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诱惑

平凡的经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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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钻进了那张低矮的木门,一进门她就丢下我,拥着舅妈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两个女人高兴的尖叫声。我站在外面这间大一点的房间里。这间房是餐厅,中间一张桌子,一个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灯泡上满是灰尘;右边还开着一个大床铺,舅舅的女儿们夜里就睡在这里,**乱扔着女孩们用的东西。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舅舅的四个小孩——两男两女——也从街上玩耍回来了,四个人的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些枯树枝。他们一进屋就用那些树枝在桌上椅子上抽打起来,两个女孩还假装没注意到我在屋里,在我腿上抽了几下,痛得我弯下了腰。我知道他们心里一点也不欢迎我,只想要我马上就滚蛋,再也不上他们家来,因为我在屋里占去了他们的空间,弄得他们不自在。我想起舅舅的信,他在信上说他的孩子们对我朝思暮想,盼望我马上来家里和他们玩捉迷藏,打扑克牌什么的,不由得笑得嘴一歪,因为脚上又挨了一棍子。我站起来,用双手护住头部,打算躲到我睡的房间里去。我刚进房间,一个大黑影就挡住了我的视线,原来是舅舅坐在屋里,因为没开灯,我竟没发现他。他坐在床沿,显得分外苍老,分外无力,上半身倚在床架上。他掏出香烟盒,放在胸前摆弄了半天,才慢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根烟,然后握着拳头冲外面房间扬了几下。四个小孩马上停止了闹腾,放下树枝,一个接一个地溜到父母房间里去了。这时我听见厨房里的谈话声已经停止了,两个女人穿梭般出来又进去,将一盘盘炒好的热气腾腾的菜放在外面这间房的大方桌上面。原来她们一边聊天一边就弄出了这么多菜。那招待员和他们家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饭菜上了桌,舅妈朝后面房里吼了一声,四个小孩便跑出来了。

到了饭桌上,似乎大家都怀着很沉重的心思,只顾闷头吃饭,谁也不看谁一眼。连那四个小孩也变得瞌睡沉沉的,只机械地往嘴里扒饭,也不夹菜。也许是饭桌上的气氛过于沉闷,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饭吃到一半,我突然听到一声啜泣,原来是招待员用双手蒙住脸在哭,她站起来,双肩耸动着,然后就推开椅子跑出门去了。她出去之后,舅舅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舅妈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不自在起来。他们为什么都怀疑我呢?莫非我刚才对她说的那番话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我正惶惑不解时,舅妈开口了:

“她也是想来和你舅舅学习做生意的。我就告诉她,那怎么行呢?因为她完全不具备这方面的条件,她太年轻了,很多方面的事情都不懂得,随便一张口就要学你舅舅的生意,那可不行,首先她得端正态度。你舅舅的生意又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学得会的,他也不会同意随便就教给别人,他的本事可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连我,天天在他身边的人,也从来不过问他这方面的事,不但不过问,有时还要装作视而不见。”舅妈说了这些话,脸上泛出满足的红晕,越来越兴奋了。“在协助你舅舅工作方面我可以称得上是楷模,我从来不用庸俗的问题去妨碍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弄清他所思考的事。我每天都和他谈些别的事,扯散他那过于专注的心思,使他暂时忘记自己的工作。我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因为有好多次你的舅舅对我说,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工作。而我却没有忘,我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一切都不用刻意追求,于谈笑之间目的就会达到。”

舅妈自负地昂着头,饭也不记得吃了。我记起刚进门的时候她对我发的那一通牢骚,怎么也弄不清他的真面目,总之舅舅家的一切都有种古怪的逻辑。舅妈和四个小孩的衣着都十分褴褛,面容也有点营养不良,可是看她现在说话的神气,早上那股晦气和可怜状一扫而光,而且突然那么骄傲,似乎凌驾于一切人之上了。我只能木头木脑地听她说,一句话也插不上。这时候的舅舅,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起先在一个人想心事,想着想着就打起瞌睡来,把碗筷一放,伏在桌子边睡着了。而那四个小孩,已经溜回各自的床铺上去了。虽然只有我一个听众,舅妈的情绪还是那样高昂,充满了**。

