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歌

父子情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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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挑着一担小白菜走在田埂上,儿子阿敏挑一担小些的跟在后面。天很蓝,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但是早上收音机里说有雷阵雨。从家里到集市这段路有二十多里,为了赶集,痕就走得比较快。阿敏在后面抱怨说,他的肩膀快磨破皮了。阿敏是新学挑担子的,今天他不上学,就来帮忙。痕听了他的抱怨就想,急什么呢?不就一点小白菜吗?卖不到好价钱也算不了什么啊。他放慢了脚步。后来他干脆将担子撂一边,同儿子在田埂上坐下来休息。

湖区的视野总是无比开阔,一些水鸟在旁边的鱼塘那里立着,寻东西吃。昨天伊姝又到痕的梦里来过了,这一回她穿着青年时代那件花布衫,脸上却爬满了皱纹。“水缸下面藏得有一个存折。嘿嘿。”她说道,扯了他的衣袖要他一同去看。后来外面什么地方失火了,就很多人都拥进来了。痕努力回忆着伊姝在梦里那种机警而认真的表情。阿敏的模样很像母亲,而且他也有藏东西的癖好,什么硬币啦,螺丝啦,收音机零件啦,邮票啦,扑克牌啦,东藏一点,西藏一点。有次痕找不到新买的两只小酒杯了,问阿敏,阿敏摇头说不知道。半年后,痕暴跳如雷地在老柳树的树洞里找到了它们。他去质问阿敏,阿敏却说:“你看,它们有多么新。”于是他扬起来要打他的手掌又放下了。这个心事很重的儿子总的来说还是听话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儿子被压痛的肩膀。

儿子扭开身子,反倒站起来对他说:“我们走吧,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痕心里想,他小小年纪,莫非就什么事都没意思了?难道伊姝把一切活生生的东西全带走了吗?于是痕也赌气似的站起身,挑起担子继续走。这一次他却走得比较慢了。

离集上还有三四里路,痕就看见了三三两两往回走的人,都挑着空担子,他们的货已经卖完了。回头看看阿敏,垂着头,被担子压得哈着背,木无表情。路上碰见村里的二黄,二黄没挑担子,空着两手走路。本来已经过去了,不知怎么他又停在原地,大声对他说:“痕老师,你这些个白菜,不愁卖不出去。”也不知他是告诉他一个信息呢,还是说反话。阿敏听了他的话似乎有点振奋,背也伸直了,催他快走。

到了集市上之后,痕就知道形势已经不对了。卖菜的人基本上已走完了,只有两三个妇女正在收拾东西,而她们每个人的菜都差不多卖完了。原先摆菜摊的大片空地上,现在摆着一些鞋垫和针织棉袜之类。阿敏的眼里露出失望。痕硬着头皮将小白菜放下,同阿敏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集市上还有不少的人,但他们大多是去逛百货店或去坐茶馆的,几乎没有人朝他们的小白菜望一眼。后来又来了一些摆鞋垫摊子的,嫌他们占了他们的地盘,要他们让到一边去。痕只好挑起担子同阿敏退到高压电线下面。这时阿敏的样子就好像要哭了一样。

“卖菜啦!卖菜啦!”痕吼了两声,但他的声音立刻被嘈杂的声浪吞没了。

痕心里想,管它呢,实在卖不出去的话,扔一些,挑一些回去算了,凡事不可将自己逼得太紧。现在首要的事是阿敏,他来镇上一趟,一定要让他高兴一下。于是他对阿敏说:“你可以拿两角钱去玩弹子。”

阿敏眼一亮,接了钱就走。

中午一过就起风了,黑云渐渐在天边堆积。痕的肚子也饿了。他站在那里站了那么久,只有两个人来问小白菜,其中一个是邻村的,来问着好玩的;那另一个,有点像个菜贩子,把价钱压得很低,几乎等于白要。痕没有答应他。现在他不能去吃饭,因为阿敏跑得不见踪影了。他心里冒出个念头:既然给那菜贩子等于白要,就将它们扔到这里,让别人来捡走也没什么。

当他下了决心要解捆绳时,却又看见那菜贩子转来了。他穿着风衣,脑袋缩在领子里头,手里夹一根纸烟。

“你儿子被弹子房扣住了,欠了两块钱。为什么你要他去赌博呢?”他叭了一口烟又说:“这些菜,连扁担挑子全给我算了,我去叫人来挑。”

他塞了三块钱塞到痕的手里。痕拔腿就往那边走,他在神情恍惚中感到雨点已经落到了他脸上,周围的人全在奔跑。忽然有个人用力踩了他一脚,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找死啊,你!”

