全改变了,我家和你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说你的手电筒又砸了,我们就是为了断你的后路才砸它的。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罗网才怪呢!我劝你还是躺下,你要是真烦躁,我叫我儿子来替你搔一搔背。”
说话之间,那牛高马大的儿子已溜进了房,不由分说就将皮普准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准笑个不停,连连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钟。
“现在你可以睡得着了。”老王说。
但皮普准越发睡不着了,他极想和老王聊天,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御寒冷。
“三楼的离姑娘的事,听说了吧,”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跑到我家里来挑逗我,后来又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说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这么说的。那两个愚顽不化的老家伙,唯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凭良心说,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的年纪是已经不小了,年轻的时候也胡闹过,现在偶尔也胡闹一下,不过讲到结婚嘛,那是不行的,因为我每天都要胡思乱想,又不愿意有人来打扰,另外我白天还要去机关上班,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成家呢?我这个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全,我不愿意别人对我产生误会。现在我夜里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还在挺下去,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别人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你没睡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楼下那家伙,我在商店碰见他,你猜他正在买什么?”
“你刚才提到一个敏感的问题,”老王从右边伸过来一只冰冷的手,压在皮普准的脸颊上,说道,“你说离姑娘的父母唯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你说这话时的口气非常狂妄。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的特长是什么?你有一个特长还是兼有几门特长?除了拙劣的伪装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特长?请问?”
皮普准觉得脸上就像压着一块冰似的,难受得打起喷嚏来,他想挪开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紧贴他的脸颊,于是他蹦了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暗处的老王的儿子走了过来,问皮普准要到哪里去。
“只能去离姑娘家道歉。”老王说,“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意图告诉离姑娘的父母,你伤了他们的心,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心中有数。刚才你用手电乱照时,你以为我们睡着了吗?我们清醒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们知道你今夜要采取行动,大家都在关心你的事呢。你这就走吗?”
皮普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留下。他此刻实在是怕去三楼,怕碰见离姑娘一家。他叹了一口气,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杂志带来了吗?”老王阴沉沉地问。
“没有,我并没有打算出来聊天,我只是想出来看一下。”
“出来看一下!”老王呵斥道,“连杂志都不带,还有比你这种行为更为**裸的吗?不带杂志,倒带了一支手电筒晃来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颠倒了。既然这样,你现在编一点什么故事给我听听吧。”
“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一直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但我确实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秘密,是我偶然发现的。”
“你不要说了,”老王说,“你说出来更显得你自己幼稚。他们说你已经五十九岁了,从外表看去,你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而你自己自称五十二,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总在混日子,搞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刚才照手电这种行为。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懂得诚实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离姑娘的事之后,真为她感到庆幸,我们大家都私下里认为你配不上她。刚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并没有叫你说这栋楼里的秘密,我是要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你连我的吩咐都听不进去,你太自负了。”
“我躺在这里,面对着你,棉垫里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脑子里怎么也编不出故事来。现在几点钟了啊?”
“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问这种问题,我不会回答你的。你要想让时间快快过去,你就只有编点什么故事。你编不出吗?谁让你不带杂志来呢?活该!既然你编不出,就讲讲你那个所谓秘密吧。”
“我们这栋楼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养了几个情妇,有钱得很。而他的实际的职业则是小偷小摸,我亲眼看见他在公共汽车上干那种事。说老实话,我很羡慕他呢。”
“你讲的这个人,我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感到惊奇,倒是你把这事当新闻说出来我觉得惊奇;而且你杂志也不带就下楼,还用手电照我们,你这样轻佻太使我惊奇了。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什么吗?这世上到处都是偶然的事,比如离姑娘翻阅了你那些杂志,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当天她正好与父母吵了架。这样优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尔犯错误的时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们谈得来,是知心朋友。”皮普准冲口而出。
“但是已经迟了!”老王严厉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心术不正,你伤了他们一家人的心,你去赔礼道歉吧。”老王站起来,将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门外。“外面有点黑,你小心点。”
皮普准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几层楼了。他干脆下到一楼,站在楼前的空坪里。夜里冷风刺骨,还下着小雨。他抬头一望,看见自己那间卧房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斗。“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落下来,落在脚边。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打,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就往楼上跑,这时听见身后“嘭”的一声闷响,大约是那人被推下来了。
皮普准上楼时撞了一个人。
“家里出事了吗?”那人说。
“杀人了。”皮普准沮丧地说,“我想回去看看。”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看也知道。你听到哭声了吗?右边这个门是离姑娘的家,她夜里睡不好,正在哭,你当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们都说你伤了她的心,你赶快进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准走过去敲了几下门,门就开了,灯也亮了,跟前站着离姑娘,手里竟握着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杂志,皮普准记得这杂志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离姑娘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还在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皮普准走过去,摩着她的肩头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说。
“你怎么能欺骗我这样的人呢?”离姑娘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看着他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来往一下了,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生气了。嘘,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了。现在我夹在你和我的父母当中真是两边受气,他们又对你成见很深。刚才我还在想,我应该与你一刀两断,可是我还借了你的杂志,必须还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两断了。你一来,我却又很生气,只想一刀两断,免得我父母生气。我怎么办呢?你说说看?”
