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令老乔出去,他手里拿了警棍像押俘虏一样将他押出了车站。老乔听到他在身后阴险地说,他已经盯了他一天一夜了,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像他这种年纪轻轻的流浪汉。
老乔后来在一座快要倒塌的危房里找到了他的住处,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拾破烂的生涯。开始时他常被别人欺生,身上的伤痕累累,吃饭也是有一餐没一餐。后来情况才渐渐好转。直到第五个年头,他才遇见了模样像个逃犯的刘日。刘日只有一只耳朵,额发差不多长到了眉心。刘日终生的事业就是偷越国境,他说他的另一只耳朵就是被子弹射掉的。老乔问他出国去干什么,他说去寻找他的仇人,说得老乔直冒冷汗。虽然极其害怕,老乔竟也被这个人鼓动着一块去偷越国境了。那是怎样一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啊!海岸巡逻队的警犬,警棍的猛击,木船甲板底下间隔内的窒息,发了疯的大海的折腾,没完没了的呕吐……一次他亲眼看到两条警犬在他前方不远将一个人撕裂了,肠子流了出来,那些围观的全在旁边狂笑。偷越国境的事就如吸毒上瘾一样,一旦开头,就再也收不住了。老乔跟着刘日子这件事干了十年,但一次都没有成功,他们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其中有两次巡逻队员扔下了他们,以为他们已被暴打致死,但涨潮的海水后来又使他们活过来,奋力游回了岸上。还有一次是在一条大船的密封舱里,仅有的两个出气孔被船主堵死,他和刘日都晕过去了,幸亏船被部队发现,那些大兵反倒解救了他们,只不过又让他们吃了些皮肉之苦。老乔想,也许这个刘日根本没有什么仇人在国外,他就是喜欢这种亡命生涯,倒是他老乔,还真有个仇人在国外;他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在国外发迹的那人的照片。但是自己的报仇大业会不会被这个人耽误了呢?像这种跑一次又被抓回来一次的操练,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老乔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有时候,仇恨的火焰在心底烧得那么旺,他只好用头去撞墙,撞出血来。
刘日是在那艘大船上染上怪病的,当时他们已经快要到达R国。他躺在那个很窄的舱里,眼里、鼻孔里和口里都在流血,整个脸上全是血。他看起来倒不怎么痛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舱顶,好像在想心事。他看见老乔进去了,就恳求老乔将他扔到海里去。“要戴上手套,免得传染。我们俩中间总得有个人到这个国家去,这样就可以完成报仇大业。老乔连忙问他他的仇人是谁,住在什么地方。”刘日说:“他就是你的仇人嘛,要不我们俩怎么会绑在一块这么多年?”老乔不敢动手扔他,刘日就很伤心,发毒誓诅咒他。血就如开了闸似的同时从脸上那几个孔里向外涌,使他的模样越来越恐怖。后来老乔实在坐不住了,就一狠心打开舱门,抱起他冲到外面,然后将他举起来,从栏杆之上猛地扔下。他没有听到身体同水的撞击声,在他回忆中那身体似乎轻得像棉花。
他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个国家。当时是早上四点,船靠码头后,他跟着一大群旅客上了岸,没有任何人来对他进行盘查,他穿过海关就到了外面。他站在那条大马路边上,面对这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接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仿佛要将腹腔里的秽气全都吐出去。
老乔在这个国家里又一次沦为了乞丐。他不懂这里的语言,所以唯一可做的工作就是当乞丐。他被抓过两次,每次面对警察的审问,他就在纸上用他自己的文字写下叔叔的姓名和职业,然后画一箭头,再写下“儿子”两个字。警察把他的文字拿到里头去辨认,然后不知怎么就放了他,也许是叔叔太有名了吧。两次被抓的情况都差不多,后来就没人抓他了。因为不懂语言,他也没法找到他的生身父亲,报仇更谈不上了,他只能在乞丐群里头泡着,吃残羹剩饭,过了一年又一年。好多年以后他才渐渐听得懂几句日常用语了,他试着同其他人交流,这才弄清了那个人原来住在平原上的一座森严的堡垒里头,平时深居简出,左右总是有很多人保护他。他们乞丐群里头还没有任何人进得了那个地方,那里可以称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一次老乔在商店门口乞讨,他偶尔从门口的一面镜子里看见自己,他发现他头上已是白发苍苍。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步入了老年。他有点焦虑起来,从此以后便更积极地打听叔叔的消息。他甚至买了一本字典来自学这个国家的语言。坚持了几年,就勉强可以看报纸了。
