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小正是远蒲老师的孙子,今年十二岁,是一个性情急躁,动作很快的小孩。远蒲老师是退休的乡村数学教师。
远蒲老师当年为退休的事还和学校大闹了一场,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退休,只想在地区中学做下去,做到死。这种想法当然是要不得的,于是校长就勒令远蒲老师退休了。远蒲老师没了课教,就每天赖在传达室,为一些功课差的学生补课。后来他又将学生引到了家里。他的家同学校隔着两个村子,但还是有穷苦的学生晚上跑很远的路到他家来补习。
师生们共着一盏油灯,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般总是来五六个学生,有时也来两三个。小正也挤在学生里头,大家把一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小正注意到,每当一阵风刮来,吹得油灯里头的火苗颤动起来时,爷爷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狐狸的脸。狐狸的眼神阴森而凄惨。小正看到爷爷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就吓得哇哇乱叫。他一叫,爷爷就生气了,要小正“滚开”。小正再抬眼看时,狐狸就消失了。他觉得太奇怪,太委屈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呢?或许他们也看见了,只是没人敢吱声?
这种家庭的补课也是很不一般的,虽然翻着数学书,却没人谈数学。几乎每一次,小正都听见爷爷在同他的学生谈论周围某个地方新发生的一桩惨案。偶尔哪一天不谈惨案,就谈地区河流的水质问题。没想到这些青年跑这么远的路到他家来,就是为了谈论这种事,小正很不解。爷爷说话时声音本来压得很低,但说到关键处就突然提高了。尤其在变成狐狸脸时更是如此,他会突然张开血红的大嘴吼了起来。有一次这种情况发生时,小正往桌子上一扑,晕过去了。到他醒来时,周围已没有一个人,油灯静静地燃着。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些人声,开了门一看,是爷爷在和学生们告别。
“没有学生的日子真难熬。”爷爷边往屋里走边说。
“你在桌子上搞什么鬼?”他突然问小正。
小正回答说,他才懒得搞鬼呢,他那会儿睡着了。
“这就好。小孩子做些梦是有益处的。”
但是小正从不做梦,就是做了也记不住。他觉得爷爷是在吓唬他,这令他感到很气愤。
近几年远蒲老师已经不教学生了。小正再也没看到过他的狐狸脸,于是又有些惋惜,有些留恋小时候的事。他仍然对自己看到的事没把握,去问爷爷自然也是白问。小正想,当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伸手去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尖脸呢?如果是现在,他就一定会这样做的。今天爷爷又要他去做那架飞机模型,他心里很不愿意,愤愤地、频率很快地用锯子锯木头。飞机的模型大约有一张桌子那么长。爷爷年轻时做过木工,但他却很少动手,只是指挥小正干活。锯了一会儿,看见爷爷出门了,小正就扔了锯子。
小正去找文选玩。文选正在灶屋里烧火煮猪潲。
“我爷爷有事瞒着我。”小正说。
“是啊。我砍柴的时候,看见他在树林子里吃东西呢。”
“吃东西干吗跑到树林子里去吃啊?”
“他吃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绿色的东西。他是不是想长生不老啊?我看我爷爷也想长生不老呢。”
“有可能。”
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火在灶膛里“噼噼剥剥”地烧得很旺,小正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臭味,熏得他心里很难受。
“你烧的什么柴?”
“还不是山上砍的那些小树。”
小正坐不住,就站起来要走。文选也站起来,凑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怕你的爷爷,都说,他快要变成刀枪不入的鬼怪了。”
小正无聊地站在大树下观察了一会儿那几只蝉,转身去橘树里头捉天牛。捉了几只,觉得无趣,又都扔了。他猜爷爷是去后山的树林了,心里头一振奋,提脚就往后山的方向走。
后山很高,树并不多,林子显得稀稀拉拉的,但是各种杂乱的灌木却很多,长得又快,所以村里人总爱去后山砍柴。小正还没走到石板桥那里就碰见了下山归来的爷爷,他狠狠看了爷爷几眼,发现爷爷嘴角果然有一条绿色汁液的痕迹。
“小孩子不好好劳动,跑这里来干什么?”
