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隔多久打击又来了。我在马路人行道上遇见过的那个长得像我的家伙出现在窗外的电杆上,他还带了很多喜鹊来,这些喜鹊全都站在我的屋檐上叫个不停。我的单身的宁静的生活就这样被打破了。也不知城里哪来这么多的喜鹊,我的屋顶都快要站不下了。最讨厌的是他们总停在我的窗台上,仔细地窥望阁楼里面的情况,偶尔还跳进来寻东西吃。有个老家伙还站在窗台上大大咧咧地询问我夜间是如何睡觉的,我告诉他之后他就用刺耳的嗓音哇哇乱叫,四处对他的同胞说,我根本不是鸟类,是个冒牌货。他的行为将我气得暴跳。当喜鹊们闹得过火了的时候,长得像我的那个家伙就出来制止他们,要他们给我“留有余地”。他这样说等于是煽动,使得他们一片哗然。最想不通的是我的女主人也出现了,她往地板上撒了一些东西。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大群的鸟就扑到地板上争食起来,他们一会儿就将那些东西吃完了,然后又一齐退到窗户外面。只有一个小家伙不甘心,他沿着墙往前跳,跳到了我的那把伞下头,他将伞的结构看清了之后,就用怜悯的口吻问我:“你怎么睡在这样的地方?”他又老气横秋地叨念着“真不像话”,大摇大摆地出去了。喜鹊们天天来,闹到深夜才离开。长得像我的那个家伙特别喜欢在他们中间挑拨,他说我阁楼上有秘密,只要大家耐心等待,我的秘密就会暴露。由于被他们影响了睡眠,我变得很憔悴,唉,现在别说在伞骨上头悠晃着入梦了,连起码的休息权利都被剥夺。
只要我往那把伞那里走去,窗外就尖叫起来,大家都聚在窗口观察我,而房里又总是被月光照得通明透亮,他们将我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我只得硬着脖子一动不动地挂在伞骨上头。还有几夜,我放弃了那把伞,将就着在一个旧茶几里头睡到天亮。我躲在茶几里的时候,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还进了阁楼,他们闹了个尽兴,将那把伞都弄倒了之后,才在那个长得像我的家伙的指挥下退了出去。今天天刚亮他们又站满了屋顶。我想,他们既然如此蔑视我,又怎会对我的私生活有这么大的兴趣的呢?我的生活,同他们又有什么样的微妙的关系呢?如果我现在竟然消失了,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回忆起长得像我的那个家伙独自散步的形象,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的话,心里一下子变得很惆怅。我要不要现在消失?我把这个问题考虑了几天后终于付诸行动了。总之那天夜里我在外流浪,于失眠中在荒地里走了一夜。早上我才回到家,我看见阁楼的窗户被关得紧紧的,喜鹊们都没来。我从楼下飞进女主人的房间,落在她的地板上,我看见她和着衣,睡相难看地躺在**,而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很浓的血腥气味。我战战兢兢地上了楼,立刻被满地的血迹和零碎的羽毛吓坏了。夜里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战,牺牲者们的尸体已经被我的女主人弄走了。肯定是她用食物做诱饵将他们引进来,然后忽然一下紧闭了窗户,进行了这场可怕的屠杀。我记得她杀老鼠和蟑螂时的那份冷酷,现在杀这些飞鸟当然更能令她兴奋,难怪她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不知道她是否将那长得像我的家伙也一同杀了,她能分辨出我同那家伙外貌上的不同吗?或许她认为我也该杀?明瓦透下的光照着地板,鸟的血已被陈旧的木板吸收了不少。唉,这些鸟该流了多少血啊。