他努力的第一步就是离开这个港口小城,往西北方向流浪。他有时步行,有时溜票坐火车。其间又被抓过两次。当他写下叔叔的名字后,那些乘警又奇迹般的放走了他。十几天之后他到达了那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方,他一到那地方心就完全乱了。他向一名老农打听,那名老农就告诉他,他想去的地方没人敢去,他劝他不要去,因为去了没什么好结果。老乔想另外找个人打听,四周一看,无边无际的玉米地边上只有这一栋农舍,天又渐渐要黑了。
“你可以在我家待一夜,明天再去送死。”
农夫将老乔引进他家宽阔的厨房,自己随即走开了。厨房里灯光明亮,有很多吃的,饿昏了的老乔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他一样吃一点点,心想主人这样就看不出来。吃饱了之后,他看见角落里有堆玉米秆,就往那上头一坐,靠着墙打起瞌睡来。朦胧中听见有人进来,熄掉了厨房里的灯。那灯一熄,主人的房间那边就传出女人划破长空的凄厉的哭声,接着房里一阵乱响,几条黑影窜到厨房来。老乔还没来得及动一动,头上就挨了一棒子,他立刻昏过去了。
老乔醒过来时已是第十天。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农夫的脸,他一看到那张脸就又昏过去了。到再次醒来,看见的还是那张脸,并且看见脸上的大嘴在一张一合地动。这一次他清醒了。农夫对他说,他是颅内出血,他不省人事的这些天,医生已为他做了开颅手术,所以现在头上缠着绷带。老乔虚弱地想,这间普通的农舍里面,居然可以做开颅手术。他呆滞的目光固定在天花板的一点,那里悬着一根巨大的玉米棒,玉米的甜香溢满了房间。农夫接着问他,看没看清对他行凶的那个家伙的模样。老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农夫的妻子也进来了,那是一个胖大的、健壮的老女人,脚步却很轻,老乔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农夫的妻子笑盈盈地端来一碗浓汤,开始用调羹喂他。那汤不知是什么东西熬的,很重的奶油味,又特别烫,老乔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快被烫伤了,他想用手挡开,这才发现手被绑在床边不能动了。老女人还是笑盈盈的,示意他张开嘴,老乔不知不觉又张开了嘴,满满一调羹浓汤灌下去,烫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把头一歪,咬紧牙关不理他们了。他听见两夫妇在小声谈论他。
“十天了,能恢复到这个样子很不错。”
“是啊,很不错。我倒希望他不再受打击。”
由于身上的感觉渐渐苏醒过来,手又被绑住,老乔难受得低声吼了起来。他一吼,两夫妇立刻离开了房间。老乔想用脚去踢被子,又发现脚也被绑住了。他正要疯狂地发作,那边房间又传出了女人的号叫,同前次一模一样,这一次他倒怔住了。他想,莫非那女人也同自己一样被绑在什么地方被开了颅?如果自己真的做了开颅手术,怎么头部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他难受的是身体其他部位,每个部位都像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咬啮。由于别无出路,老乔就想象自己已经死了,脸朝下被埋在泥土下面,隔一阵发出一声咆哮。在疼痛的间歇里,他竭力回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想弄清有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后悔的事,他觉得他现在凶多吉少。他还记起他的回忆里有一段空白,那就是他从火车站走到这个巨大的农场的这一段。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有一百多英里,他是搭某个人的车过来的,还是独自走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径自就走到这荒无人烟的处所来了?老乔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很有胆量的人,他需要别人怂恿,就像从前刘日怂恿他一样。想起刘日哀求他将他扔到海里去的样子,老乔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死。他狂叫起来。
那两个人像一阵风一样跑进来了。
“要大便!”他恶狠狠地说。
“拉就是,床板上有个洞。”农夫看着他说道,他的目光中有种期待。
“拉不出!你这猪!啊!啊!”
农夫微微笑了起来,朝妻子努了努嘴,两人一道为他松绑。
松了绑之后,老乔虚弱得坐都坐不住,老女人将被子堆在他背后让他靠着。然后她从那边房里拿了两面镜子过来,一面大的,一面小的,小的交给老乔,她自己手执那面大镜,斜着肥胖的身子,将镜子对着他的后脑勺。这时农夫开始帮老乔解绷带,于是老乔就从手上的小镜子里看见了吓人的景象。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在头顶偏后的地方,有一道血糊糊的三寸多长的裂口,现在已被粗大的针脚缝上了,被强行缝拢的裂口两边的皮肤很脆弱,像随时要绷开似的。老乔看得恶心起来,眼前一黑又不省人事了。
