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诱惑

下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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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抬头看了看墙上笼子里那些死蝉,突然觉得自己该走了。伊姝和老板娘在一旁说悄悄话,似乎并不急着走。痕记起从前,伊姝和这个女人是根本不来往的。看来是他待在山上的这两年里,伊姝在每月一次的回家期间同她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的。伊姝嗔怪地对痕说:

“你急什么呀?好不容易下山来一次,我们姐妹在一起有话要说呢。再说她讲的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在学习经验呢。”

她的话似乎暗示了痕的无知,痕有点自卑起来。为什么他不能像伊姝这样“学习”呢?他同村里人谈话总是不入流,一开口就是些蠢话,老觉得自己陷在陷阱里不得出来。当然谁也没有逼他同他们交往,他是自愿的。比如现在,伊姝在他身边同这女人谈话,他就是没法理解她们的那股热情。不知不觉地,他的思想又游离开去,脑子里浮出那个老问题,那个村长也没能给他解答的问题。接着他又突然听见老板娘提高了嗓门说:“村里人人都织过席子嘛。”痕想借着这个话头问她一点什么,但两个女人都不高兴地瞪他,他只得嗫嚅着住了口。有一刻痕那昏暗的大脑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但立刻又熄灭了,黑暗的问题仍然盘踞心头。

“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他等得不耐烦了呢。”伊姝站了起来。

在山间的小路上,伊姝问痕,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斤斤计较呢?村里所有的事他都不参与,任何人都打动不了他,任何人!而他却因为这些人获得了新的买卖业务,这买卖看样子还会一直做下去。收席人说得对,席子的价格不是乱订的,这话她一听心里就亮堂,就能与他们的实际生活挂钩,痕怎么就听不懂?痕不但听不懂,连她的解释都听不懂,真让她灰心。他带着这个疑问去了村长家,他看见了答案,还是一点都不理解。而在同时,他还要计较她的爹爹,其实呢,她爹爹帮过他好多忙,可他就是毫无觉察,反将他看作敌人。末了她竟说出“没有我爹爹,哪有你的今天”这种话来。痕想起昨天夜里她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样子,不由得感到这个女人在两年当中的变化真不可小觑。莫非她也想让他自己被绑着双手扔在村长的厨房里?多么荒唐啊。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女人不高兴地问,面部在暮色中模模糊糊的。

“我在想,你们感到那么自信,那么不言而喻的一些事,在我这里恐怕永远弄不清了。”

“好啊,好啊,”伊姝柔和下来,“尽力去想吧。席子的价格问题,那人还会要同你谈论的。有什么办法呢?他来了又去了,村里的情况依旧,只有你一个人被蒙住眼睛,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在山上漫漫的长夜里,恐怕所有的人全不在你的眼里吧。只是爹爹的意志你终究违抗不了的。”

回到庙里,痕脑海空空地坐在房里。伊姝蹲在灶台下吹火,那些柴是痕新砍的,要用松针去引燃,伊姝吹了又吹,搞得一屋子烟。痕在房里闻到烟味,过意不去地跑到灶屋里帮忙。一会儿熊熊的火就燃起来,照亮了伊姝那张弄脏了的憔悴的脸。似乎是,今天一天在山下经历的事将她弄得疲惫不堪了;又似乎是,他俩在山上这两年反常的生活将她拖累得衰老了。他怎么两年里头从来没注意过她在变老呢?一边往灶膛里送着柴火,痕一边企图设想一下妻子脑子里的那些事,然而竟是一点都想不出来。两年时间,她在他身边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烟熏得她眯着眼,她正在用力挥动锅铲。从表面看去,她身上的一切都没变,实际上呢,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总之现在她变得太有主见了。

闷头吃完饭,伊姝叹了口气,说:

“毕竟,他们不再问我们要钱了,可见欠下的债也是可以慢慢赖掉的。”

“我们根本没欠他们的债,你不要胡说八道。”痕愤怒地说。

“我不过打个比方,你激动什么呢?任何事都可以打比方嘛。”