爷爷很不高兴。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是文选烧的那种臭树。一路上碰见几个打柴的,都笑呵呵地同爷爷打招呼,小正觉得这些人好像天天同爷爷在山上见面。爷爷唠唠叨叨地对小正说,要好好劳动,尤其是做模型,这种劳动需要耐力,要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去做。小正嘴上答应着,心里直想跑掉。快到家时遇到一个邻居,爷爷和他站在路边说话,小正就趁机跑掉了。
小正跑到田埂上,看见秋元正提了一塑料袋鳝鱼从田里上来。
“刚捉的。去我家吃吧。”
“不。”
“哈,一定是和你爷爷一块吃饱了仙果吧?”
小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就不理会小正,自己走了。小正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爷爷会不会变成了吃草的山羊?小正看见他爹爹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棵果树苗。他爹爹是这一带的农艺师。小正想躲,但是爹爹叫住了他,要他待在家里,不准出去。他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去锯木头。每次都是这样,他逃得了爷爷,逃不了爹爹,爹爹不声不响地帮爷爷管制小正。
一会儿手臂就酸痛起来了,小正心情阴郁地坐下来休息。他等了好久,爷爷还是没回来。于是他到门口去张望。奇怪,爷爷的影子都没有,爷爷又走了。小正沮丧地打量着只有一只翅膀的飞机模型,想起爷爷的话。爷爷对他说,今天夜里就要让这架模型飞起来。爷爷显然是吹牛,木头怎么会飞上天呢?就在两天前,爷爷的学生来看他,他还对那个学生说,他的飞机模型马上要上天了。小正不知爷爷哪来的这份信心,要知道在平时,爷爷从不吹牛说假话的。想着这些没趣的事,小正情绪灰灰的。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旧报纸来看,还没看完一条新闻,就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远蒲老师正在山上大嚼一种名叫大叶香薷的草。他是无意中发现自己能吃草的,一开始只不过是异想天开地尝试一下,到后来竟欲罢不能了。草的种类限定于那些香草:细叶香薷,大叶香薷,野葱,有时是菜土里的紫苏。但是近来,他发现自己无论什么草都想尝一尝了。一般是将草拔起,塞进嘴里慢慢嚼,慢慢下咽,像衰老不堪的黄牛一样。因为吃草,他几乎每天都到后山来。又怕人发现,手里也不敢拿多了草,拔一点吃一点,见了人来马上扔掉。他知道有人在议论他,但那些人都不知道他吃的竟然是草。远蒲老师这两天还曾练习过像牛那样吃草,他找了个青草茂密的处所蹲下去练习,但效果不好,那草很难到他嘴里,到了嘴里也很难咬断。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学习,脑子里想着那句古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一天,他俯卧在地上,旋转着头部做这勾当的时候,被文选那小孩发现了。文选问他吃什么,他回答说吃仙果,文选羡慕得不得了,问他要一点来吃,他就对他的要求连连摇头。就是今天上午,他又开始吃起灌木叶来了,他吃的就是那种有臭味的,大家当柴烧的小灌木。他很高兴,因为站在灌木丛里,就可以假装是来砍柴的。
远蒲老师自从吃草以来,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大大增强了。他饭吃得越来越少,而且觉也不怎么睡了。他夜间的睡眠变成了一种形式,往往是刚刚打个盹就醒来了。他醒来之后就在树林里漫游,很多人都在凌晨看见过他,还有两个半夜起夜的老汉也见过他。看见他的人都躲着他,背后把他叫作“鬼”。远蒲老师最近感到小正成了他的心病,因为这孩子开始注意他的行踪了。他不想现在就让他知道他的私事。他觉得这孩子像他爸,认死理,不轻易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就是为了改造孙子的这种性情,远蒲老师才规定他做飞机模型。他的做法看来至今收效不大。