老乔伤好之后才离开农夫家。他的颅骨并没长拢,用手摸上去软塌塌的,令他心惊肉跳。后来摸多了才习惯了。他按照农夫的指点找到了五英里外的一个小镇,就在一个垃圾场边住了下来。垃圾场边上有一辆旅行车,是被别人扔掉的。他就住进了车内,白天照旧乞讨。住在这个小镇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同他的仇人的堡垒遥遥相对。当天气好的时候,蓝天白云之下就可以看见那座高耸的古堡似的建筑,建筑周围还有一些同样高耸入云的老树。关于叔叔的流言也不断袭击这个小镇,造成一些令它吃惊的混乱。一会儿听说那位大人物要修条铁路,从小镇最大的酒店所在地穿过去;一会儿又听说他要带着大批人马到这里来度假;还有一次人们传说他已病危,正在寻找他唯一的继承人,那人当年在他身无分文到达R国时搭救过他。后面这个流言传到老乔耳朵里时,一个决心在他心中成熟了。传话的少年乞丐将叔叔的故事告诉老乔,是为了讨得他的好感,在他那间汽车屋里住一夜。
那天夜里起了大风暴,幸亏老乔早有准备,将车门和窗玻璃都修得好好的,这才将雨挡在外面。他和黄毛少年共盖一床毯子,少年身上的虱子传到他身上,咬得他无法入睡。黄毛少年莫名其妙地很兴奋,他也睡不着,就给老乔讲他在古堡里的奇遇。老乔听得聚精会神。他说他是意外地被一辆空马车拉进那个地方的。当时他钻进马车里去打瞌睡,没想到他做梦的时候这辆马车把他载到了古堡里头。他从车上溜下来时,正好撞上了在草地上散步的大人物,那人盯了他一眼就愣住了。后来他命令车夫将他带到那幢建筑里头去,他亲自盘问他,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他是哪一年来R国的,在什么港口下的船,他是否搭救过一个像他这种样子的乞丐等等。黄毛少年觉得纳闷,就照实回答了他,他似乎很失望。黄毛少年被留在古堡有好几个月,但主人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那牢狱似的生活使他感到无聊,他终于找了个空子逃出来了。
“搭救他的人应该是个老头,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故事了。莫非他把我看作了一个老头?我才十六岁呢!”黄毛不解地说。
“你现在还记得去那里的路吗?”老乔问。
“当然记得。”
“明天你带我去。”
“没问题。”
黄毛少年答应了老乔后就睡着了。本来老乔还想问问他那人是什么样子,是否有点像老年痴呆症患者,可惜黄毛睡得像死猪一样了。老乔就独自想象事隔这么多年之后他的生身父亲的样子。接着他又想着明天自己坐在封闭的马车里头穿过玉米田驶向父亲兼仇人的所在地的情形。
后来的事同老乔想象的大相径庭。黄毛少年根本没有带他坐马车,他带他钻进了一条地道。他们在那条没有尽头的地道里走了很久很久。那地道七弯八拐,每个转弯处都有个小圆洞通到地面,起着照亮的作用。后来他们就拉开了距离,黄毛少年越跑越快,老乔喊他都喊不应,一会儿少年就消失了。少年消失之际,老乔发现自己立足的地方再也没有用来照亮的小圆洞了。他想退回去,就往回走了好久,还是黑洞洞的。他走呀,走呀,走到后来就发疯了,口里发出怪叫,在洞壁上撞过来撞过去,直撞得昏死过去,然后醒来,又怪叫,又乱撞。这样不知搞了几个回合,他突然看见了一点亮。一看见那点亮他的发疯就停止了。那是一个封闭的土室,他看见的亮光处同他先前看见的小圆洞一样,既可照亮又可出气,而且这个洞比那些洞要大得多,有篮球那么大。老乔踮脚凑到洞边看了看,根本看不到天,可见上面的土层相当厚。老乔在洞里摸索了一阵,居然摸到一些杧果,又渴又饿的他贪婪地吃了起来,一边吃心里一边打主意。他想,如果能将这个洞扩大一下,自己不就可以出去了吗?而洞的位置在顶上,只要一挖,泥土自动落下来,这个土室又足够大,挖起来一定很便当。现在缺的就是挖土的工具了。他又起身在室内细细摸了一遍,居然摸到一根骨头,前面还是尖的,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这时他听到传来一种声音,然后“啪!啪!”两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他弯腰拾起来,凑到微弱的光线里一看,又是两个杧果。
老乔在那个土室里待了十多天,起先他还用那根骨头去挖那个洞,一天挖一点,后来他就完全放弃了。每天有一个固定的时候,大约是黄昏吧,从洞里滚下来一堆杧果。这种热带水果甜得发腻,吃得他只想呕吐。最后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他正在万念俱灰地回忆自己潦倒的一生,忽然就听见哗哗的水响,抬头一看,很大的一股水从那个洞口泻下。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响,口里说“完了”。他之所以留在这个宽敞的土室里,是因为这里有吃的东西,如果在那些地道里乱走,他早就饿死了,现在这里成了水牢,还怎么待下去呢?一会儿他就浑身湿透了。这时他想,反正是一死,还不如到坑道里去乱闯一下,说不定闯出条路来。于是他像瞎子一样进入地道摸索着往前走,他打算走到没有路时再退回来。地下又湿又滑,他摔倒了好几次,心里想着这下非完蛋不可了。有个什么东西猛地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一屁股撞在洞壁上。在他感到洞壁往后移的同时,他的整个脸都被泥沙蒙住了,他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外面的草地上。这时,他用手擦去脸上的泥沙,眼微睁了一下又赶紧闭上,外面的阳光像要将他的眼刺瞎似的。他就这样伏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将一张脸在草上面擦来擦去的,直到确信擦干净了,又开始擦手。最后他才用手挡住光线,慢慢地,分很多次渐渐地睁开眼。
