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语调里透出对痕的理解,还有淡淡的伤感。
“根本不是同一回事!”痕提高了嗓门。
但是他也想不出他和女人的不同在哪里,女人又是如何到这列车上来的。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女人就把他拖到她的身边,用手臂搂紧他,让他的脸紧贴他那暖烘烘的**,用另一只手揉搓着他的胸膛,轻轻地安慰他:
“不要急躁,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啊。那么多年了,我是怎么过来的呢?”
虽然女人的裙子还是湿漉漉的,痕在她体内蒸腾的热气里面又感到了强烈的睡意,他已经闻不到血腥的味儿,只觉得房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此刻他和傻大姐是如此的亲昵,他觉得她就好像是他的姐妹。在很久以前痕是有过姐妹的,可惜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的这种感觉当然已不是从前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他说不准。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痕向往着在她的引导下进入眼前这个未知的世界。在这个地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同自己有了这种实质性的接触吗?再说她本人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她和列车长一定不是一路人,痕相信她的经验对于他本人一定不无教益。只要他同她好,总有那么一刻,她会将自己的事情全盘告诉他,痕觉得那种时刻已为时不远了。从她刚才对自己的举动来看,她同他的关系好像又进了一步。痕认为他不能再把这种关系看作是纯粹的利用了,如果硬要那样看的话,自己就太冷酷了。
“没有过不去的桥,您说是不是啊?”她摇晃着他,“您不能老是赖在我这里。您虽然不必听列车长他们的话,可是有时也得去与他们周旋一下。他们很可能已经生气了。有时我想,就是要让他们气一气,不过每次我都不做得太过分,毕竟,他们是为我好的啊。这种事您现在不理解,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您还会和我们在一起待很久很久,直到——啊,您走吧,走吧,到他们那里去啊。”
痕被推到了列车长房里——原来那门一直没关。列车长房里的煤气灯已经灭了,四周寒气袭人,痕想退回到傻大姐的储藏室,那门却又关得死死的了。列车长和老单并没有走,两个人坐在钢丝**一动不动。
“您要上厕所吧,隔壁就是。”老单说。
痕从另外一扇门摸出去到了厕所,解完手出来,觉得自己鞋上也许踩了大便,两只脚在地板上蹭了又蹭。
痕正要去推列车长房间的门,刚好老单出来了,列车长也随着出来了。列车长回转身去将那门用锁锁上。老单捅了捅痕,告诉他这列火车要出大事了,要他赶紧跟他们跑。痕立刻说,还有傻大姐在房里呢,怎么能把她关在里面呢,要出事的。老单突然照痕屁股踢了一脚,大骂他是“蠢猪”。他们刚刚跑出厨房,痕就听到女人在里面用力打门,大声地、绝望地哭喊,其中喊的一句话是“姓痕的,你这条毒蛇!”痕要转回去,老单一个耳光抽得他滚出好远,简直痛得要晕过去了。这时老单又一把将他提起来,命令他快走。经过餐车外面狭窄的过道时,痕听见女人在用力撞板壁,哭声十分恐怖。走在前面的列车长打开了车厢的门,老单一把将痕推下去,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了。眼前一片黑茫茫,其间有四五个影子晃动着,他终于真的昏过去了。
“让他做任何一件事,他总是不情愿。”一个嘶哑的男中音说,那声音有点像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呆板,无变化。
痕觉得自己的左腿已摔坏了,不论老单怎么催促他也动不了,而人群已经跑远了。老单一急,就架起他往前拖,一边拖一边不停地问他:“您不想活了,是吗?到底还想不想活?几分钟之内这列火车就会变成废铁。”痕咬紧了牙关,尽全力朝前迈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他的伤不存在吧,人身上总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伤啊,不要去管它吧,不管它!一会儿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们走了好远,痕还听见傻大姐擂门的响声,和闷在里头的哭声。痕于剧痛中抬起头,看见又有一伙人赶上来了,那伙人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或许,他和老单是落在最后的两个人了。在他旁边,怪物样的火车头突然鸣笛了,痕感到大祸临头,就发疯般地吼了起来,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迈步了。列车已经不存在,老单也已经不存在,在那黑暗的远方,傻大姐的哭声细如游丝,很快那声音也消失了。
一直到列车长强迫他坐下来,他还在像狼一样嗥个不停。
周围影影绰绰地站了好多人,他终于安静下来。立刻就听见有人说:“腿又没断,未免过于夸张炫耀了吧。”
(二)
在荒野
此地一定是一片荒野,这从刮在脸上的风的味道就可以闻得出来。人们聚集在野地里,三个一堆,五个一堆的,压低喉咙在说话,大家都被一种焦虑的情绪笼罩着。天上没有星星,只有点微光透下来,因此这里比列车上稍稍亮一点。痕为剧烈的疼痛所折磨着,耳边只听到一片讨厌的“嗡嗡”声。他在等,等那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也许那是末日。他的耳边回响着女人的哭叫,他将干涩的眼珠用力翻上去,似乎要忘掉那可耻的一幕。周围的噪声如浪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涌动着,涌动着,于焦虑中又暗含着期望。忽然在他的右侧出现了一团炫目的亮光,亮光的周围蹲着几个人,在强烈的光线里有点像青面獠牙的怪兽。原来亮光是从一盏煤气灯发出的,也许就是列车长房里那盏。那几个人都不说话,其中有一个马脸的男子将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做成一个弓步,将一个墨水瓶放在弓起的那条腿的膝头上,一只手在拨弄那个墨水瓶。他聚精会神于自己的游戏,对周围的噪声毫无感觉。他似乎是另外那三个人的领导,因为那三个人也都在瞪着那个墨水瓶。痕忍着痛向他们爬过去,当他移到煤气灯边上时,就有人自动地为他让出一个空位,他用手撑在泥地上,龇牙咧嘴的。马脸的男子抬起头来看痕,膝上的墨水瓶立刻就掉到了地上。他吃惊地张大着嘴,半天没有合拢。另外那三个人也跟随他,凑拢来看痕的脸,把痕看得怪不好意思的。这几个人似乎要从他脸上研究一点什么出来,其中之一将煤气灯移近他,左照右照的,另一个则伸出手来要翻他的眼皮,他们还悄悄地相互讨论,说,“这就是那个人吗?”“我看不太像。”“这种事最好不要确定,怎么独独会是他呢?”“要看看他的眼皮是不是有痕迹。”痕被那盏煤气灯照着,实在难受,而这些人的讨论还偏偏没个完。后来他们看过了他的脸,又来检查他的腿了,还伸手来拨弄他那条受伤的腿。痕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卧倒在地大声呻吟起来。他一呻吟,马脸的男子就紧皱着眉头去关煤气灯,痕在灯黑前的一刹那间看见了马脸右边那颗赘疣,心中不由得一悸。“当然,他就是那人。”不过那人又是谁呢?似乎同轮船有关,可痕又并没坐过船。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一个很久前的熟人,而是近期内遇到的。可能是来买鸡的顾客?或者是饲料公司的推销员?在疼痛中,痕也懒得去仔细想了。痕注意到,他们都在等,灯熄了之后他们四个人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坐着。对于那即将到来的可怕的事,语言是多么的不必要!现在他们同他一样,能做的就是竖起耳朵来听了。这样一想,痕又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因为腿痛分散了他很大一部分注意力,他也许远远没有这几个人那么恐怖了吧。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是那一声吓人的巨响始终没来,也许是别的原因,痕看到人们纷纷走散了,不远的地方有人已经开始搭帐篷了。莫非大家要长久待在这荒野里?痕打定主意天一亮就离开此地,找到有人的地方,然后搭下一列火车回家。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那个信封,那里面有场长给的一千元钱,这使他感到莫大的慰藉。他想,在这种地方,又不是在隧洞里,天总是会亮的,要不了几个小时,那时一切都会好转。但是这些人,他们莫非疯了吗?痕看见已经有两个帐篷搭起来了,有人在那里跑进跑出的,他们是搬东西进去,一点都不像是临时的停留,倒像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有一个跑动的人撞着了痕的痛腿,他手里拿着一口锅扑倒在地上,那锅飞出老远,痕也痛得“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痕?”那人吃惊地说,“原来您在这里!我一直在找您。”
他是鸡场里的电工,痕以前同他并不熟,相互都有点瞧不起的味道。
“啊,您受伤了!”