“你顺其自然吧。”
“你倒说得容易,轻轻巧巧的,但我这里却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啊。”
“我家刚才已经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说!轻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昨天你走后,我父亲挥着刀,吆喝着要杀我,因为我把你引到家里来了。这种事我现在不能想,一想就头昏得要死。你昨天来我家里,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我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替猫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样子。”
“嘘!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翻了你的杂志,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不可以欺骗我的。你听,妈妈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让我们关了灯,到浴室里面去说话吧。你跟我来……小心,这过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现在,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皮普准闻着浴室里潮湿的霉味,觉得很不舒服。虽然这位年轻姑娘牵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靠墙而站,他一点也没感到那种男女间的冲动。他对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感到很诧异,莫非他真是那么衰老了?莫非这年轻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当成一具木乃伊了吗?他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愠怒地甩开姑娘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总是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我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我是非常严肃的,你不要耍脾气。来,把你的手伸过来!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是非常非常严肃的。现在开始编故事吧。”
“我现在不想编,我很累。再说万一你父亲醒了,要杀我,我往哪里跑呢?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我这里有根绳子,我拿着绳子的一头,你从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太危险吗?我从未干过这种事。”
“你没干过的事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五十多岁了,就什么事全干过了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时,我随时都有可能松掉手里的绳子,这要看我的情绪怎样来定。我父亲是很凶的,你必须豁出去。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开始吧。”
“刚才有一个人从我家里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杀人犯躲在我房里,我放心不下。家里出事了,我却在这里胡闹。”
“你把这叫作胡闹!”她尖叫起来,“啊,原来你是骗人的!原来你伪装忠厚,却藏着狼子野心!我就这样轻信了你!我就这样把青春托付给了你!我,纯洁无瑕,从不撒谎,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妈妈!妈——”她吼叫了起来,皮普准连忙开溜。
他溜到门外,死命地往自己楼上的住所跑,最后终于用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杂志已不见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着。他赶忙去窗台上看,看见那里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三楼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许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点,他想到早上还得上班,连忙倒在**,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闹钟吵醒了,匆匆洗了脸,吃了一包方便面,他就夹着公文包下楼了。刚一出了楼道,他便看见离姑娘在他前面低着头走,他连忙跑过去,与她并排走。
“我原来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一贯比较自私,这是实话。但经过昨天那不寻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动摇了。我想也许我该找你父母谈谈我和你的事。”他红着脸说。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说。”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谈呢?再说他们并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里只是偷偷溜回来一下,我早就从这家出走了,你今后不会再在这家看见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话,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你出走了,但我总看见你在这栋楼里,看见你根本没出走,还受到大家的关心。”
离姑娘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说道:“大家必然要关心我的,你连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是这栋楼里唯一的年轻姑娘,他们不关心我关心谁?”