他看清了这个美丽如画的地方,这种地方,他只在故事里听到过,但这却是他生身父亲的领地。但为什么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呢?他记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说法。他虚弱地站起来,慢慢地往面前那座古堡式的建筑移动脚步,他走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他越挨近那幢房子,心里的疑惑越重,他觉得自己就像到了外星球一样。当他踏上大理石的台阶,走进空****的大厅时,他被自己的脚步声吓着了,脚一软就坐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看见大厅两边都有上楼的楼梯,正中的墙上则挂着巨幅的肖像,那人是一个老头,样子虽然威严,目光却有些空洞。老乔认出了这个人,他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自己家中挂这么大的肖像,好像对自己没有把握似的。但是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老乔注意到大厅里不但没有家具,连张椅子都找不到。也许他们都在楼上?楼梯又高又陡,他拼尽全力爬到二楼时全身都出汗了,他真想找个地方换掉这一身湿淋淋、臭烘烘的衣服。三楼的房间门都敞开着,光线微弱,因为窗子又高又小。老乔走进一间卧室,看见里头全是男人的衣服。他立刻脱下湿衣服,换上了一套猎装。那衣服就像为他定做的一样,他心里想,自己的身体同那人一模一样。然后他就一头倒在那张**睡了一大觉。
老乔是被夜莺的歌声叫醒的。当时他饿得不行,就去找厨房。厨房在一楼,但是里头空空****的,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他找了好一会,才从橱柜里找出一块变质的黄油。他也顾不得气味难闻,就把它夹在那块硬邦邦的面包里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倾听那夜莺悲伤的叫声。他从未听到过夜莺发出这种奇怪的叫声。他记得自己刚才找厨房时把二楼整个房间都找遍了,一个人都没碰到。他们会不会都在顶楼呢?如果人都走光了,又为什么到处开着灯呢?厨房的墙上有一面钟,老乔看见指针指着三点半。面包一吃完,主意也拿定了,他决心同他的仇人会面。他坚定地上到了顶楼,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将同生身父亲的对话演习了好几遍。这时夜莺的叫声越来越哀苦了。然而找遍了顶楼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发现一个人。顶楼的房间很怪,每一间都像是儿童游戏室,里面空空的,地上散乱着各种玩具。老乔竭力想象年老的父亲在宽敞的房里骑着儿童三轮车的样子,他那空空落落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至深的悲伤,现在他听懂了夜莺的歌声了,就如同茅塞顿开似的,他脑子里浮出“人去楼空”四个字。“父亲!”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全身心地沉浸在夜莺的歌唱里头。
他在那古堡里头又待了两天才离开。是一名司机用出租车把他接走的。当他穿行在无边的玉米田中间时,他耳边一直回响着夜莺的哀歌。
三
“你不要紧张,我这脑袋虽成了这个样,一时半时的可死不了。”老乔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呢?”远蒲问。
“还不是根据道听途说。你想,他老人家死了,什么都不留给我,我又得了肺病,怎么办呢?我就到处打听,慢慢地就打听到你住的地方。开始房东不让我住,我就先下手为强,瞅住一个空子占领了这间房。吃饭也好解决,每天我待你们吃完了就到厨房去吃那剩饭剩菜,有时我也自己做。反正我是判了死刑的人了,我怕什么呢?”
看着面前这个白发的,佝偻的小老头,远蒲内心的情绪十分复杂,他感到自己跑到遥远的R国来继承遗产是一个错误。但即使是错误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能退回去吗?在他的家乡,那套小套间现在肯定已被人占据了,而叔叔给他的钱,规定了只让他在R国享受。
老乔注视着远蒲,脸上浮起微笑,说道:
“你不要内疚,同你没关系。该内疚的是我。如果我不是这样逼我父亲,他现在说不定还不会死呢。我这个人的性格太锋芒外露了。”
远蒲诧异地听着老乔的话,捉摸不透他指的是什么。
“父亲死了之后,我一直在闭门思过。我挤进这里来住,也并不是想争什么遗产,我只不过想沾一点他的气息罢了。”
“这里有叔叔的气息?”