他俯下身来,痕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鸡屎臭味。
“您刚一上车,我就跟着您上来了,是场长要我来的。场长告诉我,他后悔了,改变了主意,想请您回去。奇怪的是我上了车之后找遍了所有的车厢也没有找到您,我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地跟着车子到了这里。您听说了吗?我们要在这里做长期打算了啊,场长把我们两个人都推上了绝境。”
“列车上还有人吗?”痕吃力地问。
“哈哈,您怎么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呀,您以为这还是在鸡场里吧?场长对您的估计真是非常准确,当初……对不起,有人叫我了,我得去弄水。”
当痕与电工对话时,周围这几个沉默的人扭动着身子,鼻子里轻蔑地哼着,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直到电工离开,他们才恢复沉默。痕回想着电工的那一番话,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感到奇怪。莫非他也已经失去理智了吗?眼前到处是跑来跑去的黑影,帐篷一个又一个地搭起来了,痕听见到处是锅盆碗筷的响声,只是见不到烟火的亮光。这四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很自尊,似乎对外界的喧闹没有感觉,一味沉溺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分析电工的话,有一点是确定下来了,这就是场长根本不是要他出来买饲料,而是要让他脱离鸡场。场长这个人远不是他一直认为的那种人,痕对他的了解连皮毛都未及。但是场长又为什么要后悔呢?场长这一系列行动全是不可思议的,根本不像他平时的做法。痕已经碰见了两个鸡场的职工,这恐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痕回忆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们对他们自己的描述,觉得那都是不能相信的,在暗地里一定有非常复杂的前因后果。周围这几个人谁也不开口了,痕也不开口,不开口的痕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体。为什么他不去帐篷呢?现在去还来得及吧,说不定傻大姐也在那些人当中呢,他不是一直没听到那声巨响吗?痕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气,泥土已经将他的裤子弄湿了。他坐得越久,就越感到这几个人对他的压抑,他们那种高傲的态度似乎是在向他表明:一旦加入了他们的团伙,就得与周围人彻底划清界限。
正在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开时,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三头体积很大的野兽,眼里闪烁着绿色的荧光,那是三只狼,正在向他们所在的地方逼近。那些帐篷的门都关上了,四下里非常寂静。
“狼!”痕轻轻地说,声音抖得厉害。他现在非常想跑,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狼已经过来了。玩墨水瓶的那位男子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倒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走在前面的那只狼立刻就将他撞倒了,弯下身去啃他的肚子,他的脸朝着痕,轻轻地呻吟着。痕已经吓呆了,但是他还是听出这个人的呻吟并不是出于痛苦,他的呻吟很奇怪,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回到了家里,在家人的关怀爱抚下不由自主地发出的那种呻吟,既舒服又有点撒娇的味道。痕发着抖靠近他,他伸出手来同痕握手,一下子就将痕的手握得紧紧的。痕感到了他的激动,那种激动有点像观看赛马的感觉,痕知道他的激动是冲自己来的。他要向自己传达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力夹痛痕的手,好像在为他的迟钝而生气。痕自己也在生自己的气,他记起他的迟钝是从小养成的习性,想改也改不了。现在他置身生死攸关的处境,可就是弄不清这处境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急,急也没用。生命正在慢慢地从这只抓住他的手上退去,痕从狼的动作上猜出了这一点。这个人一点都不后悔,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痕暗示一件事,可惜这暗示没有起作用,他失望地“啊”了一声,用力甩开了痕的手,上半身像一张烂荷叶一样往地上摊去。狼已经开始掏他的肠子了。另外那两匹也在各自的猎物上忙碌着,那三个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他们就像迫不及待地盼望这一刻似的,倒下之后也没听到他们呻吟,他们太安静了,外人没法知道他们心里的感受。痕看不清他们,却知道他们还没有死,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死掉的,可为什么他们都不挣扎呢?难道一点都不痛苦吗?本来痕以为自己是下一个牺牲品,谁知等了半天那些狼也不来碰他一下。痕闻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恶心,就拖着伤痛的腿爬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帐篷,进去之前他还张望了好一气,看见那几只野兽跳来跳去的,还在收拾那几个人。
一进帐篷他就踩着了一个人的大腿,那人恶骂了一句,移开身子。这时那电工就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痕机械地坐下去,因为腿痛没坐稳,一滚滚到了地上。他凄然泪下地说:“他们都完蛋了。”电工拉过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掌心,似乎要鼓励他似的,然而什么都没说。帐篷里好像是挤满了人,都睡在地上,鼾声此起彼伏的。痕看见还有一个人没有睡觉,那是一个女人,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帐篷边上,手臂一扬一扬的,好像正在摸黑做针线。她的镇定的态度引起了痕极大的好奇心。痕推了推电工,问:
“她是谁?”
