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诱惑

变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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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遗早上起来时还看见太阳,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天就阴了,一股冷风将放在桌上的报纸吹到了地上,接着她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然后是狂风大作,屋前的泡桐树死命地摇摆。述遗窜过去关窗子,因为雨已经飘进屋了。述遗去关窗子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新鲜的脸,可惜没有任何表情,述遗已经熟悉了这张脸。当述遗坐在窗前记录天气概况时,他总是站得远远地朝房里张望,像是要辨认什么人,又像是等什么人从房里出来。今天那人站在雨里头,任凭大雨冲刷着,一动都不动,述遗关好了窗之后,就将黑皮笔记本在桌上摆好,在里面记下:“雨,八点三十五开始”的字样。合上笔记本后抬头一看,那人已不见了,倒是彭姨在外面大喊大叫:

“述遗老太婆哎,水沟又堵住了呀!”

述遗在房里装聋作哑。已经记不得有好多年了,她坚持不懈地记录着天气的变化,这件事成了周围人的笑柄。尤其是彭姨,逢人就介绍她的这个爱好,称之为“思想退化的表现”。黑皮笔记本已经有几大本了,都锁在箱子里,就是拿出来翻一翻她都不好意思。彭姨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夺过她的本子就要乱翻,那一次她着实大发脾气,竟然骂出了几句粗话,吓得彭姨手一抖,本子落到了地上。后来彭姨形容她当时的样子“如同青面獠牙的老怪物”。

“不就是记录个天气吗?有什么看不得?”她不解地咕噜道。

述遗住的平房同彭姨的家同属一排房子,所以彭姨不打招呼就可以在她家进进出出的,述遗的事都瞒不过她。奇怪的是彭姨从未看到过站在雨中的那位青年,他们两个总凑不到一块去。彭姨一出现,青年就不见了。述遗也同彭姨谈过这件事,彭姨也纳闷,谈得多了彭姨就开玩笑说:“总不会是你儿子吧。”今天那青年又出现了,述遗却不想告诉彭姨了,她在桌前发着呆,顺手又打开了笔记本,目光一瞥,看见上面赫然有一行字:“晴转大雨时到达。”那一行字夹在天气概况中十分显目,定睛细细检查,的确是自己的笔迹,是自己于5月15号无意中写下的,使用的是那种碳素墨水,而平时她总是使用蓝黑墨水。述遗并不迷信,可这件事的确难以解释,有点“心想事成”的味道。述遗想,那青年是不是和她一样思考着同一件事,一件模模糊糊的事呢?是因为那件事的模糊,他脸上才没有表情吧。下雨的黄昏总是让述遗有点不知所措,窗外那些灰黑色的屋檐有时会在一瞬间突然压在她的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然后,她便慢慢地聚拢脑海里的那些金黄色、葵绿色、青紫色,直到最后清晰地听见雨滴从屋檐滴下。这种经验已经有无数次了,述遗称之为“突发事件”。现在她要对付这种事已是不太难了。在暴烈的雨声中述遗心情放松地想着这些往事,心里觉得总要见一见那位青年才好,说不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自己年轻时有好多次,都有过那种难言之隐,后来都一一克服了。见了他就一定要告诉他关于她的天气记录,那也许会对他是一个鼓舞,也许会让他完全绝望。述遗的事施行起来总是这么决绝,很少有模棱两可的时候,同她脑子里的那些念头完全不相同,她还不习惯每天犯错误。是不是将那些笔记本都从箱子里拿出来给他看呢?她自己都不愿看的东西,现在倒觉得可以给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翻阅了,人的情绪真是不可思议啊。

述遗老太婆花白头发,是那种有点憔悴暗淡的花白,她穿着随随便便的旧衣服,又瘦又高的个子在菜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倒有点显眼。她的背有点驼,硬邦邦的手臂上挎着个竹篮,步子迈得心不在焉。她在选购蔬菜时不那么讲究,心里想着反正是自己吃,好一点差一点没关系,所以为省事她总是去同一个菜贩那里。那菜贩成了老熟人,总是在她买菜时漂亮话说尽,尽量要赢得她的欢心,菜却不怎么样。述遗一动不动地站着,冷笑着,买了菜就走,回回如此。据说那菜贩常在背后说很多阴损她的话,彭姨也知道,但述遗不在乎,照旧只买他的菜。彭姨却不罢休,一定要将别人的脏话一五一十地学给述遗听,样子像是气愤已极,又像是煽风点火。她还提议说让述遗干脆把买菜的工作交给她算了,免得遭人暗算。述遗细想了好一阵才回答说:“难道你要剥夺我的小小的乐趣吗?”一句不同凡响的话就使得彭姨闭嘴了。也许彭姨开始时自以为占了述遗的上风,弄了半天述遗还是高高在上,臭架子十足;也许她认为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述遗凭什么高高在上?述遗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高高在上,她腰杆挺得笔直,有点心虚地坐在窗前写她的天气概况,一会儿就将彭姨之类的人抛到了脑后。近来她的笔头不那么流利,经常在记下一种天气现象之后就滞涩起来,对自己的观察拿不定主意。这样一些念头会时常来进行干扰:万一她记下的天气状况不真实呢?毕竟她只不过住在城市的一角,她的年纪又老了,很可能作下的记录就不那么精确,就是信手按习惯乱写的情况肯定也是有的。彭姨看过她的记录,她并没有看出那些小破绽(也可能是装的),述遗却为此导致好几个晚上失眠。述遗觉得自己随着年纪的变老,心也越来越虚了。有时忽发奇想,竟想挖个很深的洞,将那些笔记本埋起来,从此搬到乡下去埋名隐姓。但要她停止记录却是不可能的,大自然太奇妙,太有魅力了,单是那些变幻的色块就时常令她泪流满面。黎明和黄昏各有各的奥妙,就是宁静的中午,也暗含着数不清的可能性,怎么能不记录呢?她不就是为这些活着吗?年纪虽老了,一点也不感觉到衰弱,好像还可以恋爱似的。