“当然啦。他这种人。阴魂不散。”
虽然整整谈了一夜的话,老乔还是显得很有精神,远蒲注意到他把桌子上那瓶水全喝光了,他的颧骨上浮起两团红云,两眼炯炯生光。远蒲听见楼上有个大东西掉下来落在屋前的草地上,他想到前面去看看,却被老乔拽住了。隔了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吉普车发动的声音。直到那车走远了,老乔才松开他。
远蒲在草地上看见的是那只棕熊。熊已经死了,四条腿被麻绳捆紧,口鼻上罩着一个罩子,身上被捅了很多刀,到处是血。远蒲想,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呢?如果自己不是这样一种追根究底的性格,迷迷糊糊地过下去,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当时自己来到这异国他乡,是为了摆脱生活上的贫困。他本应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惜自己本性难改,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对什么事都神经过敏,又喜欢刺探,这一来当然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又想起怀特夫妇十分反常的匆忙出游,想起他们俩那奇特的卧室。
“你不要为这事烦恼。”老乔在他背后和蔼地说。
“我心乱如麻。”远蒲红着脸说,“现在我们到客厅里去吧。”
客厅里已经被那只黑山羊弄得很脏了,地毯上尽是点点的粪便。但老乔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往沙发里头一倒,将双腿架在茶几上,口里嘀咕了一句“要享受一下富翁的生活。”远蒲抬起眼睛来打量他时,看见他搁在沙发靠背上的头部在流血。他轻轻叫了一声,老乔竖起一个手指制止了他。远蒲绕到他后面,发现他脑后的裂口几乎又加宽了一倍,可以看见里头的脑组织了。血还在往外涌,沙发靠背黑了一大片,并且他的双手也开始抽筋了。远蒲跳起来冲到自己房里,拿了一卷绷带又冲回来。但是已经用不着了,老乔张着大口,翻着白眼,已经完蛋了。显然头部伤口的崩裂是他的死因。远蒲将他僵硬的双臂曲向胸前,又替他合上了眼皮,一瞬间,他感到死者的一生并不那么阴沉。
他打了个电话给殡仪馆,让他们来人。打完电话突然记起殡仪馆的人一定会要弄清死者的身份才抬走他,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他盲目地冲进老乔的房里,将他放东西的那几个箱子全翻倒在地上,匆匆地找了一遍,如预料中的那样,什么证件都没找到。过了不到十分钟,那辆黑色的汽车就开来了。两个职员都长得很矮小,力气却很大,一把就将老乔撤到担架上,盖上白布,抬上车,一溜烟开走了。房里又变得死一样寂静。远蒲这才想起,这两个矮子怎么连费用也不要,也不管死者的身份,就这样把人搞走了?然而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面。他走到屋前的草地上,发现死熊不见了,被它压过的草地上还留着斑斑的血迹,一定是那两个人把它也运走了。
二十天过去了,怀特夫妇还是没有回来。在等待中,远蒲的生活越来越随意了。他不爱去热闹的超市买食品,就打电话让他们将半成品送到家里来,一天三餐饭他也不按时吃,饿了就大吃一顿,有时半夜吃,白天才睡觉。没事他就戴上老花眼镜读那本《昆虫记》。先前他是很爱清洁的人,现在他变得无所顾忌了。由于长久不打扫,屋子里头的灰越积越厚。那只黑山羊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仍旧常常跑进客厅来拉屎,客厅已经没法进去了。好几次,远蒲在厨房看见黑山羊的背影从那边一闪就钻进了灌木丛,看来它已经变成野羊了。远蒲无意中在车库的角落里找到一把猎枪,里面还有子弹。他将猎枪放在厨房,打算用来对付黑山羊。“黑山羊呀黑山羊,黑山羊……”他一边做饭一边轻轻吟唱道。
他终于接到了怀特太太的电话。女人的情绪很慌乱,她说怀特先生出了事,打伤了一名警察,现在正在监狱里,他们一时半时是回不来了,请远蒲好好看管家里的一切。远蒲放下电话就想笑,嘿嘿地笑了一会儿之后,他就上了楼。当天夜里他就睡在怀特先生的卧房里了。那是一张很硬的床,又窄又小。一开始远蒲久久地翻身辗转,无法入睡,腿子都发麻起来。他好几回掀开毯子下了床,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在黑暗里踱了一阵步之后又回到了那张**。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折磨自己,一直到天快亮才睡着。睡了不多久他就醒了,一个梦都没做。
不甘心的念头在他心里作怪,第二夜他又睡在那间房里。因为前一天夜里没睡好,他特别疲倦,恨不得一倒下就睡他个痛快。他躺下后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短短地闭了一下眼马上又醒来了,这一醒就糟了,所有的睡意全跑光了。床板又开始硌痛他的背、他的胯骨、他的肋骨。于是他又下床走一走,打开那盏细小的壁灯看看房里,把窗子也通开,在蒙灰的窗台上坐一坐,然后又到走廊里走几个来回,又进入怀特太太的卧房,再出来,回到怀特先生的卧房,再又睡下。一睡下又兴奋起来,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他在焦虑中一度进入了老乔的意境,他为他购买了一个热气球,让老乔坐在那玩意里头进入叔叔的古堡。“这一来,就不用钻地道了。”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他还想了个办法买通律师,篡改叔叔的遗嘱,以使老乔成为一名大农场主,坐在收割机上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收割小麦。在那些各种各样的念头中有一个念头始终时隐时现,这个念头令他的心头像一口盈满了泉水的井,但他不能弄清它究竟是什么。这一夜再也没有入睡。
熬到第三夜,他简直是连站都站不稳了。脑袋一接触枕头,他马上就进入了那种似梦非梦的状态。在那里头他自己变成了老乔,拖着化肥行走在家乡的一座桥上,他远远地看见了叔叔,连忙放下车子纵身跳入河内。那河深得没有底,他憋着一口气扎下去、扎下去,后来他竟觉得不憋气也可以了。他像鱼一样自由地呼吸起来,而小河也变成了前一天夜里梦见的那口泉水井,在他的周围有很多淡青色的虾子游来游去。他闭眼享受了短短的一会,一只脚就触到了井壁,但那不是井壁,却是床头的那块木板。他难受地辗转了几次,又遇见了老乔,老乔站在家乡的火车站门口,神情凄楚地对他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是异道同归,是一件忘记又记起了的事。”他木然面对老乔。后来老乔就孤零零地进候车室去了。他清楚地听到了火车鸣笛的声音。这时他想:“明明离开的是他,不是我嘛。”他还听得见自己大声诘问的声音:“叔叔是谁?”一瞬间他睁开眼,四壁的回音还在嗡嗡地持续。他起了床,往走廊里摸索走过去,这时旁边那间书房兼客厅里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拿起话筒,听见了嘶哑的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家乡话。
“这是谁的家?”