“您问那女人?我并不认识她,在火车上她就在摸黑补袜子,大家都说她是个缝纫天才。”
“多么不可思议!”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和她一样镇静,从列车上下来后,每个人都把那件事弄明白了,您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就说我吧,场长派我来追您,我一直抱着带您回去的信念,结果呢,却到了这里。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一点都不激动了。您想和她讲话吧,我这就把她喊过来。”
痕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向那女人走过去了。他们俩在那边低语了一阵,女人就手里拿着正在缝的东西跟在电工后面走过来。朦胧中女人的白衣服一闪一闪的,她和电工一块在痕跟前站住了。痕躺在地上,从他那里向上望去,发现那女人的个子比一般人都高。当她弯下腰来看痕时,痕立刻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逼了过来。
“真奇怪,没有灯,我缝起东西来反而更得心应手似的。”她轻轻地说,嗓音里带着深深的忧郁。“您的这位同事,您觉得他能挺过去吗?”她回过头去问电工。
“我看问题不大吧。”电工的声音里也带着忧郁。
他们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上方,女人手里还在继续做针线。痕看出他俩很默契,根本不是刚认识,电工一定是骗自己。他又觉得自己老这样躺在地上很不礼貌,就想挣扎着坐起来。女人发现了他的企图,捅了捅电工,说:
“您看,他还是很顾忌的,大家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
电工立刻唯唯诺诺地附和女人,他似乎是爱上了这女人。痕看见他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腰,紧紧地贴着她,女人也并不反感,只是电工弄得她不好做针线活了,她的手臂以难看的姿势将线抽出来,完全失去了优雅,但她又并不抱怨,而是仿佛很高兴似的就用这种艰难的方式缝着。痕想,刚才帐篷外面发生的那一幕,女人一定也看到了,即便看不清,她也一定听到了狼的叫声,其中有只狼仰天长嗥了好几声,方圆十几里恐怕全听见了。她之所以那样镇定,只能说她从心里认为那件事与自己无关。真的无关吗?她,还有这些人,他们是怎样判断发生的事的呢?滑头滑脑的电工一直在撒谎,他对他说的情况可能没有一句是真的,这从他和这女人的亲密程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他并不是场长派来追自己的,也许他就是自愿上了这列火车?老单也是自愿来的吗?痕脑子里的疑问千头万绪,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失去了解开这些谜的信心,所以他也不打算再向电工提问了,就是提了问,那回答也一定是谎言吧。
但是电工并不放过他,他对女人说:
“您觉得我这位同事的体质怎么样?”
“体质?我觉得他有点弱不禁风,属于经不住摔打的那一类,瞧他的上身多么瘦!不过谁又知道呢?不到关键时刻是看不出来的。”女人天真地说。
“那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不久您就会发觉这种人其实顽强得很。我和他同事十多年,从来没看到他生过大病。别看他现在受了伤躺在地上,似乎动不了,一眨眼工夫您就会看到他行走如飞,我是相信这种事的。他身上还带了很多钱,想为自己留后路呢。”
“钱?”女人边说边从电工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一点,好抽出她的线头,“这我倒没想到。你们养鸡场的人全都是这么深思熟虑的吗?”
电工现在急于要表示自己对女人的爱抚了,他紧紧地箍着女人的手臂,弄得女人要继续她的缝补就只好花很大的力气同他搏斗,这种搏斗又让她觉得很好玩似的。但是电工不这么想,他觉得缝补工作分了她的心,他想让她全心全意领会他的热烈感情。他不停地埋怨,时不时跳起来给女人一个吻(他比她矮)。这时女人就会说,他弄得她透不过气来了,瞧,针又扎了她的手。痕心里很嫉妒那电工,想起在鸡场里时,这个人毫无优点,只不过是很会装模作样罢了。这样的女人竟会看上这种人,痕不知不觉地很气愤,一气愤,就想离开他们。
痕用手撑着地向帐篷门口移去,他还惦记着外面那几个人。那女人和电工也跟随他移动。实际上,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夜又加深了,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狼一定是跑掉了,如果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见它们眼里射出的绿光。当然,狼要是吃饱了的话,就不会在此处停留了,他怎么连这也想不到呢?那几个人早就不存在了,也许还剩下一些断肢或骨骼之类的,它们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女人和电工还站在他的上方,只是因为光线更加微弱,他就只看见一团模糊的白色,那团白色不时俯下来,似乎要将痕看个清楚,他又一次感到她身上冒出的阴森寒气。痕想:这女人莫非刚从地狱里出来?对于她的这种特殊体质,电工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顾自己一味地热烈奔放,不知厌倦地和她接吻。他把她箍得那么紧,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痕听见了她粗重的呼吸声,不由得对电工的行径十分鄙视。现在他真是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尽管腿疼得厉害,疲乏还是占了上风,他就势倒了下去,脑袋一触地立刻就睡着了。他在睡眠当中又被吵醒几次,每次都没有彻底清醒,只听见帐篷里闹哄哄的。
他醒了过来,但是并不觉得清醒,仍旧瞌睡沉沉的,除了腿痛之外,地上的湿气又使得他头痛欲裂。外面天一点都没有亮起来。电工和女人仍然站在他身旁,只是他们的旁边又增加了两个白影子,可能是两个女人,也可能是男的。痕看见补袜子的女人晃动了一下,“哎哟”了一声,像一株被折断的树一样倒下来,旁边那两个人伸手来扶她,被电工喝令止住了。女人倒在痕的脚边,痛苦地喘息着,电工也坐下来了,就坐在她旁边,粗鲁地抚摸着她。好久好久,女人的喘息才平静下去,仿佛是睡着了。
“她叫什么名字?”痕问道。
“他们全都叫她伊姝,多文雅的名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呢,她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您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吗?”电工遐想联翩。
“没有。”痕生气地说。
他还是想离开这两个人,但是帐篷里越来越挤了,人头涌动着,如果他移动的话必定会碰着他的伤腿。
“伊株、伊姝——一个人听到这样奇妙的名字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电工还在说,“我多么希望睡在她怀里死去啊,但是她总要缝东西,我恨死了她的缝纫!”
这时那两个新加入进来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了,痕从声音听出她们是两个年轻姑娘。
“姑姑为了这个人弄得心力交瘁了。”其中一个小声说,另一个马上接口:
“姑姑太敏感了,什么都瞒不过她,这样的人身体当然好不了。我们和她是不同的,我们睡得死死的,体会不到她的烦恼。上半夜我一觉睡醒,看见她还在我旁边缝东西,到我再醒来,她就已经在守护这个受伤的人了。当时她叫我来,我很不高兴,你也一定不高兴吧?受伤的人到处有,何必多管闲事啊。我对她的行为想不通。她就是太拘泥于形式了,每件事都要亲自管一管。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我最怕自己受伤!”