“她以为你舅舅做生意是件很容易的事,就凭她那资历也想来学这个,真要把我笑死了。刚才在厨房,她就是想从我这里探口风,打通关节,我表面上和她敷衍,装作答应她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对她鄙视到了极点!说实在的,她这算是怎么回事呢?自己跑了来,狮子张大口,这不是太滑稽了吗?就比如说你,是你舅舅亲自请来的,舅舅也没有打算将他的生意经传授给你啊。我刚才说过,那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你想让他手把手教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你舅舅早和我说过,他什么人都不教!我这样说,倒不是要你产生气馁情绪,你还年轻,要不停地钻研,见缝插针地抓紧时间学习,只有这样才有一线希望,否则不成了行尸走肉了吗?你要想到你既然住在我家就还有一线希望,刚才那女孩什么希望都没有,还死抓住一切借口不放,我敢打赌她过一阵子还要来纠缠的。像这种傻孩子,总是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现在要你当面告诉我,你是不是对学习生意的事已经丧失信心了?”

她像法官一样瞪着我的眼睛,弄得我很紧张。

“也、也许,有那么一点吧,不过我还要努力。”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她叹了口气,开始收拾碗筷,口里嘀咕道:

“你会走投无路的。”

她将碗筷都收到一堆,小心翼翼地生怕弄醒了舅舅。而舅舅,已经打起鼾来了。

那天夜里我在他们家睡得很不安稳,舅舅的两个儿子不断地在梦中咬牙切齿,发出威胁的声音,就仿佛心中有深仇大恨似的。每当我开了灯观察他们,他们又变得安安静静的了。就这样,我不断被他们惊醒,胆战心惊地开了灯又关,关了又开,折腾了一夜。

一大早舅舅就被人叫去了,听说是一笔大生意。他走的时候,我也想跟他走,可是被舅妈拖住了。舅妈一边用脚踢我一边说我不懂规矩。“你就和那酒店的女孩一样疯疯癫癫。”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舅舅与他的同伙消失在马路对面。这时舅舅的两个儿子也起来了,衣裳不整地挤到我面前,指责我夜里开灯睡觉,浪费了他们家的电。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们母亲告状,说我是败家子,会要弄得他们全家上街讨饭。“真没想到他的饭量会这么大啊。”他们说。那两个女孩也趁机捣乱,我还没吃完早饭她们就把我的碗收掉了。

“莫非你是嫌弃我们家?”舅妈直逼我的眼睛问道,“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莫非你舅舅看错了人?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我一直相信你的舅舅目光敏锐,考虑问题周全。但是例外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我被她的目光逼得浑身乱颤,我说我一点也不嫌他们家穷,能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也是我终生的福气,别人想都想不到手的。当初我在来这里的旅途中,乘坐的车子遭到歹徒袭击,处于绝望的境地,要不是对舅舅的仰慕,早就回家去了。再说他们家只是表面上穷,实际上有的是钱,我就是喜欢他们这种风度。不像有的人,钱没赚到,到处摆阔佬架子乱吹牛,明明只赚了几千块,非说成几十万不可!

当我说到这里,舅妈就打断我问道:

“你这个家伙,你真的知道我们家的实情吗?你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你的话真使我吃惊!我担心我们家养了一条毒蛇呢。瞧!他什么全知道!这可不是好事!”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种明智的判断,这是新近才产生的。因为以舅舅的优秀才能,可说是要赚多少钱全不在话下,只是他们一家对钱财不屑一顾,他们为更高尚的事业而活着,所以外面才不知道他们家实际很富裕。

“瞧,他越说越神了。‘要赚多少钱全不在话下!’‘很富裕!’‘高尚!’原来他一直在一旁揣测!打着来学生意的牌子,谁知他心里装着什么鬼!”

舅妈愤怒地收了盘子和碗筷到厨房里去。我连忙站起来帮她抹桌子,摆好椅子。为了讨好她,我又冲到厨房去洗碗,可是她把我从洗涤槽前面推开了,她似乎很不喜欢我这种过分的表现,怀疑我是另有所图。我只好站在一旁看她收拾。她故意不耐烦地将盆碗摔得乱响,好像要显示她是多么的忙碌,而我又是多么懒惰,对他们家来说纯属多余的负担。她这些举动还表明,这并不等于我就可以离开他们回家去了,如果我现在离开,只会更加证实她的怀疑。我站在厨房里的半个小时里,心里完全明白,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同时我又模模糊糊地记起,舅妈起先说过,希望还是有的,只要不停地钻研,见缝插针……

