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歌

父子情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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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满英家时,云美就从里头出来了。他一点也不对痕的到来感到惊奇,随便挥挥手示意痕坐下来。痕一落座,又有一个汉子从里头出来了。起先他一直背着脸,痕听见他的声音很熟。汉子告诉满英说,集市上红皮萝卜卖不起价了。后来汉子转过脸来,痕才知道他就是菜贩子,买了他的小白菜的那一个。

“碰见熟人了吧?”满英对痕说,“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舅舅。”

“痕老师过得惯这种清苦的生活吗?”菜贩子问他。

“还好,还好,不是已经十多年了吗?”痕有些发窘。

“你看他有多么自傲。”菜贩子将脸转向云美取笑地说。

三个人一齐笑起来。痕心里很厌恶,还是硬着头皮坐在那里。

痕张了张嘴,刚要说起自己的问题时,门外有人叫云美。那人气急败坏的,云美连忙出去了。

“你的事也可以和我舅舅说,都是一样的。”

满英走过来说。

“什么问题?”痕茫然地看着她。

“你自己最清楚吧,你只要告诉了舅舅就可以了。”

她和菜贩子在那里相互使眼色。痕心里闷,就起身想走。这时菜贩子又开口了。

“痕老师今后还去集市上卖菜吗?”

“当然要卖。”

“这就好。”

痕走出门后,菜贩子也跟出来,似乎想向他打听阿敏的情况。痕警惕地避开他的话头,装聋作哑。菜贩子说,阿敏在弹子房里混了好久了,他根本就没好好上学,几乎每次都溜出来,说到弹子房老板,他是很喜欢阿敏的,他说过这孩子非同一般的伶俐,所以他就不收他的费,让他玩。他那天之所以将痕叫了去,是为了警告他一下。痕就问他警告他什么,他笑了笑,说自己也不清楚,反正这世上值得警告的事很多吧。

“你认为阿敏是不是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环境?”菜贩子严肃地看着他说。

“很难说。”痕神情恍惚地回答。“再说我现在算不算稳定呢?”

“肯定不算。”菜贩子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是因为我吗?”

“哼。”

菜贩子显然看透了痕,他的皮鞋在地上啪地一响,痕看见他转身回屋去了。他的风衣张起来,像一只大鸟。这个菜贩子,给自己三块钱去还赌债,不知他的居心何在。痕回忆起那个雨后的下午,菜贩子走在空旷的街上,皮鞋在地上发出响声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没有人来赶他,但是痕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在这里生活。总有人来提醒他说,这里不是他的安身之地。提醒的人还往往附带提到阿敏的问题。似乎他们都觉得,阿敏在此地待下去对他很不利,总有一天要出大乱子。痕去集市买菜油的那一天,二黄就对他说了很多村里的流言。当时他走在河堤上,二黄匆匆赶了上来。这个二流子曾多次找他借钱,最后那一次痕没有借给他,他就不同痕说话了。所以这是多年以后他又重新和痕讲话。

“痕老师,惨啊,真惨。”

“什么事啊?”

“您的事啊,听说您的房子也收归村上了。”

“但我还住着。他们敢怎么样?”

“是啊,您还住着,他们不会怎么样的。不过阿敏已经没上学了,他隔几天去一次弹子房。”

“我见过弹子房的老板,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痕故意这样说。

“连您也这样说。可是阿敏又欠钱了啊。”

“会有人替我还的,如今的世道什么怪事都有。”

听了痕的话,二黄就显出很窘的样子。后来他下了堤,到桂兰丈夫的船上去了。那个男人的船停在那里好像是专门为等二黄似的,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痕虽嘴上硬,阿敏的事还是最揪他的心的。成天去赌博,对一个孩子来说算怎么回事呢?痕咬牙切齿地痛恨起村里人来。

到了集市上,痕先不去买油,走到弹子房那边去看看。

弹子房没开门。痕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听到里头有人在讲话。他凑到门板缝上去听,果然听到阿敏的声音。似乎是,他和那老板两个人在打弹子,一边打一边研究弹子技术。痕就用力敲门。

老板和阿敏都出来了,但老板堵在门口,不让痕看到屋里的情况。

“你来干什么呢?”阿敏抱怨地说,“你在家里又不同我讲话,我只好到这里来。你平时什么事都瞒着我,对我的想法一点都不关心,现在我自己找了个地方玩,你又跟了来。你一来,老板就会问我要钱了,我又没钱,只好问你要。”

他恶毒地瞥了痕一眼,那眼神竟有些无赖的味道。

“我不来,你就没欠账吗?”

