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诱惑

海的诱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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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走出自家零乱的院子,上了那条小路。小路通往海边,那里有很多礁石。他赌气似的,很快地走,头也不回。他妻子伊姝一直在窗子那里盯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抓着刚刚喂过鸡食的破碗,女人脸上有种深思的表情。

痕昨天夜里和伊姝订了一夜的计划,要对他们现在住的房屋进行一些改造,结果总是因为种种技术上的问题而不能将计划确定下来。他们也讨论了搬离此地的可能性,比如说到东边的平原上去安家之类,但一想到实施就困难重重了。东边的平原那里听不到大海的涛声,这倒不是最致命的,重要的是,那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呢?除了一些道听途说,很少真正弄清过。痕的确去过那边几次,但也只看见大片的稻田里一些沉默的人在忙忙碌碌的,痕并不习惯于与陌生人交谈。有一次他倒是硬着头皮走进了路边一家人家,向主人打听有没有房子租,主人瞪了他一眼,不太高兴地说:

“搬了来就是,这里房子多的是,都空在那里,打听干什么呢?”

他的话反而让痕害怕了。东边的房子也许不贵,只是像这样贸然闯了进去,那些人会不会对他们一家产生敌意呢?搞不好比住在此地的情况还更糟呢?他和伊姝又回过头来分析了他们目前在本地的处境,再一次感到已经是糟得不能再糟了。痕是靠祖上小小的遗产过日子的,没干过什么固定的工作,认识伊姝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洗染店帮工。伊姝是一个破落人家的女子,先前受过高等教育,当时她并没怎么把痕放在眼里,据说后来是痕脸上的表情吸引了她,给了她一种“恍如隔世”的印象。这个藐视陈规陋习的女子后来就坚决地投奔到痕的怀抱里,他们两人一道长途跋涉,来到了海边的这个村庄,买下一幢小房子住了下来。这个村子的农民以种菜为生,痕虽不愁吃不愁穿,为打发日子也买了两小块地种了些蔬菜。开头那两年,他们的女儿菊菊还没出生,他甚至对侍弄蔬菜产生了一些兴趣。尤其是赤着脚去菜园里摘豆角、摘辣椒给他的那份新鲜感,简直难以忘怀。当然他们种的菜都不卖,就自己吃,这一点与世世代代卖菜为生的农民们大不一样,这也是他们之间矛盾的起因。刚来时,痕的厅屋里常有一些邻居来坐,聊天。这些人表面随和,朴实,心里却有很深的偏见,他们是来刺探痕的家底的,他们落座以后总在打探。开始时痕同他们相处得还比较自然。问题出在痕的妻子身上,这个女人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婆婆妈妈起来,还露出了破落户的本相。邻居们来了之后,她往往忍不住要炫耀起自己的家世来,有时还想要显得高人一等似的,就好像自己到这种地方来落户是一种迁就,一种权宜之计。“这是什么鬼地方!”她总这样说。慢慢地,邻居们的脸色就变了,他们的样子不再友好,而是显出一种疏远、警惕,一种心照不宣的蔑视。他们来得少了,很多人干脆不再登门。伊姝当然看出了邻居们的变化,不过她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女人,她也不打算改变自己,再说家务事那么多,她就是想改变自己也没有精力了。痕暗暗想,其实她现在这个样子,一点都看不出她从前的教养了,她衣裳不整,家务做得马马虎虎,小孩带得稀里糊涂,遇到要拿主意的事就往痕身上推,她到底在别人面前坚持些什么呢?痕又想,还不是自己把她塑造成这个样子的吗?那时两人往海边奔了来,脑子里面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憧憬,关于今后的现实生活,想都没想过,也无从想起。痕的心里只有一种冲动,这就是将自己的生活定一下型,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海边的这个地方,因为他渴望在海浪声中思索。海浪一波一波的,将他思维里的那些栅栏全都冲垮,这样就进入了一种完全模糊的地带,他的影子可以在那地带长久地逗留。终于有一天,邻居们完全不来了,那时菊菊已快两岁,可以走到竹篱笆那里去玩耍了。痕打量伊姝,发现她额头上那一条固执的皱纹更深了。她同痕一样,在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他们的房子是平房,前后共有四间,窗子是很小很窄的一条,大门非常结实。据说这房子是一家富裕人家盖的,那人后来南迁,将房子卖给村里,村里又卖给了痕。痕在买下房子时想过,这一家将窗子开得这么窄,大约是同周围的人对他们的敌意有关?因为窗子开得窄,房里就很阴暗,这倒正合痕的意,他可以在昏暗中打乱思维的逻辑,想些中间状况的事。伊姝的脾气却在这昏暗中一天天大起来。当菊菊长到四岁时,有一天她去邻家的屋前挖蚯蚓,被邻家的小男孩追打,摔了个嘴啃泥。伊姝知道后,气得发抖,领了菊菊去那一家论理。