舅妈收拾完厨房,就对我说她要外出了。

“去协助你舅舅工作。当然并不是像你那样去打扰他,而是隔得远远地观察,等待。一旦他需要就跑过去,给他一种意外的感觉。如果你想去,就紧紧跟在我后面,但是绝对不要出声,要等我示意你时你才行动。如果你不能保持沉默,最好待在家里。”

我当然不愿意待在家中受这几个顽童的捉弄,现在他们正在向我做鬼脸,扔纸团,所以我连忙紧紧跟在舅妈的后面往外走。舅妈的步子迈得极快,见路口就拐弯,很快我就被她弄得晕头晕脑,不知我自己身处何处了。这时她碰见了几个熟人,她就站在马路当中,双臂交叉,高声大气地与她们聊起天来。在他们聊天时,那些熟人都瞪着我,将我看成一个外人,甚至认为我在偷听他们讲话。我红着脸,低着头踱到一边去,与他们隔开一点儿,可他们还是时不时瞟视着我。

我在那里越来越站不下去了,因为现在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讲话,一致转过头来看着我,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似的。幸好舅妈和他们的会晤结束了,走过来喊了我一同进入路边一家皮货店。皮货店里很干净,开着空调,铺着深色地毯,收银员正在柜台上打瞌睡。舅妈一把抓了我的手臂往里走,我没想到商店里头有这么深,拐了一个弯又拐一个弯,似乎周围全是堆满货物的房间,弥漫着皮货的气味。最后我们进入一条长长的、狭窄的过道,过道的顶上有两盏昏暗的电灯泡,但是一只在入口处,一只在尽头,所以中间是黑蒙蒙的。而舅妈恰好在中间的黑暗地带站住了。在她的面前有一扇门,她将整个身子靠在那扇门上,把我也拉过去和她并排站着。

“你的舅舅就在这间房里和人谈生意,”她悄悄对我说,“我们绝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否则他的生意会全盘砸了。我们只要安静地等在这里,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

我听了她的话,就一声不响地待在昏暗中。刚过了一会儿,舅妈就埋怨起来,说我的呼吸声太响,弄得她心神不宁。而我这时也不耐烦了,就怀疑地问她,舅舅是否真在这间房里呢?因为完全没有一点动静说明这一点。如果他根本不在这间房里,我们也就谈不上帮助他了。舅妈听了我的发问勃然大怒,小声地、恶狠狠地咒骂起我来。她说要是早知道我是如此粗鄙的一个人,她就犯不着带我到这里来了,做这件工作需要细致和灵敏,也需要一种超然的体验,而她现在看出这些我都不具备。舅舅显然是一时昏了头,选中了我这样一个人,我搅得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她心里说不出的烦恼和沮丧。在往常,当她一个人站在此处时,脑海里真是浮想联翩,虽然隔着门,她总能听到里面舅舅说话的声音,她时常在生意谈判的关键时刻冲着门缝朝里面喊几句话,那几句话只有舅舅听得到,于是使他增强了信心,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而他的对手总是莫明其妙地对他做出了让步。可是今天,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场,我的呼吸又这么响,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就像傻瓜一样站在这里,完全体会不到那种灵感。

“我怎么会想起带你这么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的呢?”她懊恼不已,跺着脚放开我往外走去。出了店门,她就气冲冲地走在前面,望都不望我一眼。

我们在喧闹的菜市场边上走了不远,舅舅忽然出现了,他正被两个流氓追击,发疯地往我们这边跑,眼看他就要被追上了,他的脸已经发白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往后面撒去。那两个年轻人立即停止了追击,弯下腰去捡那些花花绿绿的外币。旁观的人也想捡,可是那两个人带着匕首,他们将匕首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看的人就缩回了脚步。舅舅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两个流氓捡完了钱,又点了点数,满意地放进口袋,吹着口哨离开了菜市场。我瞟了一眼旁边的舅妈,看见她已经看呆了,是的,她似乎陷入了沉思遐想之中,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对于眼前这悲剧的一幕,她脸上一点沉痛的表情都没有,她似乎远远地超脱于这一切之上了。我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发现我还在她身边,于是高傲地昂着头,挺着胸往家里走。