这第二个说话的更年轻,几乎还是童音,可是她的声音里有种难以理解的呆板,就好像看破了红尘似的。痕觉得这两个姑娘很有意思,就挪过去挨她们近一点,他的动作惹得她们吃了一惊,往后一退,好久都安静不下来。
“你们守着我,有什么目的吗?”他问。
“瞧他说起话来多奇怪。”嗓音像儿童的那个姑娘说,还笑了起来。
另外一个姑娘也在笑,然后她们就摇摆着身体,一齐哼起了催眠曲,如醉如痴似的。痕一点也捉摸不透她们的情绪,只觉得别扭、讨厌,心里想着要离这些人远一些。还没等到他开始挪动,帐篷里就**起来了,所有的人都醒了。又是一片锅盆碗筷的声音,人们大概在准备早饭了,一些人提着水桶往外跑。在**中,电工、缝袜子的女人和两个姑娘都走掉了,扔下痕孤单地坐在那里,又被奔跑的人推来搡去的,每碰一下伤腿都痛得钻心。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做饭的,到处黑漆漆的,也没见他们点火,他又记起昨天也是这样的情况。他怎么随便就想到了“昨天”这个词呢?并没有迹象表明又是一天过去了啊。这时电工过来了,粗声大气地嚷嚷着,要痕去列车长办公室。痕问他办公室在哪里,他就暴跳如雷,说这种问题也要问,莫非是吃奶的婴儿?出了门一直走就会到。
痕忍痛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在路上,看见提水桶的人影一个个都回来了。到处都有帐篷,列车长在哪一间呢?他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猛然看到右边过去四五个帐篷的地方有盏煤气灯亮起来了,那就如一个信号。电工说得对,总会找得到的。他朝那个方向迈了几步,信号又黑掉了,所有的帐篷又都变得一模一样。他茫然地停下来,又看到相反的方向有一点亮,那点亮越来越大起来,他心中一喜,正要往那边去,突然那亮又黑掉了。痕想,他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了。也不记得过了第几个帐篷,他朝着一个想象中的目的地走了进去。立刻有一双大手揽住他的身子,将他牵引到一张大桌子旁边坐下来,煤气灯燃起来了,看来他没找错地方。
“您是为傻大姐的事来的吗?”身材高大的汉子目光炯炯地瞪着他问。
“啊啊。”他含糊地应着,“列车长呢?”
“列车长在那边睡觉,他与疯狼斗了一夜,我的天,现在瞌睡大得叫不醒。如果您一定要找他,请跟我来。”
他提着煤气灯,带领痕绕过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一直到了帐篷最里面。痕看见地上铺了一张鲜红的塑料布,塑料布上垫着一床褥子,褥子上睡着列车长。列车长的旁边还睡着一个身材很高的妇人,那妇人穿着白衣服,在梦中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一个针线包。痕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妇人,忍不住弯下腰去拿她的针线包,这时那大汉就将煤气灯光照在妇人脸上,妇人睁开眼,露出稀疏的牙齿朝痕忧郁地一笑,满脸都是一道一道的皱纹。妇人朝列车长躺的地方努了努嘴,说:“嘘——小心别吵醒他。”然后她完全转向痕,将双手搭在他肩上,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我守护了您那么久,现在您打定主意了吗?”原来她就是伊姝。
痕从心里对妇人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同情,他想说他改变主意了,又想说他一点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最后他怕女人生气,就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出面前的女人虽然身板挺直,可是已不太年轻了,样子也很虚弱,就像害着病似的。痕身后的男人故意将煤气灯高高举起,直照妇人的脸,妇人眯缝着眼,似乎被光线刺痛了。痕还注意到妇人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的回答,在她那又大又黑的眸子的深处有着另外一种活动,她看到了他的心里,又似乎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实际上是无所寄托的。痕刚发现这一点时,真是大吃了一惊。这个女人震撼了他的灵魂,痕觉得以往所有那些生活经验全都毫无意义了,有一片新的天地在他眼前出现,但那是什么,他该如何对待,他完全不知道。他又感到了她身上的寒气,不过此刻这寒气并不十分厉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很可能是他的错觉。
“这种人永远不会打定主意的。”身材高大的汉子在背后嘲弄地说。
“正是。”妇人用力一点头,放开了痕。
“我要和您谈一谈,您觉得在什么地方谈好?”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一个那样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在旁边偷听。如果我的体力支持得了的话,我要把您的处境全都告诉您……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您不会改变主意。”
“也许我们可以到外面荒野里去谈……”痕试探地说。
“不!”妇人坚决地一挥针线包,“还不到时候,您只能待在帐篷里,我会慢慢找机会告诉您的。请问您有什么爱好?”
痕答不上来。
“我是说关于体育方面的。您应当有这方面的爱好。这地上有一副哑铃,您可以练一练,免得肌肉萎缩。”
煤气灯忽然黑了。一开始痕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阵才看见女人的白衣服,而那位高大的汉子已经走掉了。他很想与妇人谈一谈睡在地上的列车长,他拿不准她和列车长是什么关系,也许她是他的情妇?但是又不像,列车长不过是个粗俗的乡下汉子,这位妇人却显得很有情致。那么又怎么解释她同电工的那种关系?莫非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痕在煤气灯下得到的关于她的印象与她的作为完全对不上号。她此刻又在他面前窸窸窣窣地弄她的针线包了,可能又要开始缝东西了。然而这时列车长却打着哈欠醒来了。妇人立刻将针线包放进裙子里头,朝着列车长睡的地方跪下去。他们俩纠缠在一起,从黑暗里发出狂吻的响声,然后又滚来滚去。列车长不停地嚷嚷:“多么寂寞啊,请驱散我心头的寂寞吧!”