下了那趟山之后痕大病了一场。他生病期间外面总是在下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痕觉得自己这次病得莫名其妙,因为他平时是很少生病的,而那次下山也并没有给他精神上造成多大的刺激。当时他对自己看见的那些事也没有追究下去,回到庙里之后就渐渐地忘了,然而第三天他就发病了。他正在给蔬菜追肥,突然就眼前发黑,全身无力,扑倒在地。他几乎是爬回了家。整整一个星期,他什么都吃不下,不分日夜地做些关于阴间的梦。伊姝在他发病的当天就下山去请了简郎中来。简郎中说,没什么要紧的,可以治好,但一定要吃药,不吃药的话死路一条。他并没有探他的脉,说是不用看,他把来的时候背在背上的那一大篓草药留在桌子上就走了。伊姝用一个很大的蒸钵熬那些草药,熬出黑汤来,每天一轮又一轮地让痕喝下去。痕喝了那些汤之后胆子越来越小了,后来看见伊姝进来送药汤就害怕,以为是来抢钱的贼,吓出一身的大汗。伊姝只好每次进门前大喊大叫,让他安心。服了几天药就开始便血,痕对药的效力产生了怀疑,打算停药。伊姝一听说他要停药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嘴唇颤动了老半天才喊出来:“停了药会死的!”痕想,反正药也只能服一天就服完了,干脆服光,让伊姝放心吧。于是他又屙了一天血,感到自己完全没有希望了。昏昏地躺在那里,似乎突然对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明白了,伊姝不是说了“爹爹的意志终究违抗不了”这样的话吗?简郎中当然是他们一伙的,很明显他们要他死。奇怪的是便血在那天夜里自动停止了,半夜里他于昏迷中醒来突然想吃荠菜,于是伊姝连忙点了个灯火到庙门口去寻,居然让她寻了一大把回来,连忙洗净,炒了一碗端进来。痕眼里射出贪婪的光,将一碗荠菜吃得干干净净,立刻精神大增。“我到底还是没有死。”他抹着嘴巴说。伊姝也很高兴,又责怪他胡思乱想,说,他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因为简郎中的诊断从来不会错。简郎中有时治不好别人的病,他就说治不好,可他一次也没有弄错过,她看了他几十年了,真的一次都没有。而且简郎中采药也很怪,总在那些悬崖峭壁上攀登,独来独往,好几次掉下去受了重伤,又自己弄些草药吃好了。要说他采的药吧,一点也不是什么珍稀草本,就是路边常见的那些草,可能他去攀登悬崖并不是为了采药,只不过是种登山的爱好。伊姝最佩服的不是他下的药,而是他的诊断。所以当他说痕“死不了”时,她心里就有底了。痕躺在那里听伊姝大吹简郎中,他感到在这场挽救生命的搏斗中,他又和伊姝贴近了。毕竟是自己的妻子,所想所做的终归是为自己好,于是又对自己的狭隘感到惭愧。吃了不少荠菜(门口的全挖完了,伊姝又到山上挖了好些),又吃了一些自家养的鸡下的新鲜蛋,痕的体力渐渐好了起来,夜里不再做噩梦了。简郎中再也没来了,伊姝说这是他的规矩,一次就要把病看好。再说现在附近好几个村子都找他看病,他哪里忙得过来?随着病况一天天好转,痕心里头的疑团又纠缠不清了。他想,虽说自己住在山上,平时从不到村子里去,买米买油什么的都去山这边的蛙镇,自己觉得已经同村里人断绝了来往。而村里人,自从最初那几天到庙里来看了一阵热闹之后,就再也不来了。但是那些人同他想的大不一样。作为他自己,这两年已对村人的面孔淡忘了,反而对蛙镇的一些面孔熟悉起来,村人却并不因此放过他。通过这次下山他才发现,所有那些纠缠都还在继续发展,而且更为复杂了,他被缠在里面根本没法反抗。这种种看不见的关系无论是在山上也好,在山下也好,总之是一样的。更令人沮丧的是伊姝冷静地把这看作一个事实,他的行为却总是莽撞又无知。就比如老丈人吧,人已经快死了,手里还牢牢地绷紧着决定痕命运的那几根钢绳。伊姝劝他下山,不就是要他确认一下这个现实吗?伊姝以前一直糊里糊涂,在山上这两年,她独自与家人联系,很快就发展起了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自行其是起来。也可能她从前并不是真糊涂,只是对他过分依赖了。莫非他这一次的生病也是被老丈人策划的?完全可能那草药里头也有毒,只不过死不了人罢了。痕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到庙门外头的石阶上坐下来晒太阳,又一次回忆起他同老丈人之间的斗争和纠缠。不论他怎样尽力去想,他也想不出老丈人对他的那种天生的仇恨到底从何而来。他绝不是因为他娶了他的女儿才恨他,当时可以说是他亲手将女儿送上门来的,并且他自己一点也不看重这个女儿。伊姝曾多次告诉痕,她爹爹在她结婚前将她看作家庭的包袱,动不动就骂。痕还记得刚结婚不久,有一次他在老丈人家吃饭,老丈人捋着山羊胡子,看着痕说:“他脖子上从此吊上了一个大包袱,这包袱会越来越重。”当时他还以为老丈人在开玩笑呢。确实,在席子生意旺火的那几年,伊姝是他的好帮手,老丈人一家虽令人厌恶,对他还没有像如今这么逼得紧,那时只不过要点钱罢了。到后来几年就渐渐地不像话了,而伊姝的弟弟们也在那几年里长成了凶神恶煞的汉子。痕从来没看见过收席人同老丈人联系,不知老丈人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信息,对他的买卖了若指掌,甚至到了可以决定他货物价格的程度的。收席人会不会是老丈人的一个亲戚?他买痕那些无用的草席的钱从哪里来?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他保持同老丈人的这种令人难受的关系,买卖就可以持续下去?他在年初来了那一趟之后,又有几个月了。痕想到这里,将寂寞的眼光投向前面的树林,树林里忽然就有了响动。痕看见那顶熟悉的、发黑的草帽,他立刻就激动得站了起来。