回到家里,看见舅舅正坐在桌边抽烟,脸上也是舅妈刚才那种冥思遐想的表情。舅妈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我踮着脚走路,免得打扰了他。于是我踮着脚回到了我睡觉的地方。房间里,两个男孩正坐在他们**玩扑克牌,地上满是瓜子壳。这两个男孩见我进来了就同时抬起头,朝我翻着白眼,还往地上吐痰。我只好面红耳赤地回到我床边。前面房里“嗡嗡嗡,嗡嗡嗡”地说个不停,后来舅舅就开始拍桌打椅,高声喊叫,但并不是和舅妈吵架,而是说一些自我陶醉的话,话里充满了空泛的形容词。他说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了,因为他的才能已“炉火纯青”;在他周围有很多眼红的人,比如刚才那两个小流氓就是一例,他们想要阻挡他的成功,只不过是“螳臂挡车”;这世界上,没有他达不到的目的。舅妈在旁边听着他吹,时不时地高声嚷嚷:“别忘了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也许是舅舅不愿承认她的功劳,舅妈就气呼呼地向我的房间走来,说要拉我去给她作证。她冲了进来,吵吵闹闹地说起皮货店里的事,说她计算了时间,一共在昏暗的过道里待了半个小时,那半个小时正是舅舅谈判的关键时刻,因为当时那两个流氓正在压他的价,而她就隔着门弄出了一些微妙的声响,使得流氓们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让了步。要不是她的协助,舅舅的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利吗?可是她说了这些也等于白说,因为我听见舅舅早就把前门用力一关,出去了。舅妈本来是说给他听的,说着说着把我当成她的对象了。

“今天非把这件事澄清不可。”她气得一脸发白,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不停地摇晃。“谁起了主要作用?谁是船上的舵手?你亲眼看到我工作的,不是吗?我排除了你的干扰,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地工作。如果你不去,我可能工作得更好,但是你去了,你也就成了我的见证人,你将证明一切!”

“可是舅舅,他把钱都扔掉了啊。”我喃喃自语道。

“钱?你干吗要说钱?钱不过是身外之物。再说谁会去注意这种事情啊。如果你想找人说,你尽可以去宣扬,把这件事按你的理解说成一件丑事,讲得熟人里面人人皆知。因为你本来就只配做那种事。”她狠狠地损了我几句还不解气。“这些我都不干涉你,我关心的是你将如何证实我所做的工作,因为你总是不能正确地理解我的意图。你这个家伙,倒是很会信口开河,舅舅就是凭这点选中了你的吧。”

我就向她保证,说我一定要很好地证实她的工作。虽然我并不完全理解舅舅和她所做的事,但我成了这样一个见证人,所以特别高兴,我的志向正是要成为这种人。可是接下去舅妈又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的工作是告密,我就不高兴了。我一点也不想做告密者,舅舅这样安排我的身份,实在是让我想不通。因为一提起告密,我立刻想到那些钻来钻去的家伙,平时不动声色,一不留神就置人于死地。

“你舅舅的安排一般不会错。”舅妈微笑着说,“习惯了就好了。”

事情后来的发展嘛,可能你们已经预料到了,也可能没有。总之,我充当了告密者这个角色,我干得很好。我把舅舅的所作所为透露给酒店的女招待小围,也透露给门口的锁匠丁大,还透露给那两个小流氓,以及许多其他对舅舅感兴趣的人。后来我了解到这种人并不很少。我描述舅舅的行为时总是不惜用最挖苦的字眼,就好像他与我势不两立似的。话说回来,我并不是喜欢告密,相反,我时刻都想避免落入舅舅的圈套。可是我这个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喜欢抱怨。舅舅正是抓住了我这个弱点。每当我开始与人接触时,我就开始了抱怨。而那些人,每次都极力挑唆,想激起我对舅舅的不满,结果是每次我都糊里糊涂地上了钩,将我在他们家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股脑都倾倒出来,在倾诉时就免不了要透露很多细节,而这些细节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随着他们的表情喜形于色,我才恍然大悟,可是已经迟了,说过的话想要收也收不回来了,我又一次背叛了舅舅一家人,充当了我最想避免充当的那种角色。舅舅明知我在败坏他们一家人的名声,(我想他是知道的)心里一点也不生气,还鼓励我多交朋友,敞开思想和人交流。要是我有几天因为厌倦闲在家里不和人来往,他就担心起来,时不时来询问,说某某人在问起我的近况呢,某某人约我去公园谈心呢,等等。有时我火冒三丈,就顶他说:“见鬼!您怎么这么急于要我来宣传您啊!”

