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中总有些这样那样的难以解释的事发生,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一般人也不会去多想它的。前不久我的生活里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件事谈不上意外,可也并不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三个多年前的老朋友最近不约而同地来我家看望我了。我从未曾想到过他们会来看我,尤其是一起来。不过这三个人从前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四个人年轻时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差不多可以说是情同手足。多年前除了老刘还留在原地之外,我们其余三个都各奔东西,为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所驱使,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由于有以前的这样一种关系,他们来看望我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见到他们,我才突然记起,我这些年来竟然连一次也没有想过同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些往事,于是不由得惭愧起来。
他们不是一起来的,而是有先有后,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三个人就到齐了。见面之后,大家都相互惊叹说对方“老了”。然后是感慨一阵,拍拍对方的肩头。等所有的人全感叹完了,似乎没什么可感叹的了,大家就坐到沙发上去聊些各自的近况。似乎是,他们分手之后的个人生活都很顺利,没有什么大的波澜和挫折。他们轻描淡写,口气还有点厌倦,说到自己生活中的成功便用些空洞的大话来概括。这是那种常规的、毫无意义的闲聊。
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们三个人脸上的表情与他们口中说的话完全不相符合,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异样。我暗暗观察了好久之后将它们综合概括为:冷静中暗藏着焦虑,夸张的背后是无动于衷。由此我便联想到他们来看望我的动机,以及那些背后的策划。
很显然,他们是约好了到我家来的,可又为什么要装作是无意中撞到一起来的呢?他们的家都在外地,我和他们已多年失去联系了,失去联系的原因嘛,主要在我。因为我这个人一贯意志薄弱,时常陷入情绪的低谷,所以很难将对任何人的友谊维持下去,更不要说外地的朋友了。首先,拿笔写信就是件很不舒服的事,何况还得买邮票、寄信,这些郑重其事的工作于我的性情很不相宜。和别人相比,我的生活真是散漫得不成样子。很可能,他们三个人聚集到一起之后就谈起了我,我的冷淡激起了他们的公愤,所以他们来我家讨伐了。说心里话,偶尔,在那种寂静的夜半时分,我也想到过他们。在那种幼稚的幻想中,每次都是我长途跋涉去拜访他们,见面后又无端地激动,甚至痛哭流涕。所以在白天里,我是很讨厌那种幻想的。
那天他们在我家待得很晚,东拉西扯说些家常。因为他们待得晚,我就提议他们住下;又因为他们说第二天还要接着聊,聊很重要的事,我就更不好意思叫他们去住旅馆了。我和我妻子强打起精神,将他们安排在我家的主卧房睡下,我们自己则只好在客厅里开铺,为了这个,女儿又嘟嘟囔囔地大不高兴。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也许是充分的休息恢复了他们的精神,三个人都显得气色很好。他们不动声色地吃完了我妻子为他们做的早餐,然后就靠到沙发上去,翻阅起近期的报纸来。房子里只听见报纸翻动的沙沙声,谁也不说话。我和妻子收拾好桌子,又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还在看报。似乎他们要说的昨天全说完了,现在只剩下休息消闲这一件事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要告诉我一些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的话使得他们三个人同时一愣,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用谴责的表情看着我,那种样子像是在反问我:“我们说过要告诉你重要的事吗?我们怎么一点都记不起了呢?还是你在没话找话说呢?”