痕想,妇人如此虚弱的身体,竟然经得住这种折腾。他不能理解这种类型的人,她的样子给他的印象是一直受到生活的重压,最近又刚刚承受了巨大的打击,而现在她这种放浪形骸又完全破坏了她刚刚给他的印象。还有列车长,更加与他对他的印象对不上号。此地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应该是北方吧,却又并不太冷。痕记起在火车上倒是冷得很,怎么车越往北开,气候反而没有那么冷了呢?他挪开了一点,想给这两个狂热的人让出地方,不料正好他们猛地一下滚过来,把痕绊倒了,痕的腿伤使他痛得晕了过去。
他清醒过来时听见伊姝在旁边说:
“……他真是不堪一击。我要把那件事告诉他,但是他总让我开不了口。”
“都是因为被惯坏了啊。”列车长叹息道。
妇人将她的手放在痕那条伤腿上,痕立刻感到疼痛有所减轻,他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大而薄,比较硬,动作很敏捷,是痕喜欢的那种。伊姝也不抽回她的手,而是俯下身悄悄地对他说:“我现在可以和您讲那件事了吗?我知道列车长在边上偷听,但我绕不开他,只好这样迁就了。”
痕没有认真去想她的要求,他有点走神,心里纳闷:这女人是不是和所有的人都调情啊?还有她的名字,有点性的暗示。只有她的手给他另外一种感觉,这是一双天才的手,在黑暗中也可以做缝纫,他忍不住将自己的脸紧贴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女人也激动起来,开始喘气,用另外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正在此时列车长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寂寞啊!”伊姝立刻松开他,扑向列车长那边,两个人又开始在地上打滚,女人还发出“哎哎哟哟”的撒娇的声音,令痕很嫉妒。痕一时无法打断这两人的痴狂,他也不能走开,因为不知道女人要和他说什么事,那很可能与他心里一直想搞清的是同一件事,女人已告诉过他说是关于他的处境。痕在黑暗里想象着红脸膛的、精力十足的乡下汉对这个病弱女人的折磨,心里义愤填膺。他随手摸到一张板凳,朝列车长身上砸过去,明明砸中了他,发出尖叫的却是伊姝。女人跳了起来,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劲,用力揪住痕的衣领,将他差不多要提起来了。痕痛得扭歪了嘴,想掰开她的手,这时才领教了她那双手的力量。
“你这个小人,既小气又胆怯,外加一肚子坏水,竟然背后给人捅刀子!”她猛烈地摇晃痕的头部,接着又将他的头往地下按,好像要按到泥地里去才罢休一样。折磨了他好一会儿女人才松手,坐到一旁去喘息,这时列车长已经走掉了。看来列车长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女人,他不过是因为寂寞才同她纠缠一下,痕又回想起列车长对傻大姐所做的那些事,不由得毛骨悚然。
“您从前一定没有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吧?”伊姝说,“刚到车上时我也不习惯他,甚至有点怀恨他,时间一长,就感觉到他的魅力了,现在我差不多是离不开他了,一见到他就冲动起来。”她的语气很得意。
列车长一走开,伊姝的气立刻消了,看来她是为了讨好列车长才殴打自己的,痕看出了这一点后,心里的沮丧将愤怒压下去了。回想起上车以来的种种情况,他感到自己无论怎样做,也只是这些人的发泄对象,他们紧紧地捆成一团,只有他自己是孤立的,一到了利害关头,这些人就要抛弃他,傻大姐是这样,伊姝也是这样。虽然沮丧,痕还是像条狗一样,只要他们当中的谁扔一块骨头,他立刻奔过去摇尾乞怜。他自己也惊奇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人了,可能是环境逼的吧。以前在家里,好像谁都可以不依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他落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如果他不能同这些人发生一些实质性的关系,他就觉得很危险。再说眼前这个女人对他也有兴趣,他应该抓紧自己的机会。他无意去抢列车长的生意,他知道那太自不量力了,他只想趁列车长到别处寻花问柳时和女人沟通一下,也许还可以偷一下情。
“原来你已经在列车上生活很长时间了呀。那么您一定认识傻大姐了,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还有这列火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伊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在一边发出像鸽子一样“咕咕咕”的暗笑,笑了又笑,搞得痕坐立不安。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原来您的意中人是傻——哈哈哈!我一设想具体的情形,就要笑死了。我真没想到。您的意中人,我对她很了解,她也勾引过列车长,可惜她自身的条件太没优势了,当然说句公道话,在黑暗的情况下她还是不错的,只是要忘记她的脸。正因为她没有优势,她就总躲在黑地方袭击列车长,要把他据为己有,列车长已经对她烦透了!我猜有时列车长想杀了她。不过他不会干这样的事。因为她的结局已经很明白了。她就在对面那个帐篷里。怎么,您要去找她,您不陪我了?我守护了您那么久,您不愿对我做一点感恩的事吗?”
她似乎有些悲伤,垂下头去掏出她的针线活,又开始了缝补。
痕觉得她真是不可思议的、谜一样的女人,她那疲惫的姿态也在他心里掀起阵阵怜爱。她总是将抽线的那只右手停留在半空,显出沉思的样子,然后就忽然一抖,如梦初醒般落了下来。在痕眼里,这是她最有吸引力的姿态。他忍不住爬到她脚边,吻了吻她的裙子,唠唠叨叨地倾诉起来:
“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呢?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她怎能和您比!要比的话也只能用乌鸦和孔雀来比喻。如果说我先前有点关心她,那只是因为偶然与她说过几句话罢了。您知道,我在车上没人管我,我冷得发抖,无依无靠,后来就遇见傻大姐,与她讲了几句话,事情就是这样。我离开车的时候,她被列车长和老单关在车厢里,我当时估计她完蛋了。不过不要说她了,好像我们到一起来就是为了说她似的。啊,您的身体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吗?”
他的手顺着她的裙子摸上去,摸到了她的大腿,就在那里停下来——女人的大腿很丰腴。
“真的只和她讲了几句话吗?我看着您撒谎,心里真为您感到难过。不过有时我忘了您的身份,就把您和列车长比较来要求您了,当然,您怎么能和他比,像您这种人总是要撒谎的嘛。”
她站在那里任痕抚摸她,她的话在痕听来又像反感又像鼓励。
“您搞锻炼了吗?”她忽然问痕。
“没有,腿痛得厉害。”
“一定要锻炼。”她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要把腿痛当作一个借口。您猜我在想什么?您一定会说我在想列车长吧,恰好猜错了。我并不想列车长,如果列车长在眼前,我就想他,他不在,我从来不想。我想的全是一些非常久远的往事。我这样说,您一定会说我要提到我年轻时候的情况了吧?不,那些事我早就忘了,我的回忆总是从一片空无开始,您不懂这种事。您瞧,我手里的针线活是帮助大脑运动的工具,我把线一下一下从织物里抽出来,就像从脑袋里抽出来一样。不过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您不去外面运动一下吗?”