他听了我的话还是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叹口气,仿佛无奈的样子说:“我这种工作就是需要人来宣传嘛。别人我都信不过,于是选择了你,再说你也是自愿选择了我啊。莫非你在我家里过得不愉快?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跑了来?”

我还能怎样呢?当然,我在舅舅家中待下去了。但是我想,我迟早要摆脱他们一家人的,我看见他们就别扭。这一家人,住在这种贫民窟里,父母神经兮兮,儿女疯疯癫癫,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啊?每天早上睁开眼,这个想法就很清晰地浮了出来。这时舅妈正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做早饭,她总是包揽一切家务,不让我干活。闻着厨房里飘过来的油烟味,我又想到我对舅舅的那些损害。我在他们家白吃,成天晃来晃去,和人聊天,还干着破坏他们家庭的勾当。他们家的几个小孩对我仇恨得要死,昨天我又没吃饱,因为那两个女孩不等我添饭就收走我的碗。怎样离开呢?即使要离开,也得首先为舅舅恢复名誉,将他的慷慨大方,他对工作与理想的执着,他的深刻的洞察力昭示于众人,而将所有那些鸡毛蒜皮小缺点一一掩盖,这样才能心安理得。我这样想好了之后,就觉得自己思想纯洁了,于是起床。可是在我把脚伸进鞋子时我感到有些不妙,是他家小儿子搞的恶作剧,一股尿臊味直冲鼻子而来。我压抑了自己的恶心,努力调整好了情绪。在饭桌上,我认为自己确实应该对这一家人生出几分温情,所以始终在和气地微笑。我还没吃完饭,舅舅就对我说:

“当你和别人谈起我时,少发些议论,讲出事实就可以了。你那种议论实在太幼稚了,关于我,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舅舅的这几句话说得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却拍拍裤子出门了。

那一天我遇见了丁大,丁大打量着我说:

“你这么郁郁不乐的,我心里真同情你啊。我就想不通,那老家伙,你来这里和他学手艺,他不教你也罢了,怎么还要天天和你过不去?既然这样,还不如放你回家去,可他又留你住在他家。他这个人,真是阴险啊。这样会整人的家伙我还没见过呢。”

他这样一说,我当然本性难改地又加入了他的诽谤,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个舅舅抨击得体无完肤,两个人都觉得很痛快。丁大一高兴就请我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凉粉,分手时恋恋不舍。回家的路上我才记起早上起床时的打算,于是又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好用拳头猛击自己的前额。

我说了这么多自己都厌烦了,就此打住吧。

老于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因为我至今仍没有打定主意改变目前这种单调的生活方式。老刘所说的在山坡上听见人的说话声的事,我也听到过,只是我已经不想穷根究底了。为什么呢,就因为犹豫不决。我这个人,犹犹豫豫了一辈子啊。从小山旁那棵杨树下与你们分手到现在,这种状况一点也没有什么改善,反而更厉害了。

打个比方说吧,一天早上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我来得早了一点,这时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于是我站住了。门里面正是那两个溜须拍马的家伙在说我的坏话。其中一个说到我在机关里简直是个白吃饭的废物,每天来上班都只是做做样子,见工作就躲,见担子就推,可是还要拿一份工资。另外一个就附和,说情况正是这样,上司也早就知道了这个情况,因为我在机关里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司最近正在商量一种办法,如何悄悄地将我从这个部门清理出去,安排到一个比较次要的部门。那第一个人又说,我在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位同事在场的情况下,曾经大发牢骚,用极其不恭敬的口气挖苦我们的上司,将上司说成是一个脓包,一个吸血鬼,一个引人憎恶的市侩。当时他和那位同事都大为惊讶,我怎么会对人存着这么歹毒的情绪。他们俩本想向上级举报,但考虑到与我多年的同事关系而打消了这个想法。于是他们郑重地指出我的错误,希望我会有所反思。其结果是他们做了对不起上司的事。第二个人接着说,怎么能期望我这种人会有什么反省呢?又说第一个人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他也许该去与上司谈一谈,让上司全面地了解我的情况,以便做出适当的安排。

当他们说到这里时,我就忍不住用脚将门“嘭”的一声踢开了。

他们俩一齐从桌边站起来,与我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一点羞愧也没有,反而对我充满了谴责,似乎是说我不该来自己的办公室,尤其不该在他们谈私房话的时候冲进来,其中一个还冷笑了一声,那笑声使我心慌意乱。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装作找东西的样子,低下头,打开抽屉,随便摸了一件办公用具就走了。我出门时还下意识地将门带关了,我注意到那两个人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只是在那里不耐烦地等我离开。