“今天没带钱,反正你也没席子可卖,我说得对吧?”他看了他一眼又说:“我只是路过。”

“好得很!好得很!好!”痕语无伦次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

他说了后面这句话又后悔了,他原是想表明自己见到他的高兴,现在这样一说,就好像他同这人从此就做不成买卖了似的,而这个人并没说不同他做买卖,他明明表示了今后还要与他做,于是痕又想纠正自己的话:

“我是想说……”

“废话少说。”他厌恶地打断痕,“我只不过来看看你的情况罢了,我想来就来。”

痕惶惑地站在他面前,完全像个受训的小学生,心跳得厉害。

“啊啊,你好啊!”伊姝在背后叫了起来,“好久都没来了呢,进去喝杯茶吧。”

收席人绕过痕,同伊姝进屋去了。痕一面恨自己反应迟钝,一面慢腾腾地跟在后面走。

伊姝像老熟人一样同收席人坐在一条板凳上说话。房里光线很暗,收席人又总是将脸转向墙壁,所以坐在对面的痕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奇怪的是伊姝没有同他谈买卖上的事,却谈起那位失踪的表弟来。她说表弟一表人才,穿着一身得体的黄衣服,失踪前还多次说要来拜访她,让她等得好苦。收席子的“嗯嗯”地应和着,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像你这种人,走南闯北的,什么都见过了,正应该同表弟那种人有某种联系。”伊姝的口气简直有点威胁的意味了。

收席人要走,伊姝连忙扯住他的袖子。他气急败坏地甩开她,一步跨出门走了。

伊姝气得一脸通红。

“何苦呢,你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呀?”痕说。

“想得到什么?当然和你想的一样!”

