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

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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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外,一个蓬头婆子摔破了一个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许多灰影聚在她周围,听见泼水的声音,拉锯的声音,还有两个胡子翘起的老头躲在墙根响亮地接吻。门被顶开了一条缝,婆子露出一只六边形的怪眼,眼眶周围有一道道污垢。“哼,原来这屋里尽是榨菜坛子,一直堆到了屋顶,怪不得屋里这么亮,这盏灯幽幽地亮得好吓人呀……”忽又指着天花板上的侦探怪叫:“那是什么东西!?”

侦探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身子,嘟哝着:“大惊小怪……外加无知野蛮……门外是怎么回事呀?”

“我的女同学在楼上的水泥地上钻眼。”我说。

“啊?”

“她想一直钻下来,钻通我们的天花板,然后穿一根绳子下来,好让你能够固定,不至于成天打秋千。那时你就会如一枚图钉一动不动。”

“你的女同学原来是个贼。”侦探舒了一口气。

“你们想杀我?”哥哥忽然在门外说,他的一只手藏在背后,手里握着一只玩具水枪,一边后退一边向墙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们想杀我?”他颤抖着声音又说,并做出一种很英勇的姿势,两条蚂蚱腿在裤管里直打哆嗦。哥哥从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静过,他总在抽风,终于抽得一边身子瘫痪了。有时他又坐着不动,显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气,仿佛若有所思,谁要和他讲话,他就愤愤地跳起来咬谁的脖子。他在念中学时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告诉我:他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梦游患者。“那时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遨游于黑色的山峦、丛林之间,何等的身心舒畅,扬眉吐气!”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脸上喷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待在厨房的一角闭目养神,说是那里的气氛便于进入情绪。一天夜里他又以疯作邪在塘边游走,我迎面掴了他一个耳光,他咧了咧嘴,继续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绽,只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里告诉我说,妈妈的衣袋里面是冰镇肉,“只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对于我的未婚夫,他从一开始就装出没看见家里来了这么个人的样子。他昂着头,横冲直撞,从来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对我谈论这件事说:“有人说我们家来了个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怎么没看到?”侦探气炸了肺,横蛮地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一瞬间,他的眼里竟闪出“诧异”。这该死的家伙是做给我看的,他想让我难为情,真打错了算盘!他们俩的钩心斗角我一直看在眼里。侦探是个大草包,偏喜欢自作聪明,他当然占不了上风。他越出丑,我反而越高兴。我坐在藤椅里,似笑非笑地瞟着哥哥,用眼光鼓励他:好小子,干得不错。他却一下子弄糊涂了,因为他的脑子已经那么僵硬。我看见过他眼里掉出小沙子,他说是脑浆,还当我的面呜呜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泪汪汪,却还时不时露出牙齿:“一合眼,就有数不清的赤脚板在头顶飞……你哭过没有?我总想试验一下,我们一起试一试。比如用一个塑料薄膜袋套在头顶,从脖子上扎紧,用力呼吸;或你捏紧我的鼻子,我捏紧你的鼻子,比赛谁先打开嘴……我总在做这种试验,有几回都晕倒了。他们说我们家来了一个人,是你带来的,就住在你房里?哼,我不信你有这等能力和兴致。我最讨厌的,还是那种柔软的影子,它在你面前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打它也不会哭,撞它也伤不了,要是闭上眼,它就来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划一次真正的梦游,你休想破坏我。”他昂着头,鼓着腮帮嚼什么东西,像个小瘪三。我认为他讲这套鬼话全是由于性的饥渴,这种饥渴又是想象出来的。他从来不曾找过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们家的这一代都没有过**的能力,这都是因为母亲的无性生殖造成的。妈妈是一个老巫婆,竟能搞这种把戏,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难怪她从前起劲地撮合我和侦探呢,心中有数嘛!讲到性,又使我联想到那个中风的老头(他死得冤,干吗上吊?),还有那种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来那么一手,妈妈说不定会惊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

雨总是在黄昏来。一下雨,我们这栋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细小的声音是神秘莫测的。如果你撑一把油布伞站到街上去看,就能看见每个窗口都放下了黑的布帘子,有的帘子还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因为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鬼把戏,我总在凝神细听。我刚一睡下,就发现所有那些窗口都从四面八方向我紧逼过来,把我围在当中,那些帘子“哗啦啦”抖得震天响,直到破碎、跌落。我定神一看,原来每个帘子后面都摆着一个很大的肝脏模型,还有一盒牙签,而且都有一个神志不清的老翁坐在那里剔牙,剔一下又朝窗外“呸!”的一声。一个窗口似乎与众不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穿花裙的女孩,正在用一把生满了锈的大剪刀剪脚趾甲,每剪一下,她就痛苦地一咬牙,很长的指甲壳飞出窗外。“喂!”我喊。她抬起头来,竟是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朝我甩了一把鼻涕,然后往窗台上架起一只长满了皮屑的黑脚,大叫:“我们俩之间的纠葛没个完,永远没个完!”我大吃一惊地听出来,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女同学,于是扔了伞死命往屋里跑,还听得她在背后尖叫:“玻璃已经炸开啦!”

“这就对了。”侦探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翻转手心给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语气说:“请看这上面的两个吸盘,这不是长期的苦练造成的吗?我听见你和那个女贼在吵嘴,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这种下流情趣,从十五岁起,你……”

“你估计得对,那老头很对我的口味,快乐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疑心是谋杀。”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视着他手上的吸盘,又说:“你还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面已经住得有了经验了。我很看重你对付蜘蛛的那些办法,风卷残云似的。我哥哥说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只猴面鹰,你要担心,他带着猎枪。侦探的角色并不适合你的气质,没有人当回事。妈妈昨天对我说,她记得一年前我们家来了个挖鸡眼的师傅,戴一副墨镜,他怎么不见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鸡眼的家伙了,你何苦还要强调,没人相信呀。”

门缝里那一道白光晃了两晃,空气中流动着湿漉漉的锈剪刀的腥气,一副细绳穿着的白牙齿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远……