就这样,我这个傻瓜将办公室留给那两个恶棍去聊天,而我,在外面徘徊着。我在走道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上班的时间就到了,人们陆续走进各自的办公室。就在这时,我远远地看见上司那件灰色的风衣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因为他走得很快,风衣如一面旗一样展开,朝他的办公室飘来,他的办公室正在我站的地方。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幸好厕所在旁边,我连忙钻进了厕所。我在厕所里闷了好久才探出身去。糟糕,上司正站在走道里与那两个家伙谈话,他们背对着我,谈得很专注。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老在厕所里待下去吧。于是我硬着头皮经过他们身旁往我的办公室走去。他们并没有叫住我,也许是他们的话题十分重大,顾不上注意我;也许他们已看见了我,但是觉得没必要叫我。后一种可能性更坏,因为那意味着我的噩运已经决定了。

办公室里,坐我对面桌上的卢女士已经来了,正低着头在抄一份报告。这位卢女士在机关里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角色,她的位置远不如我的重要,可是在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就我和她两人),她处处显出一种身居要职的优越感,决不允许任何人轻视她的工作。我与她的关系长期都很紧张,因为我平时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冒犯了她,而她,也敏感地觉察到了我这种担心,于是对我生出几分鄙视来,和我说话的态度也更加趾高气扬,就好像我是她的车夫。她埋头抄报告,根本不打算和我打招呼的样子。她的举动很像已经听到了关于我的什么风声。我发了一会儿愣,正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听见她在讲话:

“局长找了你好久,你居然躲避他老人家,这不是头脑发昏吗?局长有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要向你宣布,我们都已经知道了那决定是什么,大概你也知道了。”

“我并不知道呀。”

“哼,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你不愿意睁开眼睛罢了。你这个人,始终保留着婴孩的习惯,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早上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她说到这里,傲慢地向我打了一个手势,禁止我向她提问。

在门外的走道里,局长还在与那两个人谈话,声音似乎比原先提高了很多,高声大气的,由于我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简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但谈论的似乎都是关于我的工作。至于他们谈论的口气,又与早上那两个人之间谈论的口气有不同。总的来说,那口气是模棱两可的,既不是说好,也不是说坏,连中庸的评价都不是。但他们又的确是在评价我!那语调又严肃又郑重。比如局长说到某年某月我接受了对某项资产进行评估的任务,我用多长时间做完了评估,中途又因为什么原因停顿过几次等等。我伸长了耳朵听着,以为他最后总要谈到对我的工作的看法之类的,起码总会表现出他的满意和不满。但是没有!他只是一个劲郑重而严肃地说那些细节,语气时而严厉时而缓和,而旁边那两个家伙则在不断地补充插话。当我偷听时,卢女士就停止了抄报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这时我就觉得自己很可耻,可又不得不听,因为这是有关我命运的大事情。

听着听着,局长的语气又变化了,由严肃变为了调侃,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我做的这项工作并无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不过既然我如此勤奋、执着,他也只好偶然过问一下,用他的话说是“用眼角来照顾一下。”当然,过问也并不等于对这项工作的某种评价,只不过是他不忍心让他的下属过于劳累罢了。我觉得局长似乎在暗示我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家伙,这种暗示里又有某种欣赏的意味,可是那种欣赏又绝不是对我的欣赏,而是他本人的一种自我欣赏。这种欣赏的含义似乎是这样的:既然他将我看作了一个傻瓜,这个“傻瓜”二字的含义就决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含义了,这个傻瓜可以等同于装傻,也可以等同于超脱的心境等等。当然这都是他赋予我的行动的意义,我本人与这并无多大关系。有必要提及一下,局长谈论这些时仍没提及我的名字。

倾听局长的谈话真是累得要死而又一无所获,好在他们终于说完了,他们三个人经过我面前往局长办公室走去,局长走路时风衣又如大鸟的翅膀一样飞起来,一会儿三个人就进去了。我缩回脖子,掏出手绢来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对面的小卢女士就扑哧一笑。

“你这样自作多情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说,“至于我的工作嘛,这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到“另外一回事”几个字,她骄傲地昂起了下巴。

