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鹰,我住在一位单身女子的阁楼上。其实我并不是一只鹰,我的全身不长羽毛,只有细细的绒毛,我的翅膀是薄薄的皮膜,我的身体不过和家鼠差不多大。但只要我飞进那夕阳的红光里,欢畅地沐浴着那温暖的风,我就感到自己的确是一只自由的鹰。我知道那些大家伙都住在远方的岩洞里,于是我就把我的家想象成高山上的岩洞,把楼底下的女子想象成进入岩洞的探险者——她偶尔上楼来取点东西。啊,那些关于鹰的幻想是多么热烈多么紧张啊!我总是竭尽全力往上飞、往上飞!我多么盼望自己到达属于鹰的第二重天!当然我一次也没有到达过那里,尽管我非常强壮。楼下的这个人是知道我住在她阁楼上的。我休息的处所在一把撑开的黑布伞的伞骨上头,这把伞十分破旧了,不知她出于什么考虑将它撑开放在角落里,当然这就方便了有一天到这里来探察的我。我将身体倒挂在那伞骨上头,优哉游哉地**来**去,直**到自己进入梦乡。有一天这个人忽然上来了,她并不拿东西,只是蹲在昏暗中一个劲地哭泣。为了发泄,她砸起东西来,她将一摞旧瓷碟砸碎在地板上,响声和震动吓坏了我,我立刻就从窗口飞了出去。那一次她决不会没有看见我,因为我往外飞时窗子是关着的,只有一个窗格没了玻璃,钉着一层塑料纸,我将那塑料纸咬出一个洞才飞出去。当我半夜回来时,我心存感激地发现窗户开得大大的。看来这个人是很体贴我的,我不由得想到她是多么寂寞,她一定希望我长期同她做伴。
我并非只会飞的鸟类,我的双腿也很有力,我跑得和老鼠一般快,而且也能钻洞。这个阁楼的地板和墙壁连接之处有许多洞,我的本领大有用武之地。我曾在一个洞里捣毁了蟑螂的一个家族,将那些小蟑螂吃得干干净净,那真是美味的食品。我还经常沿着屋檐慢慢爬到邻家窗口的上方,倒挂在那里朝那家人窥望。那家有四口人,几乎每次我都看见他们坐在桌边吃东西,四个人都是正襟危坐,缓慢地将食物往口中送,连那两个小孩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我想,他们既然天天有东西吃,为什么还感到忧虑呢?总之我对这一家的印象很不好,尤其是那个小男孩出其不意地用弹弓攻击了我之后,我对他们更是深恶痛绝了。当时我很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进食,我就朝那窗口探了几下身子,接着那致命的石子就射中了我的肚子,我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我在掉下去的过程中本能地扇动翅膀,歪歪斜斜地飞回了我的阁楼,扑倒在地板上。后来一连好几天我肛门里排出的都是血块,那小子把我打坏了。就是这次攻击让我明白了,人同我们动物之间原来有这么深的仇恨,想一想都觉得可怕。但楼下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她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对她的敬意随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了。我的食量特别大,除了吃空中的蚊子,地洞里的蟑螂、白蚁,有时我还啃木头充饥。我从不在一个地方啃木头,我总是时而在角落里朽坏的地板上啃几下;时而飞到屋檐的破洞里啃几下檐木;时而又在窗外的木电杆上头大嚼一顿。这一来短时间内就看不出有多大损害。我是个谨慎的家伙。由于啃木头,我的牙齿特别强健,两颗牙渐渐长出了嘴外,成了獠牙,当我从玻璃上看见自己这副尊容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那位女士对我的外貌做何感想?我很不善于回忆,偶尔我也想一想:我到底是谁的后代呢?我的幼年的记忆只有几个模糊的片断。我似乎有几个兄弟,当我们待在窝里时,我总是被他们踩在脚下践踏。至于父母,我根本就没有印象,他们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去了,而每次他们回来,我都睡着了,他们回来的事似乎是我的兄弟们告诉我的。当我有了清晰的记忆时,我已经独自一个在空中追逐蚊蝇了。在那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就是我们那筑在破庙屋檐角上的窝被暴风刮下来倒翻在地,我摔破了头,昏过去了。等到我醒来,我的兄弟们已不见了。至于我是如何挣扎过来找到今天这个住处的,这些事我都已淡忘,也不愿再去想它。