“那么,他们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吗?”皮普准急忙问道。
“从来不。”
“那么,我是唯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过我吗?我不记得了。我这个人,记不住琐事。你能证实吗?”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里谈了一些事,后来你妈咳嗽,我就溜了。”
“是这样吗?你怎样证实这件事呢?昨夜我并没睡在家里,你完全弄错了。你走那边吗?我要去坐车,再见。”
“等一等,你就走啊?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吗?我真舍不得你呢。”
“我看出来你还并不怎么老。上次在你家翻杂志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正是这样。”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们都说我幼稚得像个小孩。”
离姑娘立刻脸一沉,冷冰冰地说:“请放开你的手。”
皮普准松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唯恐沾上了什么污秽的样子。然后她岔进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皮普准在上班的时候又看见他楼里的那位男子在对面商场里选购女人的**。他似乎是选了几条黄的,几条绿的,选完付了款,他就径直朝皮普准的办公楼走过来了。不一会儿,秘书就通知皮普准有人找他。皮普准看见他的邻居坐在会客室里,那只装满女人**的纸袋放在他膝头上,十分显眼。皮普准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邻居却将那些花花绿绿的**一条一条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览似的。皮普准左右环顾了一下,连忙将会客室的门关上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们以前相互间太缺乏交流了。”邻居说,“你和很多人都谈论过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过你,但我们相互间却没有交流,这是不正常的。你觉得这些**怎么样?你怕别人看见,是吗?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怕,我收起来好了。”他又一条一条地将那些**收进了纸袋。
“你们对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呢?”皮普准问老曾。
“我们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秘密。我在街口那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胆量的话,什么时候可以来参观一下。”
“我现在对这种事兴趣不大了。我比较自私,身体也单薄,再说我又老是怕上别人的当。”
“你说这种话骗谁呢?我们楼里的离姑娘说你向她求过婚了,你敢说兴趣不大?”
“也许是吧。但她拒绝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举动就后悔。”
“你真是一只老鼠!”老曾嘲笑道,“一只秃头老鼠。每天沿着街边的墙角溜进这座办公楼,见人就吓得哆嗦。你觉得我的比喻中肯吗?”
“我就是一只老鼠。”皮普准赌气地说。
“过几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会给你一些新杂志,富于刺激性的那种。这样你又可以带着它们去敷衍大家了。”
“昨天夜里有个人从我的窗口栽下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吧?”
“总会有人干那种事的,那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你不必记在心上。现在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这些。”
老曾走了以后,皮普准又想起了离姑娘,回忆起夜里他们相处的时光,竟然产生了冲动。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充满了那种神秘。他回忆起离姑娘在浴室里说的那些话,觉得她的嗓音是那么**人,觉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使事情已经过去,此刻想到这些,他那枯瘦的脸颊上也会泛起阵阵红潮。
从前天起,皮普准生理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他将这种变化称之为“办公室综合征”。每当他坐下来工作时,他就听见隔壁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吵架,声音之大,震聋发瞆。吵架的内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谁拿了谁的杯子喝了茶;谁出去忘了关门,让风吹进来;谁开抽屉的声音太响等等。皮普准觉得十分愤怒,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隔壁办公室,想与她们大吵一顿。他进去之后,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老头,正在埋头抄写公文。
“你找谁?”老头冷冰冰地问。
“我听见有人在这里讲话,就过来看看。”他踌躇了。
“这种事多得很呢!”老头夸张地一挥手,“你内心十分烦闷吧?请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讲话的声音。”
皮普准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然而刚一落座,那两个女人又吵了起来,气势汹汹,最后还打起来,砸破了杯子盘子什么的。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捂着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刘大为生气,建议他去看医生。皮普准就问老刘隔壁新调来的老头叫什么名字,老刘一听他的话大惊失色。
“隔壁根本没有什么老头!你在此地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间大空房,做储藏室用的,里面装满了旧书废报纸,你却说什么老头。”
皮普准知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所以他闷闷不乐地闭了嘴坐下来。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聊天。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家伙是一只老狐狸。”一个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他只是胆小而已。”另一位说。
“我有个朋友叫离姑娘的,她告诉我……”第一位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皮普准的脸色变得惨白,老刘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们这就去问问她!”第二位女人的声音。
皮普准听见了敲门声,便死死地盯着房门。
“是你那什么朋友吧?”老刘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开门你去开。”
“我也不想开。”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便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皮普准叹出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你今年多大了?”老刘忽然问。
“五十二。”
“五十二?”老刘说,皱了皱眉。“啊,很好。我对你的那些个绯闻也略有所闻。这样看来,你并不老嘛!”