现在我坐立不安了,我不断地起立又坐下,像在做操一样,惹得卢女士冷笑不止。听了局长的一番话之后,我打不定主意还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努力工作了。原先我一直认为上司对我的看法是根据我的工作的好坏来决定的,现在看起来这点很成问题。有这样两种可能性:一是我越努力工作,上司对我的印象越坏;一是不管我努不努力,上司的看法始终如一。所以局长的话差不多是给了我致命的打击。因为工作,唯有工作,才是我与上司发生关系的唯一渠道。当然局长也没有全盘否定我的工作;他不是说到“偶尔过问”“用眼角来照顾一下”,等等吗?这都是由于我的勤奋与执着,我的傻劲啊。不过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而又没有说出自己原来想说的话。

什么是我要说的话呢?是关于我那随心所欲的青年时代吗?

那个时候,我和你们在那棵树下分了手,随后便进入了现在工作的这所机关。我进机关的第一天,局长就亲自和我谈了话。从他那老年人含糊的、充满暗示的语言中,我猜出我的工作在机关里是十分重要的,简直可说是举足轻重的,而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又会随我的努力程度而增加。当时我就想,我的努力一定会与提升有关。我是一个很想往上爬的人,对金钱名誉都看得很重。但是局长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暗示我说,我的工作的重要性与我的提升没什么大的关系,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是成反比发展的。说到这里局长还怪样地笑了两声,又补充说,我现在还很年轻,有很多事还不可能懂得,先工作起来再说吧。局长的接见轰动了整个机关,同事们纷纷来向我祝贺。因为局长接见一个新雇员,这是很非同寻常的一件事,他们大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荣幸。那段时间,我很是飘飘然了一阵子,工作起来也特别起劲,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国家的栋梁。但是紧接着便是漫长的被人遗忘的日子开始了。整整十年,再也没有人来过问过我的工作,局长再也没有接见过我。我是怎样过来的呢?每天,在精疲力竭的工作之后回到我的单身汉宿舍,在沙发上坐下来,脑子里便如同电影镜头似的出现局长第一次接见我的情景,他慈祥地看着我说:“你的工作越重要,提升的可能性越小,有时差不多等于零。”我又想到我那些同事们,他们说上司一定是对我太放心了,才不来过问我所承担的重要工作,而他们自己的工作每年则要受到上级无数次检查,并且他们中很多人的工作部门远不如我的重要。虽然有了这些聊以**的方面,却并不能总是很高兴,原因是简单的:谁知道他们的态度是不是一种讥讽呢?莫非大家故意对我为机关所干出的成绩视而不见?还是局长对我个人有成见?在漫长的十年当中,我原先那种向上爬的野心渐渐被磨灭了,工作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在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也想过找人表白一番什么的,天一亮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工作起来是很辛苦的,需要我付出全部的精力,排除一切杂念。

说了一通乏味的事,我想谈一谈我对老刘的故事的看法,不,不是什么看法,只是我也有相同的经历。我这样说,老刘一定吃惊了吧?

这件事总是发生在我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我的单身宿舍离机关比较远,途中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巷子,这条巷子的两旁没有住人,全是一些仓库,高高的围墙隔出一条阴暗的小道,我每天就从这里经过。听说这里出过几次抢劫案,所以遇到天阴下雨,周围的昏暗和寂静常常使我心惊肉跳。这一天下着暴雨,我举着雨伞,在那些坑坑洼洼之间跳来跳去,样子很狼狈。这条路年久失修,有的坑里的水几乎可以没到膝盖,所以得非常小心。就在我这样跳着时,有人在我背上轻轻捏了一下,说:

“三哥,你也到这里来了啊?”

我听见了死去的妹妹的声音,几乎吓得魂飞魄丧!当然我不敢向后看,我连脚步都差不多迈不动了。妹妹在身后继续说话,说到多年前我们共有的一盒象棋,询问那象棋的下落。她说话时,那细爪子似的小手一直在我肩上轻轻捏着。似乎因为我不肯转过身来,她就赌气走了。我奔命似的奔到巷口拐弯处才停下,回过头来,只看见密密麻麻的雨点。

后来我还常常与我的妹妹相遇,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在那条巷子里。时间一长我倒也习惯了,有时独自一个走在巷子里,反而有点寂寞似的,心里盼着她来和我谈话,当然我从来不敢回头去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对话,每次都是她说几句,我听着,然后她就走了。最近的这次谈话使我很不舒服。那一天刮着北风,她的声音不是从背后,却是从前方传来。我觉得她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夹着公文包飞快地朝那个方向走,我走了又走,声音还是在远方,而且越来越微弱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我是不是应该避开那条小巷子,绕道去上班呢?