我也有得意忘形的时候,那就是同老鼠们追逐之际。我喜欢追逐老鼠,他们对我极度害怕的样子更刺激起我追赶的兴趣。那一回小灰鼠情急之下钻进阁楼当中的地板洞里,我也随他钻了进去,没想到那是个对穿洞,小灰鼠摔到了女主人房间的水泥地上,大概没命了。而我呢,幸亏我的翅膀救了我,我腾飞起来,在那间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里绕了几个圈子,最后停在吊灯的灯罩上,在那里等待她打开门或窗,让我出去。这时不可理解的事发生了,这位女士突然神经错乱了,她用一把火钳狠狠地戳那只老鼠,小灰鼠发出几声微弱的叫声之后,就口角流出血来,一动不动了。但她还不够,她将火钳戳进它的肚子,然后将它举起来给我看,于是我就看清了这卑鄙的一幕,我但愿我的眼睛瞎掉。突然我预感到下一个牺牲品轮到我了,在这个牢笼里头,我往哪里逃呢?我甚至准备好了充分利用我的牙齿决一死战。我完全估计错了。她收拾完老鼠之后,又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中,披头散发地一脚踢开门,朝水泥地上扔了一个花瓶,这当儿我就如一支箭一样射出去了。以后好多天我都心有余悸,担心她要来收拾我,可那种事并没有发生。小灰鼠死后楼上再没有老鼠出入了,我的心里很空虚,我就飞到窗外的电杆上猛啃木头,使那电杆一天里头矮下去好几分,因为我顾不得后果了。我正在啃木头时,猛一抬头,居然看见了那只令我魂飞魄散的大家伙。平日里他总在第二重天里面巡视,从不到我们下面来,但此刻,他的的确确停在我前方的水泥电杆上头,正瞪圆了眼看我,直看得我腿发软,眼前发黑,嘴巴自然也停止了啃木头。后来我拼死命一样飞回了家,我感到自己没被那猛禽吃掉真是个奇迹。
我的远程出行总是在傍晚。这一方面是捕食蚊蝇的需要,更主要的则是心底的欲求,因为一到这个时分,我就特别想去尝试那些冒险的冲动了。我填饱肚子之后,就开始了向上的冲刺。有一回,我超越了我们这一重天里头所有那些飞鸟,来到了第二重天的边缘,我的视野里出现了那只秃头鹫。那是怎样的一只猛禽啊,他庄严地在第二重天里头绕着圈子,飞翔对于他来说毫不费力,就像是游玩和消遣。然而我的进犯很快被他注意到了,他旋过身子朝我所在的位置滑翔,当我和他那深邃的目光发生交流的瞬间,我的翅膀如同被什么折断了似的,我开始垂直地往下坠落,一直落到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我才控制住自己。像这样的遭遇我后来还发生过两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结局。当我回到我的阁楼时,无穷无尽的猜测就开始了。他是谁?为什么整个第二重天里头只有他在那里巡游?他的目光为什么会对于我具有那样的威严?我想啊想的,有时,我竟会自作聪明地生出这个念头:莫非他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一次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据说他在外头旅行,我所看到的情景是否就是旅行的真相?当我产生这个荒诞的念头时,我的目光就会不知不觉地落到我的身体上:我的猥琐的爪子,我的母鼠一般的肚子,我的脆弱的、不生羽毛的翅膀,我的细小的个子,这一切都在嘲弄着我心里的那个虚妄的念头。我这样一个怪物,哪里配做秃鹫的后代!但是且慢,不要过分自卑,我虽天生这么一副尊容,可是在那么多的飞鸟当中,不是只有我一个飞到了第二重天的边缘吗?我这种力量,是从何处继承得来的呢?我敢说,如果没有那位帝王那一瞪眼,我很可能就已经进入了第二重天。那种时候我虽感到费力,但并没有到无法振翅的地步,阻止我进入第二重天的,不是我本身力量的限制,只是,也仅仅是那可怕的一瞪眼。第一重天里头的芸芸众生,还未曾有谁像我这样同那位帝王交流过,他们散布在四处,庸庸碌碌地飞来飞去,就仿佛从来不知道天外有天似的。当我向上作那种冲刺的时候,那些喜鹊就讥笑我是“自取灭亡”。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达到过第二重天的边缘了,也许我正在走向衰老,这期间我练就了另外一种本领,就是使自己的目光可以看到很远的东西。