“是啊。你想,小孩子哪有什么钱呢?不就等于没欠一样吗?”

说到这里阿敏还自作聪明地挤了挤眼,痕觉得儿子分外可恨。他就伸手去拉阿敏,想要他跟自己一道回去,但是阿敏一跳就躲开了。

“何必死死抓住不放呢?他自己生得有脚,肯定是要到处走的。”老板嘲笑道。

痕想了想,想通了,自己一个人往油店那边走去。他买了油,往回走,感到自己的脚步有了衰老的意味。十多年以前,他和伊姝路过这个集镇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两边的房屋大门紧闭,门上都奇怪地装饰着柏树枝。呼吸着沁人心脾的柏树的清香,他和伊姝同时打定了在这里待下去的主意。痕想,那一天镇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那是一种多么古怪的欢迎仪式啊。后来进了村,留下来也就顺理成章了。伊姝甚至感到庆幸呢。小镇的周围有很多柏树,都长在坡上,将这块洼地团团围起。如果镇上没有人,这里就像一个墓地吧。他第一次将阿敏放进箩筐挑到这里来的时候,阿敏兴奋得不能自已,迈开两条小腿到处乱跑,搞得痕买卖都没做好,将一担菜随便卖几个钱了事。当时也是那同一个菜贩子来找他买黄花,痕同他讲价时,他定睛看着阿敏,好像想起了什么心事一样。这件事痕早忘了,直到刚才又忽然记了起来。这一记起倒让自己吓了一大跳:原来菜贩子早就注意上阿敏了。

痕提着那桶油上堤坝的时候,阿敏追上了他。阿敏主动提出要帮他提那桶油,似乎是,他心里有歉疚。

“你和那菜贩子常来往吗?”痕忍不住还是问了阿敏。

“你是说龙叔啊,龙叔的本事大得很呢!”

“什么本事?”

阿敏不回答,低了头走路。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抬头对痕说:

“他们撵我们的事,找他说一声就解决了。”

“为什么?”

“反正龙叔神通广大嘛。”

“你常去那里打弹子啊。”

“大部分时间都没打。”

“那干什么?”

“就坐在那里。”

痕想,阿敏宁愿同弹子房老板枯坐也不回家,而且对上学也极其厌恶,这些举动,实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现在阿敏走在他前面,很活泼地迈动步子,看来他刚才过得很开心。他其实不那么担心被撵走的事。也许,他是个随遇而安的孩子吧。走在长堤上,落山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大一小。痕抬眼望去,看见桂兰的丈夫在湖里,船上还有一个人,看身影像是菜贩子。痕不由得十分怨愤,因为这个菜贩子总是围着他们村转来转去的。于是他招呼阿敏下堤,抄小路回家。

夜里,痕突然梦见了城市,城市里的人们像黄蜂一样“嗡嗡嗡嗡嗡嗡”的,将痕团团围住。痕看不见他们的脸,只看见很多影子。痕心一急,就叫了出来:“我的家是在城里啊!”这一叫就醒来了。醒来后痕完全拿不准了:他真的在城里有套单元房吗?他到底卖没卖掉那房子呢?

“阿敏,要是去城里生活,你会习惯吗?”

“这是你的事,你真的有房子在城里吗?”

“一上午我都在翻那些个老文件,还是没有找到那张房产证,也没找到卖房的合同。我真是糊涂了,房子到底卖没卖?”

阿敏笑出了声。痕看见他聚精会神地用两枚图钉扎进画面上那只小熊的两只眼睛,小熊的眼睛变成了亮晶晶的图钉。痕看着看着,心里堵得慌。

阿敏向来是独来独往的,可是最近,他忽然和二黄的儿子在一起玩了。二黄的儿子铁锤在划船,阿敏坐在船头。

“铁锤那孩子平时对我们不怀好意。”痕不无担忧地说。

“是啊。灰灰恐怕就是他毒死的。”阿敏叹了一口气。

“那你还同他交往?”

“这是另外一回事啊。”

阿敏太复杂了,痕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村里人并不到他的菜土里来看,谁也不注意这里。丝瓜长得沉甸甸的了,辣椒也要红了。地力很富足,栽什么长什么,长得飞快。他们这个地方可说是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富乡,人与人之间也不爱比富,就连那些打鱼的,也常将打来的鱼重又倒进湖里,因为太多了,吃不完。那么他们要他的菜土干什么呢?他们既然要他的菜土,这些日子怎么又无声无息了呢?