那人本来已经过去了,这时又停下,转过身来。痕看清他是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长着一对****的蒜苞眼,手里还拿着一根粗木棒。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眨着眼,对痕说:

“你过来,过来。”

痕以为他要动武,就绷紧了神经站在原地。那汉子离他一丈多远。等了半天,那汉子还是没有行动,只是重复那句话:“你过来,过来。”痕就麻起胆子走过去,随时准备迎接砸过来的木棒。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经过那人时,他又说了一句:“这一棍子打下去你可受不了。我嘛,也不想进牢房。”

痕跑进弹子房时,天已经下大雨了,雷声隆隆的,像是不祥之兆。

弹子房的老板有六十多岁了,白头,曾经得过麻风病。当痕问他阿敏的事时,他不耐烦地回答说已经走了,然后伸出手来问痕要钱。痕给了他两块钱,又问他是怎么知道他会来送钱的。

“这么一点点大个镇子,什么事不是传得飞快啊。丑事还要传千里呢!”

他说这些话时,那张脸完全变成了麻风病人的脸,痕听得心里一跳一跳的。痕用目光扫了扫房里,没有发现打弹子的那种台桌,也没见其他顾客,心里觉得很诧异,就说:

“请问老板,你的生意是在这屋里做吗?”

“你刨根问底的,还要怀疑我啊!”他大发脾气了。“我刚收了东西要关门了,你去问你儿子好了。”

痕连忙道声歉走了出去。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只得站在塑料雨棚下等待。想起今天这一天忙碌,付了阿敏的赌债,还赚了一块钱,也不算太倒霉。只是那菜贩子的举动不可思议。他先是将价钱压到一块钱,后来又忽然提高到三块钱,这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阿敏,果真是欠了两块钱吗?他爱赌,可从不曾赌过这么大的数目啊!就像吃了豹子胆一样。屋里的老板已经在上门板了。痕设想着阿敏在大雨中行走的情形,不觉又担心起来。淋了生雨,肯定是要生病了。这孩子一定是羞愧得不行,才会和他不辞而别的吧。痕很清楚,他身上爱赌博的习性是遗传了他的。

集市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小镇又变得像平时一样冷清。痕的心情越来越阴沉。好在雨没下多久就停了。痕到小店买了一张饼,边吃边快步往回赶。在集镇口上又看见菜贩子,他似乎是在这一带转悠,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领子竖起来。痕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似的。痕回头张望了一下,发现除了他和菜贩子,整条街上空无一人,连他刚才买饼的那个店都关门了。菜贩子走在空街上,皮鞋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很快他就走远了。赶着路,痕心里不断地想着菜贩子和他之间今天发生的事。

“啊呀呀,痕老师,你家阿敏发疯了呢!”

满英扬着两只手,一脸惊恐的样子。她告诉痕说,阿敏湿淋淋地回到村里,往她家的鸡舍那边走去。她问他怎么回事,他不回答,猛地将手探进鸡笼,抓了那只正在下蛋的黄鸡婆就走。她要去夺,被他下死力一撞,撞倒在篱笆上头。后来他就跑回家闩上了门,任她在外头如何喊叫也不开门。满英只得留下话:“等你爹回来再找你算账。”然后就气咻咻地离开了。满英断定阿敏是鬼缠身了。

“打,下死力打。用藤条最好,不要舍不得,这种事就是要下狠心。”

痕含糊地答应着,厌恶地摆脱她,朝自家院子走去。他意外地发现房门敞开,阿敏好好的,坐在门口看一张图片,嘴里还嚼着米花糖。

“阿敏,你没淋雨吗?”他问。

“怎么会呢?天不是好好的吗?是弹子房老板叫我先回来的,他说碰见你了,那会你还有别的生意要做。”

“你抢了满英大娘家的母**?”

“早送回去了。我只不过想看看母鸡下蛋的样子嘛。”

“你的兴趣太奇怪了。”

“奇怪什么呢,你总是养些公鸡,我还没见过母鸡下蛋呢!”

“不准抓人家的鸡!”

痕吼了这一句之后,马上后悔了。阿敏低着头走开去,手里的图片扔在椅子上。图片上是一只畸形鸟蛋,有两只小鸟从蛋壳里面探出头来,还有一只在底下,只探出了红喙。一个滑头滑脑的家伙用大手托着这只怪蛋。

痕看了这张图片,觉得头有点晕,有点恶心。回忆起刚才阿敏说的那几句话,吃惊得张大了嘴。他又到房里视察了一番,看看有没有阿敏淋过雨的痕迹。没有,一点都没有。他还是穿着去时穿的那身衣,鞋子也是干的,而且他也没有受凉。痕想,莫非是自己鬼缠身了?弹子房老板和菜贩子之间肯定有联系,他们盯上阿敏了。

“阿敏,你欠了弹子房老板两块钱,让你爹替你还?”

“嗯。”他仍然低着头。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老板说爹还得起,不要紧的。”

痕皱起眉头,一下子陷入深思。半晌,才又问他:

“那老板认识我?”