我先是在飞翔之际无意识地作这种努力,后来就成了有意识的训练。我痛苦地承认自己飞得越来越低了,但我的视力的确在飞跃地进步。一天,我在离第二重天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只在自己领域里滑翔的秃鹫,奇怪的是距离竟不成为障碍,我看他看得十分清楚,而且在他瞪我的时候我也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因为我明白我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的视力最后进展到了这样的程度,我可以混在其他鸟群中飞,但却清楚地目睹第二重天里的景象。我的这个新本领并不为其他的鸟们所欣赏。当我向他们叙述我所看到的东西时,他们都很不耐烦,往往是没听完就飞开了。我总觉得他们是嫉妒我的力量才故作高傲,不过后来我就不这么看了。我改变看法的原因是这样的,那一回我靠近一群麻雀飞着,突然听到他们当中一只说:“老秃鹫将那团乌云都撞碎了呢!”当时我就羞愧得差点掉到了地上。
一天我从外面飞回家中时,看见女主人同那家四口人坐在她房里,朝我射弹弓的那小子似乎很激动,脱了鞋在我女主人的**爬来爬去。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可是女主人不开灯。那两夫妇小声地、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女主人绷着脸,当那两人问她一件什么事时,她竟突然骂出了一句脏话,而那两夫妇,就像没听见这句脏话似的,还是小声地向她询问同一个问题。我很兴奋,我希望女主人痛骂那一家人,将他们骂出她的家,可是她骂了那一句之后就不吭声了,低着头,耸动肩头,似乎在啜泣,那两夫妇反倒拍着她的背安慰起她来。女主人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听见她提到了我,说我是她的一个“甩不脱的包袱”。她后来哭得那么厉害,还将鼻涕擦到那丈夫的袖子上,让我大大地为她感到害臊。我轻轻钻进阁楼,将吃饱了显得沉重的身体吊在那把伞的伞骨上,一面听着楼下的响动,一面昏昏地入睡了。睡了一会儿我就被吵醒,我看见他们五个人都上了楼,正在黑暗中翻箱倒柜,大概是寻找我(女主人为什么到柜子里去找我呢?)。我立刻就从伞下面爬出来,顺一个墙角爬到了天花板上,我惊骇地发现窗户已被关上了。天花板上有个钩子,起先我悬在那个钩子上,以为黑暗中谁也看不见我,可是那臭小子很快发现了我,他举起弹弓来要射,我连忙振翅一飞,飞到另一个角上,那个角上有个浅洞,我蹲在那洞里一动不动,他就看不见我了。女主人为什么不用手电筒来照我呢?要是她一照,我就必死无疑了。他们只顾在黑暗中忙碌,弄得满屋子的灰,就好像他们坚信我藏在那些破东烂西里面似的。于是我想,可能他们根本不是找我,是找别的什么东西,因为女主人是知道我总在那把伞里头休息的。我正想到这里女主人就说话了,她说:“这个恶棍还弄死了我心爱的小灰鼠呢!”于是我的侥幸心理马上消失了,我全身轻轻抖动着。我多么希望窗边的小女孩打开窗户透一透气啊!他们倒腾了一会之后,大家都坐在地板上抱怨累坏了,那丈夫说,他就不信我不出来,他要在这里守一夜,直到天亮,说完后他还起了一个誓。这一瞬间,我对我的女主人仇恨到了极点。我脑子里出现“虐杀”这个词,原来这个阴郁的母怪物收留我,让我在这阁楼上待下去,只不过是为了今天的杀戮!原来我同人类只可能有这样一种关系!我差不多要万念俱灰了,我快要自动地从这洞里滚下去了,可是忽然,这些人像听到了什么号令似的,一起站起来,一个挨一个地从那窄窄的楼梯下去了。这当儿我“啪”的一声掉下,将背都摔痛了。我又回到我的破伞下头,心悸地倾听着楼下的响动。但一夜无事。我对于人的不可捉摸百思不得其解。女主人此后不仅没有惩罚我,反而还好像根本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照样不干涉我,照样来楼上发泄她自己的郁闷。她甚至有一天用一把新黑伞换下了我所栖息的旧黑伞,因为旧伞的确太破了,伞骨都快被锈断了。当时我感动地想,我不仅不是她的仇人,恐怕还是她的精神支柱呢!要没有我在这阁楼上观察她的话,难保她不从窗口跳下去!