“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多几个臭钱吗?谁又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邻家的女人斜睨着她,阴阳怪气地说。

伊姝气坏了,飞起一脚将她家一个泡菜坛子踢翻在地,拖了菊菊就走。

伊姝将发生的事告诉了痕之后,痕就开始了等待。起先他也想到过将大门加固之类的措施,想来想去终于没有去做,只是嘱咐菊菊如果有强盗来袭击家里,就钻到厨房的灶底下去躲起来,他还带她演习了几次。

那伙人是凌晨闯进来的,大门很轻易地被用什么东西撞开,屋里凡是能砸烂的东西都被砸烂了,连**的铺盖也被他们搬到外面浇上汽油烧了。来人中有几个是常见面的邻居,还有一些是住在外村的这些邻居的亲戚,痕都认识。他们干完了这一切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一场袭击,痕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似的,剩下的事似乎就只是收拾残局了。他还记得菊菊从灶下爬出来,问他什么时候强盗再来?

伊姝在那之后大病了一场,疾病打消了她很多傲气,她的话一天比一天少起来,痕却知道她骨子里还是原样。在后来的年头里,痕就和伊姝在每天交谈的那寥寥几句话中谈到了搬迁这个问题。最近一年来,随着菊菊上了小学,这个话题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而伊姝,也在多年的沉默之后,慢慢地又话多了起来。她经常怂恿痕到周围地区去考察,有时还和他一道坐长途车到东边的平原上去看,他们去的都是人口比较少的农村,城市不在他们的考察范围之内。尽管看了好多地方,痕在心里衡量来衡量去的,总觉得搬迁是弊大于利。他的性格本来就不像伊姝那样激烈,这些年来更是浑浑噩噩,什么事情都无所谓起来。时常坐在菜地边上,他就被自己的某个念头吓了一跳。他还弄了几幅暗色的窗帘挂在窗子上,使房间里变得像暗室一般,他自己就常在暗室里让乱纷纷的思绪左奔右突,自得其乐。当然有时伊姝念叨得多了,他也渐渐地感到菊菊的问题是个问题了,因为她总在学校受到歧视和欺负。如果搬了之后还更坏呢?痕爱这样想。伊姝的思维方向却是单向的,只要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扎了根,很少有放弃的时候。由于痕不肯搬,近些日子伊姝忽然提出了一个计划,这计划就是对现在的房子加以改造,将窗子改大,门改小,这一来,这栋房子就变得和邻居的房子差不离了。痕知道伊姝为什么要改造房子,她一定是认为现在的房子式样在这一带很特殊,才招来村民们的忌恨,如果将房子改得同别人一样,敌意就会渐渐减小,伊姝有时像小孩一样天真。痕并不相信她的计划,为了拖延时间也只好同她没完没了地讨论。又因为他在昨天讨论时心不在焉,伊姝就生气了。一生气,伊姝就将这些年来的不满都发泄到痕身上。

“现在谁还认得出我原来的样子啊?”她说,“这些年来这座房子已经变成了一座牢房,夜里海浪翻腾的声音就像一个又黑又大的怪物在那里喘息,要把我吸进它肚里。我不相信你就不怕,有一天我看见你用被子将头蒙得紧紧的,抖得床板直响。”