有一天夜里,痕在烦闷中走到堤上去散步。一会儿就有人叫他。

“痕老师,下来坐坐吧。”

那人的船停在岸边,是二黄。

“阿敏说,你要是走了,他就来跟我们住。”

痕的背脊骨一冷,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还说,他妈妈埋在这里,他怎么能走开呢?如果住我家里,村里人不会反对的。”

“他们为什么要赶我走呢?”痕虚弱地说。

“并没有人真的来赶吧?你太夸大了。”

水在船下汩汩流动,像无数鬼魂在低语。痕暗想,要是二黄现在来杀他的话,这船上会发生怎样的搏斗呢?现在他肯定是瞧不起自己了。这倒没什么,反正从来就没人瞧得起他,连那个窝囊废一样的桂兰也如此。

“开会的时候你真不该走掉。”二黄责备地说。“那是你的会。你走掉了,我们还开什么会呢?你太傲慢了。阿敏是不错的,很爱学习。”

有一个活物在堤上跑动,越跑越近,定睛一看,是他那只烟色的猫。猫在痕的对面站住了,两眼发着绿光。痕曾打算万一搬家的话就把猫也带走,可是猫自己到底想不想走呢?也许它早已习惯了这种阴暗的生活?农村毕竟天地广阔啊。

“不要认为大家都没安好心。有些事情是很好的。”二黄又说。

痕心里讨厌,就起身离开二黄。二黄在他身后哼起了小调。

湖区的夜又长又暧昧,有无数次,痕试图在这样的夜里理清心里的那些疙瘩,每次都不了了之。月光啦,小动物啦,草垛啦,水田啦,全都和他拉开距离。痕早就下了决心稀里糊涂下去,所以眼前的景物就像同他无关了。但今天夜里有一点异样。他快到家的时候,看见家门口的路上有个妇人席地而坐。妇人怀里抱着婴儿,是桂兰。

“痕老师,我看见你出去的。”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然后用力亲了一口婴儿的脸。

婴儿睡得很死,一动都不动。痕不知怎么觉得她的举动有点恐怖。

桂兰站起来,让到一边等痕过去。痕觉得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自己脸上。一直到进了屋,闩了门,从窗口望出去,妇人还抱着婴儿站在那里。她并不像是来监视自己的,倒像是在等着看他的事有一个结果。以往他在夜间出来走,很少碰到人,今天却接连碰到了两个。刚才二黄说的“有些事是很好的”,莫非是真话?要如何才能领悟到这个“好”呢?

痕躺在**仔细地听,他想看着桂兰会不会搞出什么动静来。但是她并没有搞出什么动静。

第二天一早醒来也没看到桂兰,却是满英在那块地方指手画脚地对几个人说什么。他一出去,那几个人就都走开了。痕就背着手在他的菜地里绕了一圈。番茄又多又大,全都红透了,得马上摘下来做番茄酱。痕把那些番茄往屋里挑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做这么多番茄酱呢?越想到后来腿越发软,番茄也没摘完,心里打定主意让它们烂在地里算了。

最后一担挑回来的时候,看见屋里坐着白胡子的老头,是当年的船老大。船老大抽着烟。皱着眉告诉他外边的情况。按他的说法是世风日下,全都混不下去了。他一会儿又冒出一句:“幸亏那一回你没走。”船老大的船早就卖掉了,他现在也成了农民,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里。痕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看他,他就摇着头,说痕的村里的人不欢迎他。痕又问为什么不欢迎。

“因为当年我要帮你搬家啊。”他大声喊了出来。

“他们现在都盼我走呢。”痕幽怨地说。

“你这样想是很危险的。”

船老大的目光扫来扫去的,问痕儿子哪里去了。痕回答说上学去了。他又问痕还记得当年他对他说过的话吗?痕说不记得了。

“当年我对你说,有了儿子,就更不应该搬家了。你看,全都被我说中了。哈哈!那时你儿子那么小,你怎么知道他的意愿呢?”