我推开门踱到走廊里,于昏暗中看见一双双赤脚在墙根并排放着。卖槟榔的女人在蒙眬中向我招手:“喂喂,请注视我的腮帮,槟榔正在里面涨大,舌头打不过转来。有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山顶,满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风,就有五颜六色的小蛇从里面蹿出来……我在创一项世界纪录,等有时间了再来和你圆梦。”她走进一间房,“砰”地关上门。母亲阴沉着脸从另一张门里探出头来,扬着拳头威胁:“你还要搅扰?你还要?你闻一闻,看看你父亲的背囊里是不是装满了松毛虫?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并没怎么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薄,简直就不占什么空间,像蚊帐布一样满是网眼。他走时只穿了一只鞋子,其实他何必走来走去,想标榜个什么啊?嗐,这走廊里发生的事真吓人,你一眼望到头,什么也看不见,永远也看不清,是吗?”“有一个卖槟榔的女人,”我告诉她,“我碰见她两次。”“嘘,不要乱说,那是你姨妈。”她挤了挤眼,笑起来,“你要静一静。你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的?不过十来年工夫吧?她还是老脾气,没改。她走的时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从小贪得很。”

提起姨妈我又记起来,姨妈三十五六岁时是住在我们家里的,她是一个仙姑,还会飞,像小鸟一样轻飘。她的眉毛总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涂成血盆大口。她在我们睡觉的房中钉了两个大铁钩子,各穿一根绳,垂下来捆住一张床,做成一个吊床。半夜里,她将吊床用力晃**起来,如秋千,她站在**,披头散发,口出怪声。到最后,往往嗖地一下从窗口飞出去,掉在门外的煤渣路上。她的双膝总是肿了又烂、烂了又肿的,成天躲在蚊帐里挤脓。谁要去偷看,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撩开蚊帐说:“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只麻鸭婆吗?还有一条捷径,就是穿过那片枯萎的月季花丛,那条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个杂技团喂马的人走掉的,走的时候两人雄赳赳、气昂昂、浑身散发出马尿的臊味。他们一走,母亲就抢天呼地大哭一场。“那家伙是人贩子,腰里别着一把钩刀,小妹是自投罗网呀。”她眼泪汪汪地说了又说。父亲却很兴奋,站在屋当中高谈阔论起来。他谈到自由精神,谈到美好的理想,谈到家里老鼠对食物的侵犯,谈到使他深感痛苦的瘙痒症,他局促不安,揉着胸口东找西找,一脚一脚地踏在母亲的脚背上。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一直和姨妈私通。妈妈很体谅他们,暗暗地维持他俩的关系,佯装不知。但父亲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计划,不知从哪里捞来这么个残废,两人站在地窖里嘀咕了一下午,交易便做成了。妈妈苦苦相劝,说可以用我去顶替,虽说我还在念中学,太年轻,但早就精于此道了,不然拾破烂的老头怎么会吊死?而姨妈,是个娃娃,轻信得很,要吃大亏的。她揪住我的胸口摇晃着说:“想一想是什么人?出卖给一个人贩子了呀,这只蜘蛛。”她就是为此事和父亲结下了深仇大恨。

好多年过去了,姨妈竟会在黑夜里归来,还带着那些神秘的小槟榔,出现在幽幽的月光下,这件事使得我左思右想、满腹狐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离开,也许出走只是一个幌子,而马戏团喂马的那家伙更是纯属捏造,她一直躲在走廊那一头,在半夜里,向那些游魂兜售她的货色?虽然她应该已经年老珠黄,但说不定修饰出来,竟是一位窈窕淑女?这种事是很难下结论的,因为走廊里从来就是那么朦朦胧胧,充满了诡计,从我记事起就弥漫着一种阴惨的蒸气,你无法看清四五步以外的东西,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时常有一些相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飘出一个柔软的影子,含含糊糊地发出那种梦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也到外面去,那里和走廊里不同,但也有那些柔软的影子。风里有马鬃的味儿,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唯有那些红黄色的灯火从一个个狭小的窗口透出,异常刺目。只要我往洼地里一站,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块岩石,雨滴在上面,滴答作响,我的两眼湾积着屋檐水,有一面破锣在荒野里“咣当”一响。

姨妈、姨妈,你在哪里?你居然还要写信来,向我们唠叨一点什么,你真是一个耿耿于怀的家伙啊!你是想让我产生幻觉,以为现在是四月温柔的黄昏?你以为我还会像瞎子一样乱闯,抽搐着鼻尖追寻那种浊雨的气味?你总要大放烟幕,把人生搅浑。

好啊,好啊,姨妈!我懂得你的信中的意思了。外面正下雨,天边晃耀着蛇形的回光,泥土里孕育着酸模草。梦游的队伍过来了,张开的手臂像一把把铁叉。我的哥哥混在当中,但他是个伪装者,这是你教导他的结果。他的步子又僵又硬,缺乏那种自然,我一眼就能识破。你何必训练他?你白训练他了!

等雨停了,我要摸到走廊那一头去,我要在混沌里和你相撞,然后向你讨一口槟榔来嚼,细细地和你讲这些年来的奇迹。关于侦探如何潜入我们的小屋,关于父母亲神秘的失踪,关于哥哥性意识的混乱,关于壁柜里出现的眼镜蛇……啊哈,姨妈,其实我什么也不会讲,我用不着骗你了,我还要骗你这老妖婆干吗?昨天我找到你往日梳妆的那个匣子,我一脚就把它踢出了窗外,我现在这点力气还很够踢这一脚的呢。湿漉漉的锈剪刀又从门缝里插进来了,满屋全是腥气,昨天深夜,有几百只夜莺在树上叫,月亮金灿灿,星星金灿灿,我手中的小圆镜金灿灿,惨白的沙地一望无际。

三、侦探(或医生)冗长而乏味的故事

她终于把我从窗口推下去了,这一回她达到了目的。我在落地的一刹那听见她哧着鼻子和谁说:“不过是一只空罐头盒,这种东西在床底下堆得太多,招来蚂蚁。”我扶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我设想那破庙就在我前面,有人说我岳父住在那里面快活地逍遥,我模糊地认为我该去找他,我总要去找一个什么人吧?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我被人耍弄了呀!有人把我当猴子耍了一场。我必须要找一个人诉说一番,好,这个人来了,她是一个卖槟榔的胖子,我几次看见过她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揪住她诉说起来:

“好人,你一定要从头至尾听一听我的故事。这一家人真是一个奇迹!一定有个什么家伙躲在暗处发口令,那人哨子一吹,他们大家就脖子发僵,眼球发直,变成了一些空心木偶,在你眼前晃呀晃的,我细细寻找过,可永远找不出那个发号施令的家伙,又一直倍受他的折磨。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小嗜好,喜欢唠叨,喜欢跟人搭腔,有时还要耍点小小的诡计,自得其乐,不这样就活得垂头丧气。可那个家伙一吹口哨,这家人就变得目空一切,在屋里大踏步行走,有时候还相互冲撞,撞出木材的裂响声,十分野蛮。我只好整天躲在厨房的一个水池里。时间一长,每个关节都发生了脓肿,还有小虫子从里面钻出来。没想到水池里也不安全。他们家那个阴阳人,那个冒牌的大学生,神经官能症患者,竟搜查到我的栖身之处,用一把扫帚来赶我了。我赤身**,用手掩着下部,生怕遭到他的袭击。他是十分阴毒的,知道如何伺机行使那致命的一击。他对我的性器官特别憎恨,那种盯视的眼光可怕极了。哦,还有一些事……”