“我当然怕。”痕心平气和地说,瞥了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的女人一眼。

痕想着这些心事,快要到达海边的时候,听到景兰在叫他,于是吃惊地停了下来。景兰是他很久以前失去了联系的老朋友,原先干着贩卖装饰材料的行当。痕看见景兰从海边朝他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他的身后有一只帆船,是很旧的渔船,船主正在将风帆收起来,可能他就是从那船上下来的。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见老,表情还是那样不动声色。他走上小道,眼睛看着别处,握了握痕的手,说道:

“到海边来,是想让海水洗刷心里的肮脏,还是想把海水弄脏呢?”

“你从哪里来?你总不会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吧?”痕大为诧异起来。

景兰含糊地说了一句“先不谈这种问题”,就说起自己的买卖来。似乎是,他的买卖做得很不顺利,不断地上当受骗,不断地亏本,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差不多是一贫如洗了。他妻子已经同他离了婚,却又故意将十岁的男孩留给他,弄得他成天为生计操劳,身体也差不多拖垮了。他谈话的时候,痕一直在看着他,痕觉得这位朋友精神很好,一点也不像身体垮了的样子,他却一定要将自己的生活说成糟得不能再糟,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说话间就到了海边。海异常的平静,就像是死了一样,痕想到这个比喻微笑了一下,他知道这只是种伪装。他们两人爬上一块岩石坐了下来。水是浑绿的,远处有海轮的汽笛声传来。景兰打开他的旅行包,在里面翻来翻去的,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找什么?”

“我?一看见你,我就想,我一定要找一张我儿子的照片给你看看。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我给儿子拍过好多次照,每次冲洗出来片子上总是一片空白,太不可思议了。只有一次是个例外,那一回他是站在一只大公鸡旁边拍摄的。啊,我一下子找不到了,算了吧。”

痕想问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刚要张嘴,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得不到确切回答的,立刻住了口。有很多年了,他深知景兰的脾气。看他这一身打扮,像是个旅行家,但他刚才不是说他还有个十岁的男孩要照顾吗?痕想起菊菊,心里升起一股欣慰的情绪,有个女儿悄悄地在旁边长大起来真好。海水开始拍击脚下面的大岩石,原来一艘海轮驶过来了,前面有个码头。这是一艘客轮,上面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小旗,一些旅客站在甲板上。景兰显得很激动,高高地举起右手挥动着,似乎在同那海轮上的什么人打招呼。痕知道隔了这么远,那船上的人是不可能看清他的,他完全没有必要那么起劲。海轮很快开过去了,海水又恢复了平静。痕觉得海今天有点异样,要是平日,即使是陆上无风的日子海面也总有小小的风,如果将双脚伸进海水,就会感觉到海的拼命抑制的活力,那是一种十分凶暴的力,住在海边的痕听到很多那种可怕的传说。

“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景兰垂着头说道。

痕看出他的内心显然很紧张,他那双手泄露了这一点。

“当然,我知道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见面的。”痕的口气像在安慰他。

景兰茫然地笑了笑,挪动了一下。痕以为他要起身了,没想到他又坐了下来,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磨时间。他的侧影给痕一种空空洞洞的联想。痕心里嘀咕着,他到这海边来干什么呢?从前在内地的时候,他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真是看不出他对大海有什么兴趣,倒是他自己,经常和他谈到海的梦想,那种时候,景兰总是嗤之以鼻,说痕“叶公好龙”“充其量也只能到沙滩上捡一捡小贝壳”。痕对景兰总是有种没来由的依恋,这发生在同他见面的时候,一旦景兰离开了,这种依恋就消失了。比如现在,景兰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痕觉得他就像是一块磁石,自己的思绪总是被引向他,摆也摆不脱。多年以前住在那个城市里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多么密切啊。当然景兰总是高高在上,不愿意痕和他平起平坐,痕为此很不服气,免不了与他发生争辩。每一次气呼呼地分手之后,痕在心里就不再把景兰当朋友,不过下一次景兰一出现,痕的禁忌又打破了。景兰的魅力就在这里,只要别人与他见了面,立刻就被他牵着鼻子跑,他的逻辑所向无敌,痕一辈子都没能从那当中突围出去。景兰是在痕搬到海边来的前一年失踪的。那些日子里,痕觉得自己的活力正在一点点从体内消失,刚好当时伊姝闯进了他的生活,作为最后的挣扎,他同她踏上了去海边的旅途。