今天上午因为下了一场雨,远蒲老师闻到了强烈的青草和树叶的芳香,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趴在地上一鼓作气地吃了一些新长出来的嫩草之后,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他在周围找来找去的,终于找到了发出香味的植物。那正是大家用来当柴烧的那种有臭味的灌木,树上开着小白花。这个村里的人都喜欢烧这种柴,远蒲老师却不爱烧,觉得太臭了。啊,这些叶子竟会在特定的时刻释放出醉人的香气!尤其是那些小白花,远蒲老师闻了几闻后心里无比的痛快。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花叶丛中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村里人早知道这里头的奥妙啊!远蒲老师很快就醉倒了,他倒下去的时候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锦鸡朝他飞来。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砍柴。远蒲老师惊跳起来,赶快离开了那丛灌木。可是那个人并不认识他,那是一个青年汉子,远蒲老师见他砍下的灌木全是刚才他吃的这种,他已经砍了好大一片,远蒲老师觉得地上那些柴他根本不可能挑回去了,可是他还在砍,远蒲老师渐渐不安起来: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呢?又等了一会儿,只见那人发了狂一样猛砍,灌木呻吟着“哗哗”地倒下;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拍着青年的背说:
“喂,歇一下吧。”
那人白了他一眼,将砍刀一扔,赌气似的说:
“歇就歇。”
远蒲老师发现这青年赤着一双脚,连草鞋都没穿,一条麻布裤子的裤腿也被挂得稀烂,上身的布衫是用两条汗巾胡乱拼起来做的。
“你砍柴啊?”
“呸!我砍着玩,这里的柴砍起来顺手!”
“你不是这里的啊?”’
“当然不是,我到处乱走。”
“我有个孙儿,性子同你一样急躁。”
远蒲老师对自己说出的话大吃一惊,他感到自己像中了邪一样。
“那么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远蒲老师看见他弯下腰,捡起那把柴刀就走。他心里好一阵迷惑:这个人怎么就不怕木刺刺穿他的脚板呢?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大片残枝败叶上时,又忍不住要捡了那些花儿吃起来。
远蒲老师后来碰见孙子小正时,小正接过他手里的树枝嗅了嗅,皱着眉头说臭死了。远蒲老师觉得他的态度更加证明了他的判断:这孩子像他爹。
一名久违了的远蒲老师的学生来看望他了。小正看见他拘谨地坐在板凳上,不安地搓着双手。他的裤腿上沾了很多泥。当他移动屁股时,小正大吃一惊,因为那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白白的,短短的,随着他身子的小幅移动甩过来、甩过去。爷爷似乎对这个学生特别满意,不时地将手掌拍到他的肩膀上。至于爷爷和他谈论的问题,小正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他俩说着说着脑袋就粘到一块去了,小正看见他俩在相互啃对方的脸。小正一咳嗽,他俩立刻就分开了。
“这种天里,蘑菇是长得很快的,学校里的师生天天吃蘑菇呢。”学生说。
远蒲老师认真地点着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学生就站起来要走,远蒲老师说他同他一起走。小正看见学生一站起那条尾巴就消失了,再怎么看也看不见了。他追着学生观察时,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叫他让开。小正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爷爷和学生的背影,他看见他们并没有朝学校那条路走,却是往山里那条路去了。小正很气愤,冲到房里拿了一把铁锤就砸起飞机模型来。机身被砸开一道很宽的裂口,榫也脱出来了。小正发现里头居然放了一个长颈瓶,瓶里装了一种黄绿色的甲虫,那些甲虫堆在一起往上爬,但绝对爬不到瓶口,它们将这无望的劳动做了又做。
小正的爸爸听了这一声巨响就过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中年丧妻,从表面看似乎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可不能让爷爷知道你在搞破坏啊。”远文离得远远地说,他似乎不想过来看现场。
“总有一天我要弄清爷爷在搞什么鬼!”