伊姝弯下腰,将痕扶起来,两个人摸黑走出帐篷。倚在她身上,痕才知道她是多么强有力,而自己是多么的虚弱,简直是个残废,差不多是在被她拖着走。痕几次想问一问她,她这种镇定自如的本领是从哪里来的。每次他一张口,伊姝就“嘘”的一声,让他安静。试了几次,痕就打消了讲话的念头,专心专意地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了。这个女人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啊,这不光是因为跟着她自己会变得镇定,还因为她的气质里有种痕所渴望的东西,那东西很朦胧,但却令痕神往。他并不像列车长和电工一样对她有性的欲望,就是有也不强烈,他只想待在她身边,像此刻这样,一只手搂着她的细腰。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将傻大姐忘记了,那和这完全是不能比的。他有点担忧,因为伊姝并不很在乎他,一没注意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远处又隐隐约约地出现狼嗥,女人停下,侧耳听了一阵,然后朝狼嗥的方向迈步。女人的这种举动让痕像害了伤寒一样抖个不停,他开始害怕,又开始后悔。狼的身影已经看得见了,一共有五六只,在一堆新的猎物上跳跃着。痕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停止了迈步。列车长忽然从左边的一个帐篷里走了出来,带哭腔的声音飘**在空中:“寂寞啊……”女人像触电一样扔下痕,朝列车长奔过去,两人又是拥抱接吻地搞了老半天。
“那家伙打算干什么?”列车长指着痕问,声音里充满了威严。
“他活得不耐烦了,想去找死。”女人嘲笑说,“我刚要成全他的愿望,您就来了。现在我想,我管他做什么呢?让他去吧。”
“对,让他去吧。”列车长庄严地说。
痕听见他俩嘻嘻哈哈滚倒在地上,滚进帐篷里去了。他回转身,看见了可怕的景象:那些狼正在向他奔过来,他一急,绊倒在地,只好用双手撑着地,死命地往帐篷里面爬。进了帐篷后,他闻到自己身上臭得不行,一定是刚才从粪便上爬过来的。没衣服可换,只好任它去臭。狼在外面跑动,却并不进来。这个帐篷里的人也很多,不过都很安静,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整理东西,还有的在玩麻将牌。痕对玩麻将牌的那些人很好奇,就凑拢去看,看了半天,当然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麻将的响声。痕在心里断定,这种游戏只是种模拟,一种消磨时光的好办法。因为痕老站在他们背后,玩麻将的人当中的一个就提议让他来替换,将他推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痕屈着那条痛腿,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在矮凳上坐下。面前那张方桌又抵得他的膝头很不舒服。他闻着自己身上的屎臭昏头昏脑地摸麻将,唯恐周围的人也闻到臭气。可是他们和他凑在一处,谁都没有要避开他的样子。他还在犹犹豫豫的,那几个人都在催促他快出牌,他们叽里咕噜地发出不满的声音,有个人还踩他那只痛脚。痕什么都看不见,当然不知道要如何出牌,屈着的那条腿又越痛越厉害,于是他蓦地一下站起来要离开这群人。由于行动不便,他的腿又将桌子绊得翻倒了,麻将纷纷落地。那几个人连动都没动一下,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也没有人说一句话,痕想着他们脸上那种鄙夷的表情,恨不得插上翅膀飞掉才好。他一瘸一瘸地往帐篷里头走,其间又跌了一跤,跌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正在说梦话,也没怎么在意他。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去找列车长,至于找他的目的却记不清了。他拐来拐去的,差不多把帐篷里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看见那两个人。他疲乏地坐在地上,无意中右手摸到了一个软软的垫子一类的东西,顺手拿过来,打算枕着它好好睡一觉。然而那垫子却系着一根细细的布带,他扯了扯,发现带子牵在一个人的身上。痕觉得很好玩,就轻轻扯那带子,每扯一下,那人就用手在空中挥一下,很不耐烦的样子。痕不住手地扯,那人终于生气了。
“您扯什么呢?那是我的垫子,我要枕着睡觉的。”那边传来傻大姐的声音。
“是您!是您!”痕百感交集地往她身上扑过去。
“慢着!”女人说,往后挪了挪,“您不可以这样冒失的,我满身都是伤,您这样冲动会弄痛我的。现在我用不着躲起来了,因为我刚刚听说了那件事,所以一般来说别人看不见我的脸了。奇怪的是这样一来,我的热情也消失了,我差不多是心如死灰了。”
痕小心地挨近她庞大的身体,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那脖子冷冰冰的,竟然令他想起伊姝来。他连忙缩回了他的手。
“您是怎么出来的啊?”他胆怯地问。
“您走了以后餐厅就起火了,我躺在那里想:完了,全完了!大火在外面熊熊地烧,板壁被烤得滚热,我身上汗水滚滚的,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了。奇怪的是我没有多想我的处境,我一直在那里想列车长,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觉得他总有他的道理的。同时我又还存着渺茫的希望,以为他会在最后一刻冲进来把我救出去。我就一直这样流着汗,幻想着,到后来身体内的**差不多丧失完了。这个时候我忽然看见门被烧穿了,我就用毛巾捂着鼻子冲下了火车。您看,一切多么简单啊!”
“列车长是一个恶棍。”痕不由自主地说。
“您胡说!”傻大姐吃了一惊,“我现在一点都不怨恨他了,要不是他我能明白过来吗?我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现在我用不着躲躲闪闪了,您知道为什么吗?啊,您是不会知道的!让我告诉您算了,您过来。”
她拉过痕,凑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因为这个地方没有白天啊。您听说过这种自然现象吧?这不是我的乐园吗?”
