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浮雲

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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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門外,一個蓬頭婆子摔破了一個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許多灰影聚在她周圍,聽見潑水的聲音,拉鋸的聲音,還有兩個胡子翹起的老頭躲在牆根響亮地接吻。門被頂開了一條縫,婆子露出一隻六邊形的怪眼,眼眶周圍有一道道汙垢。“哼,原來這屋裏盡是榨菜壇子,一直堆到了屋頂,怪不得屋裏這麽亮,這盞燈幽幽地亮得好嚇人呀……”忽又指著天花板上的偵探怪叫:“那是什麽東西!?”

偵探不自在地扭動了幾下身子,嘟噥著:“大驚小怪……外加無知野蠻……門外是怎麽回事呀?”

“我的女同學在樓上的水泥地上鑽眼。”我說。

“啊?”

“她想一直鑽下來,鑽通我們的天花板,然後穿一根繩子下來,好讓你能夠固定,不至於成天打秋千。那時你就會如一枚圖釘一動不動。”

“你的女同學原來是個賊。”偵探舒了一口氣。

“你們想殺我?”哥哥忽然在門外說,他的一隻手藏在背後,手裏握著一隻玩具水槍,一邊後退一邊向牆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們想殺我?”他顫抖著聲音又說,並做出一種很英勇的姿勢,兩條螞蚱腿在褲管裏直打哆嗦。哥哥從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靜過,他總在抽風,終於抽得一邊身子癱瘓了。有時他又坐著不動,顯出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氣,仿佛若有所思,誰要和他講話,他就憤憤地跳起來咬誰的脖子。他在念中學時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氣告訴我:他有一個崇高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夢遊患者。“那時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遨遊於黑色的山巒、叢林之間,何等的身心舒暢,揚眉吐氣!”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臉上噴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待在廚房的一角閉目養神,說是那裏的氣氛便於進入情緒。一天夜裏他又以瘋作邪在塘邊遊走,我迎麵摑了他一個耳光,他咧了咧嘴,繼續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綻,隻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裏告訴我說,媽媽的衣袋裏麵是冰鎮肉,“隻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對於我的未婚夫,他從一開始就裝出沒看見家裏來了這麽個人的樣子。他昂著頭,橫衝直撞,從來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對我談論這件事說:“有人說我們家來了個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我怎麽沒看到?”偵探氣炸了肺,橫蠻地擋在門口不讓他出去。一瞬間,他的眼裏竟閃出“詫異”。這該死的家夥是做給我看的,他想讓我難為情,真打錯了算盤!他們倆的鉤心鬥角我一直看在眼裏。偵探是個大草包,偏喜歡自作聰明,他當然占不了上風。他越出醜,我反而越高興。我坐在藤椅裏,似笑非笑地瞟著哥哥,用眼光鼓勵他:好小子,幹得不錯。他卻一下子弄糊塗了,因為他的腦子已經那麽僵硬。我看見過他眼裏掉出小沙子,他說是腦漿,還當我的麵嗚嗚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淚汪汪,卻還時不時露出牙齒:“一合眼,就有數不清的赤腳板在頭頂飛……你哭過沒有?我總想試驗一下,我們一起試一試。比如用一個塑料薄膜袋套在頭頂,從脖子上紮緊,用力呼吸;或你捏緊我的鼻子,我捏緊你的鼻子,比賽誰先打開嘴……我總在做這種試驗,有幾回都暈倒了。他們說我們家來了一個人,是你帶來的,就住在你房裏?哼,我不信你有這等能力和興致。我最討厭的,還是那種柔軟的影子,它在你麵前繞來繞去,繞來繞去,打它也不會哭,撞它也傷不了,要是閉上眼,它就來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劃一次真正的夢遊,你休想破壞我。”他昂著頭,鼓著腮幫嚼什麽東西,像個小癟三。我認為他講這套鬼話全是由於性的饑渴,這種饑渴又是想象出來的。他從來不曾找過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們家的這一代都沒有過**的能力,這都是因為母親的無性生殖造成的。媽媽是一個老巫婆,竟能搞這種把戲,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難怪她從前起勁地撮合我和偵探呢,心中有數嘛!講到性,又使我聯想到那個中風的老頭(他死得冤,幹嗎上吊?),還有那種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來那麽一手,媽媽說不定會驚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