“你真沉不住气。这样不好。”
小正虽然气呼呼的,但也有点害怕起来。他想把裂开的机身修好,但越弄裂缝越大。于是他惊慌地放弃了,赶紧去锯那些木板,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工作。他卖力地锯着,一边寻思着要如何骗过爷爷。
远蒲老师和他的学生袁一爬到山顶时,两人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一路上,袁一一直在东张西望的,想发现一点反常的迹象。但是没有,这不过是座普普通通的柴山,还有点乏味,因为山上既无大树又无怪石,只有一些杂生的灌木。袁一早就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家里务农,他是远蒲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远蒲老师刚退休不久时,他常常来他家。后来有一次,小正看见袁一和他爹爹远文单独在房里谈话,那一天远蒲老师躲在楼上不见袁一,后来袁一就不来了。远文在路上碰见过袁一,袁一告诉他,自己正在搞西瓜嫁接发明。远文将他的情况告诉父亲,远蒲老师就惊叹地频频点头。
“老师,这种野地方有过什么传说吗?”
“嗐,不要相信别人的信口胡说。什么传说啊,一代一代传下去,全是谎言。我们要亲自来评估。”
袁一听见风在对面山上吹,但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一丝风都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远蒲老师两人成了两块化石,这令他有些恐慌。老师将他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袁一,你老实告诉我,从学校出来的这几年里头,你遇到过什么怪事情没有?比方说,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啊,老师,”袁一回答时显得有些激动,“我每天田里土里的忙,能遇到什么怪事呢?又有谁会来找我呢?”
“你再仔细想想。”
袁一陷入了沉思。他一会儿抬起头来,想开口又有点犹豫,远蒲老师就用眼神鼓励他。
“是老师您来找过我,在梦里,我睡觉时。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我联系呢?我追赶您追得多苦啊。您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你忘了。”远蒲老师温和地说。
袁一低声咕噜道:“也许吧,也许吧。”他听见风把对面山上的一棵大树折断了,那树砸在另外的小树上,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袁一打了个寒噤,想起了家里的芦花母鸡。那只鸡被野猫从笼子外面咬断了一条腿,现在待在窝里熬日子。学校里的生活早就离他远去了,只有一件事永远忘不了,那就是远蒲老师被逐出课堂的事。本来校长已安排了另一位数学老师来给他们上课,但远蒲老师抢先一步到了教室,不管不顾地讲起课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丢人的一幕。当时大部分学生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个别的还帮着校长和教务主任推远蒲老师。远蒲老师脸色惨白,汗水淋淋,一边被强行拉出教室口里还一边喊着:“我不会原谅你们对我动粗!”围观者都哄笑起来。他记得后来远蒲老师也笑了,不过是苦笑。
“你不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吗?来找你的那个人告诉你的那种生活?”远蒲老师期待地看着学生的眼睛。
“我每天田里土里……”
“这并不妨碍,一点也不。”他打断他的诉苦。
袁一突然感到,是因为远蒲老师坐在这个山头,风才不往这里刮了。远蒲老师的心里有很多崇高的、他袁一所难以企及的东西。他终于离开了学校,但是他并没垮掉,他心里的东西还在往上生长。袁一也听人说起远蒲老师躲在山里吃些奇怪的东西,他不相信他吃的是长生果。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种事不便问老师。
袁一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因为天快暗下来了。他对远蒲老师说了这个意思,远蒲老师就让他先走。
“那您呢?天一黑就不方便了。”
“我就在这石头上睡,再说我的孙儿小正等下会来。”
“真的吗?”
“错不了。”
说话间天完全黑了。袁一下山时绊倒在灌木丛里,一些鸟儿发出惊叫。一会儿他就走远了。没有月亮,星子也没有升上来。远蒲老师掏出打火机,抓了些柴草在石头上点燃,小小的篝火窜出笔直的火苗,他就站在旁边添柴草。实际上,石头周围到处都是他备下的柴草。
远蒲老师一边抽烟一边倾听,那“喳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把火弄得更旺一些。
“今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吗?”他问小正。
“做完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不要说了,我对你很了解。你看到我的篝火就来了吗?”
