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妻子的话,痕心里的那个死疙瘩正在渐渐地化解,变成了一大团湿漉漉的雾。太阳渐渐升高了,园子里的蔬菜被照得亮晶晶的,老樟树的叶子在风中欢快地作响。痕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和妻子风尘仆仆地来到此地,当时他们那灰暗的大脑里浮现出来的,不正是现在这幅画面吗?现在是什么东西阻挡了他们的想象力的发挥呢?是因为他们都无法同海相处吗?可是海无处不在,即使想要摆脱也是不可能的,当初他们俩可都是冲着大海来的呀。痕凝视着妻子在豆角棚之间穿梭的身影,心里真是感慨万分。她还不老,身心就都已疲惫不堪了,这些年真是不堪回首啊。尤其是夜里,有一次,伊姝赤着脚在外面走,竟走了十多里路,直到早上才回来,脚上打满了血泡。当时正是与邻居关系紧张的时候,他们种的菜被人偷掉一大半。痕知道伊姝这些年一直在考虑逃避的事,她这种人,只要脑子里生出了一个念头,就要身体力行地来实施。想到这里,痕又不由得十分佩服起景兰来,如果不是他,谁又说服得了妻子这样的人呢?痕抬起头,看见有个影子在竹篱笆那边躲躲闪闪地移动,一会儿竹篱笆就燃烧起来了。痕大吼一声赶往那里,那人已逃之夭夭。
他和伊姝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火扑灭,两人的脸上都弄得很脏,相互打量着,又好气又好笑。要是任凭竹篱笆燃烧,就会烧着旁边的柴堆,地上还有很多可燃物,搞不好连房子也会烧着。痕警惕起来,拿出耙子将散落在地的干草和木头耙到一堆,忙了好久,出了身大汗。
洗完澡,痕坐在桌边喝茶,一边给伊姝讲夜里的奇遇。伊姝手里切着菜,爱听不听的样子,她还沉浸在刚才那场火灾的恐惧之中,思忖着要去买一个灭火器来放在家中。痕知道她已经从景兰口中听说了他夜里的事了,景兰会怎样描述他呢?痕猜不到,他从来也猜不透景兰。他有些泄气,看来他没法将夜里的感受传送给伊姝了。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景兰不是已经让她改变了主意吗?痕的脑子里突然一黑,一种新出现的念头让他全身发软。
“他怎么样?”他问伊姝,同时就将眼睛转向墙壁。
“不怎么样。”伊姝的手没有停下,“我现在要回忆他的样子都很困难了。不过当时啊,怎么比喻才好呢?就如同魔鬼附体一样,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也许这个人有某种魔法。”
痕在沮丧的同时觉得伊姝讲出的也是自己的感觉,景兰真的有魔法。一种新的关系在他和伊姝之间建立起来了。痕想起海边的那些人,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来他和伊姝渴望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表现得不同,就好像同床异梦,梦的性质相同吧。情况发生这样的转折,痕有点踌躇,不知道要怎样来对待伊姝才好了。女人倒是很坦然,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将那切好的豆角撒上盐,放进木盆里拌匀。痕看着女人,记起从前她是很讨厌景兰的。每次景兰来了她都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在他面前摔东摔西的,有时还说很尖刻的话。景兰一走,她就将他称之为“流氓”。那时景兰也从不望她一眼,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世事变得多么不可思议了啊。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家伙在海边的岩石上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国的呢?他和他们离得这么近,却一次都没碰见过!也许只有他自己没碰见过景兰,而伊姝,已经碰见他好多次了?她不是总在半夜出去乱走吗?现在再来想这些已经迟了,问题是要不要改变现状。痕觉得经过了昨夜发生的事之后,他一点也不想改变现状了。他不能理解自己当初怎么会有改变现状的想法。可能并不是自己有这想法,只是伊姝有这样的想法,而现在伊姝也变了,是景兰使她改变的。生活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再一次使痕渴望起海来,也许现在,海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冲垮他思维里的栅栏,让他进入那种无痛的模糊地带,不过那总会是一种另外的空间,一种熟悉了的想象驰骋之地。