痕的心情又变得阴暗了。他看出来相比之下,伊姝比他更懂得他的买卖,他自己倒老是被某些事蒙在鼓里的。因为伊姝在屋里生气,痕又往外面走,一直走到出了庙门,走到前面的一个坪里。这个坪原来是花圃,现在没有了花,野草长得半人高。痕绕着草坪走了两圈,一抬头又看见收席人站在面前,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你还没走?”痕又隐隐地激动起来。

“这同你无关,我在这里勘察地形。我想不走就不走。”他傲慢地扭过头去。

“请不要同女人计较。”痕小心翼翼地说,“她也是好心,只不过有点自作聪明……”

“你才是自作聪明呢!”他鄙夷地走开了。

痕讨了个没趣,只好继续散他的步,他走了一圈又一圈,那人始终站在那里没动。不知为什么,这样活动了一下,痕的体力恢复了好多,额头上也微微地出了汗,顿觉身心很清爽。在散步的他还悟出了旁边这个人的意志,那就是让他自己少管闲事。看来维持被蒙在鼓里的现状才是最明智的,自己竭力要探讨的那些事终究不会有结果,这样探讨下去说不定还要出大问题呢!按这个人的意志办,他给自己的钱就拿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像以往一样过下去,也许一切都会好好的吧。然而正是这个“也许”后面藏着危险,这个人的意志还是太难搞清了,想起他从前对于席子价格的暗示,痕觉得自己陷在重围中,因为一旦同村人发生关系,种种问题都涌了出来,痕又怎能做到不管“闲事”呢?就说老丈人吧,简直时时刻刻用那种“闲事”来逼他。痕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走掉的,他在他站过的地方审视了好久,只觉得体内的欲望在一点点上升,长时间像蒙着一层什么的眼珠也发亮了。

“伊姝!伊姝!”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喊,“我的病完全好了!”

伊姝从厨房走出来,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看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

“那当然,救命恩人来了嘛。”

“我并不理解这个人,这没什么要紧吧?”

“当然,你不可能理解他,实际上我也不可能,我不过是比你多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罢了。理解?完全谈不上。”伊姝长长地叹了口气,显出哀伤的表情,“他同我们签的那个合同,到底还作不作数呢。”

关于合同的事,近来痕考虑得比较多。有时他觉得那只是一张废纸,是收席子的一时心血**同他闹着玩的,有时又觉得再没有比这件事更严重的了,自己的整个生活不就是围着这件事转吗?那张合同始终放在他们衣箱的底下,和钱放在一起,有好几次,痕从外面进屋,看见伊姝正在对着光线照那张纸。痕知道那张纸上除了几滴红墨水的印迹和他的手印以外,什么都没有,她照也是白照。痕自从搬上山来之后,很难再集中精力织出一张完整的草席了,一来缺乏干事业的热情,二来原料也成问题,全靠伊姝每月下山一次带点草回来,带多了她背不起。他去蛙镇时也曾寻访过,但那里连稻草的影子都看不到,真是怪事。就这样,在心情好的时候他也陆陆续续地织出一些一段一段的东西,过后自己都看不上,就扔在屋角了。年初时收席人还翻看过它们,什么都没说。他也搞不清收席人在他上山前说的关于中止买卖的话是不是气话,反正他自己是消沉得多了。从后来发生的情况看来那的确是气话,他为什么要生气呢?他说是因为痕同村里人搞不好关系。但村里人都是反对痕的买卖的,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让痕的生意做不成,比如说抬高原料的价格,再比如说在好草里头夹一大堆烂草等等,发展到后来干脆要他捐款。痕是没有办法才采取逃走的策略的,收席人到底是知道这些情况还是不知道呢?他说价格受村里人的制约,但他并不因为村里人抬高原料价格而多给痕一分钱,莫非他同村人的关系越恶化,席子就越卖不起价,越没人要?他同村人彻底决裂后,这人又为什么还要来给他送钱呢?那是不是一种诱饵,引诱他回忆从前的好日子,从而再一次下山去试探?如果是的话,他的目的的确达到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下了山,又大病了一场,这个人才又来了吧。尽管他说过中止买卖的话,痕却无端地有种确信,那就是这个人同他之间的事没完,这种确信没什么道理,似乎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就像他同收席人签合同,别人看来很荒谬,可也就延续下来了。