喜鹊们被杀之后,我垂头丧气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只要听见女主人上楼的脚步声,就紧张得浑身颤抖,眼前发黑。就是夜里睡着了,那些鸟们也在恶狠狠地瞪我,其中有一只尾巴上有白点的,他的头被拧下来了,没有头的身体盲目地在我面前兜圈子;还有一只失去了两只翅膀,痛苦地在地板上蹦高,想蹦到窗台上去。但我一直没有梦到那个长得像我的家伙,莫非他没有死?以他的老成持重,他是不会到阁楼上来吃东西的。我的猜想很快就验证了,不过是以一种令我大为意外的方式验证的。那是一天上午,我在窗台上悲哀地发呆,女主人轻轻地上来了,我正要避开她,我的眼睛却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长得像我的家伙居然停在她的肩头,还用嘴轻轻地啄着她那蓬乱的头发,像是在为她挠痒痒。他们俩在一起是那样的和谐,就仿佛那家伙是女主人家养的鸟一样。现在我已经没法避开了,因为那家伙主动同我讲话了,他说的仍然是那两个字,他叫我滚开,紧接着他又不叫我滚,问我那天夜里离开阁楼搞什么活动去了。他对我说话时,女主人弯下腰去那一堆旧货里头找东西,他就跳到她的背上,他的神气有几分像一只鸟王,可惜这种神气在他脸上显得很可笑。我既不想离开又不敢靠近,忽然我觉得他们俩是某种十分古老的阴谋的策划者。那种阴谋到底是什么我又想不出。也许这家伙从来就住在女主人的房里,只不过没有让我撞见过?我又想象他与女主人同寝的情形,不由得心中有点妒忌。这时女主人已经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那是一把旧鞋刷。她伸起腰来,长得像我的家伙没留神差点摔到了地下,他飞起来,凶狠地在女主人脸上啄了一下,女主人“哎哟”叫出了声。然后他重又停在她的肩头,同她一道下楼去了。我的心怦怦地猛跳,我太好奇了,鬼使神差一般我也跟随他们下楼了。女主人坐在桌旁,心里有点烦恼的样子,他则蹲在桌子上同她对视着。
我不敢飞到桌上去,我就偷偷地溜到床底下,没想到床底下竟然有一只雌喜鹊,她显然是劫后余生,因为她的尾巴被斩断了,浑身都是血。失去了尾巴的她站立不稳,就斜倚着一只床脚靠在那里。此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她与同伙们对我做出的那些可恶的举动,我很想帮她的忙,把她领出这个魔窟,我估计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能在这里找到的食物,至多就是从桌上掉下的一些饭粒,而以前她肯定是不吃这类食物的。我刚要靠近她,她就发出一声尖叫,把我吓坏了,我觉得末日已经到了。但是我虚惊了一场,因为女主人根本不理会床底下的我们,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好同雌喜鹊在床底下隔得远远地说话,我问她想不想逃出去,她冷冷地回答说,她才不想呢,她在这里好得很。我意识到我犯了大错,就乖乖地闭嘴了。但是她却不能容忍我同她待在一处,她也和那个长得像我的家伙一样叫我“滚开”,她的神气像是要咬死我一样。幸亏她受了重伤,动不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对我有这么深的仇恨。我忽然在这个家里成了外人,哪怕就是这只雌喜鹊,也比我更知道这个家里的某些内情。我从床底下探出头,看见那家伙又停在女主人的肩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让我搞不懂。看来该离开的是我了。我偷偷向外溜,还没跳到房门那里就被女主人捉住了,她死死捏着我的脖子,我差点窒息,然后她走到楼梯那里,将我往上面猛力一扔,我就撞倒在阁楼的地板上了。
我同那拿弹弓射我的小子之间的和解发生在一种异常的情况之下。他们一家人突然对我进行了一次袭击,具体的详情记不清了,反正我失去了知觉,反正我醒过来时,我已经被关在了一个竹笼子里,笼子吊在他们的屋当中。我用力睁开眼,发现我的腿受了伤,难以挪动,而我的身体下面,全是尖尖的小石子。是他们将这些硌痛我的小石子铺在笼子里,使我受这种酷刑的。我的一边身体都麻木了,我每动弹一下,石子就硌得我更痛,我真是生不如死。我用浑浊的目光扫视着笼子,看见笼子的门大开着,似乎暗示我随时可以飞出去。我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翅膀,立刻就痛得晕了过去。原来我的翅膀也受了重伤。由于减轻不了痛苦,我只好以毒攻毒,用牙齿轻轻咬自己翅膀上的伤口。每次这样一咬,我就丧失了知觉,过了不知多久又醒了,醒了又受不了,又咬。如果不是那坏小子的干涉,我可能已经把自己咬死了。那小子将我从竹笼里取出,放进一口瓦钵,瓦钵里铺了很多柔软的草木灰,他又弄来一种油,涂在我血淋淋的翅膀上,我的翅膀就不那么痛了。