近来我的女主人产生了一种怪癖,她突然将她房里的那些蟑螂们看作了死敌。她在灶上一壶接一壶地烧水,烧开了就去烫那些蟑螂们的藏身之所,案板下面啦,碗橱里头啦,破损的地板里头啦,放小食品的床头柜底角啦,凡想得到的地方都被她烫过了,整日弄得房里湿漉漉的。后来她的焦虑到了这样的程度,半夜里都要起来干这项工作。那些蟑螂因为这种灾祸,纷纷逃往阁楼上,我在黑暗里总听到他们钻的钻,飞的飞,成群结队,沿着地板缝游走。靠墙的那些朽木上的小洞全被他们住满了。奇怪的是没有东西吃,他们的数量也没见减少。于是我想道,也许他们同我一样,开始吃木头了吧。本来我也比较喜欢吃蟑螂,可自从他们遭难之后,我对吃他们就完全失去兴趣了,再说他们现在这种枯瘦晦暗的、行色匆匆的形象也完全引不起我的食欲。从前他们油亮而饱满,动作迟缓,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在女主人的房间成了水牢之后的一星期左右,她提了一壶开水上阁楼来了。当第一注水浇下去之际,阁楼上就出现了蝗灾时的景象。所有的蟑螂一齐飞到半空里,如一片褐色的云,紧接着他们又嗒嗒嗒地掉到了地板上。而她,居然吓得扔了开水壶,仓皇往楼下逃去。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蹲在窗台上欣赏风景,我看见她跑下去,心里就对她充满了同情,我想冲到楼下去看护她,我又怕我这副尊容增加她心里头的恐惧,只好算了。我从窗台飞到地板上,想看看蟑螂们怎么样了,我看到的是厚厚一层尸体躺在地上,有的腿子还在动弹,我想不出他们是如何死掉的。我记起蟑螂们是不善飞的,可是今天,他们竟然在半空形成了一片褐色的云,这就是他们的死因吧。这些可怜的家伙很快就发出一阵阵奇臭,刚好这几天又刮南风,南风刮不进来,臭气聚在阁楼上久久不散,我被熏得晕头晕脑的,连飞都飞不动了。到了第三天,我挣扎着沿楼梯一级一级跌下去,到了女主人房里。她正盘了腿坐在藤椅子里思考问题,她的房里也很臭,当然比起楼上来还是好多了。她把门窗关起来,仿佛怕臭气跑出去了似的。我一瘸一瘸地爬到房子当中,赌气似的站在了那里。她当然注意到我了,她走到大柜那里,从柜里拿出一个木制的梳妆盒朝我一扔。梳妆盒里面是空的,一面盒盖开着,上面嵌了一面小镜子。我爬进盒子,香粉的气味就包围了我,我又瞧了瞧镜子,看见里头那个生了两颗獠牙的怪物。瞧着镜子就有一阵瞌睡袭来,我就闻着香粉的气味睡着了。到我醒来时屋里已经点灯了。她仍然坐在藤椅里头沉思,我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我真切地感到我进入了她头脑里的风景。这是真的,她也在想那只鹰,想第二重天里那种超然的遨游。在她那灰暗的大脑里,太阳在中心发着白光,刺得谁都打不开眼睛。我还看到那只秃鹫并不像威胁我一般威胁她,所以她那枯瘦的身子就在第二重天里随风**来**去的,因为她穿的黑衣,看上去有点像只黑鸟。我正要看个究竟,有人进来了,又是那该死的一家四口,他们总是一起来,一起去。女主人跳起来,将我藏身的梳妆盒踢到床底下,我就屏住气待在那黑乎乎的地方了。这一次四个人都坐在她的**,我从下面看见八条腿子。他们一点都没感到屋里浓浓的臭味,一坐下就说起一件令他们很悲痛的事,女主人也夹在中间说,后来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似乎还抱成了一团在**滚。我就趁这个空子偷偷溜到外面去了。
我沿人行道蹒跚地走着,一阵晚风吹来,这风很奇怪,里头有股我熟悉的味道,但我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天上也没有鸟,要在往常,这个时辰我早就吊在伞骨上头入睡了,现在我却逃了出来,只为躲避那房子里头的毒气。我想起我的女主人,为什么她总要把自己搞得活不下去呢?她的真正的苦衷在什么方面呢?我不能搞懂她,正如我不能搞懂那一家四口一样。唉,人类,人类,我离他们的心该有多么遥远啊。我走了没多久就碰见一个样子长得和我差不多的家伙,我停下,他也停下了。我们面对面就着目光打量对方,我觉得他同我真是太相像了,尤其是小而圆的耳朵和那两颗伸出嘴外的獠牙。他比我略为老一点。他会不会是我那失散了的兄弟呢?