“合同当然是有效的。”痕抬起头来说。

伊姝并不因他的话而高兴,她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又进厨房去了。

收席人来看他这件事像一针强心剂,痕的身体日日好转了。他喜欢在太阳里头到处走走,看看,听听,后来他又开始了菜园的劳作。他总是拐弯抹角地同伊姝谈起收席人的来访,而伊姝每次都不耐烦。痕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在积蓄精力,他打算要干什么呢?他不知道。织出的席子仍是那副样子,一点都不好到哪里去,注意力还是集中不起来,心神涣散地织,乱七八糟地织。这种时候伊姝就在旁边说,织不织都一样,反正没人来收。于是痕就对伊姝产生了逆反心理,说:“我偏要抱希望。”伊姝愣了一愣没有说话。到了第二天她就说她要下山去看看,痕觉得奇怪,刚刚一周前才下的山,怎么又要下山?伊姝诡秘地笑了笑,说规律也是可以改变的嘛。她下山去之后,痕的精神仍然十分亢奋,他在太阳底下脑子里浮现出茶馆老板被捆住双手躺在煤槽边的样子,又由那种样子联想到他从前睡在茶馆后面的黑屋里苦苦呻吟的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茶馆老板的生活方式。由此又想到自己。原先席子买卖做得好的时候,他以为他的生活方式已经固定下来了,哪里会料到后来的变故。所以目前他是完全随波逐流了,关于将来他想得很少很少。再搬下山去是绝对不可能了,他也害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比如蛙镇)居住,而待在山上同村里一刀两断也越来越做不到了。伊姝是在傍晚回来的,似乎感慨颇多。她的老爹仍然是奄奄一息,但顽强得很,一时半时死不了,他自己也说不能死,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没有完成。伊姝担心的是她妈妈,她妈妈因为陪伴垂死人的时间长了,反应越来越迟钝。比如今天她进屋时,她就有约莫两分钟还没认出自己的女儿,直到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替她戴上毛线帽子,她才慢慢认出她来。家里的情况令她焦虑,她可是怎么才好呢?痕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今后要多下山,包括他痕,也应当同她一道下山。“爹爹是因为你的事在那里苦熬呢。”痕想到这里时不知不觉又走到花圃那边,围着草坪绕了一圈之后,心里那道防线终于崩溃了。

“我可以下山,但绝不介入你们家的任何事。”吃饭时他对伊姝说。

“那当然,那当然,你要做一个彻底的旁观者。我也不愿意你搞得自己生病啊。”她连忙说。

痕这次下山看到的情况比第一次看到的更糟。老丈人大声呻吟着,地上扔满了沾着血迹的绷带、旧衬衣和垫子。隔一会儿他就伸手到背后捞一样东西扔出来,扔完后就叫喊,说背后已经空了,要拿垫子来给他靠。这时丈母娘就匆匆地在屋里乱翻一阵,手里拿到什么就将什么垫到他背后,痕看见丈人背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竟然有两只旧棉鞋,可见丈母娘的脑子确实已经坏了。老丈人终于安静下来,用一只手撑着上半身,瞟着痕,说:

“你要经常去村长家。买卖上的事我会安排的。”

丈母娘呆呆地坐在痕的旁边,眼睛谁都不看,伊姝正在用一把木梳替她梳头。伊姝慈爱地看着丈母娘,就好像她是一个小女孩,她的动作出奇地轻柔,口里还“哦哦”地发出抚慰的声音,那声音又不断地被她爹爹的呻吟淹没。痕想到自己生病时这个女人付出的操劳,又一次惭愧得无地自容。老丈人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他虽然痛苦,却还不放弃嘲弄痕,他在呻吟的间歇中对痕说:

“你这个废物,到村长家里去吧。现在你先出去,等一会再进来,我要同伊姝说话。”

痕走到外面房里,又走到厅屋里,看见到处都乱糟糟的,简直像个疯人院。他开始来整理房间,将东西放回原位,忙来忙去的搞得满头大汗。他在通往厨房的阴暗走廊里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伊姝的小弟。痕想过去将他扶起来,他赖在地上不肯走,痕发现他的双手是被绑着的。

“你怎么不到村长家里去呢?”痕说,他自己也没料到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那地方已经挤不下了。你这个傻瓜。”他反而瞧不起痕地说。

痕撇下他,继续收拾房间。他想将翻倒在地的抽屉和衣物都放回大柜里去,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大弟。大弟一身脱得精光,站在柜子里发抖。痕轻轻地将柜门关上,隔着木板对他说:“你怎么不到村长家里去呢?”大弟就在柜子里头咒骂了几句。痕站在那里想了一想,觉得房间是很难再整理好了。他很想知道老丈人同伊姝说些什么,就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去听。他往那里一站,正好碰上伊姝出来,门一开,他差点扑了进去,闹了个大红脸。

“爹爹虚脱了,我们快走吧。他忍受不了我们。”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叫我来?这不是加速他的死亡吗?”

“这也是你心底盼望的呀!是我叫你来的吗?你要是不来,就可以不来嘛。”

走出门好一会儿,痕又问伊姝:

“他真的忍受不了我们吗?”

伊姝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

“这种事情还用得着来问吗?他一贯忍受不了你,并且连带着也忍受不了我了。最近这种情况严重起来,我心里更难受了。一难受,就忍不住要来看他。你想,他心底藏着秘密,我要是不在他身边,万一别人来了,他将他的秘密告诉了别人,我们两人倒一无所知,今后的生活不是更难过了吗?我情愿让他把他心里那件事带到坟墓里去。”

“可是像你这样隔几天来一次,并不能做到万无一失呀。”

“是不能,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你现在知道了,我们守在他面前他是受不了的。你知道这一点我很高兴,我们明天还来吗?”

伊姝的逻辑真怪,似乎知道了爹爹不能忍受他们,明天才要下山。痕心里非常懊恼,早知是如此一回事,当初就不该来。可不来又做不到,伊姝说得对,是他自己要来的嘛。他不想回答伊姝的问题。伊姝实际上也不要他回答。他们一路上碰见好几个人,伊姝都同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自己明天还要下山,那些人无一例外地张大嘴巴“啊”了一声,这一来痕心里更烦躁了,也对伊姝更反感了。走着走着,伊姝忽又停下,说要去茶馆老板娘那里讨主意,于是就撇下痕自己一个人到茶馆里去了。

她一走,痕心里的好奇心又抬头,他还是想去村长家里看看,倒看老丈人搞的什么鬼。

痕加快脚步往那边赶,但后面有个人追上来,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望,正是村长。村长挑着一担粪筐,满脸都是笑容地说:

“你这个投机分子,那天趁我喝醉了酒在我家里搞鬼,以为我不知道吗?”

痕连忙解释,说自己并没有搞鬼,只不过是有件事要向他打听才去他家,当时他不在家,他的亲戚要他等一等,他就一直等到他回来,当然,他还在他家厨房看了一个人。

“看了谁?”

“茶馆老板。他被捆在那里,说要等你给他松绑。”

“你上当了,我根本没亲戚,那家伙是个流氓,他和茶馆里那废物唱双簧。他们一定说了自己内心痛苦之类的鬼话吧。你想想看,一个成天躺在茶馆后面睡大觉的废物配谈痛苦吗?我当然不让他来我家演戏,于是他就偷着来,那流氓也帮他的忙。那天我的酒醒了之后看见他们,立刻恶心得犯了病。你可不要学他们的样。你是去我家里吧?我最不喜欢别人去我家里,即使是你老丈人将你的事托付给我了,我也不喜欢你去我家里,再说他又并没托付给我。你在村里住了那么多年,应该熟悉我的脾性。话又说回来,既然你欠着村里人的债,你就总要来找我。我正是料到这一点才到路上来碰你的,今天不是碰见了吗?”