我的泪眼同他对视着,他那专注的圆眼睛很像两个玻璃球,里面居然没有瞳仁。在对视之际,回忆一下子就从我脑海里出现了。是他,正是他打坏了我的腿,当我飞到半空时,他又用一粒石子射伤了我的翅膀。仇恨让我的眼睛燃烧起来,很快我就没有泪了。但我对面的玻璃球还是毫无变化,既没有怜悯,也不移开视线,没有瞳仁的两团黑东西盯得我心里直发慌。到后来我的仇恨也熄灭了。我在那瓦钵里躺着恢复的日子,他每天都弄来一堆蚊虫让我吃,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捕来的。这些食物有股腐臭的味道,我虽厌恶,也只好吃下去,因为我想尽快地恢复体力。我吃东西时,他还是那样盯着我,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为他要对我进行虐杀。但那种事终究没有发生,不仅如此,他给我的食物还让我恢复得特别快。有一天我试飞了一下,飞到了灶台上的破镜面前,我看见镜子里有个年轻的家伙,牙齿白白的,我吃了一惊,这难道是我吗?但不是我又是谁呢?我回头望了望,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再对着镜子瘸腿走了两步,嘿,这家伙还真是我!这个坏小子在我身上制造了奇迹,居然让我返老还童了,居然有这种事!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感到自己变得精力充沛了,我的翅膀上和腿上的伤处全都痒痒的,似乎在向我暗示什么。我大叫一声从敞开的窗口飞出去,飞到了外面的空中。当时刚下过雨,城市的上空弥漫着槐花的香味,我用力地扇了几下翅膀,发现自己的创伤全好了。当我盘旋着朝下看时,我看见那坏小子手持弹弓,百无聊赖地坐在他家门口。在他们的后院里,那些壮硕的鸡们庄严地位立着。我越飞越来劲,不一会儿工夫就到达了我年轻时到达过的地方,我真是百感交集。一切如旧,只有一件事改变了,那就是广阔湛蓝的,静得连一丝风也不吹的天庭里不再有那只鸟王了。莫非他去世了吗?在我的想象中,他应属于永生的鸟类。我就要跨越界线了,但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恐怖突然压倒了我,我不能明确地说出它是什么,我只知道眼前这蓝得透出凶兆,静得透出死亡的地方正可怕地张着大口,要将我彻底吞噬。当我的翅膀越过界限的那一瞬间,我就会消失,连一股气都不留下。于是我于惊骇中迅速下降了,我旋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就从那低一点的处所遥看第二重天。发生了什么?我看见的全是真的吗?啊,多么美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惜我形容不出那有多么美。那里的景象完全改变了,成千上万的鸟王在空中排出美不胜收的图案,让我越看越想看,越看越吃惊!如果我由着性子看下去,我会累死的,但我终于垂下了我的头。这时四周暗了下来,除了第二重天里的那个小圆圈里还有两只鹰在表演外,一切都化为了模糊。我就这样疲惫不堪,心存感激地回到了我的阁楼上。
然而,由于女主人没来由地对我进行极大的侮辱,我决定要另觅住处了。她先是拿掉了我在它里头栖息的那把伞,弄得我只好不舒服地睡在纸盒里;后来她又上楼来刷一种有毒的漆,地板上和墙上都刷上,关死了窗户刷,让我没法呼吸,头痛欲裂;最后她干脆将一盏白炽灯装在阁楼上,让灯日夜开着,想刺激我的神经。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总是很悲痛,也可能她在伪装。难道是同我为难让她心中悲痛?这些天她的确消瘦得不成个样子了,我听见她在楼下对那家人家说:“一山容不下二虎呀。”起先我还以为她是说别人呢。一次趁着她狂怒地刷油漆之际,我溜下楼溜到了外面。我漫无目的地飞一飞,跳一跳,一会儿就跳到了一口废井边上,我站在井台上,听见黑洞洞的井里头有我的同类在讲话。那声音一阵一阵地传上来,黑暗中,说话者的心境显得无比的宁静。我的心怦然一动,当时就差一点栽了下去。但我及时控制了自己,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呢?很多事物从表面是无法看透的。我本想离开,但那些井内的居民们又唱起歌来了,是一首让我听了要伤感流泪的歌,那歌里有我差不多忘光了的童年往事,甚至有我那从未谋面的父母。