下午他在菜园里忙的时候,看见伊姝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是她从前没有过的举动。痕忙到很晚才进屋,想起自己一边侍弄蔬菜一边不断地产生那种“徒劳”的沮丧感,不由得眼前黑黑的。
到了夜里伊姝突然爆发出**和疯狂,久已沉静下来的痕也被她感染了。事后回忆起来那感觉竟同前一天夜里睡在海边时做的梦差不多。做完爱之后伊姝**着身子坐在被子上,直瞪着眼对痕说:
“我知道纵火的家伙是谁,下午他又来了一次,威胁说非把我们烧死不可。”
痕觉得披散着头发的她有点像一头雄狮,他没料到这个女人的体内还储藏了这样多的能量,自己真是低估了她。
第二天一清早邻居就来了,正是以前同伊姝吵过架的女邻居。她叫叫嚷嚷地叉开腿往桌旁一坐。声称是来同伊姝“和好”的,可她一点也不像要和好的样子,说话尖酸,还用脚不断地踢桌子的腿,踢得茶壶翻倒,茶水流了一桌子,又装模作样地要来抹桌子,还同痕抢抹布,抢的当中又用指甲划破痕的手指。痕就站在那里不动,倒看她演的什么戏。
“邻居应该和睦相处。”她教训说,“这个地方,谁也脱离不了谁,谁也不会比谁高,就是想要刻意标榜也只能把那种想法藏在心里。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什么人都见过。从前也有个别人想和我们作对,住不下去,只好走了。你们先前的房主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仇视村里的人。结果呢,一天夜里他梦见被恶狗追击,他直接就跳下床往外跑,跑到山里,被毒刺从脚底扎进去,后来半年都起不了床。是我亲自将他们一家劝走的,这不是他们久待的地方。你们来了之后我经常想这个问题:你们会不会像那一家一样呢?原来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这些天我慢慢地动摇了,为什么呢?你们在这里养下了小孩,小孩又长大起来,而先前那一家没有小孩,这是大不相同的。有人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称呼我们这个地方——‘不毛之地’,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
“你真是见多识广啊。”伊姝假惺惺地说,“在你的面前,我们应该打消自己的傲气。”
伊姝说了这句话后那女人忽然就忸怩起来,开始恭维伊姝腌菜的手艺好,伊姝则说这手艺一钱不值。痕看不下去,就回到里屋去了。他在里屋坐了好久,还听见两个女人在嘀嘀咕咕地讲得起劲。痕对伊姝性格的突变一下子适应不了,又觉得十分可疑。在景兰和她之间发生的事,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痕实在是难以想象。在他往常的印象中,景兰有点像一股气,所以当他听到米眉叙述夜里追寻景兰的情景才会无比的感动。这样一个人,谁也很难对他说出一个具体真实的感觉,所以痕连嫉妒的情绪都不强烈,因为对象是缺乏实在感的人。痕开始想象景兰此刻的活动。他大概在餐馆里帮忙吧,现在如果要痕回到那个餐馆里去,他一定找不到路了,当时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就从那地方走出来了,没顾得上看路,就是看了,恐怕也记不住,那些小道太复杂了,七弯八拐的,他对自己当时怎么会凭直觉一下子就走出来了感到不可理解,那有点像“急中生智”吧。他看见一条路,立刻认定是回家的路,其间肯定也有很多的岔道,他也看见了,只是没怎么特别注意,他走得很随意,很有把握。此刻回忆起来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那么景兰,现在在那个不知所在的山坳里干活,这件事是怎么成为现实的呢?那座奇怪的、一半被淹没在海水里的岩石山,里面住着那样多的幽灵般的人,居然还有餐馆为这些幽灵服务!细细一想,景兰这样的人不正是应该住在这样的地方吗?从前他住在城里时,痕就看出了他的变幻不定的本性,看出了他永远无法归类。邻家的女人终于离去了,伊姝走到后面房里来,和痕并排坐在长椅上。
“她是来我们家摸底的,我只好同她敷衍。你想,如果一件事迟早要发生,你就是尽了全力去阻拦也没有用。反正我们剩下的东西也不多了,有种东西在不断地入侵我们的家庭。我想,大不了最后携了菊菊去海边住,像那些人一样。”
“原来你一直向往那种生活。”