老刘在山坡上听见他父亲说话,那缥缈的声音使他苦恼万分,这种情况我几天前体会到了。妹妹有好多次提到一盒象棋,那盒象棋是我们之间关系的象征,而我从来不记得它。可是我当真从来不记得那盒象棋的事吗?现在想起来也未必尽然,好像是在妹妹第三次和我说起象棋时,我脑子里的确浮出一个回忆的片断,这就是我把象棋收进一个旅行袋的画面。那么按照这个回忆的画面,象棋是实有其事了吧?这也很难确定,因为也有可能是妹妹反复地说,我就产生了幻觉。

昨天我偶然想了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发觉这件事与我们的局长有关,我倒不是说局长与幽灵勾结,合伙来恫吓我。我是从时间上来判断这件事的。自从局长间接地表示了对我的工作的不满(或许可以这么说?),死去的妹妹就开始来找我,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一盒子虚乌有的象棋。可以说局长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决定性的人物,他和这件事的神秘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不是我所判断得了的,也就是说我永远没法知道。我唯一能够知道的便是雨天里妹妹的说话声,还有她所提到的象棋。但是局长决不会是一个局外人,你想,他已有将近十年对我不闻不问,最近忽然亲自光临我的办公室,还通过他的一位下属来探问我的健康情况,这种举动本身就足以使我无所适从了。我这个人,心里不可能放得下很多事,因为最近局长对我的工作采取的暧昧态度,我成天昏头昏脑的。只是到了深夜,从睡梦里醒来,那个关于象棋是否存在的悬案才从脑海深处浮了出来。这种时候,我忽然清晰地看见了妹妹的幽灵和局长之间有根线牵着,而局长在线的一端那遥远的河边深不可测地微笑。

老刘认为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一点我从他的表情上已看出来了。他一定是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更深的含义,而他本人,是一个比我更纯粹的人。我心里也同意老刘的看法,他的确比我纯粹,不过这并不等于我不理解他,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几乎可以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画等号。我没有像他那样痛苦,只不过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痛苦。为什么呢,只因为局长至今没有表明他对我的态度,而我又错过了去向他询问的机会。或者可以说,我在等下一轮的机会。

当老于讲完了他的故事时其他两位才睁开了眼睛。这三个人,只有自己讲话时才有精神,其他人一说话,他们就打瞌睡,丝毫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可以说他们三个人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是热心的听众,而他们对我又似乎是不大看得起的。这时我又想起他们到我这里来的初衷,他们的种种行迹使我对这一点越发迷惑了。他们为什么要约好一起来?什么样的冲动使得他们有这次行动的?当我询问他们的时候,他们懒洋洋地告诉我,他们到我家来并没有什么冲动,在这次来之前他们倒的确有过一次约会,不过是为了生意上的一件小事。在那次约会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我,于是提议来我家看看。回去之后,三人都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工作之余,想起这件事,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后悔,觉得也许不该来,可是他们又不愿违约,而且他们三个彼此都没记下对方的通讯地址,又都没有电话,所以即使要违约也无法通知另外两人,而不通知一声就违约,他们都认为这种行径是十分卑鄙的。于是他们只好各自后悔不迭,唉声叹气地挨过了两个月时间,在约定的那个日子踏上了旅途。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忘记我的住址,而这个住址又是间接地通过他们当中一个人的熟人弄到的。这件事也说明他们在生活中是极其严肃的人,责任心也很强。

“你们把自己的故事都说了出来,回去后会不会后悔呢?”我提出这个尖锐的问题。

“说过了就说过了,还去想它干什么。”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老刘若有所思地搔了搔头皮,又补充道:

“半夜里醒来睡不着时,不是还可以好玩似的想一想自己的故事吗?”

现在三个人的眼皮又睁不开了,因为**已经过去了。他们连连打着哈欠说,最好是靠着沙发打瞌睡,因为下午还要去赶火车,此刻他们都觉得自己“归心似箭”。老于一边进入梦乡一边还在含糊地嘀咕着,说他担心局长要在他休假的这两天里做出决定,将他调往一个形同虚设的部门。形同虚设的部门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他应该如何来看待这件事呢?说不定会是明降暗升,“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希望局长快点做出这个决定……

原载于《江南》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