很快就发生了那件恶劣的事,述遗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感到。那天中午,述遗正在做菜,她拿起南瓜一刀切下去,从南瓜里面跑出了一只小老鼠,一眨眼工夫就钻到床脚下去了。因为怕老鼠咬坏东西,述遗整整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做清理工作。她疲惫,绝望,眼前一片黑暗。她并没有得罪那菜贩子,那人怎么会下如此毒手呢?也许他和彭姨等人正在合成一股势力,不让她的老年生活有任何安宁吧。那么还买不买他的菜呢?当然要买。述遗想,他做出了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又让她放心了,因为其他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菜贩子更可怕。隔了一天没去菜市场之后,述遗又去了,菜贩子还是老一套,笑脸相迎,说漂亮话,要她再买一个南瓜回去。而她,真的又提回一只南瓜。新买回的这一只里面当然没有老鼠,述遗也因此觉得生活并没有走到尽头。后来彭姨也来了,一句也没提买菜的事,可见她根本没和菜贩子纠结在一起,纯属自己瞎猜疑。

时间悠悠晃晃地过去,述遗差点将那青年的事都忘记了,直到他走进她的屋里来。他坐在椅子上,述遗看见了他痛苦的神情,他那柔软的头发无精打采。

“我的脑子里空空洞洞,这种事真可怕。您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啊?”

“你安于现状吧,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述遗看着他说道。

“您是指像您这样做记录吗?”

“并不一定要。你站在雨里头的时候,完全可以想一想**秋千的乐趣嘛。”

这样的一问一答还持续了好久,后来述遗完全厌倦了,他还在提问。述遗不由得有点害怕地想:莫非他是个机器人?将这样一些飘忽游**的念头收进一台机器里,然后如同放留声机一样放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现在一样吧。青年将苍白的双手放在膝头上,述遗觉得那双手让她恶心。这是一双完全没有汗毛的手,像戴了乳胶薄膜手套一样。从这双手,述遗猜出青年的心脏有病。他还在问:“怎样放松自己的思维?”述遗的回答越来越机械,她的思绪在荒漠中凯旋,无聊而不由自主。青年站起来要走了,述遗这才记起忘了将笔记本拿给他看,现在再拿出来当然不合适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述遗在心里替他难受了好一阵。

青年走了之后述遗就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桌上端详起来,这是一双普通的老年妇女的手,手背上有几根交错的血管,还有一些麻麻点点的斑块,指头的关节略微凸出。阳光已经移到房门那边去了,外面有几个孩童在唱童谣,述遗的幻觉里出现了她四十岁的时候的情景。她一下子就充满了记录的**,拿起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写出的字全然不像四十岁。

彭姨进来了,问述遗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了,不然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恍惚?述遗就告诉她青年来过了,就在她此刻坐的椅子上坐过。彭姨皱着眉头深思起来。“谁家的孩子会像这样游游****啊?”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刚从这屋里走掉的,我就应该看得到,可是我根本没看到,我一直都坐在门口的。”述遗就告诉彭姨说,她也觉得那孩子不像个真人,那是个病孩,一定是病得没法生活了。接下去两位老年妇女都开始为这有病的青年叹息。述遗偷偷打量着彭姨,在私下里想,毕竟彭姨还是很容易上当的啊。刚好在这时候彭姨向她投来锐利的一瞥。

俗气的彭姨身上有一些古老的东西让述遗感到吃惊,比如刚才,她竟然就一直坐在家门口朝这边看。有好几次,述遗见到她在雨天里哭泣,雨把她的头发打得透湿。彭姨的女邻居告诉述遗说,彭姨有夜间出走的习惯。要跟踪她是非常困难的,她喜欢到那些未竣工的楼房内去游**,从这一层跑到那一层,从这个单元跑到那个单元,像捉迷藏一样,跑着跑着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邻居只好沮丧地回家。往往在黎明前,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爬到**睡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回来后她就抱怨别人不该撇下她,说她差点儿找不到从那大楼里出来的通道,她转来转去的,全不多所有的出口全封死了,那种焦急的心情难以形容。述遗常想,大概没有什么彭姨不理解的事吧。所以尽管自己防着她,不让她看笔记本,述遗还是认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和彭姨是同时退休的,述遗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一天,她们俩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步行了好远,假装是到郊外去看风景,其实各自都为的是证明自己体力充沛,各自都对对方不服气,又由这不服气而产生怨毒。在心底里,述遗还是佩服彭姨的过人精力的,述遗想用一种连续性来证明自己根本不亚于她,也许记录天气概况的初衷里头就包含了这种因素吧。每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她就要推测一番,翻来覆去地琢磨:要是彭姨看见了会怎样想?这时的彭姨,在她想象中是一位古老家族的后裔,连模样都变了,岩石一样粗糙的脸,口里咕噜着含糊的、不赞同的话。

“他什么时候再来呢?”彭姨问道。

“我没有问,因为问不出口。”

述遗很讨厌彭姨的这种唐突,但彭姨就是彭姨,你能指望她说出什么来呢?