远蒲告诉对方这是怀特先生的家。
“呸!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这究竟是谁的家。”那人很生气。
“这是我的家。”远蒲试探着回答。
“这就对了,不要推卸责任嘛。再见!”
远蒲愣了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打开书房的灯,看见所有的东西都复归了原位,就好像农场主昨天没来过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下来,看见墙上的挂钟指着两点。他的情绪不像前两夜那么沮丧了,他觉得自己成了法布尔笔下满怀信心织网的大肚蜘蛛。他甚至想到,如果怀特夫妇不再回来,他就搬到楼上来住;他还要背上猎枪在房子周围巡视;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他还要搞些远征的活动,比如上那边湖里去钓鱼之类的。为什么他不能钓鱼呢?这地方不正是个世外桃源吗?他听见有人在怀特先生的卧室里叫他,是家乡的人,他从前的一个邻居,声音那么熟,所以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他回到黑洞洞的卧室里,他刚才睡过的**出现了一点绿光,那光在游走,待他靠近时,它又不见了。他四面扫视,又在床底下发现了它,绿莹莹的,在地上照出一个小圆圈。他想也许是那位邻居在捣鬼吧,反正他也懒得去弄清了,这回他有了很大的睡意了。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点绿光就停留在他的眼皮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瞌睡又消失了,此刻竟有种欢乐从他心里涌了出来,窄小的硬板床不再折磨他了,一个又一个的计划在脑子里重叠着。除了去湖边钓鱼,他还要去农场里,他可以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送他去。如果农场主不接待他,他可以睡在玉米地里。这里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天那么蓝,森林如绿海洋,野外没有毒蚊,就像生活刚刚开始一样。他也可以躺在灌木丛下,吸吮那些母羊的**。叔叔把他引诱到此地来,什么是他的真正的目的呢?他确定了首要的事是要进城一趟,找一家小酒馆待一待,说不定会在那里遇见家乡的人呢。刚来R国那一天,班车从飞机场将他载到城里,他在街上走了走,这个城市用朴素掩盖着奢华让他大为吃惊。咖啡馆里在音乐声中谈话的人们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好像人人都在策划阴谋似的。所以他每走进一家咖啡馆,总是站了不到两分钟又退出来,他感到自己在那些侍者眼里像个怪人。后来他找了家屋顶爬着葡萄藤的酒馆坐下来,觉得安心了一点。酒馆里的顾客虽然也不怀好意,但这些人吵吵闹闹的,显得没有那么可怕。遗憾的是侍者听不懂他的话,不论他说什么全听不懂。他只好随便喝了一杯啤酒,拿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让他去找钱。他这样做时,旁边那些绿眼珠灰眼珠都瞪得大大的。后来他贼一样溜出去了。现在躺在这里,他分外地怀念起这个城市来。他甚至决定去咖啡馆饮咖啡,听听那种神秘的音乐。毫无疑问,怀特先生和太太都是属于这种鬼鬼祟祟的地方的。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参与那种策划,他分外兴奋。此时远蒲心里又很后悔。他已经老了,一生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事,如今到了这样一个可以重新生活的地方,本该抓住机会好好生活一下,可是他却瞻前顾后,把自己囚禁在屋里什么都做不了,就像自己这条命比什么都要紧一样。留着自己这条老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第三个失眠的夜里,远蒲的痛苦消失了,他成了个积极的策划者。一幕又一幕的场景涌现在他眼前,异国的花香和鸟语正在为他逐渐衰老的躯体注入活力。黎明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到草原上去学骑马,他脑子里的画面上出现了“飞马扬鞭”四个字。他骑上那匹白马,不知怎么到了悬崖,那匹马纵身一跃,他栽进了深渊。长久亢奋的身体终于进入了死一般的睡眠。
不知是哪一天了,吉普车的吼声震醒了他。农场主那沉重的脚步声又在那边书房里响起,远蒲揉着眼起身去那边看,一进门就心里一沉。书房里坐满了农场的工人,个个样子又麻木又野蛮,见他进了屋也不抬一抬眼睛。农场主正在审视书柜里的书,看见远蒲就扫了他一眼,远蒲被他的眼光扫得差点退了出去。接着他伸出食指,往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示意远蒲到他面前去。
“你走不成了。”他边说边掏出雪茄来点燃,“你看,连我们都来了。大河改道,除了这里,周围几个县全成了汪洋。就连这种事也是被记载在这些书里头的。”
他猛吸一口然后将烟雾往远蒲脸上一喷。