船老大就像痕的家人一样,在痕屋里翻起东西来。一会儿他就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纸包,是阿敏的东西。他将纸包打开,鸟的羽绒就飞腾起来。痕躲到一边,惊讶地看着。船老大将那些羽绒弄得到处都是,然后就出去了。他走到门外又招呼痕出来。痕问他有什么事,他就用手朝东边一指。痕顺着看去,看见菜贩子正在用一把锄头挖他的菜地。痕气急败坏地回到屋里背了一把二齿锄出来,冲着菜贩子过去,他打算豁出去了。

“你为什么挖我的菜土?”痕的声音发抖。

“啊?”菜贩子撑在锄头上看着他,“是你的菜土啊?他们没说。”

菜贩子口里嘟嘟哝哝的,走到一边去了。后来,他忽然记起了什么,拔腿就走。痕追了几步,他走得更快了,还回过头来对痕说:“好合好散嘛。”后来他就走掉了。痕打量着被他挖倒的苦瓜棚和茄子,对这件事纳闷了一阵。幸亏他没挖多久,所以破坏还不大。痕掉转头,看见船老大还在他门口观望,冲着他笑呢。

“痕老师,痕老师,你们这个村子真复杂啊。”

船老大笑吟吟地走来,拾起菜贩子扔掉的那把锄头看了看,指着锄头把上刻的字说:

“你看,这还是满英家的锄头呢。”

“你认识他们一家啊?”

“怎么不认识呢?我先前也是这个村里的啊,要不我还会答应来帮你搬家?这种家可不是好搬的!”

船老大走出了好远好远,痕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发愣。这时他的视野里又出现了阿敏。阿敏垂着头,走得很慢,显然又在想心事。他用一只手随随便便地提着书包,那只书包几乎在地上拖。痕一时竟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他张大嘴吸了几口气,不再理会乱糟糟的菜土,在石礅上坐下来了。刚坐了一会儿,又看见阿敏跑出来了,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喊:“爹!爹!”

“有人要我的命!有人要我的命!”他一脸煞白。

“怎么了?”

“鸟的巢被捣坏了!”

“你是说那些个羽绒啊,是船老大翻出来的呢。反正散在屋里,你再收拢来就是嘛。”

“什么船老大?哪里有船老大?那是一个鬼,你还不明白呀?”阿敏的眼珠子瞪得老大。

听他这么一说,痕的脸上也变了色。他虽不信什么鬼,但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呢?他来了就翻东西,好像他本来就有这个权利,他说起话来也总是打中痕的要害。现在阿敏说他要他的命,有什么根据呢?痕过去帮阿敏将那些羽绒收拢重新包好。可是他刚做完这事,阿敏就冲上来,又将纸包抓烂了,羽绒又飞得到处都是。痕生气了,问他到底要干什么,阿敏却闷声不响地走到里屋发起呆来。痕踩着那些羽绒站在那里,心中一筹莫展。这时村长在门外叫他了。

“痕老师啊,你看我醉没醉?”他红着脸,眯缝着眼说。

太阳光射在村长的老脸上,那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分外清晰,痕突然觉得这村长才像一个鬼。痕往屋里退两步,村长就往屋里进两步。

“你对我不放心啊?”他又说,“你这个人疑心极重。”

村长自己在凳子上坐下了。他踢了踢那些羽绒,羽绒又飞起来了。村长又朝里屋探了探头。阿敏看见村长就活泼起来了。村长进了里屋。

“阿敏对上学一定没兴趣吧?村里的小孩全这样。”村长问。

“正是啊,上什么学呢,浪费时间罢了。”阿敏老模老样地回答。

“哈哈,和二黄家约定了吗?这种大事,要同他们商量。”

“差不多了吧。我不会打退堂鼓。”

“当然当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痕在外面听见他俩一问一答地说得热闹,心里就很失落,只想快点走掉。可他的脚却如同生了根一样。村长说着说着,竟趴到地上去了,他要阿敏骑到他的背上去。阿敏不肯,他就一个劲地请求,很焦急的样子。最后阿敏还是没有骑他。他讪讪地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走到外屋来对痕说道:

“老兄啊,我可没醉。你这儿子,是块金子呢。”

村长一走,阿敏又坐在屋里发愣了。

“阿敏夜里从来不醒吗?”痕问道。

阿敏想了一想,回答说:

“醒过一次,很久以前。”

“哼,我早忘了。”他又补充说。

“我已经决心不离开了。”痕说这句话似乎是想安慰阿敏。

“是吗?”

阿敏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并不关心痕的想法,就好像痕的想法同他无关一样。痕更失落了。

痕走到外面去,将被弄坏的菜地整理好。这工作一会儿就做完了。菜贩子的举动还是让他猜不透,从这里的情况看起来他也不像是要搞破坏,倒像是对这块地另有打算一样。可为什么他一来菜贩子马上让出呢?不知道村里人是如何许诺菜贩子的。今天他的猪在猪栏里吵得特别厉害,好像要跳出来一样。那一年涨大水就发生了这种事,三只小猪全都从栏里跳出来了。

“阿敏哎,阿敏哎,你想通了吗?”