“哈,你的病好了?你不是逢人就说你有严重的糖尿病吗?”胖子甩开我的手,颠颠地站到墙边去打量我,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你原先是靠捞小虾为生的,终日勾着腰在小溪边。你裹着一床旧棉絮在干枯的槐树下睡了半个月,树上有几个奇形怪状的鸟窝,风一来鸟就恐慌……你送过我侄儿一个斗笠,他戴上那斗笠后神志就不清了,你毁了他的前程,我总想找你算一算账。”

“我今年三十六岁,他们说我其实还是一个青年。问题要追溯到我五岁那年去。喂,你听说过蛇头疯这种病吗?就是长在指头上的那种疮?我生过那种疮。它们搞得我全身都是淋巴。”我说完这句话就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忸怩怩地看着地下,每当我讲到实质性的问题,我就忸怩。

“你在学一种功夫,这不错。我是她姨妈,看着她长大的。你和她蹲在木芙蓉底下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里瞪着你们,心里想:选了个好日子!我还故意用手电对你们照,想耀花你们的眼睛,逗个趣儿。关于甥女散失性功能这件事,你想不通吧?我想说的是:她从来不具备那个,性的功能。我干吗要用手电照你们呢?因为她从来不把我这姨妈放在眼里,十几年来,她逢人便说我失踪了,还硬要对方也相信她这个可笑的假定,在暗地里,她始终在破坏我的各项小计划。那个燥热的夜晚,你注意过走廊的窗子没有?我在那里整整趴了一夜,观察你们,把电灯扯得一亮一黑,吓唬你们呢。我是这一家的备忘录,会死在所有的人之后。”她朝我飞了一个媚眼儿,皮肤的皱褶里变得汗津津的,“你对槟榔有没有兴趣?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靠我的槟榔保持神志的清醒。其实那些房间里并没有人,我一间一间摸进去过,里面空无一人。你坐过来,我愿意抚摸你心上的创伤,我是灵魂按摩师。”她蹲在墙根,声音变得如小鸡般温柔,眼神逐渐暗淡。她叫我和她一块蹲下,握紧了她的手,因为她喘不上气来,一不小心就会完蛋。

我很乐意,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我马上向她诉说起来。我喜欢从头讲起,那更接近实质性的问题,也更有意义。

“我打算一开始就进入实质性的问题。”我郑重地说完这一句之后,偷眼看了看她,发现她一怔,表情异常严肃。我的内心生出一种昂扬的情绪。

“已经有十三位朋友对我说了这同一句话——‘小伙子怎么会成这个样?想想从前,他真是英姿焕发、神采奕奕啊!’他们诧异、痛心,然后总是送我一本纪念册,外加一把雨伞。我马上要说到实质性的问题了——关于我的来龙去脉。在这之前,我还要提到一件重要的事。等一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生过蛇头疯没有?”

胖子说她耳朵里爬进了小虫子,怪痒得有趣,她耸了耸肩,然后又一次表示她愿意为我按摩灵魂。“我理解你。”她嗅了嗅我的手掌心,做出一个莫测的微笑,然后将一只耳朵紧贴肮脏的砖墙,说:“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换了行当了?我甥女说你作起医生来啦?你可够灵活的。”

“对啦,这就是我要讲的那件事:我怎么会认为一个医生的身份最适合我的身份,我怎么会认为比方说一个屠夫的身份并不适合我。事情的决定纯粹是偶然的,那是由我母亲引起的。我的母亲,你知道,在我八岁就死了。她成天钻垃圾堆,属于那种很卑贱的阶层,我瞧不上她。我们家里总是很多女客,她们在一起蒙上眼,玩那种捉迷藏的把戏,一个个跌得鼻青脸肿。母亲一边嚼怪味豆一边吹牛说:‘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其实我正在考虑如何捣乱他们的游戏,我想把尿撒在盘子里,又想偷其中一个人的钱。在外面,太阳呼呼地叫个不停,小树神经质地旋转摇摆。我最怕在太阳天出门,因为我老是踩着自己的影子,眼皮又老是搭下来,而且没个完地尿胀,要是有人绕到我后面一击,我准得完蛋。‘你听什么?’母亲用多毛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太阳叫。’‘嗐,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我踱到走廊里,很想遇见一个人或一只猫——每当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想遇见一点什么,我不喜欢日子单调。幸亏有走廊,我们这条走廊总是那么昏暗,这正合我的意。我看见一团球状的东西滚过来,就大声叫:‘好哇!’母亲和女客都探出头来张望,其实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我眼发花,喉咙发痒,‘他在研究。’母亲指指点点地告诉那帮人,‘这里面很有文章可作。’她们大家不约而同地竖起一个指头说:‘嘘。’然后又蒙上眼捉起‘老鼠’来了。”