三个人像这种样子看了我一会,弄得我很窘之后,他们当中的老刘开口了:“句了(我)这个人是很执着的,从不放过任何事。可能我们昨天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就记在心里了,念念不忘,以前他一贯是这样,在他面前不可以乱说话的。可是既然我们说也说过了,只好对他来讲点什么。讲什么呢?就从我开始,讲点各自的经历吧,这也可以算得是重要的事,对吗?因为我们一别这许多年,我们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事对朋友来说当然是重要的。”
“是啊,是啊。”老蒋和老于连连点头。
“啊,我非说不可了吗?似乎是这样。当然也可以不说,没关系,我还是说吧,说了也可以忘记的。”老刘在沙发上向后仰去,开始闭上双目沉思。
老刘的故事
我们四个从小山旁的那棵杨树下分手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对不对?这十年里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坐在这个沙发上,竭力想让我这些年头的经历在脑海里头浮现出来,但是脑海已经不是脑海,而是一桶漆,我这样说话一定使句了不高兴了,可实情就是如此。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或故事吗?没有,真是一点都没有。
十多年以前,我们在一起生活时,我老刘曾经以思维敏锐著称。我的分析能力使得敌人闻风丧胆,使得朋友为之骄傲。可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请大家耐心地等待,我一定会从记忆的大漆桶里打捞出一点什么来的。喂,句了,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发黄啊?黄中带绿,也许是肝病困扰着你吧?你这个人,十分懒惰,吃饭又吃得多,吃饱了就整天在沙发上躺着,这样就加重了肝脏的负担。啊,我想起来了!我要给你们讲的是这样一件事,这件事看起来毫无意义,可我就如同心里有鬼似的,终于要对你们讲出来了。我刚才自告奋勇要第一个给大家讲我这些年来的经历,可是我脑子里并没有现成的题材呀,所有的具体的事全忘记了,我总是这样的。可是突然,这件事被我打捞出来了。
你们也许还记得,我曾经在山坡上种了一块蓖麻,还有一块向日葵,我的老父亲常常和我一块去那山坡上松土施肥。南方的太阳很厉害,晒得人身上要起痱子,我们两个人都干得很认真,很投入。干完活,父亲就肩着锄头下山。这时我则躺在一棵松树下歇凉,呼吸新鲜空气。回家的路要穿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父亲衰老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进入那片小枞树林,很快隐没了。可是过了好久,从那枞树林的上空传来他喑哑的声音:
“光儿,你在那种地方听鸟语吗?”
隔了这么远,那声音出乎意料的清晰。我霍地一下跳起来,将双手做成喇叭状,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高喊起来:
“喂……”
可是奇怪得很,我的声音像被一股风阻断了似的,根本传不到远方,而且音量细小,飘移不定。
我继续喊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差不多没有了。我怀疑是我的幻觉,试了又试,却还是那样。
好多天之后,我还在想,为什么父亲的声音那么清晰,传播得那么远,而我的声音却这么小,甚至于没有呢?当然生活中的这种小事算不了什么,当每天繁忙的工作和劳动牵着我们的鼻子向前走的时候,这种事就可以抛之脑后。可是现在,我们丢开了日常事务到老朋友这里来度假,自然而然地,这件事就从记忆的大漆桶里浮了上来。
我的声音的事让我苦恼了好久。有时候,我坐在走廊上,看见父亲在院子里侍弄蔬菜。他聚精会神,一板一眼地锄着地,可是他的动作处处透出衰老的气息,棺木的气息。他很少抬起眼来看周围,我却知道他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是一个方位感十分强的人。我问过他关于蓖麻地里所发生的那件事,那次询问没有什么结果,他似乎没有听懂我的问题,说了些题外的话。
一个人的声音,在某种特殊情况下会消失,这算不了什么惊人的事,有的人可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于是我对自己说:忘了这事吧。
一天我和父亲在小山坡上收割向日葵。我心里有种预感,就一直紧张地注视着父亲。父亲从容不迫地干活,箩筐很快就满了,他的眼睛看着地下,挑起那一担向日葵就走。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进入那片小枞树林,一会儿,在我的预料中,声音又传过来了:
“你在那儿听鸟语吗?”喑哑而清晰,和上次一模一样。
“父亲!父亲!您不要捉弄我啊!”我用力喊道。事实上,我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也就是说,我什么都没喊。
山还是那座小山,树还是那些树,我躺在树底下,竭力要想出一个对策来。目前的处境对于我就如大难临头。我躺了好久,什么对策都没想出来,只是一味地在混乱的情绪里沉沦。不知怎么,我躺在松树下的时候,特别想要找到某种比喻,将我的处境形容出来。我的处境对我来说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我仰头看着松枝如巨大的手掌一般在空中抓来抓去,听着鸟儿在树上唱歌,而我的全身是如此的绵软,必须用两只手用力支撑才可以坐起来。是的,再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我的确陷入了某种处境!但是怎样表达这种处境呢?