痕听见二黄的儿子在前面房里说话,阿敏喘着粗气,很激动。

痕走到他们面前,那两个人都很嗔怪地望着他。然后他们就站起来,一齐出去了。痕看见二黄、满英,还有村长等人在门口等他俩。

过了一会儿痕才出门,一出去又碰见了船老大。船老大喜气洋洋地,穿着白布衫子和黑绸裤,那样子像是要出远门。痕问他去哪里,他就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不过是随便走走。又说他儿子娶媳妇,闹得实在不像话,把他卖船的钱全拿走了,他现在成了穷光蛋,正在考虑一个人另起炉灶单过的事。他说话的表情一点都不焦急、悲痛,平平淡淡的,倒像说别人的事。痕觉得他在撒谎,因为他刚才还喜气洋洋的。

“如果我现在到你们村里来打零工,你不会反对吧?”

“我不反对有什么用呢?现在我自己都要被赶走了。”

“你不要瞒我了,已经有人告诉我了,说你在这里是个重要人物,村里面动不动就要为你的事召开大会。你能不能帮我去说说,让他们把村里的鱼塘交给我管?说起来我也不是外人,是从这里出去的。”

痕生气了,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同我说有屁用,我很快就要连房子都没有住了。”

“你真的见死不救啊?我倒不如当年用船把你运走呢。”

船老大也变得愤愤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句:“外乡佬!”

痕感到不解:这个船老大,先前还说村里人恨死了他,现在又要来村里找事做了。他还说他在村里是“重要人物”,真是个信口雌黄的家伙。这些天,村里倒是真的又召集了好多次会议。但都没来叫他参加。阿敏溜进去听过一次,回来告诉他说,那是个追悼会,会上摆了很多花圈,但追悼的不知是什么人,既无照片又无棺材。这一阵村里并没死人,他们为什么开追悼会呢?

船老大到痕的屋里背了一把锄头就走了,说是去“找活干”。接着阿敏就从屋里出来了,又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爹爹,那是一个鬼啊。”他声音发着抖。

“你刚才不是同铁锤出去了吗?”痕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们走了没多远就看见这个鬼往我家来了,我就抄近路跑回来躲在屋子里。幸亏这回他没有动我的东西。你看见他往哪边去了?”

“西边吧。”

“一定是去挖那块油菜地。我看见他好几次了。爹爹,你为什么要去惹他呢?你惹了他,我就会没命了。”

阿敏哀怨地看着痕,看得痕心里发怵。

“爹爹,我活不长,是吗?”他突然又问。

“瞎说,谁说的?”痕吓了一跳。

“都这样说,所以这个船老大才一趟趟跑来嘛。”

“他不是鬼,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呢。你刚生下不久他就到我们家来过了。”

“我知道,他是来看我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那时你才几个月大,不可能知道他来过。”

“我真的知道,我发誓我见过这个人。”

“是后来见的吗?”

“不是。反正我一见到他就认出来了。你看看门外。”

痕一回头,看见村里的人都进来了,就站在他的院子里。

“痕老师,痕老师啊,我们来请你去开会呢,你要辛苦一下啦。“云美毕恭毕敬地对痕说道。

“我不开会。开什么会呢,不开。”

痕强调了这一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很满意。满院子的人都肃静下来,似乎在等一个什么指令。痕看见菜贩子和船老大也在人群中,他俩正紧张地看着自己。再一回头,发现阿敏不见了,肯定是又躲进屋里去了。痕惴惴地想,菜贩子和船老大对自己怀着什么样的期望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怀着某种期望呢?多么荒唐啊。他站在台阶上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看他。有的人直瞪瞪地看着他,有的人是偷眼看他。痕的心里生出一个怪念头,他挺了挺脖子,朝着人群大声说:

“我一辈子都不去开会了,就这么回事。”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那些人似乎卸下了心头重负似的,脸上都舒坦了。虽然没人回应痕,但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全分散了,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走动,议论起别的事情来。只有船老大和菜贩子还站在那里看他,似乎对他还不放心似的。那两个人走到一起,一边抽烟一边拿眼睛瞟着他,有时又交头接耳地说两句。痕觉得很不耐烦,就进屋去了,却没关上门。他想,只要自己不理他们,他们就会走掉的。