傻大姐立刻又和他亲密起来,就好像他俩没分别过似的,她刚刚还说心如死灰呢。痕知道她不会把心思全放在他身上,现在到处是男人,别人又看不见她的脸,她不整日里胡搞才怪。尽管知道这些,这个女人毕竟还是对他有吸引力的,既然找不到伊姝,同她待在一起也很不错。在这荒野里,要是碰不到一个熟人,痕觉得自己肯定是要完蛋的。这个傻大姐虽然有点怪,但他以前还照顾过自己,所以痕决定要想方设法不离开她。由于离得近,痕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那不再是米饭的香味了,而是一种同他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屎臭。痕恍然大悟,怪不得打麻将的那些人闻不到他身上的臭气,原来所有的人身上都是这一种气味呀,也许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不会觉得臭了吧。傻大姐在她身后的角落里摸来摸去的,摸出一个纸包,她一边窸窸窣窣拆开纸包一边告诉痕那里面是一只卤味鸡。她一说这话痕空空的肠胃就乱动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她将鸡头递给他时,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因为她那只手臭不可闻。不过饥饿马上战胜了恶心,他吃得狼吞虎咽的。刚刚吃完鸡,痕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他明白是吃进去的脏东西在里面起作用了,心里后悔不迭。他站起身要出去大便,傻大姐说她也要去,就一起去好了。他们刚一出帐篷,女人就蹲下来要拉。
“怎么能就拉在门口呢?太不卫生了,走远一点吧。”痕忍着肚子的疼痛劝她。
“不要走开,狼会把您吃了去的!”女人警告说。
痕抬头一看,远处果然浮动着一些闪闪烁烁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只好蹲下来就地方便。他这才明白了人身上的臭气是哪里来的。方便完毕,他就站在帐篷门口看那些跑动的狼群,心里涌起很多伤感。傻大姐却并不伤感,还似乎很高兴,她说她身上的伤已经不痛了,建议痕挽着她的胳膊,他们俩一起绕帐篷散散步。万一狼来了,他跑不动,她就可以拖着他跑,还说像她这么大的个头,狼是不会轻易向她进攻的,一定要试探好多次之后才会有较量。
“您干吗要这么高兴?”痕负气地说,故意踩了一下她的脚。
“这还不明白吗?因为我从火海里逃出来,到了这个有特殊自然现象的地方嘛。我从前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您是不会明白的。有一回餐厅里缺人手,列车长派我去给一个旅客上菜,我于慌忙中只好将一条围裙包住自己的头,只留下我唯一的这只眼在外面。我就那副样子去餐厅,结果很多人被我吓得尖叫。从那以后列车长就把我关在厨房后面,再也不让我去见人了。当然我明白他是好心,因为他自己也很喜欢我,只不过他不能看见我的脸。”
痕暗想,现在到了这个地方,她反而有优势了,所以她决不会主动要离开的。刚才他和她重逢,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呢。要按他先前的愿望来衡量,这女人现在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了,但痕的愿望正在起变化,他还不太清楚这变化在哪里。因为痕站在那里不动,女人就过来推他一起往前走。他们绕到帐篷后面时,听见有人在帐篷边的地上发出欢快的呻吟,是一男一女在那里求欢。傻大姐异常激动地捅了捅痕,要痕同她一起蹲下来偷听。痕只好屈着那条伤腿费力地蹲下,傻大姐又紧挨着他,不断地将气呼到他脖子上。从她胸膛里呼出的气冷森森的,又有臭味,痕简直忍无可忍。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那两人说起话来,将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过去,原来他们是伊姝和电工。其实痕早就看到了伊姝的白裙子,他怎么就没想到会是她呢?他俩先是说悄悄话,后来伊姝忽然撒娇地发出一声惊叫,再后来两人又“咯咯”地笑成了一堆。痕回想起伊姝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气极了。电工是个什么东西?他和他同事那么多年,对他还不清楚吗?不过是鸡场里的一个吊儿郎当的小流氓罢了,这种人他从前从来不曾用眼角看起他过,他在他心目中简直等于零。现在倒过来了,这么一个有情致、有韵味的女人竟与这种人搅到一起去了,这简直就像对他的侮辱。他站起来要走,可是傻大姐用力按下他,不让他走,悄悄地对他说:“这可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事情了。”又反反复复地唠叨:“他们两个不正是天生的一对吗?这种地方是多么适合于恋爱啊。”然后是“啧啧”咂嘴、叹息,痕真恨不得用力踢她一脚。地上那两人闹腾够了就站了起来,伊姝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随随便便地说:
“您的那位同事怎么这么蠢?”
“我从前也想过他的问题,”电工沉思地说,“可是呢,这种事在当时的条件下比较麻烦,那家伙自命不凡,而我是个做事不专心的人,那些年里,我的注意力总是被其他事吸引过去,要不是场长派我上火车,我都差不多把他全忘记了。”
他们俩一边说着话就一边走进帐篷去了。痕站起来的时候,傻大姐拍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他:
“您不是在吃醋吧?当然,像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追求她呢?”她的语气里全是崇拜,一点妒意都没有。
这一问,问得痕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嚷嚷道:
“为什么我一点都弄不清发生在这里的事?请告诉我为什么?啊?刚才这个电工,难道不就是鸡场里的那个电工吗?为什么他说起话来我一点都听不懂?是不是你们大家在演戏?您、列车长、伊姝、电工,还有这些个人,还有鸡场场长!啊?为什么这么黑?为什么这么黑?我究竟在哪里?”
他的脸上突然挨了女人一巴掌,他伤心地发出“呜呜”的哭声。
“啊,不要哭,”女人安慰他说,“不要急躁,您怎么变得这么急躁了呢?这可不好。您瞧,那边有狼过来了,我们进帐篷里去吧。”
突然爆发的悲哀把痕压倒了,他伤心地蹲在地上,泪眼蒙眬地凝望远处的点点绿光,而他的脑子里一瞬间成了空白。他现在的感觉和失恋差不多,他不停地想着伊姝的事。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痕要靠近她的时候就给他当头一棒呢?刚才和她一起散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的手揽着她的纤腰,他的呼吸应着她的呼吸……越回忆,就越觉得这女人魅力无穷,越觉得她对自己的鄙视不可思议。她既然可以看上那么一个毫无价值的电工,怎么连他都看不上呢?她到底有一套什么样的标准呢?如果说她真的看不上自己,干吗又来勾引自己呢?她的确勾引过自己!痕想到这里心里又好受了一点,但还是觉得前途茫茫,虽然现在他对前途的理解已经和刚上车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刚上车时他想的是如何脱离这些人,现在则是到哪步行哪步,也许就是这两个女人给他的启示吧。
傻大姐也蹲了下来,小声地劝起他来:
“唉,您呀,您的思想为什么要这么激进呢?这于您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啊。您想想看,从前我被关在储藏室里不能见人,我都熬过来了,可见没有什么事是熬不过来的。您说您被别人算计了,因而觉得委屈,觉得伤心,其实这都是没有必要的,是因为您的思想方式有问题,您把那叫作‘算计’,是不是您过于狭隘,过于斤斤计较了呢?如果我也是在算计您,我为什么要蹲在这里陪您呢?我完全可以进去睡大觉嘛。我现在可以对您说实话了,从在列车上遇见您那次起,我就发现自己每天夜里等待的那个人就是您,我把您当成我的弟弟了,差不多是爱上您了吧。当然我也爱列车长,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一点都不相冲突,我想您也看出来了。您明白我为什么不赞成您的激进思想了吧?您不应该把您周围的人看作您的敌人,而应该看作您的保护人,这一点您慢慢就会体会到的。您看我,我就一点也不怨恨,不过您生起气来的样子真讨人喜欢,我倒是希望您常常这样生一生气,只是不要敌对,不要有激进思想。”
“我不大明白您在说什么。”
“不要紧,不要紧,”女人抚摸着他的背脊骨说,“听多了就好了。您听,列车长在叫我呢,我们一块到他那里去吧,他一定不耐烦了。”