我想你们大家一定不会有类似的体验。我一直在盼望有一天我能将自己的体验说出来,现在我终于盼到了。可是我真的说出来了吗?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有点痛苦,又有点对自己开玩笑,还有点捉弄人——你们一定会这样看我。我假装说要谈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结果胡扯一气,对你们说了一件莫须有的事。可是我还要说,那件事是真实的!我无法证实,除非你们都回到故乡,到我种向日葵和蓖麻的小山坡上去,坐在那棵树底下,看着那些枝丫如手掌一样在空中抓来抓去。也许,就是那样也还是不可能证实。
后来我暂且将那种处境称为绝境,那种绝境又永远没法明确地表达出来,你们明白吗?当然不会有人真正明白,不然我就不会到窗台上去蹲着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从很久以来,我就有了蹲在窗台上的习惯。我在窗玻璃旁边点燃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对自己说,如果我长久待在窗台上,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呢?当我蹲在窗台上时,父亲就说我有点像一只鸟,不过他说这话的口气并不那么诚恳,也许他的意思是,我在扮成一只鸟,我做得过火了。他的话使我沮丧。我受了打击,就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庭院里去看父亲给蔬菜浇水。微风将父亲身上的棺木气息吹到我的鼻孔里,我定睛看着他,差点要脱口而出:“父亲,您去墓地拾蘑菇了吧?”他挥动手中的木瓢,一瓢一瓢地将粪水浇在瓜棚下。他额头上的皱纹里蓄着汗水,老眼里目光空空洞洞的,手臂的每一下动作既像木偶又像僵尸。
“光儿,你这傻瓜,你为什么不模仿我呢?”父亲嘲笑地对我说,头也没回过来。
有几只大马蜂老是绕着他的头部飞旋,有时还撞在他的白发上,他一点也不在乎,倒是我为他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你们一定认为我是在绕弯子,浪费你们的时间,这是因为我要对你们说的事情是很难表达出来的。你们当然都记得那块地,一切发生的都与那块地有关,所以我才对你们说,只有你们几个是知情者,或者说有可能知情的人。
经常有那样的早上,大雾笼罩着小山,我坐在那里,绵软的感觉在全身弥漫。我转动我的右脚,踝关节便发出“嘎嘎”的响声,在雾里的山坡上,这种声音让我惊讶不已,我将右脚旋了又旋,“嘎嘎”的声音响个不停。一会儿,我听到在那边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那是父亲,他将那一排小树的嫩枝一根一根地折断,他聚精会神地做这项工作。我听得见“咔嚓咔嚓”的响声,可是我看不到他。在家里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将树枝一根一根地折断就如杀戮,会于不知不觉中产生快感。当我提出来想和他一块干时,他就很不高兴,回到他的房间将门关上。过了一会他又打开门对我说,山上的雾那么浓,我找不到他的。这不,我果然找不到他,我们清早一块出发,到了山上,他就往树丛里一钻,不见了。
我为什么总是说到我父亲呢?我并不是一天到晚和他在一起,不,我根本就没有和他在一起过,只不过是我记忆中的那些事里头总有他存在。我坐在那里,耳边响着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雾是那么浓,我的头发很快就湿了。我不敢说话,因为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只是无聊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像是发呆,又像是惊讶。啊,很可能我要说的事根本没法表达!我在那山坡上一直坐到中午,我看见一轮红日在我眼前跳**着,雾慢慢散掉了。可是这个红红的太阳是多么乏味,多么令人无法忍受啊!看,雾没有了,小树和蓖麻全暴露出来,它们是多么可怜啊,像这样不好意思地在风中微微摇动着。太阳的光芒渐渐厉害起来,我感到周身发热,便站起身回家了。我回家也要经过那片枞树林,我想不出父亲的声音是如何穿过这些针叶在空中飘**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总是这同样的情景发生,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心中的怨恨却越积越多。
也许我这个人,天生性格阴沉,喜欢与周围的人和事物作对。我母亲生前常说,我将来一定会落得郁郁而死的下场。我心里有鬼,这就是我对你们讲述这一切的原因。可是我到底要向你们讲述一些什么呢?我跑到老朋友这里来,可又讲不出自己要讲的事,只不过饶了一通舌。我可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而且也没有这个闲心了,那种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究竟为了什么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切呢?你们猜得出来吗?刚才我说是因为我心里有鬼,这并没有最后真正解释我的动机。