歌声又细又弱,还不时于上气不接下气里中断,我心中却掀起了波涛。我失魂落魄地站在井沿上走不开了。就在我绕着那口废井转圈子时,长得像我的那个家伙匆匆地赶来了,他一头朝我撞过来,我往旁边一让,他摔了个跟头。他从下面重又爬上井沿,一点都不气愤,他追问我究竟从井内听到了什么。我把我听到的告诉他,他就装腔作势地点着头说:“还好,还好。”“那么你打算在这里听下去吗?”他冷冷地问我。我说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去井下居住。他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想弄清这种事最好自己下去看看。“大不了一死嘛!”他嘲弄地说,“你现在不是没地方可去了吗?”我觉得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假如要死的话,我不是已经死了好多次了吗?既然我的同类可以住在那下面,我当然也可以。我想到这里就一咬牙往那口井里栽下去,我在黑洞洞的处所张开翅膀上下浮动,不断地碰在井壁上,后来,井壁上的一个洞不知怎么一下将我吸进去了,我进入了一个霉味很重的泥洞。我刚待了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讲话了,他要我安安静静地在这洞里等死。“你是谁?”我问他。他说他是有两对翅膀的那种鸟,由于这两对翅膀朝相反的方向生出,所以长在背上什么用也没有。他从来也没有飞到天上去过,至多就是短时间飞离一下地面。他说着就朝我贴过来,让我用嘴触一触他背上的翅膀,我发现那只不过是两团突起的肉瘤上头长了几根羽毛,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生着这种“翅膀”的鸟呢。我又问他刚才是谁在井里搞大合唱,他回答说,除了他之外还能是谁呢?这井里头谁也不来。
我自从到了井里之后,就过上了惬意的生活。当然说惬意也未免有点夸大。井里的活动空间狭小,而且这里的黑暗同外面的不同,在外面的黑暗中我照样可以分辨事物,到了此地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另外和我同住一洞的他也很不关心我,往往是我要睡的时候他就扯着嗓门唱歌,我要出去时他却又挡在洞口,推都推他不动,我只好生闷气。撇开这些小小的缺点不说,住在井里最大的好处就是神经可以彻底放松,可以为所欲为。打个比方说吧,我现在每天(实际上井里并无什么“每天”,全凭自己高兴去划分)都要闭上眼,张开翅膀任自己往下坠落。我从第一次做这个实验起就发现我落不到井底,也可能是这口井没有底。我坠落了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就扇动翅膀,一会儿我又回到了原地。那种坠落的感觉好极了,就为每天玩一次这样的游戏我也不想回上面的世界了。我甚至想道,我就由着自己往下落,再也不上来了,那会怎么样呢?我试过一两次,但我的性情里头有种劣根性,使得我每次都不能坚持到底(当然也可能不存在什么“底”)。事实是,我在下坠时并不是丝毫没有牵挂的,我下意识里头还是牵挂着要回到原地,“再玩一次”的想法**着我,我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我记得我有一次下坠了很久很久才飞回来,和我同住的家伙告诉我,如果按井上的时间算的话,我已经出去了有一年的时间。那么在井里吃什么食物呢?这件事在我到达的第一天就解决了。当时他要我同他一道蹲在洞口,他说:“把嘴张开。”我就照做,于是就有蚊子飞进我嘴里来,一会儿我就吃饱了。有一股阴风日夜不停地从下面旋上来,这些密集的蚊子就是那股风挟带上来的,他说住在这种地方从来用不着愁吃的。吃得饱饱的,然后玩坠落的游戏,再有就是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而他,从来也不参与我的游戏,他冷眼旁观,说些讥讽的话。每回我准备往下跳时,他就冷冷地说:“可要记得把你的保护伞打开啊。”我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觉得他是因为没有翅膀而有点变态。他当然无法参加我的游戏,要是他从这洞口掉下去,不就永远不能回来了吗?