“要是换了我,会对他的提问求之不得呢!”彭姨嘲弄地笑起来。

这时述遗又对彭姨身上的勃勃生气感到了那种妒忌。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到这里来炫耀呢?她闭上眼装作沉思的样子,她不想理会彭姨了。多少年来,这个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存精力,她那种专注真难以理解,大概她是想在最后同述遗决一雌雄吧。有段时间述遗也躲避过彭姨,后来又还是禁不住她的**。述遗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彭姨在激励着她积极地生活?她在她们俩的关系中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黄昏时空气中满载着葡萄的香味,火车的隆隆声隐隐约约,街上盛传着有一位政府要人将到达此地,述遗一时心血**就打定了主意要出走一段时间。她觉得“出走”这个词很适合她,有种滑稽意味。她检查过了箱子里的笔记本,又到厨房里将剩饭剩菜全部倒掉,就锁上门,提着一个旅行包上路了。彭姨不在家,很多人在街上围着看挂横幅,是欢迎那位政府要人的。述遗匆匆地走着,闻见葡萄的香味的来越浓了,熏得她头晕,这时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葡萄,而是一种感冒喷雾剂的气味。到了汽车站她就上了一辆开往城郊的车,然后坐在后排座位上闭目养神。因为城里交通拥挤,车子走走停停的,还没到目的地车子就坏了,乘客口中咒骂着,大家陆续下车,述遗也只好跟着下了车,这时已是晚上十点。

眼前的这条街极脏,满地的果皮纸屑,很多地方连下水道也没有,居民就把水往房子外泼,人行道上积着一湾一湾的脏水,臭气令行人掩鼻。走了不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块幽幽地发出暗红色光的霓虹灯招牌,述遗知道那是一家旅店。她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柜台前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服务员,正在修理一架钟。他横了述遗一眼,“啪”的一声将住宿登记本扔到述遗面前。

述遗登记好之后,顺着狭窄的过道上到二楼,她感觉到楼梯有点溜溜滑滑的味道,不由得心往下沉。这是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还好,另外两个铺位都空着。她选择了靠窗的那张床,**的铺盖有股汗味,看来不大干净,这种情形正是她预料的。她将包里的洗漱用具和衣服拿出来,到隔壁洗了个冷水澡。她要竭力将每件事都做得像是出远门旅行似的。她换上了干净内衣,穿着旅馆的拖鞋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已是深夜,眼前这座城市还是吵吵闹闹的,小贩在街上叫卖猪血汤,对面游戏室里的赌博机噪声不断,不时有人掀开厚厚的帘子进进出出。述遗决定上床睡觉,闻着被子上的汗臭,她很想尝试一次那种异乡的梦境。她顺利地入睡了,然而睡了一会儿马上被吵醒,房里又有两个人来入住。这两个人也是老太婆,虽然她们压低喉咙讲话,述遗还是被老年人的体味搅得无法再入睡。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一直坐在铺上谈话,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她们又熄了灯,在一张**凑在一块“嗡嗡嗡”地说个没完,说着说着还笑成一堆。述遗在迷迷糊糊中无可奈何地挣扎,想听清她们的话是不可能的,想要不听更不可能。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居然梦见了她从未见过的柠檬树。那两位老女人就站在柠檬树下谈心,声音热切而又体贴,其中一位还将手搭在另一位的肩头,驼着背凑在一处,像要接吻似的。述遗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听清她们的话了,可惜声音又小了下去,变成一些模糊的音节。天刚蒙蒙亮述遗就醒来了,那两位老婆婆已不见了,铺上连她们坐过的痕迹都没有,述遗感到心里直发慌。她一抬头,看见服务员进来了。女孩蓬头散发,眼睛泡肿着,一屁股在空**坐下,用两只手掩着脸一声不响。

“昨夜来住宿的两位老太婆哪里去了呢?真奇怪啊,她们不停地聊天,也不睡觉,后来就不见了。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精神这么好的人,尤其是老年人。”述遗像是问她又像自言自语。

女孩突然将手从脸上挪开。哈哈一笑。

“她们根本不是房客,您想,会有这样的房客吗?是接待员搞您的鬼呢!”

提起接待员,女孩的脸上仿佛放出了光彩。

“接待员?你是说门口坐的那位小伙子?他为什么搞我的鬼?”

“他根本不是小伙子,他有五十岁了。”女孩鄙夷地看了述遗一眼。“您那么晚才到旅店里来住宿,您心里的事瞒得过接待员吗?说老实话,我恨死了这个地方!”

女孩重新用手蒙住了脸。

“啊,不要这样,这地方不错嘛,我年轻的时候想找这样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呢。这里的夜晚真宁静,空气也好。”述遗不知所云地乱说起来。

她还要说下去,女孩气鼓鼓地提了两只开水瓶就走了。女孩一走,述遗有点心烦意乱起来。这家旅店对述遗来说并不陌生,她从前常常从店门口路过,她还记得原先它只是四五间平房的小店,后来才变成三层楼的楼房,霓虹灯的招牌也是后来才挂的。挂了招牌后,述遗才注意到店名叫“杏花村”。她昨天不过是因为汽车抛锚才无意中住进来的,怎么会引起接待员的注意呢?看来自己最好马上离开。述遗原先的打算并不是住这家旅店,而是住到郊区的“逍遥山庄”去,因为那边空气好,又便宜。述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下楼到柜台那里去退房,她想赶早班车去郊区。

柜台前没有人,一只大灰猫睡在桌子上头。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又等了好久才来人,来的还是那女孩。女孩犹犹豫豫地说做不了主,还得等接待员来,又责怪述遗不该只住一夜就走,说她这种行为简直是对旅店方面的侮辱,接待员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看的。女孩说了这些威胁的话情绪就好起来了。她绕过柜台,来到述遗身边,压低了嗓子悄悄地对她说,干脆两人一起走掉算了,她也厌倦了这个工作,早就不想待在这里了。述遗站在那里不肯走,女孩就用蛮力扯着她往外走,她的举动任性又带点天真的味道,述遗拿不准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出了旅店,走了好长一段路,女孩才松开了死抓着述遗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

“累死我了!多么烦人啊!这下好了,我们快走吧!”