“我马上要告诉你,我是如何想到扮演角色的事的——那真是灵机一动的产物。我在走廊里开辟过一块菜土,你相不相信?我用一个破箱子装满泥土,将白菜秧子栽在里面,一行一行的,很齐整。当太阳在外面叫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搞着制造肥料的试验。我很认真,又很怅惘,我一边干一边东张西望,还不时扔下那些耙子和铁钎,装作什么也没干的悠闲样子,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把耳朵贴上去听太阳。我干累了走进屋去休息一会儿,再推门出来时,发现白菜秧子无影无踪了,泥土上还留下抓扒的痕迹。一连好多天都这样。终于,我捉住那个破坏分子了,她是一个住在玻璃柜子里面的女人,像一股白烟,成天捧着一个冰袋,据她说这是一种疗法,自从她发现我的疗法(栽白菜)影响她的疗法之后,她一直伺机下手。她说我在走廊上弄出的气味引起了她泌尿系统功能紊乱。‘无视他人的存在是很不好的。’她敲着玻璃警告我,‘要是你心烦,你可以常来和我谈谈,我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接待你,我并不是一个刻板的、唯利是图的人。和人谈话,使得我心情愉快起来,想起种种往事。’她在柜里张开口,朝我露出她那一口蛀牙,她的脸色蓝莹莹的。‘你看我怎么样?不丑吧?’我几次挪动脚步,但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命令我站住,她在柜子里用手笔直地指向我命令我:‘站住!’我脚一软,就站住了,我的背心正在出汗。‘我有个同学在楼下,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她‘哼哼’两声,点了点头。我成了这个女人掌心的玩偶。她住在玻璃柜子里,裹着软绵绵的丝棉被,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可是只要她动一动发僵的小手指,我立刻全身瘫软。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每天都去聆听她的教诲了。我心里认定这是一件非同小可、极为重要的事,我的脚不由自主就往她家里走,体内充满了一种自足感。只要有一天没去,我夜里就烦躁不安,乱踢床板。那种时候,后来和我结婚的那个家伙却在黑暗中捕捉飞蛾,要是我站起身,准会撞着她的膝头,那可不是好玩的:她裤兜里放着一把手枪。‘你的女同学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我试探着告诉她,然而‘砰’的一声,子弹飞过来,墙壁上出现一个洞。其实我告诉她,不过是想要她附和我一下罢了。我开口说话,其目的总是想让别人附和我一下,满足小小的欲望,这早已成了一种习惯,跟我结婚的这个家伙却至死也不能理解这一点。第二日我又去那里了。我心里发怵,脑子里空得很,只好又去了。她从玻璃柜子里走出来细细地端详我。她穿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满身酒精味儿,脖子上缠着绷带,一只眼戴着橘黄色的眼罩。她用一只瘦骨伶仃的手坚强地撑在椅背上,支起整个身子,模样寒碜可笑,她那只露在外面的独眼炯炯发光。‘你马上改变方针,扮演一个医生。’她指示我,还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一只脱臼的手,如一条鲜鱿鱼。‘这是很有身份的,我自己就干过这一行,你可以干得更出色,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说完这话之后立刻变得十分强有力,猛地一下推开我,也推开椅子,张开两臂,向上跃了几下,大约是想飞行,然后她又用一条腿金鸡独立,纹丝不动地立了好久,完全把我忘记了。做完这个动作,她就进了柜门,躺在竹椅上喘气,一只手摸索着冰袋,身上湿淋淋的。我踌躇着敲了敲柜门,听见她大喝一声,拾起一把铁锤朝我打来。我逃跑的时候一阵大风将门吹得‘咣当’一下,夹住了我的一只脚,搞成粉碎性骨折,痛苦不堪。一个细雨纷飞的早晨,青蛙一群群在泥地里蹦跳着,我一觉睡醒,忽然就装扮成一个医生了。这件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拾破烂的老头。那老头住在一楼厕所边上,家中的墙上成年挂满了破旧的女裤衩、女袜和乳罩,那些玩意儿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黑灰。每次碰见他,我都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我时常朝他大吼:‘让开!’但他不但不让路,还故意慢悠悠地走,横着柳条筐,一下将我挤到左边墙上,一下又挤到右边墙上。他从不对我讲话,只是翻起白眼瞪我,或放一个恶臭的大屁,熏得我头痛好几天。我在微明的晨曦中看见他那弯曲的罗圈腿,闻见那股污秽烂布的味儿,总感到血往上冲。我必须消灭这个家伙,他是卡在我喉间的一根鱼刺,长在我胃里的一个溃疡,我和他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那个有意味的早上,我走出门去,漱了漱喉咙,开口正告他时,他瞟了我一眼,发现了我身上这种置他于死地的变化。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触动了他,反正他眼一眨就发现了。他撒开脚丫往泥地里狂奔开来。他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又爬起,完全失去了常态。我并没有追他,我只是在原地跺脚、威胁,看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天他就吊死在门框上了。我把他取下来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重量,像一只皮壳。他屋子里挂的那些玩意儿都不见了,空空****的墙上悬着一幅伟人的庄严头像,头像下面尽是蚊子的血迹。”

“我成为医生之后,那个人的母亲马上提出要她女儿同我结婚了,简直是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啊。我在房中修剪唇须,她就冲进来夺我的剪刀,还朝我胯间飞来一脚,说我‘痴心妄想’、‘跑不了的’等等。我并不想结婚,因为我根本就看不清她,我总是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一个臀部,一双瘦脚,脚上的趾甲很脏。时常我分明与她分了手,躲到一处地方,但往往一抬头,又看见她的一只臂膀挂在墙上,腋窝里有很密的黑毛,手指肚一抽一抽的,指缝里有几个燎泡。这种情形不断地使我恼羞成怒。我已经练习了好几次,想要摆脱她的阴魂,但她的母亲,那个从不露面的家伙(她告诉我她母亲是十年前在地窖里失踪的),总在背后操纵着事态的进展,使我寸步难行。我在厨房的水池里躲了一天一夜,心里庆幸着,以为他们开始忘却了,没想到那母亲的声音在半空里和我说话了,语气里带一点献媚,还有一点撒娇:‘好宝贝,我看在眼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当然她的性功能不行,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这就是她自高自大的原因。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哦!(她突然一声尖叫)你在冷水里发抖,我心痛欲裂,我一向默默地看着你流泪啊!看到她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有时竟会生出一种快意。我一定要看着她嫁人,如果她不能嫁人,请问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本来要用她去顶替我的妹妹,嫁给那个马戏班的家伙,因为我妹妹是一个神经发育不全的人,一直是我在料理她的生活……’”

“那种人,她一直嗜掠成性呀!”胖子忽然不安起来,“我带你到庙里去。”她很坚决地说,一把拎住我的衣领就飞跑起来。我挣扎着,说我不想去庙里,因为我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就心满意足了。“那怎么行?”她不由分说地跑得更快。我们到达庙里时,看见一个蒙面婆子在门口绕线,不断朝那嗡嗡作响的木纺车吐唾沫。岳父在什么地方扑哧一笑,却没看见人。一盏一盏的油灯浮在殿堂的半空中,脚步声来来去去,很嘈杂似的,胖子已经不见了,却可以听到她也在什么地方扑哧扑哧地笑。灯火一抖一抖的,屋顶上有个摇摇晃晃的大黑影,形状如一只老熊。“夏日垂钓乐何如?”我大声而镇定地说,并勇敢地脱下一只鞋来敲打。胖子说,这下我用不着扮演什么了,从今以后我便可以自行其是了,像我老婆那位女同学一样:自信、坚强、果断。而在这以前,一直是她在主宰我的命运,现在,她感到厌烦、费力不讨好。我马上想到这一来我可以做一个将军,这是我从小朝思暮想的角色。我这么一决定,哈哈地就笑起来,自由的滋味乐陶陶。“你的搭档呀,偷偷地喝那些点灯的青油。”她叫我看屋顶上的那个大黑影,那影子一伸一缩的,“我总想把他的儿子培养一下,我教导他玄想,还有种种的事,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成了一个废物,你看,就是爬窗子进来的那家伙,他一见我就哀哭,把我的槟榔嚼得精光,这一家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简直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何种人。”