最近我又遇到难题了,这就是雨季已经开始了。雨季一开始,我和父亲就只能坐在家里。你们也知道,我们家只有两间房,我和父亲一人一间。我也对你们说过,我并不十分关心他。天好的时候我们每天工作,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成天坐在家中无所事事,自己便无端地伤感起来。这事是由吃饭的问题引起的。我们有一个小厨房,小得只能站一个人。平时我和他都是各自做自己的饭,单独分开吃。每次我都让父亲先做,他做完了我再去做,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天早上,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屋里黑蒙蒙的,我醒来时已经很晚了,一看钟,差不多九点了。我躺在**,听见父亲在厨房里做饭,将锅盆弄得当当响,不由得第一次产生了好奇心:这些年,他都吃些什么呢?我偷偷摸摸地溜到厨房门口,看见他正背对我在锅里煮什么菜,我一瞅,原来那锅里煮的是蒿子秆。父亲为什么要吃这样的东西呢?蒿子秆味道苦涩,很少有人拿它当菜吃,再说他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怎么咬得动这种韧性很大的野菜呢?父亲种了很多蔬菜,他偏不吃,要去吃这种东西!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两只脚就仿佛被钉子钉在原地不能动了似的。父亲做完了饭,就端着他的东西回到他的房间去吃。他看见我站在厨房门口,开始有点惊奇,马上又镇定下来,进了他的房,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当我在厨房煮牛奶时,他打开自己的房门,伸出头来对我说:
“光儿,你在山上待那么久,有什么打算吗?”
我的手一颤,锅里的牛奶泼在了炉子上,一股焦煳的味道熏得我头发晕。等我定下神来,却看见他又关上了门。这一天我没吃早饭。
我坐在房里,雨水“哗哗”地溅在窗玻璃上,我仔细地倾听父亲那边房里的动静。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听到,老头子又一次捉弄了我。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捉弄我,他连想都没有想到我,是我自己在想入非非。黄昏的时候父亲那边的房门“吱呀”一响,他上浴室里去了,一会儿自来水就“哗哗”地大响起来。我颓然倒在**。
这就是我在下雨天里遇到的大难题,你们觉得我说清楚了吗?我想这是说不清的。幸亏很快就出太阳了,一出太阳,就不用再待在潮湿的家里,而是每天一早就各自上山,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们彼此不交谈,连看也不看一眼。
但是山上的这些小树是多么的脆弱啊!被父亲折断的那些枝丫垂挂着,有树浆从伤口流出来。在阳光里,在风中,它们是那样羞怯,细瘦的身子震颤不休,就好像再也维持不了自身的平衡似的。即使是我头顶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松树,主干那么强壮的家伙,它也一点都不能给我以稳定的感觉。它那手指似的枝丫在空中徒劳地乱抓,这本身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在劳动的时候,流着汗,我才会暂时忘记这些事,一旦停下来,我就像落进了一个圈套。而父亲从小树林那边传来的声音则几乎是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我到句了这里来的原因。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这些年,我们彼此音信隔离,你们怎么能够想得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呢?从前我们在一起劳动的时候,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在干活的时候喊着号子,唱着歌,我们的声音传到山下很远的地方,我们身边的那些树欢乐地摇摆着,而太阳,总是从雾里水淋淋地升上来!这个水淋淋的太阳在我们眼前跳跃着,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成了金鱼,在深塘里游来游去。这就是我们从前的生活。然而我们从杨树下面分手之后,一切全改变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并没有想要另外一种生活,我只是想要和你们讲一讲这里的变化。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就是门上的小罗汉去向不明了。你们都知道,多年来我总是在我的房门上挂一个木制的小罗汉,当有人敲门时,小罗汉就“嗒嗒”地碰得门响,那时你们还认为我的此举很有点异想天开。有一天早上,我打开房门,发现罗汉不翼而飞了!拿走罗汉的人不太可能是父亲,因为他对我的事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喜欢干偷偷摸摸的勾当。当然我也不能肯定就不是他,大门关着,小偷进不来。到底是谁会对我有这种可怕的兴趣呢?如果是父亲,他为什么在多年后的今天对我有了这种反常的举动呢?因为罗汉失踪事件的骚扰,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点失魂落魄的,我总忍不住观察父亲,可是父亲脸上总是那种不变的忧郁的神情,若无其事,而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又发现,因为这件事,我在山上产生的那种恐怖感大大地减轻了!有好多天,我坐在那棵松树下,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了,因为脑子里一连串的假设和幻想使我再也看不见眼前之物。我甚至设想是一只猴子爬进家门,偷走了门上的罗汉,我这样设想时,脸上就露出甜蜜的微笑。我的这种好日子延续了不少日子,直到有一天,父亲毛骨悚然的声音将我从梦幻中叫醒。