远蒲先是看见很多闪光的圆圈,然后就倒下了。朦胧中听见有个工人在大声叫喊:“这真是杀人不见血啊!”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农场主那放大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念书上的一段话。那里头提到“涨水”“家园建设”“小麦施肥”等等字眼。他似乎全听懂了,似乎恍然大悟,看到了某种出路。可是等到他清醒过来时,明白的事又变得更糊涂了。
所有的工人都庄严地绕着大圆桌而坐,农场主一面大声念书一面从他们身后走过。远蒲从地上爬起来,想加入这些工人,可是他插不进去,他们都用胳膊捅他。他只好走开去,站在角落里,就是这样也不行,农场主每每踱到他面前就凶狠地一瞪眼,示意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只好待在怀特先生的卧室里伸长了脖子倾听着,隐隐约约地倒也听见了一些内容。他惊异于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书籍,将眼下发生的事全预见到了,还可以指出解决的方法。这些人看来是要在他家里住下了。远蒲还是坚决打算要实现他夜里的计划,想到这事他就起身溜到了楼下他自己的房里。他找出存折、钥匙、地图,还有一些零钱,一一放在换洗的衣服那一堆,然后去洗漱,洗完后又到厨房弄了些吃的。做完这一些后他就翻开电话簿,他有好几个电话要打,首先要到城里旅馆定房间。他拿起话筒,里面一片寂静,这令他大吃一惊。他连忙检查线路,一直检查到外面,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又想去试试客厅里的那部电话机,刚要转身就被一个大个子工人揪住,猛地一推推倒在台阶上。
“你这个亡命之徒,竟敢不相信书上的话!”
他吹胡子瞪眼地咒骂他。
“到处涨水,你往哪里打电话?你想搞叛乱吗?”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楼去了。远蒲盯着他靴子上的湿泥巴,判断他是刚从外面来他家的。他抬起眼看着水气朦胧的天,耳边传来风暴咆哮的声音。似乎周边地区全是狂风暴雨,只有他的家这一块平安无事。就在刚才,他还打算去旅行呢。家里住了这么多人,冰箱里的食品马上要吃光,下一步怎么办呢?他不能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带了食品来,要是没带,灾难可就要来了。他又记起那只黑山羊已消失了两天了,那狡猾的小东西可能是有预感吧。
他在客厅里又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声音。沙发上还留着老乔的血迹,老乔却不可思议地一下子就消失了。几十年前,他那位古怪的叔叔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土地上,他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他又将自己引诱到这里来,让他经历这些困境,他真是个死不瞑目的魔鬼!看了老乔的下场后,远蒲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回家乡去的念头,只是他觉得自己来这里之后已脱胎换骨,无法再适应家乡的生活了。一个人被改造真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此刻,他就盼望着重返怀特先生的那张床,只要夜间可以睡在那上头,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他也愿意。想到这里他就起身往楼上走。
楼上静悄悄的。客厅里那些工人全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农场主也在藤椅上打瞌睡,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远蒲溜到怀特先生的卧房,看见有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人连鞋也没脱。他就是刚才推倒他的大个子工人。远蒲心里很失望,他只好钻进了怀特太太的卧房,在那张同样简陋的**躺下,等待某种情况出现。他躺了几分钟,就听到壁柜里头有种“咯咯咯咯”的声音传出来,他立刻记起了两个白色的老年人体模型。即使在大白天,房里还是黑得同夜里一样。他起身将窗帘全部拉开,房里才稍微亮了一些。当他仔细听时,那种“咯咯咯咯”的声音还在。于是他走过去,屏住气慢慢拉开壁柜门,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东西就砸在他脸上,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定睛一看,模型还是模型。他站起身,将这一男一女重新摆进壁柜,喘着气回想着刚才的惊吓。他转过身去看木架子上的小圆镜,他将镜子拿到窗户那里,但镜子里头没有自己的形象,却赫然出现了那头棕熊。棕熊的模样同他前次看见的相同,也是开了膛,四肢被钉住。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镜子呢?他把镜子放回去,心里思忖着:这位女人住在这种血淋淋的氛围里,神经可够坚强的。
“这样好的天气,你不睡觉,折腾些什么呢?”