“都说我举动幼稚,很像个小孩呢!”皮普准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脸上。“你知道我是怎样与我们楼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吗?就因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杂志,我是个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见那些杂志就盯上我了。”说到这里,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隔壁吵起来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夹杂了粗俗的咒骂。当他倾听时,老刘又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绯闻。”老刘说,“以你这种年龄,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冲动了。不就一个小姑娘向你借杂志吗?呸,怎么会变成绯闻的。”
“是这样,我们站在浴室里讲了很久的话,肩并肩,手牵手,我很奇怪我怎么没产生性的冲动。我的冲动是以后才有的,就是说她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们那栋大楼里还发生过凶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里监视着。”他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人人都关心着离姑娘,人人都与她相熟,一说到她就心领神会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栋住宅楼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对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儿吗?大家关心着离姑娘,就连带着也关心起他来,这种情形可是他以前没经历过的。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搂出来,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刘不相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格外漫长。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起他与他周围人的关系,待他想要听个明白,却又怎么也听不清了,那结论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这样张着耳朵,根本无心工作了。当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对面的老刘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厌恶,十分不耐烦,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时分,听见隔壁的两个女人也在嘀咕着要下班了。她们在收拾东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听见她们相互道了明早再见,然后脚步声出了房门。一阵绝望的忧郁笼罩了皮普准,他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阴谋,再也无法摆脱了。
老刘也回家了,皮普准一个人坐在空****的办公室里东想西想。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邻居老曾。老曾一来就挟持着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气之大,令皮普准没法反抗。他们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酱油店,上了楼,走进一间很旧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底下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里去了?”皮普准问道。
“你是说她?”老曾笑一笑,“并没有一个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离姑娘,她也来过这里,她对我的评价也不怎么高。我现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总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商店里买女人的**,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们是邻居,却从未深交过,这种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离姑娘,说句老实话,也不怎么样。喂,你听见下面的人在说话吗?”
“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呢?”
“你还没习惯,等有一天习惯了,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耳听八方。我也可以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这样的话,你与那位离姑娘的分歧就不会太大了。我会操心这件事的,各式各样的事都得我来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议论你的长相呢!说实话,你的确不怎么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倾听着,很陶醉地眯着眼,咂着嘴。
“我也想听一听。”皮普准说。
“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助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将他送到街上,然后,似乎很生气似的,也不道别就自己回楼上去了。皮普准从街上朝那楼上看,看见他将一条粉红的三角裤做成一面旗子,挂在窗口。就在这时候,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了。她显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里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为什么不?”离姑娘竖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里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个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们走吧。”
酱园里人头涌动,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上楼到了老曾房里。
“你怎么又把这个傻瓜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懂,也教不会,我刚把他忘记,你又将他带到我面前,真没办法。”老曾叹了一口气,颓然倒在**。“这下子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只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脱衣,和你睡在这里好吗?”她说着就走过去,倒在那张床的另一头。一会儿,两人都打起呼噜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象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乎乎、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根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是吗?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你从我们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到我们家来干活的。离姑娘没出走以前,从来就是挑三拣四,两眼朝天,谁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这件事真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准下到三楼从事抓跳蚤的工作了。还是那只瘦猫,稀稀拉拉的毛丛里跳蚤多得恶心。皮普准眼睛近视,工作起来不大顺利,不断受到离姑娘母亲的大声呵斥。工作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离姑娘的父亲到厨房里拿了两个冷馒头给他吃了,然后拍着他的屁股称赞道:
“你现在很有一点敬业精神了。”
吃完馒头又和他们一道捉跳蚤。那只癞子似的黑猫哀哀地叫着,叫得皮普准的心紧缩成一团,手也发起抖来。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顺利了,离姑娘的母亲就骂他“笨得像猪”。
“这只猫还是离姑娘养的呢。”离姑娘的父亲自豪地说,“你以为养一只猫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你先帮我在这里干,我会给你好处的,我这就去把离姑娘骗回来,我可以骗她说家里失火了什么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皮普准不无担忧地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离姑娘父亲反问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会找不到她?你这个人,脑子里尽装着一些糊涂思想,它们是阻碍你成功的重大原因。这么说,你反对我去骗她吗?”
“我不能确定,也许她会生我的气。”
“好吧,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吧,你放弃了黄金般的好机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们当初怎么会同意这个人来做我们的女婿的呢?我们认识他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来做女婿呀?我们一腔热情,不会把事情弄错吧?”
离姑娘的母亲立刻放开手中的猫跳了起来,拍着自己的前额说:
“该死!该死!我们忽视了根本性的问题了!”