父亲也许并不是叫我,他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便听成了那句话,并且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周围的东西又开始压迫我,这些晃动的、稚气的小树,从河里吹过来的潮湿的风总是将它们扯得弯下腰去;这个乏味的太阳,它的热量总是窒息着我的幻想。周围的一切都向我紧逼过来。于是山坡上待不下去了。
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家中,一眼看见父亲蹲在自来水池边上抽烟,他身后的菜土里,有一大片白菜被踩倒了,也许是他自己的所为。我走近他,闻见他身上的棺木气味,心中的恐怖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减轻,那个关于罗汉的疑问又出现了。
“你为什么不学我呢?”他又在嘲弄地说这句话,忧郁的眼睛瞪着自来水的龙头。
我开始来郑重地考虑父亲的建议。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模仿他,真的。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的一切举动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使我不能习惯,当然更谈不上模仿了。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嘲笑我吗?也不完全是,他只是随便说说,说过了就忘了,他的心思完全在别处。而我陷入惶惑之中。
啊,说来说去还是在说他!分手之后我究竟经历过一些什么呢?莫非所有的经历全发生在我和他之间?我昨天在路途上一直在盘算他的死期,他实在是太老了,而这种盘算又使我十分害怕。我在火车上对着窗口外面发呆,后来我发觉同座的乘客一个一个溜掉了,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十分凶恶的吧。
我来句了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记得一开始,我的确是有一个特殊的目的,可是说来说去的我把这件事全忘了。老蒋和老于,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呢?也许你们可以谈一谈。
老刘说完他的经历,显出完全精疲力竭的样子,在沙发上伸开双臂,将头部往后仰去。“你这个地方真是嘈杂不堪啊。”他向我抱怨道,“谁能理解我呢?说了也是白说。”
听了老刘的这番话,我的心情也无端地变得十分阴郁起来。如果他跑这么远到我家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那他真是不该来的。因为他说了这番话,心情反而更沉重,倒不如待在家里的好,免得抱希望。何况路途遥远,旅行的不方便难以忍受,到了我这里之后目的虽不明确,还是会有扑了个空的感觉,实在没有意思。我正想到这里,坐在我旁边的老蒋开口了:
“老刘说话过于武断了些,性格也过于自负了些。老实说,你说的那些对于我倒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你如此看重它们,将它们说成你独一无二的感觉,这倒是我没料到的。谁又能料到分手这么些年之后,你养成了这么一种狭隘封闭的个性呢?莫非就永远再也不会有人理解你了吗?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又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你的目的——即使你已经忘掉了它——难道不是试图哪怕找到一条模糊不清的理解的通道吗?也可能你要否认这一点,但是我,毫不夸张地说,我是有过你那种类似的经历的,只是我不愿意像你那样表达,你那种表达使我感到害羞。”老蒋说到这里就激动得站了起来,挥舞了一下双手,像是一名演讲者结束讲话的手势。他扫了我们大家一眼,突然窘得满脸通红,怏怏地坐了下去。
我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再偷偷瞟视其余两人,发现他们也垂着头。因为大家都沉默着,老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老蒋的故事
将我的话称为我的经历也好,故事也好都可以。我无法像老刘那样来表达自己,我觉得那样的话就太勉强我自己了,冷不防就会害起羞来。所以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都只能用陈腐的方式来表达。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这也可能是我的痛苦,也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痛苦,反倒乐在其中呢。