村长的一席话说得痕心里七上八下的,原先想问村长的那件事又觉得不好开口了。

“你今天带钱来没有啊?”

村长说这句话的时候凑到痕的跟前抓住他的前襟,他挑着的那两只粪筐撞击着痕的裤腿。痕从村长的肩头望过去,看见村长的那个亲戚正匆匆地往这边赶。

“没有钱,哪里有钱呢?”痕有些心慌地说道。

“你这个懦夫!”村长鄙夷地推开他。

这时那汉子已经赶到了,汉子一走拢来二话不说就猛地一拳将痕击倒在地。

“打得好!用力打!”村长说,顺手将一只粪筐扣到痕的头上。

“这家伙又来纠缠你了吗?”汉子问。

“他是个无耻之徒。”村长嘲笑地说:“我对他不抱任何幻想。你看,他居然又下山了。那天你们走后,我的孙儿向我汇报了他的事,要我提防这个人。小孩子的眼睛总是雪亮的。”

痕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全身都沾了狗粪,样子狼狈不堪。他想骂人,可又骂不出口,想打架又觉得自己不是那汉子的对手。而村长看见他爬起来了,就用扁担戳着他的背脊骨要他赶快离开,说不然的话还要挨打。村长这样说时,汉子就得意扬扬地扬了扬拳头。因为痕的动作不够快,村长不耐烦了,就用力一戳,戳得痕往前一栽,差点栽了个跟头,一只脚滑进了旁边的水田,湿泥巴没到了膝盖。痕拔出腿来就跑,什么都顾不得了。

痕跑了好一阵,快到山下了,忽然听见伊姝在喊他。伊姝和老板娘并排坐在路边那口井的栏杆上,正在亲亲热热地交谈。伊姝看见痕满脸怒容地走过来,就对老板娘说。

“你瞧,他落到了这步田地。可能他会得到补偿的。”

老板娘就讥笑伊姝,说她脑子里的幻想太多,不切实际。一个人,哪能事事都得到补偿呢?伊姝辩解道,她不过说一说罢了,并没有真的那样想。痕见她俩还有说不完的话,就说自己要先走,伊姝扬了扬手,意思是让他少废话,走就快走,说完就扭过头去和那女人继续她们的谈话。

痕爬着山,湿漉漉的裤腿和鞋袜贴在肉上,被山风一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觉得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都是乱糟糟的,他没法在脑子里理出个头绪来。老丈人为什么支使他去村长家,村长为什么不让他去,汉子又为什么揍他,这一切都没法解释。可他为什么一定要寻找答案呢?长久以来的经验不是早就告诉他,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吗?然而就是明白了这一点,发生的事仍然免不了要让他感到窝心。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主动下山招来的,要是待在山上不动,就什么事都没有。于是他又努力回忆自己下山的动机,他发现那动机总是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从表面看,与收席人有关,因为收席人说过席子的价格受村里人对他的态度的影响。但他下山并不能改善同村人的关系,从而提高席子的价格啊。如果说他是想从老丈人口里套出点什么这也说不通,因为老丈人一方面要他去见村长,一方面又说要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他很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今天早上他觉得精神很好,想起昨天答应过伊姝,就顺从地跟她去了她家。他在这样做的时候确实没有多想,硬要找什么理由的话就只能归结为他精神好,想自讨苦吃,活得不耐烦了等等。那么以后还下不下山?当然不去了!哪怕伊姝说破嘴皮也不去了!