她提着述遗的旅行包往汽车站那边冲。

“等一等!”述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包,“你?我跟你走?”

“当然啦,您就是那种人嘛!”她一脸的满不在乎。

“那种人是什么人?”

“哎呀,您真是难缠,您想一想,您一个老太婆深更半夜来住宿,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瞒您说,夜间我去您房间里看过好几次,每次您都在做梦。一个孤身老太婆,找了个店住下,马上就可以做梦,这可不是一般人,一定是那种人。”

女孩说话时皱着眉头,似乎在想别的问题。述遗注意到女孩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像在水中用力划动似的,两条手臂一摆一摆,臀部一撅一撅。

汽车已经等在站里了,女孩紧随述遗跨上车,挨她坐下来。

“我是去‘逍遥山庄’,你也去吗?”述遗问。“当然啦,您得跟我走。”她坐着看窗外的人流。

述遗很痛恨她的装腔作势,可又想,女孩爱怎么就怎么,不关她的事。一会儿售票员来了,她们各自买了自己的票。两人在车上一路无话。述遗觉得自己的乐趣完全被破坏了,心里思忖着到了山庄之后一定要摆脱这个怪女孩。

然而一下车女孩就活跃起来,抢过述遗的包帮她提着,还向述遗作了自我介绍。她说她的小名叫“梅花”,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只有个哥哥,可是哥哥不久前又失踪了,她满城跑着去找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想,这种事不能强求,哥哥失踪一定有他的道理。本来这位哥哥就给她一种奇怪的疏远感,他们兄妹感情虽好,她一直觉得他有很多事瞒着她,他也从不和她谈论那些事。她在旅店里干了好些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她观察到有一种人和普通人不同,这种人像深水鱼一样默默地游动,一年里头,她总要碰到一两个这种人,她哥哥一失踪,她马上想到他也是属于那种人,所以现在她要找他就只有去他来往的那类人当中找。昨天夜里述遗来登记住宿时,她正好躲在接待员的身后,她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正是那种人,她决定躲在阴影里更好地观察她。半夜里她又去她房里观察了她几次,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述遗听了她的话,就忍不住问她哥哥是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很苍白,有心脏病。梅花大声笑了出来,说她真会想象。

“他是一个高个子,很强壮,轻轻巧巧就可以背起一罐煤气,哪里会有心脏病!让我想一想,不过这种事也难说,可能有的时候他就是有病,只是我没发觉。对了,我的确听人说过他有时很苍白,样子可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梅花又拿不定主意了。

述遗就问她打算上哪里去,并说了“逍遥山庄”的地名。梅花告诉她“逍遥山庄”早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说得述遗吃了一惊。

“那么我只有马上回家了。”

“您当然只有马上回家。您看,前面就是那旅馆,哪里有一个人影?”梅花得意地说,“您不会马上回家,您要跟我走,现在我们先要吃早饭。”

她们进了路边一家烧饼店,一人买了两个烧饼坐下慢慢吃,梅花又显出神情忧郁的样子来。述遗觉得这女孩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对她的兴趣渐渐浓起来,她开始将她与那位有病的青年联系起来。在路边阴暗的旅店里干活的妹妹,和那幽灵一般的、无所事事的哥哥,实际上有种十分近似的气质,在茫茫的人海中,这两个人居然先后同她有了联系,这件事假如是事实的话,她应该怎样来做出解释呢?

“我不想回旅馆去了。”梅花忽然说,“您看到的接待员,其实就是老板,他是一个老色鬼,我和他同居五年了,另外还有五个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原来我把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策划,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从老板手里拿钱,后来他就失踪了。有时我又想,难道不是我自己引诱他消失掉的吗?我老是同他策划未来的生活,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他就产生了拿我做试验的想法的吧?我这个人太不安分了。我觉得他一定同您见过面了。”

“也许吧,你要去见他吗?我不能肯定那就是他,但那位青年的确很像你描述的那样。如果你要同他见面,我可以安排。”

述遗最后这句话差点使梅花被烧饼噎住,她瞪着眼看了述遗半天,最后垂下眼冷淡地说:

“这种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您太热心了啊。请问您每天在家干些什么?”

“我记录天气情况,我的生活围着这一件事转。”

“哈,您不觉得您太傲慢了吗?没有人做那种事情。”

烧饼店的前面是那条护城河,河很脏,泛黑的河水凝滞不动。两位老妇人沿着河边走过来,她们手里都提着很大的竹篮,里面装了蔬菜。走到面前,述遗才认出是昨夜的那两个人。回转头看梅花,梅花正一边啃烧饼一边暧昧地笑着,用眼光目送着老妇人离去。述遗回忆从昨天夜里出走到今天发生的事,心情渐渐地超脱起来,就像有一只热气球拽着她往半空里飘似的,有一些奇怪的、抓不住的事物在高处等待着她,也许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弄清这些事吧。彭姨说她一点都不老成持重,疯疯癫癫的倾向很厉害。比如这次出来,不就是疯疯癫癫的吗?梅花一点都不急着回去,再说她回哪里去呢?她已经说过不回杏花村旅馆了。述遗想,她总不会要自己收留她吧,当然不会,她实际上很看轻自己。她正在逗烧饼店里那只老公鸡,将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手心喂它,突然鸡啄痛了她的手,她就气得腮帮子鼓起来,一脚将鸡踢得飞去老远。旁边的一位顾客怒目瞪视着她的恶劣行径。述遗想问她一件事,动了动嘴巴总是说不出来。梅花忽然一下站起来去追那两个老女人,述遗发现女孩奔跑起来姿势矫健,屁股也不撅了。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两个人,她们三个站在菜地边争吵起来,梅花发起蛮来,将一个老太婆推倒在地,又将她往河里推,还用脚踢。另外那个老太婆大声干号起来。

河边的那一幕闹了很久,述遗饶有兴味地坐在烧饼铺里观看着,不断地回忆起夜里的那棵柠檬树,还有老婆婆的低语。河边有一些挑担子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给那三个人劝架,述遗判断那被打的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了。梅花也累了,站在那里喘气,另一名老太婆则奔跑着去求救。直到这时述遗才往梅花那边走去,由于提着包,她走得很慢。梅花看见她之后快步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喊了出来:

“我走不了了,这里出了事!”