过了一会儿,云美进屋来了。云美将屋里扫了一眼,干笑着对痕说:

“据大家反映,你最近对菜土的照料有些疏懒,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不是要我搬走么,怎么又关心起我的菜土来了?”痕说。

“你现在还没搬,在一日就要好好劳动一日嘛。”

“我偏不劳动,从明天起就天天睡懒觉,那又怎么样。”痕提高了嗓门。

云美有些慌乱,连忙说道:

“当然,那也是可以的、可以的、可以……”

他边说就边从人群里钻出去了。院子里的人们似乎得到了他们等待的指令,就纷纷往外拥去。痕再出来时,一个人也没有了,就好像根本没来过人一样。

阿敏脸上的阴云也散了,他从抽屉里拿出扑克牌,一边往桌上摆一边说:

“这些人就像毒蝙蝠一样。爹爹真勇敢,我恐怕学不会爹爹的勇敢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盯住一张“小鬼”发起愣来。痕伸手拣出那张“小鬼”看了一气,没看出什么。再看儿子,儿子又变成那种魂不守舍的样子了。

“那人已经走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他能走到哪里去,他还在村子里。”

痕叹着气想道,阿敏的日子真难熬啊。

村里人又来过一次,不过不是来请痕去开会,是来同痕“商量”腾出房子的事。一开始他们气势汹汹,拿着扁担和绳子冲进院子,好像是来捆他的家具什物的。可是后来他们又并没有进屋,就站在院子里同痕“论理”。痕对他们说,就算他们将所有的东西全搬走,他也不会离开村子,他就不信这里没有他的一口饭吃。他说这话的时候,菜贩子和船老大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有人从身后扯他的衣服,是阿敏,阿敏发了横,用力拽着他往屋里去。他竟被他拖进了屋。奇怪的是,这一来外面院子里的这些人反倒慢慢地散了。

痕心里很感激阿敏,就问阿敏是怎么想的。

“我怕你犯错误啊。”阿敏随口说。

听了这话,痕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简直有点怀疑儿子是魔鬼附体了。

儿子的体形仍然是普通的少年的体形,后颈窝还长着不少淡色的绒毛,细长的四肢有些笨拙。他说了那句离奇的话之后,就跪在木桶边逗他的虾子去了。头天夜里他的小鸟死了一只,他心里悲痛,早饭都没吃。

接下去又没有动静了。村人见了他,远远地就绕道,甚至掉头走,就好像他是传染病人一样。但没有任何人来干涉他的日常生活。阿敏还和往常一样,有时去上课,有时去镇上打弹子。他告诉痕说,那船老大并没有来村里找活做,因为他根本不会干活,他只会驾船,卖了船之后,他就成了乞丐,到处骗饭吃,痕问儿子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他说他一看见那人就知道了,根本不必去调查。

“你还以为他有家呀,他其实就睡在那些鸭棚里。”

看着阿敏一本正经讲话,痕又有点想笑。不知不觉地,阿敏长成一个心胸十分开阔的小孩了,痕感到这个小孩心里头什么事情都装得下。也许是湖区这种无遮无拦的风景造就了他的性格吧。很快他就要满十二岁了,伊姝要是还在,会怎样看待自己的儿子呢?痕觉得阿敏不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还引导着他这个当父亲的往正确的路上走呢。

“你要留在这里,我就也不能走。因为你是个怕鬼的小孩,我如果走了你就长不大了。”痕说出心里的豪言壮语。

阿敏抬起头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然后又低下头去弄他的木刻。

好久以来那怪物就不在夜间肇事了。有时候,痕还是会在那个时候醒来。宁静的夜还是在他心里掀起波涛,他没法重新进入睡眠,于是忍不住又要去儿子的卧室里看看。阿敏是根本不会醒来的,痕看见自己的身影可笑地印在墙壁上,身子向前一倾一倾的,好像在同什么人争辩。墙上贴着阿敏白天做的木刻画,那是一个粗糙的骷髅头。

白天里痕照旧种菜养猪。阿敏呢,有时上学,有时不上学,不上学时就去镇上打弹子或搜集那些古怪的图片。家里那些小东小西还是常常失踪,痕心里明白它们的去向,也就懒得去追查了。一次痕在剪指甲,剪着剪着手中的剪刀居然不见了,而当时阿敏并不在家里。痕就仔细地回忆:自己有没有放下过剪刀去干别的事呢?当然没有,剪指甲不过是两分钟以内的事嘛。那把缠着水红色塑料丝的小剪刀还是伊姝从城里带来的呢。再定睛仔细一看,手上的指甲并没有剪过的迹象。痕心里断定自己只不过是产生了在剪指甲的幻觉。但是阿敏一会儿就回来了,阿敏从书包里掏出那把小剪刀递给痕,说自己“不想再惹得爹爹心烦”。痕打量着精致玲珑的小剪刀,和儿子相视一笑。

菜贩子有一天来拜访痕,他对痕说道:

“同这些乡下佬明争暗斗的,你会不会觉得厌倦呢?”