“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好不好?我对那种生活怕得要命,尤其听了景兰的描述之后,我变得对现状十分满意了。想到有去海边岩石缝里居住这样一件事,就如同一针镇静剂啊,它使我的神经安定下来。那女人是打不垮我的。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景兰是来告别的,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上了那艘船。其实他何必与我告别,他不在时,我根本记不清他的样子。他说这事要瞒着你,好给你一个打击、你真的这样在乎他吗?”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都想不起这个人。为什么我们俩对他都有差不多类似的感觉呢?他介入我们的生活太深了,就是他再也不出现,这也没有什么区别啊。”
伊姝沉默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到厨房里去照顾菊菊吃早饭,吃完后就送她去学校,因为近来有个野小子总等在路上欺负菊菊,连她的书包也被撕破。
那天痕锄完地,给菜浇完水,走进屋,发现好几个邻居已坐在他家厅屋里了。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旱烟袋,吞云吐雾的,弄得痕眼都睁不开了。伊姝在他们当中穿梭着送茶水,显得很活跃。她看见痕,立刻要痕去买酒来招待客人。痕闷头闷脑地到店里买了两瓶酒回来,邻居们理都不理他。痕觉得这样也很好,反正这些年来他们从来也没理过他。他站在屋当中发了一下愣,就抬脚进里屋去了,当时伊姝正在为这些人斟酒,菊菊伸手去抓桌上的花生米吃,被伊姝打了一掌,很不高兴地缩到桌子下面。痕在里屋听见村长在高谈阔论,声音之洪亮,他在里面想要不听也不行。村长首先说到这些年痕一家人同村民们的积怨,这种积怨对村子里造成的不良影响,然后又说这种积怨其实也是一桩大好事,因为加深了相互之间的认识,明确了相互之间的关系。但村长说这些的意思又并不是像那女邻居一样,是来“讲和”的,痕觉得他的话很阴险,藏着杀机,他究竟要怎样来“明确”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呢?他不断地指责痕一家人,就好像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歹徒,村里人倒是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在根本无法容忍的情况下却容忍了他们,任凭他们一家人损害村里的利益。村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态度呢?村长说到这里用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俗语来形容大家的共识:“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痕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他被这两天家中发生的变化弄得昏头昏脑的,弄不清他们一家怎么会忽然一下又成了众矢之的。是不是真的要考虑一下搬到那海边的岩石缝里去呢?一想这件事,海边那小女孩苍老的小脸就和菊菊的脸重合了。他又听见伊姝在故作天真地问村长说,如果事态发展下去,他们一家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可不可以透点底给她呢?她的这个问题让村长很恼火,村长就说她“发疯”,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斥责她,敲得桌子直响。痕估计伊姝此刻一定十分孤立,就起身走到外屋去,站在伊姝的旁边想给她壮胆,不料伊姝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好像要将他瞪回里屋去一样。痕一出来,那些人全都住了嘴,一个个点燃烟斗在那里抽,没有一个人朝他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村长则转过身去将背冲着他。