自从我们在那棵树下分手之后,我就到我舅舅家去了。这个舅舅并不是我的亲舅舅,只是我多年前结交的一个熟人,从那以后就一直保持联系,这一回是他同意我去他家长住。
他住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做着买卖外汇的黑生意,听说他这些年赚了些钱,我老早就想去找他,向他学习做那种生意,以便将来作为我谋生的手段。舅舅知道我的想法之后,便同意了我上他家去。“以便和我一道从事这种高尚的职业。”——他在信中写道。
我到了舅舅家里。那是低洼处的一套平房,房顶上长着很深的草,从朽烂的木门进去,里面是三间光线阴暗的小房间和一个窄窄的厨房,这种房子,白天都得点上电灯才看得清。舅舅有四个孩子和老婆,全靠他倒卖外汇的营生糊口。那天我一进他家,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舅妈——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将我拖到厨房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起来:
“现在你都看见了吧?你既然要来住,我也不想对你隐瞒了。我们都知道他这些年发了财,我们的一个邻居告诉我说,他的存款已达到几十万元了,可能还要多呢。可是你看看,我们全家老小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吃的是酸菜,穿的是破烂,还住在这种地洞似的处所。我的几个小孩都得了关节炎,可是我们没地方可去,只能待在这种潮湿的洞穴里。我的小儿子昨天去看病,医生说若再不改变环境,他就面临瘫痪的局面了!谁都知道他有钱,买套新房毫不成问题,可他就是这么狠毒,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从前他并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心肠软,关心鸡毛蒜皮小事的人,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倒不如当初不从事这种地下职业。我常听说一个人从事这种职业心就变黑了,果然如此啊。每次我提到钱,提到儿子的病,他就冲我恶吼,说我要抢劫他,置他于死地。你这个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神并不悲哀,反而还透出一股活泼劲。
当她在厨房诉说时,她的几个孩子就在外面怪叫,用脚踢厨房的门,说要进来吃好东西。她只好打开门,冲过去,手里扬起扫帚威胁一通。
“会好起来的,要不了几个月,都会好的吧。”我空泛地对女人说,眼珠子在屋里乱转。我怀疑这女人在夸大其词。
“真的吗?”女人取笑似的看着我,脸上做出的悲痛一下子全没有了。“真的吗?”她又问,这一次的口气带挑衅的意味了。
“我并不知道,我不熟悉你们家的情况。这种事,很复杂的。”我连忙打退堂鼓,心里说不出的厌恶。
“那就不要乱说。”她傲慢地看着我,“乱说一气,给别人希望,自己不承担任何责任,这种人最要不得了。你还不快去,你舅舅在叫你呢。”
因为我一进屋就在厨房里待了那么久,舅舅很生气,阴沉着脸将我安顿在他的两个小儿子的房间里。他一边收拾我的床铺一边痛心地指责我对他的工作缺乏应有的敬意,指责我随随便便,对自己的行为心里没有底。总之我来的这天他的情绪特别恶劣,他似乎都忘了是他邀请我来的了,而莫名其妙地就把我当成了一个在他家吃白食的人。我心里不服气得很,就顶他说:
“是您自己同意我来的嘛。”
“当然。我就是为这事生气嘛。否则你还能上哪里去呢?你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除了我这里还能给你提供栖身之地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他的怒气更大了,好像要跳起来把我吃了似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眼前发黑。我开始产生要不要离开这里,另找一处地方谋生的念头。正好这时有个主顾来把舅舅叫走了。这间小房是三间里面最小的,又脏又乱,开了两张床以后更挤得不成个样子。舅舅的两个儿子从半开的门背后伸出头来,朝我做着威吓的手势,说:“滚!”舅妈则高傲地在前面房里走来走去,看都不往我所在的这间小房看一眼,可能她觉得早上的见面已经足够了,她已经完全看透我这个脓包了吧。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呢?我真的有必要马上离开吗?只因为舅舅对我表现出的不耐烦?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期望过他会以一种温和热情的态度来待我,他的职业就是尔虞我诈,我也领教过他的利害,然而我还是来了。因为只有他可以给我指点迷津,是的,在这茫茫的大海中只有他可以给我引路。这样一想,又慢慢平静下来,虽然那两个小家伙还在门外闹,但渐渐地瞌睡就来了,于是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朦胧中看见舅舅走了进来,用力一睁眼,发现真是他来了,笑眯眯的,完全不同于早上那种不耐烦。
“在这种地方睡觉,会做出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来,而我正在为生活奔波。”他说。