“我起先没看见,是爹爹告诉我的。”
“你的爹爹,我搞不清他。”
祖孙俩都沉默了。小正在想着砸坏模型的事,远蒲老师则在想远文这个人。后来小正一抬头,看见对面山上着火了,有人在呼啸着的风中狂奔。再看爷爷,正若无其事地往篝火里添柴草呢。
熄了火,远蒲老师就招呼小正一同下去。走几步小正又抬头看一看对面那座山,那山上的火还在烧,风还是刮得那么响。
“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远蒲老师说。
小正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爷爷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却并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他口里念念有词的,似乎有些烦躁。小正也在摸索,他摸到了那种有臭气的树,就折断树枝交给爷爷。爷爷用那树枝扑打着周围的草丛。
“哈!”他说,“你的爹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竟没想到!”
远蒲老师很激动,本来他是想让小正尝尝野草,锻炼锻炼他的胃的,现在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还是让小正先完成那架飞机模型再说。
快到家时风就起来了。小正回过头,看见他们刚刚下来的后山黑洞洞的,风吹得林子呼呼作响,心里不由得十分沮丧。爷爷到底一个人在那上面干什么呢?
远文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回家了啊。”
远蒲老师扫了他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他突然脑子一亮,记起来远文时常在后院烧那些枯叶,长久地站在火堆边想心事。媳妇是前年得病去世的,媳妇一走,远文的魂也被勾走了。表面上,远文还和平常一样,也没见他显出悲伤的样子。但是有一天远蒲老师半夜起来漫游时发现了一件怪事。他首先走进儿子一个人睡在里头的卧房,他听见远文在打鼾,一声接一声地打得很响,他平时正是这样打鼾的。那天夜里月光不太好,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远蒲老师看见**的被窝可疑地塌下去,他又向枕头那里弯下腰,也没有看见远文的头部。这一下他的吃惊相当厉害,于是他伸手往被窝里一探,里面竟是空的!远文不在,屋子里却充满了他的鼾声!到了早上,远蒲老师看见远文在厨房里做早饭,完全没有什么异样。
“远文,你睡得好吗?”
“还可以吧。”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远蒲老师也习惯了,他知道远文并没有出门,只是“不在”而已。白天里,儿子奔走于方圆几百里,给那些庄稼人送去他们需要的技术,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的刻板虔诚的工作态度对于远蒲老师来说也是个谜,那些个西红柿,西瓜,还有水稻对于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在他的摆弄之下,他们家院子里的葡萄长得像鸽子蛋一样大,可是小正和远蒲老师都不爱吃,因为心里害怕啊。然而夜里时常“不在”的远文却是个极为实在的人。远蒲老师记得他从小就是个实干家,不爱说话,却爱动手干活。因为这,他妈在世时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到了农艺学校。
小正终于鼓起勇气向爷爷承认:飞机模型已被他破坏了。他回到家里时,看见那些甲壳虫全部从长颈瓶里消失了,心里就慌了。想来想去,只有马上向爷爷报告,他担心会出大乱子。
爷爷坐在油灯下,竖起一个指头,要小正不要再往下说了。
“你听!”远蒲老师对小正说。
小正听见屋里有昆虫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但到底是什么昆虫却一点都看不见。他站起来想寻找一下,爷爷又将油灯吹灭了。一片黑暗中只听见满屋子全是那种声音。爷爷叫他不要乱动,因为这种甲壳虫的杀伤力是很大的。
“一件开始了的工作,怎能半途停下呢?”爷爷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
小正感到脸颊被飞虫的翅膀弄得痒痒的,可又不敢去搔。就这样不知熬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远文进来了,手里提着马灯。远文一进来,昆虫就消失了,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远文一边将马灯放到桌子上一边低声咕噜着,小正听见他似乎是在说外面下雨了,虫子才会往屋里飞。他放好灯又转身出去了。
“他啊,谁也别想知道他的心事!”爷爷大声说。
小正想,莫非爷爷怀疑那些甲壳虫是爹爹放出来的?爹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虽然灯一亮,虫子就不见了,但是小正觉得那些虫子一定潜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小正对这些杀伤力很大的虫子感到很害怕。突然小正听见外屋一阵乱响,他要起身去看,爷爷按住了他。爷爷先拧灭了马灯,然后捉住他的手,嘴里含糊地说道:“跟我来。”
小正跟爷爷摸到外面房里之后,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发现原来放在屋当中的庞然大物已经不见了,而爷爷,正跪在地上摸索。
“这是机身!”他敲着一块木板,刺耳地说。“远文啊,呸!”