我正要开口问他,就听见他发出低声的怒吼,他命令我从他面前滚开,因为这条路是他的,他每天夜里都是独自一个在这里散步。他说着就张开他的翅膀要朝我扑过来,我虚弱地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他看我这副模样,就收起他的翅膀,踢了踢我的身子,傲慢地问我是不是同第二重天里的那个大家伙说过话。我回答说没有,他就讥笑我,说我真是白活了一世。“连对话都没有,还谈得上什么梦想呢?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吧!”不知怎么,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很痛苦,比他打我一顿还要痛苦。啊,但愿他不要说了!可他还在说,说第二重天里的那个大家伙,说我以前飞到那个地方去的蠢举,又说那个时候大家都对我很仇视,因为我把大家的视线挡住了,使他们看不到第二重天。我滞留在他们的视线中,如一块巨大的黑幕,弄得大家都灰心丧气。说着他又生起气来,用脚踢我几下。我虽很痛苦,但在那徐徐吹来的很熟悉又说不出来为什么熟悉的晚风的抚摸下,我的头晕大大减轻了,慢慢地我就有了力气。我不想回我的阁楼了,我到哪里去呢?他看穿了我的思想,他警告我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我的想法很危险。这时我才感到奇怪起来:刚才他还要我滚蛋,现在怎么又不要我滚了呢?我就告诉他我没地方可住了,我这会儿要找个地方。他听了又很生气,愤愤地说到处都是可住的地方,我居然会没地方住。“那些屋檐的破洞里啊,人家院子里空了心的老树里头啊,堆房里的旧家具当中啊,哪里不可以住?”他很瞧不起我,这下真的走开去,不理我了。
我在空阒的街上东张西望的觉得很茫然,就又溜到我女主人的房门口。我听见里头静悄悄的,门口虽然还闻得到臭气,可已经没有那么熏人了。我站了一会儿,里头就有了动静,但那动静不是女主人弄出的,是老鼠们。我从来没有听到老鼠们这么猖狂过,真是大大吃惊了。他们不知一共有多少只,总之很多,从楼上追到楼下,发了疯一般,似乎还弄翻了一些桌上的茶杯。我记起不久前女主人弄死的那只小灰鼠,心里想,也许老鼠们在报仇吧。我撞了几下门,女主人就把门打开了,她还是披头散发,但似乎有点高兴我回来。“这里头翻天了。”她说,用手朝房里划了个圈子。她将另一只手里的火钳朝我晃了晃,叫我躲到楼上去。我被她赶上了楼,看见楼板上还是一层死蟑螂,只是不那么臭了,也可能是我的适应力增强了。看来没有什么事是适应不了的。女主人在楼下追击老鼠的时候,我就倒挂在那把伞底下思考我的处境。我还能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居住地吗?我把方方面面的利弊都考虑了一通之后,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我见过那些住在檐洞里的家伙,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律过着阴暗的生活,没有**也没有痛苦,就连焦虑也没有。他们在很年轻时就已经老了,衰老使得他们喜欢集体行动,我经常看到他们飞上屋顶,在上头步子没有定准地跳来跳去。他们一般属于胸无城府的麻雀类,我可不想同他们为伍。其他那些住在树洞里的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虽然个子很大,但他们的身体并未给他们带来丝毫自信,好像还因为自己那一身肉反而更犹豫不决了似的。我看见他们在那些后院里散步,每走一步就停下,惊慌失措地四周打量。即使是如此警惕,他们还是免不了被人类虐杀。这样看起来,我的那位老兄让我住到这类地方去不过是他的一句嘲弄的话罢了。我自己这个家千不好万不好,可有一点是确定的:我在这里过着一种鸟类里头少见的**的生活。女主人性格的反复无常和邻居们的阴险至今还没有置我于死地,只是把我的日常生活弄得波澜起伏罢了。这样一想我就决定暂时得过且过,等今后危险来了再随机应变。就比如说刚才,见我回到家中,她不是有点高兴吗?就算她追击老鼠弄出了很大的噪声,但并不妨碍我嘛。我也知道她不可能像杀死蟑螂那样杀死老鼠,老鼠们太狡猾了,所以不用担心地板上会堆满他们的尸体。