我想到一个问题:他既然没有翅膀,那么他是用什么方式到达这个洞里的呢?他有多大年纪了呢?莫非他是很久以前飞进这里,然后翅膀才慢慢退化的?莫非他先前也有个主人,是那个主人设法将他送到现在的住所的?他当然不会回答我的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提出的任何问题都非常鄙视。每到睡觉时,他就堵在洞口,将新鲜空气都堵在了外面,我只好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这大概是我做那些怪梦的原因。当我提出要同他换个位置睡觉时,他就发怒了,说我“不想活了。”也许他是对的,也许井里头真的有致命的危险存在,毕竟我是后来者,并不了解情况。有他承担了一切,我的生活相对来说就是惬意的了。偶尔我也会忽发奇想,想到地面上去看一看,有一天我就怀着这个想法飞到了井口,我落在井沿的一刹那就发现了自身的变化: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真的,虽然有清风从我脸上吹过,但我的眼睛已不起作用了。我两眼黑黑地站在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又听见井口有歌声随着旋风送上来。这一次加入合唱的人更多,歌声里面的悲情使我回到了儿时在梦中等待父母的画面。歌声停下来时,我又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同我从前女主人的声音很相似,或许真的是她,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瞎着眼的我是没法到她那里去了。我在井沿上站了不多久就开始担心起和我同住一洞的那个家伙来了,万一我不在时他从洞口栽下去可不得了,我必须马上回去。我刚一从井口坠下去种种的焦虑就消失了,我张开翅膀像风筝一样飘呀飘的,井底旋上来的风托着我,我自身的重量使自己慢慢下降,一会儿我就经过了我们的洞,那家伙还用爪子抓了我一把,但我不想马上回洞,我还要享受一会儿。最后我终于回到了洞里,我和他都惊喜交加,就好像一件宝贝失而复得一样。我想到我的离开竟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心里也很自豪。他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他翅膀上最后的两根羽毛就在刚才掉落了,现在他感到“一身轻”了。他说话时,我感到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并且他正缓缓地往洞外移。我的心立刻被恐怖慑住了,我急忙往外挤,想挤过他,然后从外边拦住他。但是已经迟了,他用力向外一跃,洞内就变得空空****的了。我的心如撕裂般痛。“一切都完了。”我对自己说。
过了好久我才清醒过来,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心里头就亮堂了。
如果你看见一只怪鸟像一块破布一样在枯井中浮上浮下,请不要大惊小怪。那是我,我正在清洗我的心灵。
如果以为我浮上浮下,会单调得要命,那就错了。我是一个很会肇事的家伙。我一边在气流中浮动一边这样想,为什么我不成为一个国王呢?我知道这个井可以往下面无限地延伸,所以我,也许可以在这上面的任何一段划出我的疆土来。既然这个井里只有我,那么,要如何划分疆界就只是我自己的事了。先前我站在井台上时,倒的确听到井里有很多的鸟在唱歌,但是我住在这里面这些日子,从来也没有碰见过他们一次,或许真如我的怪同伴所讲的,那些个声音全是他独自弄出来的。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同伴虽然从这个泥洞里跃下去了,他是不是真的消失了呢?会不会他只不过在下面的虚空中旅行,有一天还要回到我这里来?这种可能性也是不能排除的。要是我急急忙忙称起王来,而他,在某一天厌倦了长途旅行,忽然就乘着一股上升的气流回到了我们的洞里,那我就会羞愧死了。虽然有疑虑,想要称王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