岳父终于出现了,他从菩萨后面走出来,用手挡着光,将头发凑到每一盏油灯面前去烧,镇定地闻着那股焦味儿。后来他想了一想,朝我走来,“你总想朝那团亮光浮上去。”他严肃地握着我的手说道,他的手干燥发热,“我记得你来我们家收买过旧钢笔。你憋气憋得很难受吧?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并没什么真正的好处。你升上去之后,觉得更难受了,简直就无法呼吸,有的人就这么完蛋了,总之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而我,我爱躲在石缝里的小虾们,我怡然自得,游来游去,并不睁眼。这样,我从来不患眼疾。我的腿还很行,你看我跳一跳就知道了。”他试图原地跃起,听见一阵哗啦乱响,他已经瘫在地上呻吟了。“我能跳得很高!”他扬着拳头喘着粗气说。我抬起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我知道他的腿出了大问题了。什么怡然自得呀,说说罢了。一天到晚装成小伙子的模样,看见一个灯火就凑上去烧头发,还得跑回家偷吃的,苦役犯的生活呢。他之所以要说怡然自得这几个字,不过是想伸一伸脖子,打出哽在喉咙里的那个馊嗝,没想到用力过火,反而倒下去起不来了,他何必这么要强!他烧头发来证明自己不怕死,又何苦呢?我还记得他从前背着旅行袋,逢人就宣扬“到绿山去!”的那副尊容,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年那种把戏,每一回都神采奕奕,现在他早已不提往事了,却还强自挣扎着想跳一跳,“他在庙里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胖子用一方手绢捂着嘴,悄悄告诉我,“他完全像个木偶,已对周围的事失去了知觉。实际上他们全家人都钻到这个庙里来了。北风一刮,他们就躲到阁楼上去。屋顶上那一位是你岳母吧?幸亏老头子不知道,不然会要了他的命,他这人太孤高了,从来不会清醒估计自己。你看见那些青油灯了,那就是他们点的,他们心神不定才点灯,白天也点。老头子傻乎乎的想不到,老说这庙里空无一人,我暗示过他一次,他大发雷霆。他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真可笑。当然,他们也看不见老头子,他们玩抓老鼠的游戏玩厌了,现在患了伤风,穿得厚厚的,成天打手电,照来照去,呸,这种人。”

夜幕降临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面去,风很紧,眼前飘过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们瑟缩着,彼此看不见对方。我并没有把我要说的故事讲出来,我绕来绕去,永远没法接近实质,只要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在讲一件编造出来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讲话的目的是引起别人注意。说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讲一件什么事,只不过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罢了。从前有一个时候,我倒是很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过癞蛤蟆,将其内脏一件一件摆在桌上,还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种噪音,这种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们坐在家里,周围很寂静,和我结婚的那家伙忽然弄出“嘣!”的一声响,原来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和老鼠不一样。她大功告成之后就告诉我,说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闻见她过世的母亲的头发气味。油灯在庙里炸响着,放爆竹似的,很热闹,胖女人咕噜了几句,忽然说起她想到湖里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已学会了在水中呼吸,她喜爱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只有看见周围晃**着黑影,水泡一个又一个地上升,倦意才会袭来。”她说着就蹒跚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什么地方叫卖槟榔,声音断断续续,咬着舌头似的。我忽然感到这个庙,我是进不去了,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绕了一圈,一块砖一块砖摸过去的,还是找不到。细细听来,里面有人语声和油灯炸响的声音,我不甘心,再绕了一圈,也许是两圈或三圈,反正也没法判定,围墙以它的坚实的冰冷嘲弄我发抖的指头。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时又想到对于里面这伙人来说,我的任何身份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将我的变化视同儿戏,一直称我为“卖大碗茶的角色”。看来我要绕这潮湿的砖墙转到天亮去了,我从小有一种钻牛角尖的脾气,喜欢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进行到底……

我明白过来,我只能是一个收买旧钢笔的。即使我用尽全力弄出种种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个角色,不断地变换嗓音,或化装,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们仍然无动于衷,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大看得见我。他们在蒸气里头忙碌着,洗头呀,砸核桃呀,修脚指甲呀,捣鼠洞呀,搭阁楼呀什么的,满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里头待了那么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块怀表,她想骗去送给她妹妹,她千方百计向我证明,怀表一落进水池就彻底毁坏了。不管我冷得发抖,她扼着我的脖子非要我答应放弃怀表不可。“你要它有什么用?你没地方挂,因为你根本没有一个身体。而我,我可以将它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她横蛮地说。“他呀,他是一股阴风。”和我结婚的那家伙断然下了结论,“我半夜里伸手往他睡的那边一探,手指立刻冻硬了。**什么也没有。一个东西在房里飘飘****,大群的灰鸽在地上寻食。”我总是在太阳天改变主意,我认为那种天气于我十分有利。虽然打不开眼皮,虽然尿胀,我兴之所至总有些新想法,总在干着一些事,我干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已经好久好久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好久以来就不出太阳。现在耳边再没有太阳那种明朗的锐叫,南风也不再轰响,只有鸽子们窸窸窣窣,只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们遗忘了,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顶的瓦捅它个稀巴烂,我还要将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这使我自己觉得在扮演一个勇士的角色……