于是我在心里猜测他赚了钱,一问他果然,数目还不小。他说他此刻心情特别好,想要我同他到外面去喝酒。一开始我有点犹豫,怕舅妈生气,就忸忸怩怩地不敢答应。舅舅大发脾气,一把抓了我的肩膀推出门外,像推犯人一样,我只好跟了他走。
我们来到一个小酒店,舅舅要了两瓶酒,几个菜,我们就喝了起来。
“你猜一猜我刚才赚了多少?”他得意扬扬地抿了一口。
“这个数?”我伸出一个指头。
“一万?不对,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指头,满脸潮红地笑。
然后他就从桌旁站起来破口大骂了,他骂的那些人里面有几个我也认识。似乎是那些人都得罪过他,要么就是他极端蔑视他们,可又不好当面骂他们,于是背后泄愤。舅舅骂起人来特别阴损,总是抓住别人见不得人之处极尽挖苦之能事。我想,如果被骂的那人站在他面前的话,一定哑口无言,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才好。我很少见到有人心中竟会积存了这么多的愤怒和仇恨,不由得大为吃惊。我从他的咒骂中看得出来,舅舅决不会当着那些人的面说出这些事,因为这个他内心特别痛苦,眼珠都快鼓出来了。最后,舅妈也进入他咒骂的人之列,并惹得他恨恨地跺脚。骂着骂着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朝我喷着口中的酒气问道:
“你,不会去告密吧?你这个密探,我之所以收留你,其目的正是为了让你去向那些人告密!从今以后,你就会在我和他们之间来回跑,把鞋底都跑脱!这就是我收留你的唯一的原因。”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霍地站起来要走,手臂却被舅舅铁钳一般的手抓住,挣脱不了。我满脸憋得通红。
“您是这个世界上的头号骗子,我要同您划清界限。”我嘶哑着喉咙说。
“你怎样同我划清界限呢?我倒想知道!”他摆出一副流氓嘴脸。“我已经向所有的熟人通报了你的事,包括我的老婆。自从你给我写信那天起,我就向他们介绍了你的为人,你的经历,现在城里面凡是与我们有关的人都很清楚你的老底了。不论你向谁去诉说,或者说我的坏话,都带有一种告密的性质,除非你闭口不开,可是我想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你一定会要找一个人讲话。而一旦你开口,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告密——因为没别的话好说,也因为你要撇清你自己,做一个正人君子。而一旦开始了告密,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的身份,缠上你,要你出卖情报。而你,出于天生的惰性,从此就会干上这一行了!”
“这是怎么回事,您说很多人都要了解关于您的情报,莫非您在他们心目中是位极有权势的人物?还是他们把您看作黑帮中的大头目?”我口呆目瞪地问。
“哈,这种事你就不要问了。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复杂,你还得好好学习才能精通人际关系这门学问。你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有丝毫的自卑情绪。你这种身份是相当微妙的,从今以后,你就成了我与周围人之间的沟通渠道,这是我经过长期深思熟虑之后想出的办法。我无法与他们有那种真实的关系,只好通过你来实现这种关系,你要是高兴,尽可以在他们面前吹吹牛什么的。”
舅舅说完这些话之后,突然变得情绪很低落,将酒杯扔到地下,垂下了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可是他一味地摇头,就仿佛已对我感到厌倦了似的。后来他又用双肘支在桌子上,捧着自己的头,很怨恨似的看着酒店那两个女招待,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开口。再后来女招待中矮胖的那一个过来收拾我们吃剩的盘子,舅舅就悄悄地伸出后脚一绊,将那女招待绊倒在地,手中的盘子全都稀里哗啦跌在地上打碎了,还弄了舅舅一裤腿的油迹。舅舅站了起来,口里喷着浓烈的酒气,叉着腰大骂起来。一会儿经理就来了,看到他裤腿上的油迹,就好言安慰,提出免掉我们的酒钱,并赔给舅舅一条新的裤子,派人送到舅舅家里去。那招待趁机溜走了。
“您是我们心中的楷模嘛,我们怎能怠慢您哪。”经理脸上堆出谄媚的假笑说,“自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您踏进我们酒店的门庭以来,世界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啊。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您那忧郁的神色,它时时刻刻印在我的心里。有时我坐在柜台后面,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真想跑出去,随便拉住一个人交谈起来,可是不行,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枯燥又乏味,长年累月和冷冰冰的数字打交道,还得处理各种顾客纠纷,生意清淡时又要想方设法改进自己的服务。每当业务刚刚有点起色,又会遇到强劲的竞争对手,自始至终以雄厚的资金压在我们头上。想到这一切,我的生活真是够令人沮丧的了,有时候,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那一天,您一走进来,我就记住了您。”他垂下眼睛,仿佛要哭了。