说话的是那位将他推倒的大个子工人,一双眼睛蓝莹莹的。
“我只是对怀特太太的一些念头好奇。”
“这怀特太太是一个妓女,同谁都乱搞。”
“胡说八道!”
远蒲很讨厌这个人,就从他身边擦过,走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他气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远方隆隆的雷声还是在响着,也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闪电。不知谁居然在走廊上吊了一串风铃,现在正嘲弄似的发出叮当声。也许真的只有他这里是个安全岛了。远蒲想着他的安全岛上的情况,心里成了一团乱麻。门“咚”的一声响,什么东西闯到他房里来了,扭转头一看,是那只失踪了的山羊。山羊在桌子底下缩成一团,显然是病了。一会儿它口里吐出了一团泡沫,泡沫挂在下巴上,显得怪可怜的样子。远蒲坐在对面同山羊对视着,内心被同病相怜的情绪压倒了。他记得这只山羊刚来时是那么生气勃勃,不停地找东西吃,到处拉屎,但几天工夫,它就成了这个样子。还有那只棕熊,还有住在这屋子里的老乔,这一切真可怕。这个圈子,越来越向他缩紧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道:
“叔叔啊叔叔,你到底要从我身上榨出什么东西来呢?”
他的声音一出口,自己就吓了一跳。他连忙看那只山羊,山羊已经倒下去了,正在做最后的挣扎,隔一会儿后腿便踢两下。远蒲不忍看下去就向外走去。
他沿着草地中间的那条小路一直朝前走,他听见那些人在二楼的窗口严厉地呵斥他,勒令他返回。他低着头还是走,他的眼睛发直,脑子里轰轰响,很快他就到了草地的边缘,乔木林开始的地方。眼前一片晃眼的黄水。昨天他还听见吉普车从这个方向开往他家,今天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再一看,树林里头游着很多黑天鹅,比原来多得多,它们庄严地游来游去,好像是在从事一桩什么事业。忽然,他眼里晃过一片天蓝色,他怀疑是幻觉,眨了眨眼,没错,真的是怀特太太,她穿着天蓝色的绸裙坐在一叶小舟上。远蒲猛喊了几声,她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她的船驶进了树林深处。远蒲始终没看见船上有船夫。为什么她不过来向他解释一下呢?先前给怀特太太的小船让道的黑天鹅又聚拢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虽然默默地不出声,远蒲还是觉得它们在威胁自己,所以越来越不安。他抬脚往东边方向迈步。
他沿着树林往东走了好久,一直到了树林尽头。他记得这个地方原来有条马路横过,马路的那边就是农场,现在却既没有马路也没有农场,只有连到天边的黄水,那大水离他脚下的草地不到一百米,可以看出还在慢慢上涨。远蒲醒悟过来他的安全只是暂时的,他转身打算跑回去。
“我们正在读那关键的一段。”农场主盯着他说。
远蒲看见他手里拿着书,他身上不知怎么古怪地穿着一件睡衣,毛茸茸的胸膛敞开着。
“梦想就快成真了。你这只山鸡,你跑到哪里去?”
“涨水了。”远蒲说。
农场主示意他跟他回家。走了一会儿,他指着远处停在小路上的鲜红的小汽车问远蒲认不认识。远蒲认出那是怀特的小车。
“他们回来了?”远蒲有点兴奋。
“只是他们的车回来了。他们把房子托付给我了。房里那些书可说是无价之宝。”
“就连这类事书里也有记录吗?”
“当然啦。我们同属书里记载的那个家族。”
远蒲闻见浓烈的汗臭味从农场主多毛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他认出他穿的这件睡衣是怀特先生的,所以穿在他身上有些嫌小。
“要不了几天,我们就会把这套房子搞得像猪圈。”农场主似乎在自言自语。
“怀特夫妇怎么样了?”远蒲问。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们已经解脱了。真是一对善良的好夫妻。”
在远蒲自己的卧房里,那只黑山羊终于死了,不知怎么刚一死就有腐臭的味道弥漫开来。仔细一看,羊的肚子那里已经开始流脓了。他想立刻扔掉它,又怕沾上传染病毒,就从衣橱里找出一双手套戴上,然后才去搬动它。山羊意想不到的沉,他跌跌撞撞的差点被绊倒了。走一走,歇一歇,终于将它搬到后院的灌木丛那里扔下,他回转身打算找把锄头来挖个大坑。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二楼的窗户全开了,工人们都站在那窗口看他,农场主也在他们中间,他正抽着那种很大的雪茄,隔了这么远,远蒲还闻得到那呛人的烟味。
远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听到不知是谁在说:
“他还戴着手套呢,可够冷血的!”
他想说:“不是我。”他的嘴巴动了动,说不出来。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双双瞪着他的眼睛,不就等着看一件事吗?他硬着头皮走回自己房里,止不住“怦怦”的心跳。
他想起农场主说的“解脱”这两个字,眼前似乎又有一片新的前景呼之欲出。
2001年6月25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芙蓉》200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