这时那只猫就趁机摆脱了皮普准的摆布,还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声,脸色惨白。
离姑娘的父母被皮普准的叫声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愣,清醒过来,一齐扑向那只凶恶的猫,重又将它按在地上,一边骂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满脑子歪门邪道”,一边继续工作,再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躺了许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小东西在作恶,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这时离姑娘的父亲就阴险地看着他,冷笑几声,笑得皮普准发窘。他又发现两位老人的颈窝里也有跳蚤飞快地穿行,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工作。皮普准则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则他就会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跳蚤咬啮的可怕。
“啊!啊!”他边抓边叫,脸上变了色。
两位老人翻着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的艰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学习一段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不欢迎大惊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学习了。”离姑娘的父亲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
门口正好站着大块头老王,离姑娘的父亲将皮普准亲手交给老王,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进屋去了。于是老王拽着皮普准上楼去他家,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步调完全不协调。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将他猛地一下拉起来。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怎么这么没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议,请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却又嗤之以鼻。
进了屋,老王将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问道: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跳蚤咬得像要杀人。我不知道事情会这般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我通情达理,可是那太过分了。”
“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现在你怎么办呢?还有离姑娘,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你这个制造事端的家伙,你就躺着吧。”
老王躺在他旁边的那张竹靠椅上,不再说话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说话。他开始审视这间房间。这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大约四平方米,没有窗子,从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房里放下两张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记得,就在昨天他来过这里,当时这似乎是一间大房子,与老王的老婆和儿子的卧室相通,怎么老王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开口,就偷偷地瞟视老王。这时的老王紧闭双目,呼吸越来越粗,似乎是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放着一个小煤炉,一个撮箕,对面那一家装着花格铁门,门上有一个狮子头。这正是七楼,皮普准每天从这里经过,对这些东西是熟视无睹的,但他从未料到老王会住在这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何况他前天夜里还来过老王家,当时这房间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栋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坏我的氛围。”老王在身后说,皮普准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
“你说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么也不想,就想投机取巧。你又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你一点都不愿意和我一道躺在这里,你回家去吧。”
皮普准又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那只钢丝床还在原地,所有其他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全不见了。看起来这个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强盗们要他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连他本人也认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现在懒得去细想这些事了,好在被子还没被拿走,他瞌睡得厉害,就倒下去睡了。刚刚要睡着,老王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说:
“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哼,你这种人!你在这里睡大觉,可下面要杀人了。”
“谁?”
“还能是谁?有两个人到离姑娘家告状,他们声称是你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知道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头子听,老头子气不过,就去厨房磨刀去了,说要砍了你。你现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两人下到七楼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皮普准就听见隔壁在大吵大闹,两个女人(正是办公室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逼尖了喉咙高声咒骂。她们先是相互咒骂,骂到后来忽然提到了“皮普准”这个名字,继而愤怒声讨起皮普准的劣迹来。她们说皮普准这个人从来就是俗气得要命,却偏偏装成清高的样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就包括她们俩,也曾差点被他的伪装所蒙蔽。其中一个说到,一天大清早,她亲眼看见皮普准将偷来的一根香木扔进了臭水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卑劣。当时她就跑过去将那根香木捡了起来,现在还存放在她家里,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了,不然还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离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说,这还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数他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她也不想说了,让离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们俩的声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浑身难受。老王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到隔壁的喧闹,他躺在那里睡着了。皮普准开始怀疑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她们。但为什么老王提到她们,而他自己又听不见她们说话呢?
“我们要把那家伙彻底搞臭,让离姑娘一家人睁开眼睛。”她们俩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家伙躲起来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说: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说:
“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装也没用,你不是秃顶了吗?这是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事实。你要是那么感兴趣,你就去楼下的餐馆里找她们好了。”
“为什么去餐馆?她们不是在隔壁吗?”
“那是你听起来像是那样,实际上她们此刻在餐馆,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馆里的却是两个白发老头,他们衣衫破烂,正低着头在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进去后,他们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吃。皮普准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了,站起来打算要走,皮普准就着急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比画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我们是知道你要说什么的。”其中一个老头说。
“你们总得给我一条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说话的老头的袖子。
“你怎么总喜欢抓人的袖子,”老头发脾气了,“抓烂了衣服怎么办?我最讨厌你这个庸俗的举动,你想说你就全说出来好了,省得我们去你的办公室了。我们在你的隔壁工作,这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和你们说,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胆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现在,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较爱护自己了,我愿意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每天看看杂志,临睡前胡思乱想一小会儿,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说下去了,”老头打断皮普准的话,“这件事我们比你清楚,而且我们也不耐烦听你的叙述。请你说些另外的事。”
“我想获得离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我想要他们对我印象好。”
“他们早就对你厌烦得要死了,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们。”
“我对离姑娘确实是真心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不得的冲动,但我就是离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与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这一点。”
两个老头听了他这番话都很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说话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头说他“简直令人恶心”,并打开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