舅舅起先憎恶地瞪着经理,但在经理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他的眼里就流露出深深的同情来。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就走过去,和经理拥抱在一起,两个人你踩了我的脚,我踩了你的脚,越是小心越是踩在对方脚上。最后是舅舅一松手,用力往后一跳,跳得远远的。经理又重复了要将一条新裤子送到舅舅家去的诺言。而这时,那个打碎盘子的女招待正从一扇侧门探出身来,极度惊恐地看着我们,做了好几个哀求的手势。我瞟着舅舅,他脸上的表情高傲而冷淡,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推着我走出了酒店。一路上他都在诅咒,说今天遇上了倒霉的事,这都怨我,要不是我惹他生气,他的情绪哪里会变得这么坏呢?走着走着,他忽然朝我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还在跟着我?我叫了你来,就是要你一直跟着我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家伙,我看见你就生气。”他撇下我,朝另一个方向拐进一条小道,不见了。
我觉得十分茫然,我是来同舅舅学习做外汇生意的,可是他,如此的喜怒无常,现在理都不愿意理我了,我在他家里又怎么待得下去呢?如果学不到做生意的真本事,住在他家又还要看他们一家人的脸色,被他老婆嫌弃(她并没邀我来),我还不如回家算了。我这样一想,立刻就记起家里那些漫长无聊的日子,那些近于空白的傍晚。我说近于空白,因为傍晚是最难熬的,没有一丁点儿事物引得起我的兴趣,我坐在窗前,瞪着落日之上那些岩石一般坚硬的灰云,常常因恐怖而发出尖叫。我不是发过“壮士一去不回头”之类的誓言吗?
我站在街旁,心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做任何的判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陷入了绝境。有人轻轻在我的肩头拍了两下,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酒店的女招待,女招待满脸都是沉痛的表情,一只手捧着一条西式男裤。她不好意思朝我看,始终看着地下,用一只脚尖在泥地上画小圈圈。
“您的老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挨近我,轻声细语地说。“我们经理让我上门赔礼道歉,可是我是多么害怕啊!”这时她那两只小小的耳朵全都红了。“我已经观察出来了,他对女人兴趣不大,他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目光那么冷。想到这一点,我真是不敢上你们家去了。万一您的老师将我骂出门来,我会羞愧而死的!”她的样子楚楚动人,像只受伤的小鸡。
“不会的,您怎么这样看待他呢?他不是我的老师,而是我的舅舅,所以我对于他可说是十分了解的。他有些急躁,可是绝不粗暴,他的急躁是因为他工作的性质——他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的精力和过人的胆略——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他办事干脆,有魄力,也很能体谅别人的难处。要不然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舍弃家庭,跑到这里来投奔我舅舅呢?再说您不过是犯了点小小的错误,并不是有意要弄脏他的裤子,现在您上门道歉,还赔裤子,这已经足显出您的诚意,舅舅他肯定会十分感动的。”我在胡说八道,一味说些好话安慰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为舅舅说起话来了。
“真的吗?真的吗?您不会骗人吧?啊,您的话真使我感动!”她一下子容光焕发,还蹦了几蹦,显得又活泼又可爱了。“我要您答应我,保证他不生我的气。因为我的前途,全部系在他身上了,全部!”
“我答应您。”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心里忽然对她的纠缠有点生厌了,思忖着要找一个借口走掉。可是我的意图立刻被她看出来了,她挽住我的膀子说:
“我们一块走吧,啊,要不是碰上了您,我还不敢上他家去呢,他是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不过有一天,我会让他对我服服帖帖的。我,小小的一个招待员,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自言自语说出来的,说完之后还笑出了声。“我也要倒卖外汇,这个工作一定会适合于我,端盘子的工作我已经厌了,所以那天我才故意打碎盘子。我现在一坐下来就在想:最近外汇的比价有什么变化呢?这件事该是多么微妙啊。您的老师才是这方面的专家,神机妙算的赢家!”
她一高兴就跳得更高了,她的手臂还挽着我,将我扯得东倒西歪的。我很想骗她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办点事,暂不回去,可是她把我挽得那么紧,根本不听我的申辩,飞快地往舅舅家奔去,焦急得不得了,而且显然熟门熟路,我只好由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