我收起自己的翅膀(这一招很灵),开始坠落了。我闭上眼(反正张开眼也看不见),心里想,井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但是这一次我坠落的时候一点也不放松,像紧紧憋着一口气似的,这一来也没法注意周围的事了。我只觉得我必须马上张开翅膀,不然就要死了。我最多还能坚持十秒钟……好,我张开了翅膀。一瞬间,井底往上涌的那股气流又把我往上托,我又上到了靠近井口的地方。我虽看不见,脸上还是感得到从上面射下来的那道光。莫非我的王国就只有这么大?只能以我一口气能憋多久来划定疆界?那也太窝囊了吧。我试着往井沿东撞一下、西撞一下,无意中又撞进了我的老巢。也许是这一趟我出去太久了,老巢里弥漫着浓浓的霉味。我有些怀疑似的到处嗅,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洞穴没有给我带来彻底的安宁,我觉得这霉味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先前我的同伴在这里的时候,空气虽然不好,但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惹人烦恼。我到底为什么事烦恼呢?也许我该练练嗓子,叫一叫?我就试着叫了一声,不料这一叫引发了山洪暴发般的回响,整个井内像拥进了许多怪兽,是不是这井要塌了呢?当然井没有塌,我还在原地方,响声也慢慢变得稀稀落落了。最后几下像燃了几个爆竹似的,那种撕裂般的尖锐响声差点震聋了我的耳朵。看来我是当不成国王了,并没有同我类似的活物反对我,反对我的是大自然。如果我轻举妄动,末日就在眼前。
在我疲乏的梦中,我见到了从前的女主人。那女主人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袋鼠。我就对她说,我后悔得不得了,我不应轻举妄动。从前我住在她的温暖的口袋里时,我的心里多么安稳啊!我刚说出“安稳”这两个字就醒来了,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我意识到我在梦里撒谎了。我拍了拍翅膀,翅膀触到了洞壁上一个凸出的东西。我转过身,用喙啄了啄那个东西,没想到那个东西能动。我挨上去用我的头触碰他,我感到那是一只被嵌在洞壁上的鸟头,比我的头要大得多。这只怪鸟发出“叽叽”的声音,像刚生出的雏鸟一样。我好奇地问他,他是不是很痛苦?身子像这样被嵌在泥石里头,不是很憋闷的事情吗?他用稚嫩的童音回答我说,不,他才不呢,他的生活很有意思。我大吃了一惊,很快又镇静下来。我想问他他的生活是怎么回事,却听到他细声唱了起来,这是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歌声。我并不想睡,只是产生了幻觉。我看到黑暗的洞壁消失,我同他置身于广漠的雾气之中,我们张开翅膀,浮动着、浮动着,既无比宁静又无比满足。我看到前方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圆球,圆球的周围又有六个小圆球,也发出同样的光。我想问他那是什么,我问了,但得不到回答。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他的歌声一停,我们又回到了这个狭洞里,我又成了盲目的家伙。这时我听到他在叹息。我问他为什么叹息,他说是因为太幸福了。
我极度好奇,凑到他面前去用我的喙抚摸他。他的面孔很大,眼睛也很大,但是在应该生着喙的地方却是一个洞。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告诉我说,他从来不用喙和喉咙歌唱,他的歌声来自身体的下部,想唱的时候就会有声音发出来。其实一般他并不那么想唱,只是唱过歌之后他就会全身感到幸福,日子一长,这件事就上了瘾。他又问我想不想唱,我说我还从来没唱过歌呢。他听了后又叹息起来,这下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叹息了。我想起了什么,就扑哧一笑。我想的是:他才值得可怜呢,被这坚硬的泥石夹住身体,只有头部可以转动,就算会唱歌又有什么用呢?他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就在黑暗中沉默着。回想起他的歌声让我产生的幻觉,我又羞愧起来。他越沉默,我越羞愧,到后来我受不住了,就离开他,扑向洞外的虚空。