他俩在沉默中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快天黑。这期间有好几艘海轮从旁边驶过,每次景兰都站起来挥手呼喊。太阳终于落到海平面下面去了,海在余晖中显得有点凄凉,痕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景兰终于站起身来,背上行李包说:

“我们走吧,你一定饿了,我带你去喝啤酒。”

景兰的两条瘦腿从岩石上头一跨就下来了,痕再一次感到他背上这个行李包大得有点奇怪。他们沿着海边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岩石山那里才转弯,然后上了山。虽说这座岩石山痕偶尔来过几次,但里面有些地方他并没去过。这是一座很大的山,山体的一部分浸没在海里,巨石嶙峋,里面小道七弯八拐,地上到处堆着厚厚的鸟粪,海鸟在身旁弄出簌簌的响声。天已经完全黑了,痕不熟悉路,就由景兰牵着他往前走。有很长一段时间,痕只知道自己是在一条高高低低的、狭窄的小道上走,两边都是滴水的岩石。看来景兰早就是这地方的常客。他们走出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时,一只大鸟在头顶盘旋,景兰凶恶地吼了几句,痕立刻感到稀稀的热鸟粪从他脸上流下来。他一边狼狈地用手绢擦,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这地方啊,差不多是鸟的王国,”景兰说,“这些家伙谁都不放过。前面就是我的家,你看,蜡烛燃起来了,那是米眉,她正在等我们。”痕吃了一惊,因为景兰一直没提到他生活中有个女人。景兰拉着他从一个很陡的斜坡下去就进了屋。确切地说,这只是一个帐篷,里面摆着一张简陋的桌子,几张方凳、一根大红烛立在桌子正中,火焰跳个不停。那女人坐在后面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样子。痕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周围寻找。

“你是找我的儿子吧?你白费力气了,没人看得到他,包括我和米眉。”景兰一边在桌旁坐下一边说,“他总是半夜才进来,和你玩一玩就走了,他一点耐性都没有。”

痕打了一个冷噤。

米眉将一个大盘子放在桌上,里面有鸡、海鱼,还有其他的下酒菜,都混在一块,而且看得出不太新鲜了。米眉是一个小个子的女人,穿着工装裤,皮肤很黑,眼睛大得出奇,直愣愣地看人,痕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景兰在打开啤酒瓶时告诉痕说,米眉在附近一家餐馆当厨师,这些菜都是她带回来的。三个人闷头闷脑地喝酒,吃菜,其间总是有夜鸟在外面凶恶地叫。痕有点担心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过夜,那么景兰会不会送他回去呢,他自己不可能找得到那条路。他打量着帐篷里的阴暗处,眼睛忽然发了直。千真万确,那阴影里有两个人影。那两个人一动不动,痕吃惊得差点将口里的肉都吐出来了。

“不要理他们,”米眉轻轻地对他说,她的嗓子很粗,“他们赖着不走。像小孩一样好奇。我没力气赶他们,反正明天涨潮之前,我们都得离开。”

“涨潮?”痕更吃惊了。

“是啊,景兰没和你说吗?这是临时住处,我们一天一搬,你脚下就是海。这座山有一半边伸到海里。”

痕竖起耳朵来听,果然听见了涛声。在这里听见的海浪声同痕在家里听见的大不一样。在家里时海是在远方呼唤着,然后渐渐淹没他的记忆,使他浑浑噩噩起来。这里的海却不怀好意,似乎在严密地监视着他。痕设想着这里被淹没时的情景,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理解了景兰那阴暗的内心。此刻景兰正在聚精会神地吃一只鸡爪,将细细的骨头一点一点地吐出来,时不时脸上露出残忍的样子。