痕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因为他没有设想过今后的事。他犹豫的当口,菜贩子就摆了摆手,意思是痕不用回答了,他已经知道答案了。痕想,他知道什么了呢?

“打个比方吧,你在菜土里种了豆角和冬瓜,有人威胁说将来有一天菜土要收走,那么你为来年留不留种呢?我见过一个人,从来不留种,胡乱弄些菜籽来,闭上眼撒到菜土里了事。那人其实是个种菜的高手。”

菜贩子说了这一番话就洋洋得意地看着痕,直看得痕心里发毛。最近这几个月菜贩子常到村里来收购蔬菜,所以痕用不着将菜挑到镇上去,只要送到满英家的门口就可以了。他去送菜时,总有另外的人在场,但那些人并没对他做出什么脸色。痕疑惑地想:莫非一切都是场玩笑?满英和云美显然是不欢迎他的,不过也只是板着脸站在一旁而已。痕从菜贩子手里拿了钱就走。

季节已到了深秋,菜土里的活越来越少,痕开始收拾院子了。时常,他看着后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柴捆,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踏实感。如果说这里不是他的家,那他就不曾有过家。当他用牛屎垒院墙的时候,村长来了。村长先是赞许地频频点头,夸他的活儿干得漂亮,后来又换了忧虑的口气道:

“这房子也不知你还能住多久啊。”

痕回答说,住一日就要好好维护一日。

村长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酒气熏熏地说:

“我是关心你的嘛。”

村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后,进了痕的屋。痕看见他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举着那张上面印了奇怪鸟蛋的图片,一路嚷嚷道:

“痕老师啊痕老师,你家阿敏今后怎么办啊?”

他将图片放到痕的眼前,指指点点地分析着,说阿敏小小年纪就这么悲观厌世,实在是可怕,他一想到他的前途就要流泪。难道痕,作为他的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要是他早就顺应潮流,同村人搞好关系,让儿子在祥和的气氛中长大,现在也不至于发生这种危机了。痕就反驳他说,他和儿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危机,相反,他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了解儿子,一天比一天更离不开儿子了。危机?什么危机?他对自己的前景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如同知道“自己的猪栏里有几头猪”一样。说到这里,痕觉得自己有点吹牛吹过火了,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就转移话题,问村长找他有什么事。村长说没有事,只是到这里来转一转,同他聊一聊,因为外面关于他的流言太多了。痕说要是没事,他就喂猪去了。他提了那桶猪潲往猪栏里走,村长还是跟在后面唠唠叨叨。他问起阿敏的情况,又说那些流言都与阿敏有关。痕本不想开口,一开口又成了吹牛。他说:

“阿敏就是在流言里头生下来的,说不定他感到如鱼得水呢!”

村长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瞪着他看了好一会,最后气愤地将图片往猪栏里一扔,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是他再这样疯下去,必定“完蛋”。村长指责痕的时候,阿敏在村长背后出现了。村长并没有朝阿敏看一眼,就知道他来了,于是脸上的表情化为慈祥,好像酒也醒了的样子。

“你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像有了救星一样呢!假如他是我的儿子……”

村长沉浸在一种痕不能理解的思绪之中。痕懒得理他,手里继续干自己的活。村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开了。这时阿敏跨进猪栏捡起那张图片,然后对痕说道:

“他从来没有喝醉过,是吗?”