“谁叫你出来呀?”伊姝小声地、气愤地说,脸都涨红了。“这里又没有你的事,你干吗要多管闲事呀,你瞧,都对你不感兴趣呢,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原来伊姝根本不需要他来保护。痕惊异于自己的判断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同时,决心不再管她的事了。他走到厅屋的角落里拖过草鞋机来编草鞋。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要搞得他们不自在。他看见这些人的脑袋都在桌子上方聚成了一堆,压低了喉咙讲话,每个人手里拿着的烟斗都朝身后举向空中,翘得高高的,那种姿势很滑稽。伊姝的脑袋也在他们当中,似乎她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痕初次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伊姝的内心之不可捉摸。他们讲的那些话,痕都听得清清楚楚,并没有什么新内容,还是一味地指责,一味地威吓,怀着深仇大恨,拳头捏得紧紧的,翘向空中的烟斗晃来晃去,要打人似的。而伊姝,又总是用些挑逗性的问题将这伙人更加激怒。两瓶酒都喝完了,他们终于伸着懒腰站起来要走了。
村长走到院子里忽然大发酒疯,逮住一只母鸡,将鸡的脖子拧断,然后往空中一扔,只见羽毛到处飞扬,断了脖子的鸡还在死命地跑。其余的人都狂笑起来,将竹制的鸡笼子踢了个稀巴烂。痕抄了一根扁担想去追打他们,被伊姝拖住了。
“你的态度也转变得太快了吧?”痕讥讽地说。
“我恨不得将这些家伙剁成肉酱!”伊姝发狠地跺了跺脚。
痕整整费了一下午工夫才将鸡笼子修好。伊姝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总是跑到被烧坏了的篱笆那里去张望,搞得饭都忘了做。痕问她看什么,她就说,他自己心里有数,还用得着问吗?痕就猜她一定是等景兰,于是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是他又错了。
傍晚时分伊姝等到了她盼望的人,那是住在村头的一个侏儒。侏儒站在那里同她说了好久的话,痕看见她弯下腰认真地听着,还拍了拍侏儒的头,后来她又跑回屋里拿了一包上等的烟叶送给那侏儒。侏儒走出了好远她还站在那里沉思。
“村长他们暂时还不会对我们采取行动,刚才那侏儒是来给我传递消息的。不过总这样等下去不是有点坐以待毙的味道吗?我想我们也该有所行动。刚才我正在想,岩石山上可不可以种菜呢?当然这种事也就想一想而已,连景兰都摒弃了的地方。要在那里生活该是多么不可能。尤其在夜间,灵魂不出窍才怪。你已经看到,我在现在这个家里,时常夜里都要跑出去,跑那么远,就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海上风暴的呼啸声。有一天夜里我起来时,看见菊菊站在大门边,我问她起来干什么,她说夜里有好玩的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也未见得不是好兆头。”痕说,他的思绪又往海边飘去。“迟早要来的事,不如让她现在就习惯起来。我在海边遇见一个小女孩……”
痕想,他这不是在重复伊姝说过的话吗?近来这种情况多起来了。前天夜里他对伊姝说,他想将房子改造成碉堡的形状,伊姝就说他的思维正在老化,他们俩又就痕的思维的前景讨论了好久。年轻的时候,痕总认为是他带领伊姝走进与海有关的生活,现在才渐渐观察出来,原来是伊姝在带领他呢。这些日子以来她一头扎进与村里人的纠缠之中,完全改变了以往的脾气,多年来的逃走的愿望在她心里消失了,痕觉得她在与人打交道当中甚至表现出某种沉醉,这使他十分反感。但她现在总是能准确地判断这些人,心里很有把握,说出来的话也总能调动这些人的情绪,这一点又让痕十分羡慕。痕不知道伊姝是怎么变得如此沉稳的,也许是景兰对她的影响吧。
菊菊今天不上课,痕带着她去海边。他坐在先前和景兰坐过的岩石上头,让菊菊自己在海滩上捡贝壳。海此刻不太沉静,起着小小的波浪,有一艘军舰正在开过来,此情此景,让痕感慨万分。伊姝一次也没有和他一同来过海边,她总是说:“不喜欢那种面对面的折磨。”还说:“夜里听听它的声音就足够了。”而实际上,痕感到她对海的感受比他还要深得多。痕一抬头,猛然看见女儿越走越远了,小小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前方的大石头后面。痕立刻飞跃而下,一边喊一边拼命跑,大风弄得他跑不快,偏偏又穿的皮鞋,简直要命。好不容易才跑到那块石头跟前,看见菊菊正蹲在石头底下清理捡到的贝壳,一只一只放进小篮里。
“你怎么不答应?”痕气极了。
“我想——,嗯,反正你会来的嘛。”女儿白了他一眼,噘着嘴,站起来提着小篮子跟痕走。
她的回答让痕大吃一惊,这个胖胖的女孩,他的心肝宝贝,怎么会变得他认不出来了呢?莫非“有其母,必有其女”?