在那上升的气流中,我想舒展自己的身子,可我舒展不了,总有一个翅膀不那么对劲,不是左边的翅膀就是右边的翅膀,像要扯着我失去平衡似的。我老是撞在井壁上,头都要撞破了,想回那个洞一时好像也回不去了。有一下我的一条腿不知怎么插进了井壁上的一条砖缝,扯都扯不出,我悬在那里差不多都要绝望了,但突然又扯出来了,我一个筋斗往下坠了好远。
在井下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从井壁伸出的平台挡住了我,我就落在那小小的平台上了。这时我忽然听到那个被嵌在泥石中的我的同类在耳边讲话。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顺着那尖细的声音移向井壁,果然触到了他的头部,他的身子这一次是嵌在砖头里面。他对我说他“无处不在”。我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说他本来就在这里。我怀疑这一个不是那一个,而是那一个的哥哥或弟弟。他对我说出来的怀疑嗤之以鼻,懒得作解释。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一幅画面:黑暗的井洞里到处伸出阴森森的鸟头,这些鸟头都在唱歌,他们的歌声既让我产生解放感又让我无处安身。我置身的这个平台很小,方圆大约只有十来步,我无法估计这里离井口有多远,可能远得很吧。他催促我快离开,说待久了没什么好处,还说他感到有一个人在井口朝下望,要是发现了我们,说不定那人会向井里灌毒气,这样我俩都会窒息而死。他说几句又对我呵斥一声:“快滚!”我只好从那平台上扑下去。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往下坠落,而是感到全身一阵剧痛,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当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有头部可以转动了。是的,我和那只鸟一样,被嵌在井壁上了。我记起我已经有很久没吃东西了,但是我一点也不饿,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张开喙,想试着像他一样唱歌,却什么都唱不出来。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死去了,既不感到麻木又不感到痛。
我被嵌住的最初时光就在昏昏沉沉中过去了。其间我也隐隐约约地听到好几只鸟所唱出的那种歌,因为那声音隔得远,也就骚扰不了我。不久我就感到我变得嗜睡起来。因为我用不着吃东西了,所以我总在睡。这种睡眠很奇怪,每次我一睡着就在梦里变得精力充沛起来,并且急于要进行那种长途跋涉。我走啊走的,却总是围着我生活过的这块地方兜圈子。我看见了从前的女主人,也看见了隔壁那可恶的一家人,我还看见了天边飞翔着的大家伙。女主人和那一家人坐在一个大竹篮子里,竹篮被一个向上浮起的气球吊在半空,缓缓地向前游动,篮子里的人都在伤心地“呜呜”地哭。那只飞翔着的鹰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然后我就醒了。奇怪的是,我每回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分辨能力已经变得非常强,所以我才能知道我在睡梦中不断地更换着地方。梦中的女主人除了同那家人坐在篮子里之外,还有一回我也看到她像我一样被栽进了泥石中,她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幻想。当时我心里就感叹道:“她多么幸福啊。”我隔得远远地看着她,我的心情很激动,但她没看见我。我也注意到那只鹰在第二重天里发了疯似的旋圈子。所以只有在梦里,当我看见女主人被栽在泥石之中时,我才能感到她感到的幸福。一醒来,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既不悲哀也不幸福,我仅仅只是陷在回忆之中,回忆我梦中的那种情绪。然而有一天转折发生了。