四、母亲的呓语

我走进太阳里面去过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来,房间里充满了蚕豆花的香味,这香味引来了一对蝴蝶,飞上飞下。我一摸脑袋,它就像报警器一样大放怪声,还射出一种金属的白光。我的儿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让我上外面去。“外面正出太阳,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树叶透着鲜味……”他引诱我说。我捂着头走出门,阳光似乎是一条一条的,像蛇一样钻来钻去。我记得我走过了一段石板路,一块一块的石板很烫,鞋底都被烧焦了。只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见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顶上面有一个窗子,有一个人在窗台上试验小小的太阳灶,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在塔后面,苍穹红通通。我磕磕绊绊地跑起来,我记忆中前面有个小树林。“何必跑,也许是个幻影,林子里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随时都有可能绊着你。哼!”儿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瞪着两颗血红的眼珠。我很热,塔还在燃烧,晃动的火舌舔着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确是徒劳的,因为地平线伸展得很远,视野以内全是滚烫的石板。的确有野兔,但全是那种不真实的火红色的兔子,且听不到奔跑的脚步声。现在看得清了,阳光是一条一条的赤色小蛇,动不动就从胯间钻过,蛇头上顶着一团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满地流星。我的儿子对炎热无动于衷。人家告诉我他每天爬到塔顶去试验太阳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里的时候,他总埋怨我的眼珠色彩复杂,“很凶恶似的。”我的眼珠在阳光里究竟会反射出什么颜色来呢?我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掏出来一照,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E宇,黑色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字。镜子里怎么会照出E字来呢?但我记得那么清,我照过不下三十次了,只要在太阳里,每次都是那个E。除非在屋里,很阴冷,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映出来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肿的脸相。阳光一从我**钻过,我总要失落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个皮夹,黑色的,有时又是一朵旧扣花。那种情形里我往往随手抓住迎面碰到的一个人汇起报来,我说起话来,就仿佛很流利似的。那人手执钢笔和笔记本,一一记下我所说的,严肃得很,还用手不时挡开阳光,向我提出那种正式公文似的问题:病毒性感冒将引起哪几种并发症?他这一问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变得更兴奋,更健谈,我生怕他听不完我的话就离开,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并不躲开,只是一刻比一刻变得面容模糊,身体轻飘起来。我明知大事不好,依旧放机枪似的讲话,讲完后抬起头来,只觉得眼珠里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面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恶煞的,心里又懊恼,又惶惶然。这些人,为什么每次都带得有钢笔和一个记录本,这是一件深奥莫测的事。他们的脸色都很油润,而且都能轻而易举地用一只薄而窄的手掌挡开太阳光,并且都会在感情冲动的关键时刻立即隐退,分明是要摆脱干系。那时他们很谦虚地笑一笑,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摆脱干系这件事也很微妙:他们要摆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又是怎样凭自觉领悟到这种干系的?我努力迎合他们,他们却始终将我看成异己分子。当我在屋里眼光焦躁不安,过于急切地寻找丢失的那些东西时,我的女儿往往重重设防,使我沮丧不已。她或者干脆跷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有个朋友做了一个套子把自己套起来,像蚕子的茧似的,一直到最后的日子,连掉下的皮屑都好好地在里面,也不用担心太阳。哪里有遗失这码子事呢,都是寻开心的呢。”直说得我面红耳赤。我出去时总躲着她,小心翼翼,起先我从窗口溜走,后来我连屋也不归了,就沿街溜达。夜很长,很空虚,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谈谈梧桐树不可,我一定要很灵巧地抓住一个人就谈起来,那株梧桐树很高,很直,在紫红的天空里,叶片哗啦啦哗啦啦地大喊大叫,强调什么似的。只要我提到有棵会喊叫的树,女儿就说是马蜂窝,还说我的眼有问题。从她出生那天起,这棵树就死掉了,我能证实个什么呢?

我打起精神去看过从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过那些快要干涸的水潭时,腿上爬满了蚂蟥。那地方曾经成了采石场,后来又废弃了,一堆堆码得很高的大石头梦一般矗立在那里,没有月亮,万籁俱寂,我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双腿发抖。什么东西“咔嚓”一响,原来是只打火机,一个短小的独腿人在这空旷的场地里吸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就不见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块颓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见了那匹骆驼。那时它很高,金光闪闪,我骑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飘逸得很。后来到了家,它就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告诉它地上很脏,它把自己的肚皮弄脏了。”儿子一本正经地说。骆驼听见了他的话,果然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在我们窗子外面纹丝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儿子彻夜不安,紧张地小声商量着该用什么来喂它,以及如何处理粪便等等。天一亮,骆驼就动弹起来,先是咬窗棂,然后探进头来看了一看,突然它缩回去,径直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赶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你从哪里找到它?”儿子挑衅地、笑嘻嘻地问。“从来就有的东西嘛。”我显出落魄的形容,又开始用手指掏挖墙缝,落下的石灰纷纷掉在儿子的皮鞋上。他厌恶地蹬了蹬鞋面,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说:“那么丢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罢了,跟你在一起它闷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游**,我暗暗怀着希望,东张西望,紧盯每一个北方口音的家伙,监视他们。儿子反复规劝我骆驼是丢不了的,不要在外面流窜了。“既然是从来就有的东西,怎么丢得了?”还说即使找到了,拿什么来喂的问题还根本没有着落。三女儿却始终望也不望我们,认定我们是在胡编滥造。她对着空中弹了弹手指说:“骆驼?哼!别把人笑坏!去问问别人吧,城里哪来这种货色?你把它拴在窗户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条癞皮狗!我一朝窗外倒脏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说得神乎其神:骆驼!别骗人啦,要遭报应的!”但那千真万确是匹骆驼!绒毛金光灿烂,那么高,我也不知是怎么骑上去的,反正我一发现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儿是个俗气得要命的人,这种人怎么会相信奇迹呢?当我骑在那东西背上的时候,自己就仿佛趾高气扬似的,我甚至晃**一条腿,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我认为有很多人在观望,观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绪高昂。在傍晚时分,黑色的小鸟若有所思地从我头顶擦过,暮霭灰而蓝,骆驼的脚步轻而软,就仿佛踩在一丛一丛的蘑菇上面,我尖叫起来,我想要别人注意这件事,我的声音回**在空中。一个汉子蹲在地上砸碎一个瓦罐,对于我的喊叫漠然处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来并无一人观望。一个老妇探出头来倒了一盆脏水,但她根本没看见我。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误会,城里的人没见过这种动物,他们不习惯,因为内心的自大又不愿承认,这才装得若无其事的。要是他们终于承认了不容忽视的事实。要是我将骑在骆驼背上的美妙之处公之于众,那将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无影无踪了。现在在我女儿看起来,我就仿佛是一堆破布,不过是具有一种爱张扬的性情。所以当时我决定去找它。我有一面铜镜,是姥姥传给我的,姥姥说从镜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见一条火龙,我要带上镜子出远门。我记得它来的时候,儿子说:“告诉它地上很脏。”它马上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真是听话的畜生。我把这个说给三女儿听,三女儿却硬说我在圆梦,因为我十年前就反复说过这件事,当时还作了一种奇怪的手势(说到这里她又将那个手势作给我看),她还记得说话时我背后的墙上出现一个红的火炬,耀人眼目。她这么一说,反把我弄糊涂了,三女儿最了不起的特长就是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让人丧失信心,自暴自弃。