默默走了一会儿,痕指着前面的岩石山对菊菊说道:
“那边山坳里有一个同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住在奇怪的房子里。”
“我知道。那边一点都不好玩,我们回去好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一次了,彩秀阿姨带我去的,那里满山都是要吃人的鸟,撵得我拼命逃。”
彩秀就是同他们家吵架的女邻居,她居然在他眼皮下干出了这种事!痕的背上冒出了冷汗。他紧紧地握着菊菊的小手,好像怕她丢失似的,弄得菊菊连声喊痛,从他手里挣脱出去,一个人走到一边去了。痕发觉了自己的不正常,努力镇定着情绪。
“她要你去,你就跟她去了吗?”他的声音有点发抖,“她是我们家的仇人。”
“这里没人和我玩。她说带我去看海豹,其实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海豹,只有大鸟。到了那里,她又吓唬我说要把我扔在岩洞里,后来我哭了。”菊菊说话时显得思路清晰。
一回家痕就气急败坏地将伊姝叫到厨房里去说话。
“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她不以为然地笑着。
“你就不害怕吗?你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牺牲吗?”痕低声吼了起来。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此事你全盘想过了吗?菊菊是你的女儿,她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不像我们是从别处投奔而来的,这样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昨天你自己还说,让她现在就习惯起来,何况那女人也不是要杀她。你是真的不明白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自己不也到那山上去看过了,这很好嘛,怎么还弄不清。”
现在不论发生什么,总是伊姝有理了。以前痕就觉得自己的思维很软弱,现在他差不多成了婴儿了,他看见自己正在蜕化。也可能他们一家人都在蜕化,变成透明的、柔软的原生动物,像融入大海一样融入周围的环境。岩石缝里的那些人是怎样存活下来的呢?无论从哪方面去想都觉得那只能是一个梦,如同海藻的梦,因为那种阴暗的生活是不可能长久持续的。按照伊姝的说法,景兰不是也已经从那地方走掉了吗?当然也有可能他去了一个更为险恶的地方,景兰是真正的原生动物吧。看来家里的事只能由着伊姝去处理了。现在她正坐在厅屋里剥那些毛豆,她的脸上显出勃勃的生气,眉毛又黑又亮。痕又朝墙上的镜子看了一眼,从自己脸上看出了衰老的迹象。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生命正在从自己身上游离,注入了眼前这个妇人的体内。
半夜里伊姝醒来之后,将痕也叫醒了。她是那样的惊恐,全身发着抖,和白天判若两人。夜里没有月光,痕刚一打开灯伊姝立刻叫他关上,嘀咕说“目标太大,有危险”。他们在黑暗里坐了好久,痛苦地在**挪动着身子。后来伊姝忽然提出同痕一起去海边的岩石山上看看。痕害怕极了,连声说黑咕隆咚的,肯定会迷路,还是等到天亮再去吧。伊姝好像生气了,不声不响地跳下床,痕只好跟着她走到外面去。女人走得很快,像一条大鱼一样游动着,从容而舒展。痕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为自己的窘相很惭愧。
“在家里那么恐惧,一出门就得到了自由。”痕说,口气中有点怨恨。
伊姝一愣,站住了,她走过来挽住痕的胳膊。虽然一同走,痕还是不能像她那样自如,总觉得脚下坑坑洼洼的,绊得他不断地往女人身上靠。而她,就拖着他往前走。“你还没习惯走夜路”。她安慰他说。痕被脚下的困难折磨得很烦恼,无暇顾及别的,于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进了山。山里冷风呼啸,极其阴森,伊姝熟门熟路地领着痕钻进一个岩洞。他们终于坐了下来,痕听着炸雷一样的涛声,看见生活的谜底正在他眼前展开。
“伊姝,伊姝啊,你干吗要这样处心积虑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把我牢牢地掌握在你手心里了,原先我却认为是我在掌握着你!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啊。”
伊姝抓过痕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贴着他的耳朵说:
“你这家伙怎么伤感起来了?这不是有点好笑吗?我也被你掌握着呢,请问这有什么不好?我们终于又走到一起来了,来这黑蒙蒙的山里寻一样东西。那东西就是寻到了你也看不见,不过我看得见,我可以将我看到的告诉你,这不是很好吗?你听,船只进港了。”
他们在那洞里待到天亮。后来他们走遍了岩石山间的小道,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餐馆,那些人家。痕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寻找,伊姝是旁观者。山上倒是有几只鸟,但根本不是痕在那天夜里碰见的怪鸟,它们也不追人,而是见了人就飞走。海已经平静下来了,好像睡着了似的。痕的眼前忽然一亮,他看见脚下的那条路一直通往海,海边那块大石头正是他和景兰坐过的——在那个阴郁的下午。现在景兰就坐在那石头上抽烟,脚边放着大旅行包。痕有点踌躇起来,但伊姝死死地拖了他往前走。走到石头跟前,景兰回过头来——原来他根本不是景兰,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汉。
“二位早啊,二位是去搭乘早班船的吗?我们一块走吧。”他从石头上跳下来。
“不,我们不搭船。”痕说。
“真可惜,再见。”他背起大旅行包,朝他们挥挥手后向码头走去,走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喊:“不要错过机会啊!”