他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辛酸。小正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悯,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哭着说:
“爷爷啊,爷爷啊,我再也不……”
“傻孩子,再也不怎么啦?你找到机翼了吗?”
小正就递给爷爷那块长东西,爷爷立刻就站起来了。他似乎在黑暗中摸到了几样工具,在对机翼进行某种改造。他在老虎钳上夹东西,挫东西,看都不用看。小正经历了这一系列折腾之后感到无比的疲惫,他往长椅上一倒就入睡了。但是很快又被吵醒了,因为爷爷在装配模型时弄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小正一睁眼就看见那大家伙又立在屋当中了。接着爷爷就将他抱到睡房里去了。
后来过了好久小正还在想这些个问题:那天夜里爹爹真的砸烂过飞机模型吗?他和爷爷之间有仇吗?那些个甲壳虫又到哪里去了呢?
远蒲老师的身体近来渐渐消瘦下去了,野草和树叶却使得他体内的精力更为饱满。在家里,他仍然对儿子远文感到不放心,这是因为远文从不完全向他表露心迹。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处跑,白天基本不在家,但远蒲老师仍能感到他是深深地渗透于自己的内心的,这从他捣毁他的飞机模型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多年以前他妈妈将他送到农艺学校去时,大概对他寄予了某种隐秘的希望。
小正用砂纸打磨着那只还未安装的机翼。刚才,他从机身的窗洞里看进去,发现那只长颈瓶又好端端地放在里头了,他甚至还看见了那些甲壳虫,他觉得爷爷像个魔术师一样。打磨了一阵,他将耳朵贴上去,竟然听见里头嗡嗡嗡地响,如同发电机在遥远的处所发动。再去听模型的其他部位,也是那种声音。小正感到自己的头发晕,他又不安心工作了。这是一件没有底的工作,他干到哪天才算完呢?本来机翼已经完工了,但现在上面被砸出几个缺口,又要修理。爹爹一大早就出去了,爹爹走后爷爷才来安排小正的工作,还要他尽快地将破损处修理得“完好如新”。爷爷就好像要瞒着爹爹做这些事一样。
那个叫袁一的学生又来了,爷爷和他站在门口说话,然后,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追随爷爷向外走去。小正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袁一的背后有尾巴。会不会是那天晚上看花了眼呢?这几天袁一天天来,每次来都拿着一个长颈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昆虫。他将昆虫倒在桌子上,昆虫就满屋子飞。这时爷爷就将窗子和门都打开,让虫子全飞到外面去。他俩这种奇怪的举动让小正看在眼里,但小正一点也不理解,只觉得他们是两个狂人。昆虫有毒,所以小正身上无缘无故地起疱肿,脚上消了手臂上又起。昨天爹爹突然对小正说,要注意袁一,不要同他有皮肤上的接触,他坐过的椅子也要用消毒水抹几遍。小正问为什么,爹爹就说因为他染上了怪病啊。小正想,爹爹是不是也会嫉妒袁一同爷爷的关系呢?小正还看见过爷爷和袁一在房里吃东西,他一进去,那两人就一起停止了咀嚼,做出什么也没吃过的样子。当时他真是气坏了!文选又一次向小正证实:爷爷的确在山上找到了一种长生果。“是葫芦形状,他吃得满脸汁水。”虽然在这样一座贫瘠的荒山上找到长生果是一个不合情理的推测,小正还是很喜欢这个推测。这让他心中跃跃欲试,他要同爷爷一同共享珍果。但是现在袁一夹在里头了,爷爷看重的人好像只是他。就比如那种昆虫游戏,爷爷也只同他玩。
“袁一啊,你去死吧。”小正在心里说。
秋收的时候,小正看见中学的校长出现在他们家里。校长已经老多了,头发稀稀落落,背也有些弯。不知为什么,他手臂上竟然挽着一条长长的无毒蛇,像个走江湖的人一样。他大踏步跨进屋内,顺手将蛇放在桌上,那蛇就开始在桌面上游走,但并不掉下去。
远蒲老师尴尬地笑着,既不开口,也不离开,坐在那里抽烟。校长坐在他对面,也不开口,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蛇的运动。
不知过了多久,远文从外面回来了。小正在大门外截住远文,大声说:
“不好了,校长来找爷爷算账了!”