三号的半夜听见三轮脚踏车从门口驶过。当时那只病耳正在流脓,怀疑听错了,因而扯掉棉球。脓水淌下来,一下就浸湿了左边的肩膀。“别开灯。惊走了鸽子。”儿子警告我。我看见他那猿猴一样的长臂从空中划过,他在打一套拳,口里咕噜着蜘蛛太猖狂,简直不像话。三轮脚踏车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短小的独腿人,下巴上长了个大瘤子,他咳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有一次,那辆车是从葡萄架下驶过去的,留下一个极长的影子。搬家是太频繁了,这些烂东烂西,究竟有何等惊人的价值,值得花这么大的气力去搬动它们?(我还趁忙乱之机扔掉过一把茶壶),而关于骆驼这种正经大事,竟无人愿意正眼相看。我在马路上的时候,差一点声带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几个极小的幻影一溜而过,也说不定连幻影都不是,只不过是阳光本身的把戏,远方的行人如木桩般笔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于喂鸽子这种蠢举。鸽子半夜惊叫起来像要勾魂,满地都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还钻进衣柜里,搞那种恐怖袭击。在白天里我问起鸽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着脸矢口否认。鸽子?哪来的鸽子?然后是鄙视的一笑。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有什么动物在动弹,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想装糊涂上去踩一脚,还没等我提起脚,就被儿子推倒在地,他们联成一气了呢。他凑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话,明明以为我聋了:“外面野地里有红兔子,一棵水杉摇摇摆摆,你去,那里于你是适合的。”他认为我在家里过时了,是“破旧的老东西”。我的儿子理解我。他在十二岁那年搞了一面大镜子摆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样地告诉我:“妈妈,里面有怎样的一轮红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说谎还高兴得很,因为他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这并不是什么欺骗,她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爆炸得厉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难道作为后代的我们,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谁在黑地里不曾追逐过一片树叶,一条阳光来着?难道为了这个,我们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后一丁点儿希望,让她成为一个乞丐吗?妈妈现在软弱得像个婴儿,我们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讲得义愤填膺,眼里噙着一泡泪花,最后他表示要“坚决和老妈妈分忧解愁”“卫护她那残缺的灵魂”。后来三女儿告诉我,是儿子“唆使”骆驼逃走的,他在天亮时,朝畜生背上“扔了石块”。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因为她有一种想挑拨的神情。

每到傍晚,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就背着麻袋,大模大样冲进来等待天黑。天黑前的这段时间,两口子忙得不得了,他们戴上大口罩,急急忙忙闯到外面去,一下子又一阵风地闯进来,要这么来来回回搞好几次。三女儿性子急。从小有妄想症,不过这种大肆张扬还是第一次。令人气恼的是儿子也有与他们串通之嫌。我决心给他们一个打击。我躲进衣柜,待那家伙来放鸽子,然后我一把捉住小东西,扭断脖子,血淋淋地扔到外面,再回到**去睡。那两人鬼哭狼嚎地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眼变成了胡桃,却还大大咧咧地说:“妈,这种鬼天气不怎么适合于栽种蔬菜呀!”我忍住得意的表情答道:“这天是不怎么样,我睡得不死,一直困极了,看见骆驼藏在一个澡堂里面。通夜啃吃地上的水泥。”“有人说,”那家伙气势轩昂地开口了,因为三女儿暗暗给了他一脚,“这麻袋里装的是一种有害健康的动物,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其实这麻袋里装不装得有东西,没人说得准。于是幻想随之而起,流言随之而起,不公正的指责随之而起……”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三女儿命令他“滚蛋”,说他口里有股“臭味”,是“常年吃腐烂东西造成的”。

在我出去找骆驼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妹妹和一个乡下的风水先生跑掉了。那家伙的一边身体是假的,夜里睡觉时我看见他卸下来过,他一边卸一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其实只要有半边就完全管用了。”他躺下去,完全像是刀劈开来的一半。“我身上长一种昆虫,它们把另外那半边咬掉了,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在逃跑之前,妹妹和我长时间地蹲在厨房谈论走廊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她赤红着脸告诉我,三十日清早,她打开朝走廊的门,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公鸡在啄食门框的木头,没有头部的尼姑们排成长队鱼贯而过,“满腹心思,从她们的胸脯看得出来。”她边说边拿眼瞟我,唯恐我对她讲的不信任。走廊里的事是发生在一天午夜。我打了一个哈欠推开门,立刻感到是发生事情了。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廊里却充满了手电光,似乎有人从上面朝地上打手电,这是十分暧昧的。北风在外面尖叫,一个细身子的家伙朝这边走来,“那是你儿子嘛。”妹妹兴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道:“我正在指导他锻炼另一种生活方式,注意,注意,别碰倒了他,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当然就连揩屁股也得我来教他,开始时我觉得他简直没有什么希望。”她说话间身上又散发出那种马尿味儿,骨子里头的乡下佬。我并没见到儿子,不错,是有一个人影,不过只晃了几下就不见了,而她,就死抓住这一点,强词夺理,硬说是儿子在搞试验。后来我们停止了争论,不得不关门,因为数不清的野鸽子撞进来了。我说野鸽子是三女儿吊来的那小子饲养的,那小子患了癌症,心头不痛快,想搞点恶作剧来出出气,同时造成一种幻象,仿佛自己担任着中流砥柱的角色似的。“在暮色中,玫瑰花儿开放,野鸽子咕咕叫,你不由得心旷神怡。”妹妹自顾自地说,“有些人,并不具备一种英勇的性格,结果被压垮了,从而产生一种对抗情绪,决心过一种与现实规律背道而驰的、不可理喻的古怪生活,三姑娘的未婚夫便属于这么一种类型,这种人在人群中比比皆是,很容易识别,只要检查一下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就可以认出来,所有这类人全是斜视、招风耳、耳垂紫涨。”她说着就要来检查我的耳朵,一把揪住,还用一个发夹在上面戳。“乡巴佬!”我大吼一声,挣脱她的纠缠。招风耳与斜视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这给我们的识别工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据。至于说到养鸽子,这是一种发泄企图的体现,也就是说,对抗情绪的最后结果,这种结果往往十分精彩。我有一个朋友,他并不养鸽子,而是将房子里的家具搬来搬去的,他病得不轻,一只眼已见不到黑眼珠了。舒张压110是一个分水岭。在乡下,所有这类毛病都将在大自然的风光里获得痊愈。在当时我就应该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即逃跑),但是该死的野鸽子飞来飞去,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在我扑打这些鸟儿时,妹妹吹出一种奇怪的哨音,使得那些鸟儿全都开始排泄体内的粪便,一刹那间鸽粪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满屋臭气腾腾。待我从藏身的薄膜罩子里钻出来时,妹妹早已逃之夭夭了。