伊姝怔怔地望着老汉离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一时很复杂。过了好久,她才恢复过来,对痕说;“我就知道你弄错了人,你总不相信我的话。景兰那种人,确实是那种行踪不定,没有实体感的类型,你怎么就想不通呢?你看看这山上哪里还有他的痕迹?”
他们回到家时,看见有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打瞌睡,菊菊则坐在他旁边的地上。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村长。村长一脸严肃,用低沉的声音说:
“村里今年收成不好,经济开支发生困难,所以村委会决定安排一名孤寡老人到你们家来住,由你们负担她的生活,现在老人已经来了,坐在你们厅屋里。”
坐在厅屋里的是住在村尾的季婆。季婆老得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身上散发出说不清楚的气味,眼睛已经半瞎了,鸡爪似的手总在眼前挥动着,似乎在驱赶蚊蝇。她的态度目无旁人,很自负。痕看见村长已经走掉了,伊姝和痕站在厅屋里面面相觑。
“凡事要考虑后路,我已经想好了。”季婆嚅动着没牙的嘴说道,“你们反正也容不了我,像你们这种人家,必定是心肠很冷酷的,但是你们又没办法,因为村委会已经安排了。我刚才已经在你们家里参观了一遍,摸了摸底,我看只有厨房边上的那间小杂屋适合我住,这也正是你们的打算,我没说错吧?”
其实痕和伊姝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让她住进那间又黑又小的房子,那是他们用来放农具和粪桶的。说心里话,他们都讨厌季婆,把她看作一个很大的负担,现在她主动提出住在厨房边上正中他们的下怀。不过一想到这老婆婆事先就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将一切都预测到了,两人心里又很不自在,隐约地感到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伊姝和痕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小屋腾出来,架起一张旧的平头床,铺上被褥,又放进一张凳子,一个小衣橱。这期间季婆一直在厅屋里抽旱烟袋,弄得满屋子呛人的烟味。
“我以后白天就坐在厅屋里,晚上才进那小房里去,这点小小的自由你们不反对吧?”季婆说话时弓着背往地上敲那烟斗。
痕和伊姝终于忙完了回到他们的卧室里,两人都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痕看出相比之下,伊姝的情绪比他稳定,她甚至对那老婆婆还有点小小的好奇心呢。而对于痕来说,季婆就像他心头新长出的一个疮,他坐立不安,只想把这件事忘掉就好。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太离奇了。回忆近来发生的这一系列事,痕又怀疑起来:莫非这季婆也同海有种什么古怪的联系?她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总使痕想起深海底下那些沉着而顽固的动物,现在既然她整个白天都要坐在厅屋里了,痕和伊姝都感到自己成了囚犯。
季婆吃得很少,很挑剔,上桌以后只吃了几个菜心就放下了筷子,她说自己还没习惯这种“粗糙的伙食”。她讲话时的认真神情使得伊姝扑哧一笑,这时季婆就一言不发地板起了老脸。痕注意到了伊姝脸上羞愧的神色。她在收拾桌子时悄悄地窥视季婆,后者始终笃定地在那里抽烟。
那天夜里,痕多年来第一次进入不了海的梦境。有障碍挡在他和海之间,不论他有多么焦急,海涛的声音始终在那遥远的地方轻轻叩击。他有些气馁地醒过来,看见伊姝破天荒地在他旁边睡得很熟。痕穿上鞋走到厅屋里去。季婆还是坐在原地方抽烟,月光下周围烟雾缭绕。
“季妈妈,你怎么不睡觉呢?”