痕掏出钥匙开门时看见厅堂暗处的神龛后面有个人。痕伸着脖子往那边看的时候那人就走了出来,原来是久违了的表弟。表弟还是一身黄衣服,手里提一个黑皮包。

表弟坐在桌子的对面,总是将脸侧过去背对着痕讲话。

“收席人让我转达给你,他近期要来,让你做好准备。席子嘛,最好是有一些,当然数量并不是很重要,大致上能蒙混过去就行了。时间过去了两年,再次见到你,发现你还是那么幼稚,爱冲动,这都是由于这两年里头你缺少锻炼。”

他在说话时将那黑皮包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桌上,那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木盒子,每个盒子都是同样的造型,用同样的木材做成。痕以为他会打开那些盒子给他看里面的东西,没想到他又一个一个地将它们全都收进皮包里,还拉上了皮包的拉链。痕对他的行为大为不解。表弟站起来要走,痕就说急什么呢,大老远的来了,等伊姝回来见过面再走吧。于是他又坐下了,很谨慎地将皮包放在膝头上,用两只手护着。痕心里在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想,表弟的到来和他今天下山也许有某种联系。近来收席人频频向他发出信息,使他那颗早就冷漠下去的心又活跃起来了。本来痕以为买卖已经结束了,现在才知道一切都没有变,这两年山上的生活也没有使他斩断同村人的关系。由于伊姝的缘故,他想要疏远村人也不可能。但真的是由于伊姝吗?伊姝有没有可能是在实现他本人的意愿呢?收席人要他作准备,这么说,他明天还得去村里弄些草来,家里的草已经用光了。该死!他又得下山!痕想到此处激动得一脸通红。

“收席人患有不少慢性病,最近总是行动不便,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天没起床了。他的事没个准,可能明天他就上你这儿来了,你还是早点准备的好。我真的要走了,你怎么知道伊姝今天一定回来,我上午在村里遇见她,她说要是事情办不完就不回山上了,她还说反正你明天也要下山,她一来一去太麻烦,干脆在村里歇一夜。”表弟说着就走到了门口。

表弟走了以后好久痕还在琢磨他的话。伊姝没回来。痕只好独自去厨房做饭吃。他在烧火时心不在焉,竟然让火苗舔着了他的衣袖,吓得心跳不止。等他吃完饭收拾好厨房,天已经黑了。他走到外面去等伊姝,等了一气,断定她今天不会回来了。风吹着大门口那株老银杏的叶子,月光投洒在光光的泥地上,痕站在那里,分明看见自己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古怪的模式。两年前,他根本没料到今天的情况,倒是伊姝,恐怕从来就料到了,她不愧是那老奸巨猾的家伙的女儿嘛。然而那老奸巨猾的家伙还是吸引着他。

小路上忽然有了脚步声,是伊姝摸黑赶回来了。

“明天还得去爹爹那里。”她喘着气说,“别人家里已经没有草了,只有他还留着一些,他说要高价卖给你,不过你不要担心,老板娘有办法帮我们把他的草骗到手。明天我们回去时,你不要老待在爹爹房里,免得他又烦躁。”

“我干脆不去算了吧。”痕说。

“那怎么行!”伊姝一瞪眼,“我们不能违抗爹爹的意志,你必须同他见面,只是时间不要太长。他今天又晕过去两次,妈妈已经被他吓得完全痴呆了。”

伊姝进了屋,痕还留在外面。他在想这种新的模式的事。也许从今以后,他的生命就得耗费在从山上到村里的旅途中,织草席只不过是他来回往返的一个借口罢了。他现在精力充沛,不下山反而烦躁不安,所以明天还是和伊姝一道去弄回那些稻草吧,只是要小心翼翼,免得自己卷进新的麻烦。村长那里也绝对不要去了,看见他就想方设法躲开。当他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风就停了,老银杏树的叶片也不再作响,月亮高高挂在空中,山林一片静谧,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伊姝!伊姝!”他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心虚地高声叫唤。

1998年4月7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山花》199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