在帐篷的一角,痕看见过的那盏煤气灯又亮起来了,列车长粗糙的脸膛被灯光照得惨白。灯是放在方桌上的,桌子周围坐了一些人,全都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痕一走近列车长就感到了氛围的严峻。他回头去寻傻大姐,发现女人已躲进了黑暗的深处。旁边坐的那些人全都一声不响,看不清他们的脸。列车长后面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大约是伊姝,不过也无法肯定,因为她始终背对着桌子,手里也没有拿针线活。
“痕!”列车长的声音奇怪地颤抖着,“您不要胡思乱想了。您还有一段路要走,就这么胡思乱想起来,很不好。”
列车长站了起来,似乎要越过大家到外面去,而桌边的这些人都把头埋得更低了,他们分明在发抖。这些人害怕什么呢?列车长从痕身边擦过去时,痕感到他的动作特别僵硬。而在桌子的对面,列车长坐过的地方,穿白衣服的人啜泣起来了,肩膀耸动,大口地喘着气,她果然是伊姝。痕看见一只疤痕累累的手将煤气灯拧灭了。列车长快到帐篷门口了,他的背影在朦胧中显得有点悲怆。伊姝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冲去,她扑倒在地,抱住列车长的腿,想要阻止他,列车长用力一踢,将她踢翻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伊姝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门口,她那白色的影子成了痛苦的化身,她的两臂向前伸展,像是期盼远去的男子回到她的怀抱。痕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近她,他不想自讨没趣,而且他也不太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只是有种模糊的预感。此刻他感到自己和伊姝之间隔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也许她再也不会对自己有兴趣了吧。痕从此刻的寂静里猜测出大家都在等待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一会儿工夫,周围的这些人的身体开始了猛烈的颤抖,弄得方桌发出连续的“嗒嗒嗒”的响声。他们就如同在集体打摆子一样。痕扭头看伊姝,伊姝已经不见了,恐怕是隐没在哪个黑角落里了。他想到帐篷外面去看看,还没起身,就有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哪里去?”那声音凶神恶煞。痕只好坐着不动。
列车长的惨叫很快就传来了,在想象中很像肢体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一共只有四五声,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桌旁的人都像柴棍似的倒在地上,昏过去了。痕的脑子里出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他刚到此地时碰见的那四个人,在狼的袭击之下一点痛苦的表现都没有呢?在这个疑问后面是一个更大的疑问:为什么这些人全都在狼的面前那么驯服,而平日有点凶恶的列车长竟然会将自己送到狼口里,且谁也阻止不了?按住痕肩膀的那个人松开了手,痕随之站了起来。他绕过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往帐篷的另一侧走去,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一下。他在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旁边躺下去,上半身枕着那包,打算将刚发生的事好好地想一想。但刚一开始想他就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真是不论从哪方面都想不通,反正想不通,还不如睡觉算了。不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梦中有一个人在扯他那条痛腿,隔一会儿扯一下,每当他坐起来要还击,那人又不见了。确切地说,那人从未出现过,可以摸到的只是一双干瘦的手,痕真想用一把刀斩断那双可恶的手。他睡得越沉,进入的梦境越深,那双手就越用力地扯,扯得他几乎要清醒,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哎呀!”的呼痛声,而这时瞌睡又会使疼痛短暂地中止。这种拉锯似的相持不知过了多久,痕在梦中感到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如鸡蛋壳般脆弱,莫名的害怕完全征服了他的整个身心。这时傻大姐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虽然没有醒,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一个特殊的家伙,场长并不能设计他的命运,他前途莫测。其实场长能做的不过就是买一张车票把他送上火车了事,他管不了那么多,谁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倒是很喜欢他的,他很像我弟弟。他第一次来餐厅就餐时我就从窗帘后面注意到他了,当时他有些潦倒的样子,眼神也很慌乱,他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这样的人场长当然要特别关心他。您瞧他睡着了也不安分,两只手一挥一挥的,像是在和人打架。”
“其实他还是很顾忌的,”伊姝的声音响起来,“他体质弱,我让他举那副哑铃,他一次也没举过。这怎么行呢?他这种人,让人喜欢,也让人操心。您看,他醒过来了。”
一股恶意的情绪从痕心里涌出来,他忍不住对伊姝说:
“他已经走了,您怎么不跟他去呢?”
伊姝笑起来,捅了捅傻大姐,说:
“您听,他的逻辑多么古怪啊!他真是个怪人,难道不是吗?”
她忽然又严肃起来,换了忧郁的调子说:
“在这种地方,女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您不搞锻炼,这很不好啊。”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对来此地这件事耿耿于怀,到现在也没有认同。喂,我想问问您,难道不是您自己要来这里的吗?”傻大姐捉住他的一只手问道。
痕还真的从没问过自己这种问题。是不是他自己要来这里的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当时场长骗他说是出差,他的谎言漏洞百出,只要自己稍加警惕就可戳穿,可自己就硬是毫不怀疑地上了车,上车之后发现重大问题,要返回去也是很容易的,而自己又偏偏想出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来为场长作解释,宁愿自己焦虑不安也不愿往另外一方面想一想。现在回忆起列车长和他在自己包厢里长时间聊天的奇怪举动,以及他坐立不安的表现,痕似乎明白了,原来列车长是在拖延他的时间,免得他过早地改变主意,后来他将他锁在包厢里的举动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痕想不出自己对场长究竟有种什么信念,以至于如此驯服地钻进他的阴谋之网。只是为了他脸上劳累的皱纹?还是他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格?是的,这趟旅行的确是他自己要来的。他把自己今天的处境的原因都归于场长,是不是也是种错误呢?话说回来,场长完全可能仅仅是为他安排了一次旅游,作为对他多年辛苦工作的奖赏,但是场长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他是个极其内向的人),就故意说成是让他出差,还怕他不去,亲自送他。问题全出在后面,他上了一列奇怪的火车,他上车之后又完全丧失了警惕,以致中了列车长的计,这位列车长既是一个虐待狂,又是一个自虐狂,他之所以来与他聊天就是为了网住自己的猎物。那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列车长的猎物,他们和痕的最大不同就是他们全是自愿的,他们为什么会自愿做猎物呢?痕的思想到这里停止了,想不下去了。他又回到第二种可能性,即使是根据第二种可能性,也只能说是他自己要来此地的。当时暖气被关掉,包厢门被锁,他却一次也没想过要下火车,一闪念都没有。他甚至还在又冷又黑的储藏室里与傻大姐寻欢作乐呢!是不是车上所有的人都没想过要下火车,他就被那种氛围同化了呢?而现在的氛围是,所有的人都没打算离开此地,他又怎么不会被同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