“人老了,睡不睡都一个样。我在想菊菊的前途的事。”
“啊?”
“菊菊这孩子是很灵敏的,现在她正睡在我房里呢。谁也没有教她,我刚进屋她就盯上了我,这小家伙的鼻子比狗还厉害,倒不愧是你们俩的孩子。”
“菊菊?为什么?”
“你要问为什么吗?这是因为小家伙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啊。她从旁边观察出来你们两个全不可靠,这才投奔到了我的怀里的。我当然不会纵坏她,我要对她严格要求。”
房里朦朦胧胧的,季婆皱巴巴的脸在淡蓝色的烟雾中成了黑色的一团,奇怪地摇晃着,痕心里一阵痛楚。
“她已经看出自己无论怎样也会被你们遗弃,只有我才不会被你们遗弃,真是不可思议的聪明呢。你刚才没有做梦吧?你的梦境已经被你女儿占据了,她是继承人嘛。恐怕从今以后,在外面到处乱走的会是你了。以前是伊姝,我碰见过她好几次呢。”
痕走进那间小屋,女儿果然在房里,她没有睡,坐在黑暗中的**玩一盒贝壳,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房里虽然住了人,还是很重的霉味,大概是因为没有窗户吧。痕在**坐下来,女儿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菊菊就将他推开,因为她要睡觉了。痕叹着气回到自己房里,伊姝还在沉睡。他将她推醒后,伊姝很不高兴地说:“怎么回事?”痕告诉她,女儿已经把他们俩看透了。
“好事情嘛,”她打着哈欠说,“季婆一来;家里大变样。她大模大样地坐在厅屋里,就是把我们这里当成了她永久的家,我们注定要把她这个包袱背到头了。想来想去呢,菊菊跟了她也有让人放心的一面,总比海边那女孩的命要好吧,菊菊命硬,不要紧的。”
伊姝翻着身,连声说困,马上又轻轻地发出了鼾声,痕还从来没见过她瞌睡这么大的样子。
痕在菜园里给南瓜授粉时,村长来了。村长心事重重地站在他旁边捋着长长的黑胡须,半天都不开口。痕很讨厌他,就也故意不开口。后来村长干脆在菜土边的树墩上坐了下来,开始抽烟。痕气愤地瞟着他,想不通他干吗要来这里守着自己,莫非没有别的事好做了吗?后来痕又去淘厕所,掏得臭气熏天,村长还是坐在那里不动。痕沤好肥,打算收工了,村长才对他说话。村长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只是谈论天气,仰着头看太阳。痕往屋里走时,村长口里忽然蹦出一句:
“听说你们把受苦的老人当作了包袱?”
他的样子很严肃。
痕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的话,就没有回答,他们俩都站住了。
“没有和睦的家庭生活,老人会抑郁而死的。”村长做了个吓唬的手势。
“那又怎么样呢?”痕脱口而出。
“死了以后,你们摆不脱干系的。”
村长这样威吓了痕之后,就进屋了。他在季婆边上坐下,两人都抽起烟来。痕想,他自己早已戒了烟,所以被村里人瞧不起吧。这时村长在屋里乱叫了一通菊菊,伊姝走来告诉他菊菊上学去了。村长就说上学好,读了书会出息的。季婆眯着半瞎的眼告诉村长:
“我想把这孩子好好培养一下,这些天我一直在心里造计划。”
痕听了季婆的话,肺都要气炸了。季婆只管说她的计划,说着说着又回过头来朝痕脸上喷了一口烟,弄得他差点呛着了。村长在一边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伊姝觉得痕很碍眼,就用力推他,要他走。
“我偏不走!”痕挺着脖子说,“你们到底要在我家里搞什么阴谋,干脆明说了吧!”