述遗问她被打的老太婆是谁,她说是仇人,然后就板着脸沉默了。这时救援的人已经来了,将老婆婆放在门板上,抬起就走,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找梅花的岔。

老妇人被抬走后,梅花蹲在河边,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口里说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述遗就对她说,应该去弄清人到底死没死,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梅花听到她说话,先是愣了一愣,鼓起眼球,然后又吼起来:“我杀了人啊!”

这时河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塑料狗,眼睛盯着梅花。述遗心里有种不祥之兆,连忙去扯梅花,梅花只顾哭泣,扯了几下都扯不动,口里还在吼着杀人的事,述遗只好干着急,那人走拢来了,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杀了人吗?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他狞笑着说,露出一口黄色的长牙。

述遗连忙上前来辩解,说根本没杀人,只不过发生了一场争执,有人受了伤,已经送进医院了。再说这周围都是人,要是有人在此地送了命,姑娘还能脱得了干系吗?既然根本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就是说并没出事,一切都好好的嘛。

“您倒是根会诡辩啊,”那人冷冷地看着述遗,“出事或没出事应该怎样来判断?难道不是应当由肇事者自己来判断吗?您怎么知道没出事呢?”

梅花已停止了哭泣,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人的嘴,似乎希望从他嘴里说出对她有利的话来。这时那人忽然转向梅花,声色俱厉地问道:

“到底出了事没有?”

梅花饱含着眼泪连连点头,接着又对述遗说,她要跟这个警察走一趟。她让述遗在此地等她,她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随随便便就跟人走?他并没有出示证件,你怎么能相信他?”

述遗难过地说着,一边跟他们走一边伸出手去,像要把梅花抓回来似的。梅花脚不停地跟那人走,不时回过头来朝述遗发出“嘘!嘘!”的声音,要她走开,仿佛她是一条跟脚的老狗。这种声音激怒了述遗,她停住了脚步。她放下旅行包,心里寻思着到汽车站还有多远。这一场折腾有点累,她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河流很难看,但远处有红黄色的云山移动着,很壮观。述遗记起梦里的柠檬树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生长着,原来那两个老妇人是这个地方的人。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被人遗弃的感觉。她对梅花寄予着怎样的希望呢?莫非她还盼望这个古怪的女孩跟她走,走到她所栖身的平房里去,然后她们像母女一样住在那里,两人一道记录天气情况?显然这个想法荒唐至极。对她这个老太婆来说,梅花这样的女孩是太有主见了,凡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对梅花来说却是理所当然,她出了杏花村旅馆之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广阔的舞台,没人能预见她下一分钟要干什么,述遗就是被她身上的这种气质所吸引了。于是述遗开始怀疑梅花关于“逍遥山庄”已经倒闭的话是信口胡说,但她自己现在对住旅馆的事也没有兴趣了,她想现在就回家。又想等梅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看看天空,黄红色的云山已被风吹走,视野里无比纯净,这纯净含着强烈的意志和召唤。终于,述遗站起来往汽车站走去。

汽车上很挤,她站在后排,旅行包就放在脚下,她被经过的人推来推去的,还有人在她的包上踩了几脚。汽车一开,她就跌倒在地,差点跌断了筋骨,周围响起一片咒骂声,因为她跌下去时将另外的两个人也绊倒了。述遗忍着痛站起来,提了包慢慢地往后面的角落里移,移到最后面,抓住了一根栏杆就不松手了。车子的猛烈震动将她晃来晃去,每晃一下,都痛得眼前发黑。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议论,说如今的老太婆越来越不安分了,没事就出来乱钻,到处走,只想过潇洒生活,有的居然还谈起恋爱来。那人说到“恋爱”两个字故意提高了喉咙,还踢了踢述遗的包,述遗老着脸皮站在那里,顾不上害臊了,因为疼痛使她冷汗直流,她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倒下去。一定要坚持住。汽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空了许多,她于头昏眼花中瞅见一个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扑到座位上坐下来,一摸脸上,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疼痛减轻了,述遗想起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站在人群中,真是羞得要死。偷眼看了一下谈论自己的两个人,心里吃惊不小,因为那中年妇女正是彭姨的妹妹,长得同彭姨很相像的那一位,而男的则是卖菜给她的菜贩子。他们为什么装作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呢?想到这里,述遗也不再害臊了,干脆倚老卖老,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前面。汽车又走走停停地过了几站,述遗看见这一男一女在城中心下了车,两人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她这才恍然大悟,记起这两人是有奸情的,很久以前别人告诉过她(彭姨?),她早就忘了这事。如果这两个人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搞这种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她是答不出的。她这种寒里寒酸的旅行方式实在是令她自己无地自容,然而梅花不这么看!她甚至把自己称作默默游动的深水鱼,那些雍容而气派的鱼,小姑娘实在了不起,可自己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呢?