“胡说八道!”远文涨红了脸。
远文跨进房门时,校长已经站起来了,那条蛇仍然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握着蛇头。远文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然后定下神来站稳了。
“孙校长早啊。”他谄媚地说,还鞠了一躬。
“早来早了结嘛。”校长高傲地昂着头不看他。“这个怨也结得太久了。我听说远蒲老师在致力于一种新生活,这是相当令人鼓舞的嘛。我的学生袁一向我报告了此事。”
远蒲老师心里想,校长还是那股劲头啊。本来他是可以将自己留在学校多干几年的,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那一次,自己被他们轰出校门时,校长不是说过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吗?他现在又来干什么呢?其实远蒲老师心底并不怨校长,只不过是很长一段时间有些惆怅,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如今旧事重提,远蒲老师心中油然生出些自豪来了。
当校长的目光落在贼头贼脑地溜进屋来的小正身上时,那目光就变得阴沉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蛇头,狠看了小正几眼,说: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学?”他的口气里透出厌恶。
“这是我的孙儿,我让他跟着我学习。”
远蒲老师也不自觉地做出挑衅的表情。小正赶紧溜了出去。
“原来你另有安排,那也好。”校长的口气缓和下来,“那就让他到我那里来一次,我要找他谈谈。”
校长走的时候远文客气地将他送出好远,点头哈腰的。小正听见爹爹对校长大声说:“这孩子今后就拜托您了!”
“你拜托校长什么事了啊?”他问爹爹。
“校长是个好人。”’远文简单地回答。他不爱说话。
小正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些天,校长却并没有来叫他去,也许他把他忘了,也许大人们的谈话小正没听懂。但因此,他更加努力干活了,就好像要补救什么错误一样。
远蒲老师开始做尾翼了,他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明确起来。昨天他将小正带上山,让他目睹了自己吃草的场面。小正也想模仿爷爷,但他皱着眉头嚼了几根草,又皱着眉头吐出来了。远蒲老师对他说,他的胃还太嫩,用不着都吃下去,尝尝味就可以了。他俩演习这件事时,空中飞来大群麻雀落在草丛里,惊慌地闹个不停。后来远蒲老师又带小正钻了石洞。石洞很浅,没有走两步就碰到了壁,小正的额上碰了个包。祖孙俩在石洞里目睹了校长的身影在草丛里出没,那人在急匆匆地狂跑,被他踩倒的灌木“哗哗”怒响着。
“校长好像在躲什么东西。”小正对爷爷说。
“蛇在追他,你没看到吗?那是两条大蟒,住在那边一个洞里的。校长平时手上挽的那条蛇就是用来引诱它们出洞的。”
远蒲老师说出这些话之后,就觉得心里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结论。
“想要将它们引出洞,为什么又躲它们呢?”小正不解地皱着眉问。
“大蟒能不躲吗?有的一口就会把人吞进肚里!”
小正害怕地挨紧了爷爷。想到山上有那么大的蟒蛇,自己又毫无警觉,他不由得有些后怕。他听说过蛇下起山来是最快的,心想怪不得校长不往山下跑,总在那里兜圈子呢。远蒲老师瞅了瞅小正,明白了他的心思,就笑起来,说道:
“他啊,没人跑得过他!”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被校长追上了。小正明明听见校长又在重申要找自己谈话,可他后来去问爷爷时,爷爷却说他是“听错了”。爷爷很不喜欢小正的想法,还说:
“小孩子,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来日方长。”他弄得小正很委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