伊姝突然发起横来,举起条凳往痕腰上猛地一砍,砍得他扑倒在地。痕眼前一黑,痛昏了过去,最后还听见伊姝在对村长说:
“不要理他,他是个傻瓜。”
痕醒过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在他上方议论他,这种议论比伤痛还让他难受,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季婆走过来拿起他的手查看了一下,说:“不要紧的,他这种人,受点打击也好。你帮了他的忙,他从不知道应该感恩。”村长则连声说:“活该,活该。”
他们走了之后,伊姝费了好大的力才将痕背到**躺下,又弄了些伤药敷在他背上。
“你怎么会对我下这样的毒手呢?”痕伤心地说。
“因为你要毁了这个家嘛。”
“为什么呢?”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假?你想,如果季婆不来,我们的梦就要做下去,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其结果不就是到海边的岩石缝里去搭帐篷吗?那不是你我多年的理想吗?后来有一天我看出来了,我们的出路并不在那种地方,我们只是在梦中才有那种冲动。”
伊姝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平静,阳光从狭窄的窗口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痕恍若觉得这张脸又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
“屈服吧,屈服也是一种解脱啊。”她轻轻地说。
受伤的那天夜里痕又进入了大海。他是从岩石下面的一个洞钻进去的,洞的边缘尽是尖锐的毛刺,痕挤过去的时候,身上的皮肤被划破了,身体周围的海水都染成了淡红色。他用力地扭动着,全身痛得不得了,他的扭动却又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他在一团淡红色的海水中翻腾,想象自己是一条垂死的鱼。现在他听到了码头那边轮船起航的汽笛声,感到了轮船将海水弄出的波动,他还在翻腾,发出那种听不见的尖叫。他叫了又叫,很奇怪自己怎么没有被海水呛着。
他醒来时听到季婆在厅屋里用力咳嗽,看看表才三点,离天亮还早得很。季婆咳完后,居然响起了菊菊的说话声,痕怒不可遏地想起身,又发现自己受伤的腰难以挪动。伊姝伸出手轻轻地按着他,小声耳语道:“嘘!别动!我已经听了好一会了。”这时厅屋里那两个人弄出一阵响声,分明是走出门去了。“她们是去季婆家。”伊姝又说,并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副担子。“你要好好养伤。”
尾声
痕的腰伤痊愈的那一天,他到外面去散散步。阳光暖洋洋的,到处没有一个人。不知不觉地,他又走到了和景兰坐过的那块岩石上,他在那上头坐着发呆,有五六艘船从他面前驶过去了。他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景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也许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追踪自己?那么当初,他和伊姝如同中了魔似的奔往这海边来,是不是为了逃避景兰呢?又为什么要避开他呢?这几十年里,痕一直沉浸在夜间那种对海的追求之中,他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些人也在追踪他。看来伊姝是注意到了的,所以最近,她总在做一种胶合工的工作。伊姝无疑比他更懂得海的本质,倒是他自己,有点像条搁浅的鱼。完全有可能,女人一直保持着同景兰的关系,就如同他保持着对海的眷恋一样。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痕不由得感到这是一个同海一样深邃的问题,一个自己永远看不透,只会白费力气的问题。年轻时她之所以找上自己,就是为了将她身上的那个谜在他面前展开吧。昨天夜里,他走到厅屋里,季婆没有坐在那里,他又走到她房里,菊菊和她两个人都不在。他心里烦,就往院子里走,他在那里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匆匆地往海边奔去,她们的脚步声似乎在嘲弄着他的迟钝。“真是千条江河归大海啊。”伊姝在他耳边说,原来她也尾随他出来了。他们并排站在那里抬头看天,那些星子突然都变成了流星雨,半边天都被照得通明透亮。“啊!”痕害怕地说。今天阳光灿烂,天还是那张天,海还是同往常一样伪装着自己,痕觉得自己正要向海的心脏游去,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呢?
1998年3月9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作家》199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