当时我刚刚从一次深沉的睡眠中醒来,我听到四周有很多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我茫然地转动着我的脑袋,不知道要向哪个方向回答才好。那些声音都极为亲昵,并且是单音节,一律是“喂”“哎”“哇”之类的,我却知道他们是在唤我,因为发出声音的每一个我都那么熟悉。不过要讲出他们到底是谁我又讲不出来了,他们中似乎有我的兄弟,我没见过面的父母,我的女主人,以及那只在二重天里表演的大家伙等等,他们对我的这种关注从声音里流露出来,使我无比感动。原来我并不是单独一个,我生活在他们目光的注视之中,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我张开喙要回应他们温柔的呼唤,我蓦地一下感到,我的喙已经不存在了。这是真的,我将自己的头转过去碰碰井壁上的砖头,听不到喙磕在上面的响声。我正在想,我的喙生出来的地方可能已经成了一个洞,突然就有声音从我身体的下面向上冒了出来。我居然唱起来了,我成了无数被嵌在这个神奇的井里的鸟儿中的一只。我想起那家伙说的“无处不在”这个词,这意味着,我并不是“一只”鸟,我也有可能是很多只。我不是每醒来一次就感到自己换了个地方么?我怎么能肯定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呢?不错,我还记得先前的事,我似乎是有历史的,但如果记忆也是可以置换的呢?我感到有雾气从我脸上拂过,那种潮润的、凉快的感觉。大股大股的雾正从井底往上冒。我试着挣了挣自己的身子,发觉不但嵌住我的砖头纹丝不动,就连身体的感觉,也从脖子以下全部失去了。既然我的身体不给我带来痛苦,我就不再去想我的身体的事。现在我所想的,都是那些渺茫的、不可能有的事:比如这口井变成了一个湖泊,里面满是帆船啦;比如我终于落到了井底,又开始从一个梯级一级一级往上爬啦;比如从山里跑来一匹狮子看守着井口啦,比如我从前邻居家的小男孩正用弹弓一只接一只地射杀我们这些鸟啦等等等等,无奇不有。我想象这些场景的时候很容易累,我一累就进入梦乡,一醒来又到了另一个地方,这种游戏有点百玩不厌似的。
我总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唱歌,我不明白我唱的是什么,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歌声。但时间一长,我终于学会控制了。我一用力,歌声就高亢;再一用力,歌声就停止。只不过要它开始却不那么容易,有时能成功,有时不能成功。不能成功的时候,情绪就有些低落,但马上就会东想西想起来,想着就做梦。那些个梦啊,越来越离奇了。一连好几次,天空中那十个灼人的火球居然引燃了地上的茅草和木材。我在火焰的包裹中一动不动,听见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哭声、呢喃声、耳语声。我一点都不感到热,也没有被火焰灼痛,我反而希望大火烧得更猛些,这样我就可以分辨那些声音,它们随着火势时大时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陌生,时而熟悉。还有一次,我被一团黑烟卷走了,我随着那团烟越过了崇山峻岭,最后到了浩渺的大海上空。那团烟飞快地旋转,我不断地翻着筋斗,越翻越快,我觉得自己马上要变成烟了,这种感觉非常美好,烟里头有我熟悉的、鸟儿们的回忆。但是我突然扎进了海中,这个梦就做完了。
现在我的生活被快乐的事情排满了:遐想、做梦、和唱歌。我也有烦恼,那是唱歌时发不出声音,或做美梦时不能无限延长的时候。但烦恼过去马上又是新的奋起,新的陶醉。我觉得这种生活正是我长久以来所向往的。我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承载着历史的一个个体,但只要我过着这样的生活,这个问题就压不倒我。也许我明天醒来就成了另一个,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不是又品尝到了新的兴奋,新的飞升的感觉吗?这一切多么好啊。我脑子里时常出现“魔井”的画面,无数生气勃勃的鸟儿被嵌在里头,浓浓的、有干草味儿的雾遮蔽着他们,美丽的遐想笼罩着他们,这口无底之井给他们的生命带来源源不断的活力。
原载于《花城》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