吃完晚餐,痕就站了起来告辞。景兰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摆弄着面前的那一堆鸡骨头。米眉走过来一把将痕按在凳子上,说:“你现在走不了啦!”痕问她为什么走不了,她就说他的来路已被成群的鸟封死了,寸步难行,要走得等到明天早晨。痕很愤怒,他觉得自己受了骗,想到伊姝在家中会要如何担心,又十分焦虑起来。

“反正走不了了,就不去想它了吧,你和那两个人睡在后面的垫子上好吗?那垫子可是够宽的。”米眉说。

景兰在那边架一张简易床,架好之后就从那个奇大无比的旅行袋里拿出毛毯来,那里面还有床单和枕头,他很快地铺好了床。这时米眉也已经收拾好了桌子,她牵着痕的手往帐篷后部的黑暗里走,痕闻见女人的头发里有股很浓的油烟味道。女人突然将他用力一推,他就跌坐在垫子上头了。在他旁边的男子正在抽烟斗,红光一闪一闪的,另外那个男人则伏在垫子上,两只手托着自己的脸,一声不响地观察着。米眉唠唠叨叨地诉说着什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布,将布抖开,挂在帐篷中间,整个帐篷就被一分为二了。垫子上的三个人完全处在了黑暗中。痕听见景兰开始叹气,仿佛很不安,一会儿他就走出帐篷到外面去了。痕想跟了去,被他旁边抽烟斗的男人按住了。男人对痕说,要赶快睡,因为天不亮他们就得拆了帐篷逃跑,夜里会发生惊险的变故,据说是山崩,不过他们会在睡梦中平安度过第一轮的危险。痕听见米眉唠叨着上了床,吹灭了蜡烛,很快在黑暗中磨起牙来。后面的汉子也开始摊开四肢睡觉了,只有痕和抽烟斗的男子还坐在垫子上,好久好久,景兰一直没有回来。抽烟斗的男子也躺下了,痕只好也躺下来。

他听见海水从岩石的夹缝里涌进来,他开始舒展身体游动,游进了海的深处。这时海水就开始了对他的撕扯,他的四肢被几股不同的力向身体外面拉,他用力挣扎,颈脖都快扭断了。偶尔醒来,发现原来是那两个男子在纠扯他,压迫他。当他终于摆脱掉他们时,就又进入了大海。他不再挣扎了,他打算随波逐流,当然他的四肢还是绷得紧紧的,他的身体似乎就要被撕裂,他痛极了。这时头上出现一大片阴影,形状有点像章鱼,痕不敢动,濒死的感觉鲜明地出现了,他无意之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满嘴都是血腥味。章鱼掉过头来进攻他的时候,他惊醒了。他一个鲤鱼打挺挣脱两名男子的纠缠站了起来,摸索着穿上鞋,然后往外走。出了帐篷就绊倒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正是米眉。

“我睡不着,干脆起来,我总是这样。等一会儿我就要去饭店了。景兰真是让人担心啊,通常我找了又找。将山里都走遍。”米眉的声音因为伤风变得更沙哑了。

痕跟随女人在黑暗的小道里穿来穿去的,有时撞上了夜鸟,夜鸟就来攻击他们,不光朝他们身上拉屎,还将痕的脸都啄出了血。米眉用草帽遮挡着,鸟就啄不到她的脸。走了好久的上坡路,他们终于走出黑洞洞的小道,前面是一块平坦的山坡。米眉找了块凸出的大石头坐下来,痕站在她旁边。海在月光下起着微波,显得很温和,一点也不像痕在梦中看见的那么狰狞。米眉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香肠给痕吃。