我现在记得那件事了:骆驼是从火里面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风沙很大,我根本不能站稳脚跟,大火燃烧到塔顶的时候,底下的一个窗子打开了,它伸出那温驯的头部。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了好久了,所以我骑在它背上游**,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它的确是自然而然到来的。自从那天早上它失踪之后,我每天都去围着那个黑洞洞的塔转悠,我从敞开的窗户伸进我的头,听见野鸽子在空塔里振翅,那塔成了它们的老巢了。那场大火非常暧昧,居然什么也没烧掉。我询问儿子起火的情况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用绳子打好一个活结,将一头套在床头。他叫我将一只脚伸进那活结,然后突然一拴,把我的脚拴住了。“今天晚上,我要把你的两只脚都拴住,免得你踩着了散步的小鹦鹉。你讲的那些奇迹都发生在我们出生前,我们一听到你开口就毛骨悚然。前些天,你还把家里那面镜子拿到外面去摔破,说里面有火苗窜出来。你太野蛮了,那面镜子是我们的传家宝。我看见你绕着这栋房子跑,还用一支粉笔在公共厕所的墙上写下流话,回来后你脸上大放红光,告诉我说,你去过了森林,为找骆驼迷失了方向等等。其实哪里有什么骆驼呢?我当时那样说,不过是迎合你的,而你缠住不放,将几十年前的东西当现实来追求,还要一味疯疯癫癫,把大家都搅得头痛。我告诉你,所谓骆驼,那是一个象征,一个蓝颜色的符号,如果你竟糊涂到要找出它的实体来,那只是一条通向灭亡的道路。”他说完这篇大道理之后马上忘记了我,自顾自地猫着腰打起弹子来,而老母亲的一只脚还被拴在床头呢。

五、我的第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卵形的广场,地面铺着银色的细砂,极目看去,低矮的黑色房屋虎视眈眈。天上没有太阳,沙子像活物一般发光,我从衣袋里摸出墨镜来戴上,免得眼睛发炎。我并不置身于那个广场。青白色的天庭里有一些秃鹫飞翔,在广场上掠过巨大的、浓黑的阴影,那时银砂就抖动起来,仿佛痛苦的**。眼泪如蜡滴一样凝在我的角膜上。“要起风了,妈妈。”我在场外的某个处所哽咽着说。广场很大,有一道黑沟框住发光的沙子,风沙中有股花岗岩的味儿。砂石的味儿是十分熟悉的,它们往往在半夜弥漫在我的房间里,它们一来,那棵柿子树上就落下来三个柿子:踏!踏!踏!这时候,我记忆中往往出现一个黑洞,如X光底片上肺部的黑洞。我不得不打开窗子,将脖子伸到外面猛吸新鲜空气。我想,要是出太阳,广场周围的房子里会不会走出来许多人?但天空始终是青白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我盲目地说道:“现在是早晨。”我这样说过之后,立刻就听到了模拟的鸡叫声,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种设想。秃鹫始终在机械地盘旋,鸟们已进入了一种永恒的延续境界,飞翔的速度不快不慢,始终如一。

我做完这个梦之后,心里很害怕。黎明前,一个老头儿在外面扫树上的落叶,是那种阔大的梧桐叶,扫起来很响;一颗耀眼的绿星星从窗前游过,屋里灿然一亮。听见三妹在被子里闷声说了一句:“该死的!”接着就“通通通”地走过去拉上了她房间里的窗帘。她每次做梦后都要拉上窗帘,然后脸色惨白地躺在**直抖。

我推开了父亲的房门,发现他根本就没睡,他正坐在围椅上冥思苦想,用赤脚焦躁地擦着地面。“你进来,那里有穿堂风。”他并不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我,“你要谈你的恐怖,它像小时梦中的黑人,使你的心脏怦怦直跳。你的耐力很差。请看一看这双饱经沧桑的脚,就会什么都明白的。我们都到过那里,我和你母亲,那些秃鹫,就是我们招引来的。一开始我们抱头哭泣过。”

“它们往往半夜里来。”我诉起苦来像个脓包。

“你应该练习在那股味儿里面呼吸,这是可以做到的,你的症结在缺少锻炼。只要不动声色,就会老练起来的。”

原来那个梦并非我的独创,它来自遗传。真的,只要注意观察一下父亲的那双脚,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房间里,究竟住没住人呢?父亲仍没回过头来,继续说:“你看见了模拟的小矮屋,它们是你想象的产物,因为你并不置身于广场。我们永远只能到达广场的边缘。”

六、我的第二个梦

好像是深夜。我和姨妈一同走入树林里。月光发灰,姨妈脸上有大块的黄斑。她手里提着一只破套鞋,不时弯下腰去捡一点什么装进鞋子里,我用力去看,怎么也看不清她捡了什么放进去。“姨妈,你捡了什么?”“扑克牌”,她举起鞋子抖了一抖,笑起来,“满地这种小玩意儿,眼花缭乱,当你拾起它们来,每一张都好像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夜夜都来干这勾当,一入迷就像小孩一样又唱又跳。你的母亲,她并不相信有这种事情。我将引导你。”密密的灌木丛我们两边分开,或许这是一条路。我的脚从路面上滑过,没有落地,这使我很不习惯,越是用力踩下去,腾空的感觉越是厉害,身子也摇晃起来,窄长的影子如一个踩高跷的家伙。姨妈矮小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那种胸有成竹的声音在空中回**,如撞响了一面大钟的余音:“我将引导你。”她在又密又黑的林子里如入无物之境,眼睛能看见散落在地下的扑克牌,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本领。我的母亲也有此种本领,我曾紧紧追随其身后,发现她在漆黑中飞跑进一个渺无人迹的荒废了的采石场,在里面兜了几个圈子,又飞跑回家。同胞姐妹,一举一动都十分相像。“前面有一眼温泉,你看见升腾的热雾没有?一个夏天,温泉周围遍地开放着金针,我们认真地采集,很充实似的。前天夜里我到过泉边,那老头已不认得人啦,我凑近一看,他正在慢慢地嚼食草根,他告诉我,他的两条腿是生长在泥土里面的。”

“广场是不是一个模型?”我心里纠缠着这件事,放心不下。长满金针菜的地方又是姨妈的鬼话,她和母亲半夜带着麻袋出发,是想挖金矿呢。

“那种事是没有结局的。”姨妈竖起一个指头“嘘”了一声,“那边峡谷里出现过一只兔子,红的,你母亲就为这个患了疯病。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峡谷那里。指着一块突出的石头告诉她,这就是那所谓兔子。我嚷了好久,才知道她的耳朵坏了。哈,黑桃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