述遗下车的时候痛苦地咧着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几乎走不动了。抬头一看,天又黑了,雷声隐隐作响,在前方的树底下,站着那位青年,那张脸在闪电中像鬼一样可怕。述遗手一软,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炸雷在空中炸响了,红色的火苗照亮了半边天。述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到她再张开眼时,那人已经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幸好雨总是下不来,述遗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估计着自己的体力是否够她挪到家里。她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倒在地上,于昏晕中听见那位青年在向她提问,用的还是那种机械的口气,问题多得没完没了。述遗用力挥着手,像赶蚊群一样赶开那些问题。她又觉得他的声音深入到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恶心,最后她耗尽了气力,就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的**,彭姨正在房里忙来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药,彭姨见她醒来就让她喝下药。

“是谁把你救起来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刚刚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着时口里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还会有那么多话说。”

“我都说了些什么呢?”述遗担忧地问。

“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消,像什么咒语似的。你走得真好,没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丢脸啊。”

“谁?”

“我没亲眼看到,我估摸着就是你说起过的那青年,一个流浪汉,他将他父亲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门口,他一边打还一边说自己根本没有父亲,多么卑鄙!”

“也许真的没有?”述遗脱口而出。

“你竟相信这种事!”彭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变得这么轻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个亲戚一样。”

“你的亲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游**,心里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门邪道。喂,我问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没有。”述遗肯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人同我这个亲戚有瓜葛。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这样的人肯定同你脾气相投。你想想,在我们这里,像你这样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

述遗想笑,又担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没笑。她将背后靠的枕头扯了扯,垫起来一些,忽然脸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青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怜。述遗招手让她进来,她就推门进来了。彭姨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来到屋里,心里很愤怒,她转身就走,将门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请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邻居,时常帮我的忙。”述遗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没想到您身边有这样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刚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过去了。”

梅花轻飘飘地往述遗腿上坐去,述遗觉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没有重量。述遗瞪着她,眼前就蒙眬了,又想起柠檬树。

“不走了吧。”

“马上就要回旅馆,我出来得太久了。我不甘心啊。”姑娘垂下头去。

“那就留在我这里等你兄弟来,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我会死!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

她任凭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述遗盖的毯子上头。

述遗注意到女孩的小手指在不停地抽搐着,就好像那一根手指完全独立于她的手掌一样。她看了好一会,最后伸出手去抓那小指头。指头在她掌心里像小鱼一样扭动,给述遗带来一种全身过电般的感觉。再看姑娘,还在流泪,毯子湿了一大片。

述遗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就神情恍惚,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旅馆里面,耳边也好像响起了小贩叫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梅花在房里穿梭,像是在帮她收拾房间。她想让梅花打开装笔记本的木箱,口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这是不是濒死的状态呢?

到述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恢复过来时,时间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关于气候的印象都从述遗的记忆中消失了,她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心里头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旧业,将那天气概况记录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来家里帮她熬药和做吃的。述遗疑疑惑惑地想,这女人对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懒懒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现了。

“我到过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关照我妹妹,让她的生活大变样。”他说。

“她怎样了?难道就不打算脱离那老板?”述遗淡淡地问。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板的两位姐姐要守着她度过最后时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两个老太婆?多么可怕!一定是她们要她死吧?”

“也许吧。但妹妹现在离不开那两位,她们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梦,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述遗看着他,他转身的特殊样子使述遗又回忆起了那个比喻:深海的一条鱼。这才是真正的鱼呢,他满载着记忆向述遗游来,不可抵挡。然而他并没有走掉,他转了一个圈子,在离述遗不远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阳光。行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有一个人还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只手撑着,慢慢地又站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遗在心里替他暗暗使劲。他是多么虚弱啊,一个夏天不见,他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她悄悄移动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对着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没有用,她知道从前的情形又发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从那窗口望进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览无遗。在那阴暗的旅馆的角落里,梅花究竟在策划什么呢?她心里是否焦急?原来那两位老妇人也是她的同谋啊。梅花现在离不开她们,一定是她心里的某个计划要通过她们来实现吧,三个人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遗暂时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柠檬树的氛围之中。她不由得说出了声:“这种事真是招之即来啊。”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闭上眼来回忆那天夜里两个老婆婆所说的话。奇迹出现了,当时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现在居然让她确切地记了起来。

在那个房间里,高一点的老太婆驼着背,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口说:

“这个人到底睡没睡着?”

“实际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梦,现在只是做准备罢了。”矮胖的一个不屑地说。

接下去还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议论述遗的体质问题的。每当高一点的老太婆要下结论,矮胖的一个就阻拦她,说为时还早,因为一切都很难看透。说着说着两个又弯下腰去清理一只大包裹,弄出翻动书页的响声。当时房里一片墨黑,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但这两个老妇人的确是在争论一本书上的问题,其中一位还不断地引经据典,加以发挥,显得思维异常的活跃。

当这些记忆在述遗的脑子里复活时,八点钟的太阳正好从豆腐房的屋顶上升起来,绵长的光线投到述遗的脸上,给她一种浮在光线里的感觉。她进一步想道,也许在这样的光线里,无论什么样的细节都是可以记起来的吧。她这样想的时候,高一点的老婆婆脸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边的鼻沟处还有一粒瘊子,从她的衣服里,肥皂的气味弥漫出来。她翻着书,打着哈欠,还在纠缠那个自己到底睡没睡着的问题,好像要用书里的某段话来证明似的,她那弓着的背影充满了焦虑。与此同时,述遗听到了街上小贩叫卖猪血汤的吆喝声。当时自己是在哪里呢?似乎是躺在**做梦,又似乎不在**,而在房门口,倚着门框站着,旅行包放在脚下,随时准备离开。她想对她们说,自己根本没睡着,可惜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天夜里的事肯定是一种预兆,它反复浮现于记忆的表层,有时化为柠檬树,有时又化为某种形状的阴影,有种不屈不挠的劲头。但是在没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团模糊,述遗让这一团模糊存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而现在呢,细节又过于清晰了,只不过这清晰对她来说没有意义。真是太没有意义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个细节,想了又想,单个的细节还是细节,她的神经却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板到底是一位青年,还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说的那样,三姊妹开了这样一家路边旅馆,这又意味着什么?由此又想到梅花说过的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馆的功能就是将人变成鱼?记忆阻塞起来,黑压压的,外面明亮的光也无能为力了。述遗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见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远的地方,述遗又背转身去,这一次,她拖着椅子进屋了。她看见桌面上落了一层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记录的情况仍然历历在目,而此刻,她已经在考虑处理木箱里的那些笔记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应了述遗的要求,快得让述遗有点发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锋利,使得述遗有点后悔不该告诉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干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选择的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讥讽地看着她,说:

“那小伙子也惦记着这桩事吧?”

黑夜里吹着秋风,笔记本烧起来时,照亮了彭姨变形的脸。她用一把火钳翻动着那些纸页,野蛮地狞笑着,述遗一下子对她充满了憎恨。述遗转过背去面向暗夜,她心里很想远走高飞,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脚下这块地方已连成一体了。她怎么走得开呢?当然走不开。假设她出走到了某个乡村,难道彭姨就会将她忘记吗?反过来说,她也不会将彭姨忘记。她并没有像梅花说的那样变成那些鱼,她每天去菜场买菜,同那里的小贩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也如同和彭姨的关系一样,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浓烟呛得她咳起来,转身一看,彭姨将火弄熄了,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页冒着烟,风将纸灰吹得到处乱飞。述遗连忙用手捂住鼻子。

“这么大的风,很难将它们烧透。你何必那么认真,马马虎虎的,将它们都扫进垃圾箱算了。你记录的这些事,也可能会有某些好事的人寻了去看,不过又有谁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么认真。”

彭姨扔了火钳,摇摇晃晃地离开,那样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述遗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等那星星点点的红火完全熄灭。等了一会儿她就进了屋,拿出来一只大竹筐,将这些烧成残烬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进筐里,有好几下,灰烬迷了她的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只好奔回屋里,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干净,用毛巾揉眼,如此往返了好几次才把箩筐拖进来,放在屋角。当她终于休息下来时,看着屋角的箩筐,觉得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愿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箩筐里的东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让它们搁在那里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学过笛子,后来不学了,那笛子不仍旧挂在墙上吗?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一时兴起就烧了这些本子。今年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冷不防就会做出些勇敢的举动来。而且天气也很奇怪,从入秋以来每天都是这金灿灿的太阳天,毫无变化,有时她觉得自己与其去做记录还不如到记忆中去找乐趣。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些生动的、没有意义的细节出现,她不再为那些细节的无意义而苦恼了,她冷眼旁观,反而感到了某种乐趣。回忆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里的事,那个难忘的夜晚孕育着数不清的细节,只要闭上眼,它们就会绵绵不断地出来。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个被忘却了的细节,她从柠檬树的梦里醒来时,看见了旅馆的老板兼接待员,那个瘦骨伶仃的人,当时他走进一楼的开水房,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瓷杯,像猫一样灵活,他拧开水龙头,但龙头里并没有水流出来,他拿着杯子对着空空的水龙头站了好久,突然发出短短的一声笑,然后就溜出了开水房,一会儿他就顺着走廊消失了。述遗使劲地想,当时自己是站在哪里呢?一定是站在走廊里吧,不然怎么看得见这个男人呢?述遗当时还闻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只是她没料到他消失得这么快。他也许是进了某个房间,也许是到外面去了,总之他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在这之后,男人的两个姐姐还谈论了她一会儿,述遗听见她们称她的生活为“见不得人的生活”,她们还说到她们弟弟的那种“奇怪的意志”,说这种意志非把大家弄死不可。但她们的口气里又没有丝毫的埋怨,不但不埋怨,还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高一点的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啦作响,矮一点的用一只手电筒照亮那些书页,两个白头发的脑袋凑在一处,用指甲长长的指头在书上的行列间移动,嘴里念念有词。两个老妇人搞这些名堂时,述遗记得自己确实是在**,她很想起来同她们谈话,但她只要一动就睡着了,而她不想睡着,想发现一点什么,所以她连翻身都不敢。杏花村就如同万米以下的深海区域,那种地方发生的事人类是很难理解的,从那里面出来的梅花,将如何在人间生活呢?

烧完笔记本后的下半夜,述遗睡得出乎意料的香甜。她是被门外响起的爆竹声惊醒的,当时已是上午十点。她一睁开眼就看见窗户上贴着那青年的脸,她连忙起来去开门。青年一声不响地进屋坐下,满脸呈现失眠的痕迹。述遗匆匆整理好床,又去为他倒了一杯水、听见他在背后说道:

“现在我们俩都在回忆同一件事了。”

述遗回转身面对着青年,看见他的目光在屋角的箩筐上扫来扫去的。

“你可以看一看嘛。”她开玩笑地说。

“看什么呢?您以为我还搞不清您都写了些什么吗?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心比天高,终生都在搞那种毫无意义的记录。您坐在桌边写,我从您的胳膊的移动方式就看出来您写的是什么了。您挣扎了好多年了吧?”

“但是已经结束了,全成了灰烬。”述遗不服气地反驳他。

“您真是倔强啊。”

述遗到厨房做好早饭,端进房,同青年一起吃。

青年吃饭时露出很大的白牙,吃得心不在焉,似乎对食物没有任何好感,只是在完成任务似的。述遗望着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在外游**,是怎样解决吃饭问题的呢?”