“他总在这附近躲起来。”她苦恼地说,“一般是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在外面喊,他就出去了,他说那是他的儿子,但是我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当女人凝视海的时候,痕发现她的眼睛会发出一种绿色的荧光,就像猫一样。她那瘦小的躯体充满了活力,散发出一股香油的味道。在大海的旁边,痕觉得自己深深地为这个女子所吸引,不过这并不是那种性的吸引。海动**起来,十分****,痕简直看呆了。原来是一艘轮船开过来了。米眉从石头上跳起来,踮着脚,将手中的草帽举得高高的,口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喊些什么,一直喊到那轮船消失。

“景兰见到海轮的表现也同你一模一样,你们喊谁呢?”痕问。

“他的儿子是在船上丢掉的,他不死心,搬到这海边来,他要弄清原委。你知道吗,他夜里不睡,我真为他担心啊。幸亏我找了饭店的工作,他白天也去那里帮忙,我们才能维持这种游游****的生活。你知道,住的地方常换,他总是挑选和海离得最近的地方,涨潮时就狼狈了,他不怕麻烦……”

“他一直这样纠缠不休吗?”痕问,他不愿说“同海纠缠不休”这几个字。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后来海轮带走了他的儿子。我想是出于怨恨吧,要么是出于什么呢?夜里我出来找他,一次也没找到过。”米眉说到此处挺直了身子,用鞋后跟敲着那块大石头。

听到响声,头上盘旋的那只大鸟就不敢轻易地来袭击他们了。

痕想象着米眉夜夜出来找景兰的情景,仿佛感到一股巨大的热流将他们三个人冲到了漩涡的中心,那种热流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经历过的。

“我要去工作了,”米眉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三点钟。你待在外面吧,好好地找一找,说不定你能找到他,这样我也放心些。”

米眉撇下痕,钻进了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条小道,那只鸟也随着她飞进去了。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痕心里琢磨着他自己肯定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在这坡上等天亮,天一亮就回自己的家。在家里时,痕夜夜都听见涛声,那涛声虽不暴烈,但总是很响,要卷走他的思绪,到底眼前这沉默的海内部的真相是怎么回事呢?那时为了证实自己听到的,他常常在半夜里询问伊姝,伊姝也听到了,具体是怎样的她很少说,只不过她的反应同他相反,她总是暴躁起来,起身到外面去走,一直走到天快亮才回家,她愁眉苦脸地说她“进入不了大海的意境”。痕想到当初她也是铁下一条心往这海边奔,又觉得她怪可怜的。痕看着月光下的沉默的海,又想,是不是人一定要在睡梦里才能感觉到海的脉搏呢?米眉在那帐篷里入睡的时候,大海对于她,一定比对自己还要暴烈吧?难道就为了这个,她和景兰才一定要住在听得见海的心脏跳动的地方?是海夺去了景兰心爱的儿子,景兰才如此迷恋海吗?也许还有复仇的愿望?是向大海复仇,还是向自己复仇呢?想到这里,痕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黑影,影子从那条小道闪出来,慢慢朝他移近。痕马上想到海盗之类的镜头,心里很紧张。接着他听见擦火柴的声音,那人点燃了烟斗,于是痕放松下来。是那抽烟斗的男子。

“睡不着吗?”那人问,不等他回答又说:“这种地方,的确很难睡着,要是通夜想着山崩之类的紧急情况,不发疯才怪。景兰竟能想出这种主意,真令人佩服,我是深深地为他所吸引,才跟了他来的。谁都想体验一下那种境界啊。”

“你走了出来,是想找他吧?”

“是啊。不过这山里,小道纵横交错,一般人走进去就很难出来,白天都这样,这黑更半夜的,要找人就如大海捞针,景兰是不会被我们找到的。”

“他在山里干什么呢?”