痕点了点头,要阿敏帮助照料喂猪,他去地里收些萝卜菜。

收萝卜菜的时候,痕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阿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复杂的呢?痕使劲回忆,一会儿觉得是近两年发生的变化,一会儿又觉得阿敏一生下来就不简单。想来想去的,各种各样的记忆都搅成一团,没法区分了。其中一个古怪的记忆弄得他很不舒服——那是阿敏刚学会说话不久,有一天,痕抱着他坐在凳子上,他突然指着痕的眼睛用尖利的童声说:“鬼!很多鬼!”他长大后就一直怕鬼。痕先前以为他会自然而然好起来,可是现在都十二岁了,还是怕鬼怕得厉害。阿敏又很矛盾,他虽然说船老大是“鬼”,谈论起他来却又把他当作一个人。阿敏所说的“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冬天就快到了,没人会喜欢湖区的冬天,没完没了的寒冷北风总让人产生颓废情绪。痕伤感地看着苦苦挣扎的太阳,心里的危机感又涌了出来。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毕竟,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啊。”村里有一段时间没开会了,如果村长今天不来,痕还以为房子和菜土的事已经不了了之了呢。到底他们还是记在心里啊。痕盼望着修堤,一开始修堤,他就得加入集体的劳动,到了那种场合,所有隐蔽的问题都要公开,到底他是走还是留就会水落石出了。痕不愿意目前这种既不松口也不紧逼的状况成为一种惯性,成为他的整个日常生活,所以他把目前的每一天都看作一种过渡,一种稳定前的骚乱。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了好久了,还没见到什么预兆,所以修堤是一件大事。

他把萝卜菜挑回来,阿敏就迎上来说:

“爹爹,村里派你去买农药,要去半个月呢!”

“谁说的?”

“满英大娘。她还要过来帮我们照料家务呢。”

痕发出一声冷笑,暗自思忖:这下好,倒让他铁了心,打定主意了。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陪阿敏。”

“是吗?小鸟要是搬家都要死去的。”阿敏笑了笑。

阿敏放假了,放假后他就不再去镇上打弹子了,他待在家里照料那几只小鸟。本来他想将小鸟放飞,但小鸟们已经不会飞了,也不愿意飞,它们像小鸡一样在房里满地跑,啄食用水泡过的米粒。于是长久以来,痕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安慰感。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来看他的房子,也没有人来看他的菜土了。只是痕从村里的大路上走过时,他能够感觉得到路旁那些窗口射过来的目光。所有的男劳动力都去修堤去了,痕成了村里唯一的闲汉。他想起村长说的“被历史的潮流甩下的人”这个比喻,心里仍然有些发紧。因为他没去修堤,又不肯替村里买农药,妇女们都很仇视他,他就尽量缩在自己家中,院子里。其间来过一个三十多岁的乞丐,那人一进来就声称要在痕家里住一个月,哪怕睡在厨房里和猪栏里都行,弄得痕好一阵紧张。坐下来吃着痕给他的食物,他又说起船老大的事。他说船老大是今年去世的,阿敏还参加了他的追悼会。痕反驳说,阿敏是参加过一个追悼会,但那并不是追悼船老大,因为那个时候船老大根本没死,他自己还见过他。这时阿敏就过来加入谈话。阿敏完全不同意爹爹的意见,他说那次追悼会虽然没看到照片和棺材,他也觉得那像是船老大的追悼会。船老大就是死了一百年,爹爹都有可能在大白天见到他。他这样一说乞丐就拍起手来,洋洋得意地连声附和。痕无言以对,十分尴尬。正当痕转着脑筋该怎么安顿乞丐时,乞丐一下子就站起来说他要走了,因为痕的家里对他来说不合适,他就是睡在鸭棚里也不见得比这里坏。他一走,痕就问阿敏为什么要同他抬杠,尽说些稀奇古怪的事。阿敏回答说,他才不是抬杠呢,他说的全是心里话。

痕坐在窗前搓草绳时,窗外响起了歌声,是修堤的人们归来了,大家一起唱着山歌,情绪十分振奋。痕伏下身子,他不愿村人看见他。直到歌声远去,痕才站了起来,看着村人们的背影久久地发呆。十多年以前他和伊姝盖房子的时候这些人也唱过这首山歌,歌词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但那次也同这次一样,痕听了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振奋,感到自己还不算老。“城里的房子已经被我卖掉了嘛。”他对自己说。

一个寒冬的早上,风停了,痕和儿子走到堤上去看那条大鱼。夜里,痕听到它在湖里扑腾得十分厉害。这是一条传说中的鱼,据说有五百斤,背上有奇怪的花纹。父子俩都听到了水中的响动,但是那条鱼始终不现身。阿敏心醉神迷地唠叨着:“老狐狸啊老狐狸。”痕心里腾起一股热浪,一些死去的**又复活了,他忍不住回头眺望他的房子。他看见那只老猫稳稳地蹲在屋顶。

2002年12月29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山花》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