青年停止了咀嚼,诡诈地一笑,说:

“并不只是游**,还有一些其他的内容。至于吃饭,当你不去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你自然就失去了食欲。吃饭对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随便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

他拿着筷子的苍白的手又做出令述遗感到厌恶的动作,她连忙挪开了眼光,心里思忖着这个人的手总是这样令人肉麻吗?她想问一问关于他的心脏的事,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就将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述遗又想要体会一下一个没有食欲的人的感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于是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只能是个凡夫俗子。虽然她自己认为同这青年神交已久,但现在他坐在她家里吃饭,述遗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望着他那双手,她就有点神情恍惚,很多打算问他的问题也记不得了。她想对他说:“你总有一个住处吧?”又觉得这句话实在蠢不可耐,当然就没说。饭吃完了,述遗还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这既令她沮丧又令她觉得侥幸。她去厨房放碗时,一会儿盼望青年离开,一会儿希望他留下来同她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又对自己很不满意。回到房里,看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述遗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打量着他那麻秆似的细腿,她心中掀起了怜悯的波浪。她没有子女,她觉得这位青年有点像她精神上的儿子。假如她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也许就会产生这种又期待又厌倦的心情吧?青年睡着了,可手还在不安分地扭动,述遗偶尔一瞥看见了身上就要起鸡皮疙瘩。他那一头柔软灰白的头发就像多余的东西似的,还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述遗站在房里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她该将青年叫醒,可那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菜市场。

她买了一斤肉,模模糊糊地觉得青年应该在她家吃中饭,虽然他的牙齿让她害怕,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总不能赶他走吧?想起那些牙齿每天咀嚼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恶心,他会不会有传染病呢?等他走了之后那碗筷可得用高温消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菜贩子面前,那人见她来了,立刻就忙乱起来。

“家中有贵客,一定要多买些菜好好招待呀。”他选了一大堆菜不由分说地放进篮子。

述遗心里暗暗吃惊,仔细打量菜贩,见他一脸的坦然。

“你怎么知道我有客来?”

“哈!我猜出来的嘛!你的篮子里放了一斤肉,您天天买菜,一个老太太,用得着买这么多肉吗?我看见您买了肉,心里就想:‘有客人真好啊。’”

述遗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不过他说起话来倒是句句在理。自从述遗发现他和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倒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照样多话,卖菜给她时照样搞鬼,述遗自己却改变了,她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变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也恨自己。

她提着那一大篮菜傻乎乎地离开时,菜贩子还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路人都回转身来看她,她的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真不像话。

匆匆赶到家,青年已经走了,地上有一排他吐的秽物,散发着可怕的臭味。述遗连忙到厨房弄了一撮箕煤灰,捂着鼻子将煤灰倒在秽物上,然后扫干净,立刻就提到垃圾站去倒掉。做完这一切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臭气滞留在房内令人恶心,她又将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自己坐到了街边。稍微想象一下青年的情况,心中对他的怨气就消散了。这可怜的家伙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呢,胃里涌出如此奇臭无比的东西,难道不是死到临头了吗?一回忆青年的面貌述遗的心就乱了,她进入了春天那个傍晚的意境。她的鼻孔又一次在空气中分辨,这一次她分辨清楚了,空气里面飘**着的那种香味是橘子花的清香,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橘子开花的季节啊,听说街口官员家后院的橘子树开始结果了。她反复地设想,怎么也设想不出那天傍晚自己怎么会灵魂出窍。她并不是爱旅行的人,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次吧,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爱对彭姨说的一句话是:“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时彭姨反驳她说,还有另外一种旅行,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旅行。述遗问她是怎样的旅行,她不愿意告诉她,只说人在那种旅行当中总是要停下来看指南针,再有就是不停地吃酸梅。发生在春天夜间的事算不算“另一种旅行”呢?指南针和酸梅不过是彭姨在夸口吧。彭姨恐怕早已预料到她的遭遇了,再说她妹妹在汽车上看见了她的狼狈相,肯定要去告诉姐姐的。说到底自己还是逃不脱她的手心啊。述遗学不会彭姨那种精明,不论她做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事,对彭姨来说总是稀松平常的,她还没开口,彭姨就已经有了结论。她时常背着彭姨搞一些事,自以为秘密,但是彭姨根本不感兴趣,只偶尔于谈话间涉及一下,指出那些事是多么的无意义,于是述遗吃惊地反问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这时彭姨就打着哈欠告诉她,她从不去调查他人的事,没有那份闲心,她活到这个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了,都记得,稍加推算就可以将别人搞得清清楚楚。“你活得混混沌沌。”她最后讥笑了述遗一句。述遗想,混混沌沌也许是一种优势吧,梅花和她的哥哥很可能是那种弄清了底蕴的类型,这种人必定短命。而她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到彭姨,则又是一种类型,彭姨从不去弄清什么,而是几乎有点像一个先知,所以她讥笑她的口气也很可疑。她又善于做作,述遗几乎没办法揣测她的本意。来回行驶的汽车喷发出浓烈的汽油味,将橘子花的香味驱除了,从那官员的府邸走出来的老汉步履蹒跚,像醉汉一样撞到墙上,后又扶墙慢慢前行。述遗脑子里再一次出现“另外一种旅行”这几个字。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像鱼一样的人呢?从梅花那里回来后,述遗的眼光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差不多从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出“鱼”的姿态来,自己都觉得这种眼光有点可怕了。她不可能搞清梅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梦,可现在又在心里开始想念她了。

她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正在打毛线,她显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见她哥哥是在胡说八道。但她的样子令述遗感到蹊跷,感到同她的回忆对不上号。

“又来住店了?想重返梦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现在忙得很,夜里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干脆地说。

随着一声响,钥匙扔了过来。

“您上次还没付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