“你以为他真的在山里呀?实际上他在潜水!他总在涨潮之前赶回来,全身湿透。有一回他告诉我,他伏在海底听海轮驶过的声音。”

抽烟斗的男子还告诉痕,这山上有一家老住户,他们将房子建在紧紧靠海的地方,也像景兰他们一样,涨潮时就搬走东西,退了潮又搬回去。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们的房子是固定不动的,那是一栋木板房,刚建一年多,木板已经快泡烂了。那一家还有个小孩呢。他又问痕,愿意不愿意去那一家看看?那可是很有意思的,尤其那小孩。痕说半夜里闯到人家家里不好吧?他说没关系,这个时候他们一家一定醒着的。于是痕就站起来跟着他走。他们在小道中穿来穿去时,又有两只鸟来袭击他们了。其中一只竟站在痕的肩头不走,痕只好由着它去,他知道自己是斗不过它的。终于看见了灯光,那只鸟“哗啦哗啦”地飞走了。从窗口望进去,那一家三口呆呆地坐在烛光前,小女孩大约有七八岁,穿着红毛线衣。他们进去时,那男的正转过背去整理旅行包,动作显得有点急躁。女的用梦一般的眼神转向他们,茫然一笑,又垂下头去想心事了。

“小云,夜里有人来过没有啊?”抽烟斗的男子问女孩。

“你还在找那个人啊?我们一次都没看到他,有时他敲敲门就走了。等爸爸去开门时,他早就不见了。这个人是谁?也是打算来定居的吧?我看他有这个打算。”女孩瞪着痕。自作聪明地说。

痕发现女孩抬起眼睛时额头上有很多条皱纹,她伸出来的手也不像孩子的手,血管凸露在外,指头干枯。痕将屋里扫了一眼,看见地板上湿漉漉的。那男的还在将**的被单枕头用力往旅行包里塞,他脚下放着三个旅行包。痕感到很纳闷:那女人为什么不帮忙收拾呢?她坐在那里,好像男人的操劳不关她的事似的,是不是海在梦中把她弄成了这个样子呢?小女孩奔到玻璃窗跟前,用指头在玻璃的汽水上头画图案,偏着头,用尽力气尖叫着:“呀!呀!呀……”她的童声在这暗夜里使人毛骨悚然。外面似乎飞来了很多鸟,用猛力扑打着玻璃,这时小女孩就张开嘴笑了。痕看见女孩口中黑洞洞的,一颗牙都没有。痕碰了碰那汉子想离开,汉子抽着烟斗在侧耳细听外面的响声。小女孩忽然转过身来,用手指着痕,皱着眉头说:

“你,怎么来这里的?”

屋里所有的人都瞪着痕,甚至包括那女人。痕突然感到气氛很可怕,腿都有点发软了,他朝门口冲去,飞快地冲到外面,在黑咕隆咚中乱跑了一气,听到后面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才放慢了步子。

他顺着小巷子走,时不时用手撑一下两边的岩石,免得滑倒在地,每逢转弯处他就转弯,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当他一个人这样乱走的时候,那些鸟就不再跟着他了,而同时,汹涌的涛声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海在山外面怒吼起来了,风声响得吓人,痕蹲了下来,庆幸自己是躲在山里面。他又想到刚才那些人,对自己刚才一时的害怕又不理解了,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抽烟斗的男子告诉他,这山里面藏着好多户这样的人家,他们都像海鸟一样将巢筑在海边,这都是些内心阴沉,甚至心藏杀机的家伙。痕在浪涛的轰鸣声中痴痴地想:假如他和伊姝也来这里筑巢呢?景兰又是如何闯到这些散兵游勇当中来的呢?他沉溺在这样的情绪中时,菊菊的样子就在他脑海里同刚才那女孩重叠了,于是他吓坏了。痕实在是累了,他就地坐下来,但没有瞌睡,浪涛的声音太惊心动魄了,而且一点都不松懈,像要同这座岩石山较劲一样。一个人,恐怕无论有什么样的意志也会经不住这种击打罢,痕觉得自己垮掉了。

天色微明之时,景兰出现了,这时风声也平息了。看见景兰,生的欲望又在痕的体内抬头。景兰蹲下来,很亲切地将手臂搭在痕的肩上,说:

“我们到米眉的饭馆里去吧,那里有很好吃的玉米羹。”

“为什么夜里你要独自一人呢?”