在我们屋后的下水道那里有一个秘密出口,我曾看见一长队老鼠依次从那里溜出,那正是女主人展开剿灭行动的时候。老鼠们并不跑得很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垃圾堆底下的地洞里待着,他们在那里等她发完脾气,大概他们也同我一样,知道女主人隔一段时候就要发脾气,他们也知道她的脾气一过去,大家仍可和平相处。我就这样很快打消了出走的念头。我打消出走念头的第二天,女主人就拿着扫帚到楼上来,将死蟑螂全都扫进一个撮箕带下去了,当时她的穿着像医院停尸房的工作人员,脸上蒙着大口罩,脚上穿着胶皮套鞋。
我仍然没有打消高飞的愿望,虽然我的目力已操练得非常优秀了,有时蹲在家中的窗台上竟可以观察到第二重天里头的气象情况。我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从我的体力情况看起来,我正在走向老年,我再也没有到达过第二重天的边缘,而是离那里很远就飞不动了。我的努力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因为我的同类都用嘲弄的目光看我,一会儿他们就对我不再感兴趣,大概觉得我这个老家伙的表演十分无聊吧。每一次这样的拙劣飞翔之后,我就羞愧地躲回阁楼里,久久地反思着。在反思中,我会觉得自己背上的那两块薄膜已成了完全多余的东西,倒不如就此退出鸟类,从此像鸡一样生活。有一天傍晚,我没有出去飞,我来到那四口之家的鸡舍里,打算同鸡们结交了。我在鸡舍门口徘徊,那些鸡都不说话,只是神情严肃地待在笼子里,我猜不出他们到底在想什么。雄鸡一律很威风,冠子红红的,三只母鸡一只比一只油光,显然他们生活得自满自足。他们想到过屠刀砍下来的那一天吗?我想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吧,这类传言在小城里从来就是满天飞的。知道有那一天,还是生活得这么有尊严,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我反复挑逗他们,他们还是无动于衷,斜着眼望我。看来交结的愿望达不到,他们把我的行为看作小丑的表演了。当我垂头丧气之际,那只最大的花公鸡忽然啼起鸣来了,我好久没有听到过如此动情的叫声了,高昂、激越、甚至凄厉。他叫了又叫,我被感动得好像钉子钉住了我的脚,我什么都明白了。在这悠远的叫声中,我身上的一切懈怠之气全都消失了。唉,我的好兄弟,我真不像个样子啊。我,成天贼头贼脑,斤斤计较,从门缝里看你们,把你们全都看扁了!虽然我那么怕死,但此刻,就是要我为你们牺牲生命,我也是心甘情愿啊。从鸡们的院子里出来,我立刻就向着苍茫的天空发动了一次冲击,但我仅仅飞到第一重天的半空里,就可耻地坠落下来了。力不从心了啊。明知等着我的是失败,我还是打定主意要尝试下去,我不再嫌弃我的翅膀了,而是将这两块可怜巴巴的皮膜看作有可能带来幸福的希望。希望啊,希望啊,那第二重天里的大家伙,他的希望在哪里呢?在那极限之处遨游,内心该是多么空洞啊。我从外面归来,远远地就看见那坏小子从窗口探出身子,用弹弓对准我。我脑子里闪电似的感到这一弹弓大概是致命的了。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获得的力量,总之我还未弄明白就已经到了第二重天的边缘。我又一次这么近地同他对视了,他老了许多,他的目光里出现了凄苦,但他依然严厉。在他严厉的目光里,我徐徐下降,我在下降时看到了下面的大地的全貌,一直看到了海的尽头,而海,是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的东西。我的同类们都不见了,谁也不来打扰我,所以我就神清气爽地盘旋了几个圈子,将我的生身之地的地形看了个一清二楚。在这同时我还掉转头去同那大家伙交流,虽因距离遥远他的目光有点模糊,但我能肯定我接收到了他的视线,他一直没有掉转他的目光。最后我安全地落到了我自家的院子里。我居然躲过了那恶人的弹弓!那小子一定没料到我还会有如此大的潜力吧。这次胜利的突破给了我很大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