“你不也是独自一人吗?”景兰笑着说,“就连那小女孩——你当然看到她了。”

米眉的饭馆在山坳里,蜡烛照得亮堂堂的。来吃早餐的人很多,甚至还有几个孩子。一会儿痕就看见了那一家的小女孩,她和父母坐在一张桌旁,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痕从她旁边走过时,她的表情像要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而她的母亲还是那种做梦的样子,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米眉正在厨房里炸油条,锅里油烟滚滚,她灵活地操纵着那两根很长的木筷子。她朝景兰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在食品柜那边的桌旁坐下。她端来了玉米羹和油条,自己也坐了下来,盯着痕的眼睛说:

“你肯定过不惯这种生活。景兰说得对,你就是叶公好龙的那一类。”

痕喝着玉米羹,心里很乱,他看着餐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也明白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山坳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家餐馆。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啊。当初景兰在外面跑生意时,他不是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那么忙忙碌碌吗?景兰做事的那份决绝,痕是望尘莫及的,这也是他吸引他的原因吧。痕常常庆幸自己涉世不深,庆幸当中又不无遗憾。

“是啊,我大概过不惯。”痕回答米眉说,心神恍惚地一笑。

景兰吃得很少,很快就放下了筷子,他一边剔牙一边说:

“你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几年前她的父母要遗弃她,他们赶在涨潮前跑掉了,留下她一个人在海边,她完全不知情。后来有人救了她。那以后她的父母就在那地方建了你去过的那所房子。她变得很机警,紧紧地跟定了父母。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关于她的这个故事。你也见过了那对夫妇吧,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已极,是你没有见过的那一种。我一直在心里研究他们。你看,他们出去了,他们吃完早餐就到铁路边去卸货,那是很苦的工作,那孩子就独自守在铁路边。”

米眉到灶边忙她的事去了,景兰注视着她,凑到痕的耳边说:

“我正在打算背叛她,她跟我跟得太久了。”

“就同那小女孩的父母背叛她一样吗?”痕脱口而出。

景兰陷入了沉思,两只手支着下巴,目光闪烁着,痕觉得景兰的内心如无底的深渊。

餐厅里的人已经走空了,看来这些沉默的人吃东西都极快。米眉正在餐厅里麻利地收拾,一点响声都不弄出来。景兰站起来说痕该回家了,不然伊姝要担心了。他将痕送到外面,痕立刻就认出了回家的那条路。

痕在那条路上走了一会儿,就遇到昨夜同他一起待在帐篷里的那两位男子。他们俩抬着那床巨大的垫子,垫子上放着帐篷。抽烟斗的那位似乎对痕很轻视,垂着眼睛不看他。另一位是一名矮个子,大约五十岁上下,他那好奇的目光粘在痕身上,弄得痕很窘。

“要不要帮忙呀?”痕涨红了脸说。

“不不不,怎么能要你帮忙?不行,你绝对帮不了忙,你走你的吧。”矮个子好像还生怕痕来帮忙,连忙加快了脚步。

痕回到家里,心情有些沉重地在院子里的一个石礅上坐了下来。想起伊姝的情绪,他感到生活中的那个死疙瘩就在眼前。伊姝从屋里出来了,痕看见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也没有怒意,而是开朗了好多。

“菊菊去学校了吗?”

“去了。我正要和你谈菊菊的事。我想,菊菊还得留在这里,我们都走不了。我刚刚听人说,东边乡下的情况比这里还不如,连个学校都没有,简直是荒蛮之地。这里虽不好,毕竟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呢?房子我也不改造了,本来就是多此一举。”

她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样子,痕好奇地打量起她来。

“家里来过人了吗?”

“是啊,景兰夜里来过了,和我讲了他儿子的事。我思来想去的,觉得我也好,你也好,我们俩都没有景兰那样的勇气,我们干吗要为难自己呢?你不觉得景兰已经病入膏肓了吗?我昨天在灯光下看见他那张脸,真不忍心朝他多看几眼,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了啊。头发快脱光了,牙齿也没几粒了,嘴角抽个不停,还流口水。”

“那真的是他吗?”

“怎么不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他临走时我还送了他一根拐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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