“他说和爹是老朋友。”

听阿敏的口气,他对那人的话深信不疑。痕还要问阿敏,阿敏一甩手就到外面去了。痕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方镜。因为潮湿,镜子后面的水银已经剥落,照出的形象已模糊不清。一天早上,正在对镜梳头的伊姝把脸转向他,轻轻地说:“你真的有儿子吗?”当时他“啊”了一声,颇受震撼。后来的年月里,他始终没弄清这个问题。即使是伊姝本人也到死都不能同阿敏亲密起来。她在昏迷之际居然称阿敏为“那个小孩”,当痕把阿敏的手放到她手里时,她就紧紧攥住,叹着气说:“那个小孩的手怎么像尸体一样冷啊。”

痕想,那张奇怪的图片,可能是弹子房老板送给阿敏的。这件糟心的事扰得他情绪很混乱,他站起来,到门背后拿了锄头去菜地。

虽然阿敏执着的好奇心令他不快,痕并没有要阻止儿子的想法。他所采取的态度是任其自然。其实,痕也觉得自己是没有能力阻止阿敏的——阿敏比他更决绝。他锄着菜土,心里想着要如何向满英解释。到锄完菜土边的野草时,生活重又变得单纯起来了。湖区的油菜地真是美极了,金黄的花朵一直延伸到天边,蜜蜂啦,蝴蝶啦,全在花丛里忙忙碌碌的。此地是痕的老家。那一年痕与伊姝旅行结婚来到这里,伊姝看了那些油菜花,就坐在田埂上,仰望着蓝得让人心疼的天,一个劲地发起呆来。第二次,他们便是带了资金投奔老家来了。他俩成了菜农,但又不是菜农,只不过是村里头的闲人——因为并不卖菜为生。后来的年头里他们便懂得了,美丽的风景是可怕的心灵腐蚀剂,蜜蜂们不但酿出蜂蜜,也在空气中酿出毒药。后来伊姝,就是中毒而死。虽然痕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伊姝并不后悔。病入膏肓的那些日子里,她一次次让痕和阿敏扶她到油菜地里去,贪婪地吸进野外的空气。痕认为是那些花粉害死了她。

前面的稻田里,满英正和一些妇女在给禾苗喷农药。满英灰头土脑的样子,远不如往日神气,大概是农药熏得她心里很难受。他们村里从去年才兴起来给庄稼使用农药,经常有人为这种活儿病倒。而伊姝生病之时,村里人还没见过农药呢。致伊姝而死的毒素大概是很特殊的吧,这件事长期令痕感到冤得很。伊姝心满意足地走了之后,作为她身体一部分的阿敏就留在痕身边了。儿子不声不响的,却时不时让父亲吃惊。有的时候,痕觉得儿子就像被一个玻璃罩罩住了似的,他在外面怎么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一般来说,痕觉得自己是可以猜得透伊姝的想法的,那么为什么现在猜不透阿敏的想法呢?看来自己的认识上有误区,阿敏并不像妈,也不像自己,除了一些表面的习性(如爱藏东西,爱赌)之外。奇怪的是这孩子喜欢信口乱说话,比如刚才,他为了掩饰自己的错就说家里专门养些公鸡,没有母鸡。痕实在琢磨不出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用心,作为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他太复杂了。

“桂兰啊,我劝你不要把那种事当回事,让别人去嘀咕,你照样每天吃两个糖鸡蛋。那又怎么啦,吃自己的!”

是满英站在不远的地方说话,双手指指点点的。站在她旁边的桂兰正在抹眼泪。这两个女人背上背着装农药的铁皮箱,戴着弄脏了的口罩,样子怪可怜的。从远处看,村里人都显得又朴实又可怜,但痕是领教过他们的厉害的。满英说完那几句后就做了个手势,声音小下去了,大概她看见了站在这边的痕。

太阳已西斜,痕又在辣椒地里忙了一气才收工。回到屋里,看见阿敏正在厨房里蒸饭。一低头,发现刚才阿敏看过的那张图片掉在地上,还被踩了两脚。他弯下身去将它捡起来放到窗台上。

睡到半夜,被惊醒的痕终于忍不住要去儿子房里看看。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开了门,看见阿敏睡得正香,身子像一只虾子一样弯着,嘴微微张开,月光在地上照出一个扇形,扇形中央放着儿子的鸟笼,几只小鸟在里头发出骚响。痕站在月光里头沉思的时候,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尤其逼真,似乎近在咫尺。痕背上吓出了冷汗。被那种声音吓着,几只小鸟差点将鸟笼都弄翻了。他注意到阿敏一动都没动。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呢?痕已经听到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半夜,两到三点钟之间。那种既阴森又带威胁的怪叫不像是人发出来的,也不像是野兽,倒像什么奇怪的装置里弄出的声音。痕已经听了这么多次,大祸临头的感觉还是丝毫没减弱。鸟儿们烦躁不安地闹了一阵之后,终于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痕问阿敏听到什么没有,阿敏回答说:“要是有点什么声音倒好了,夜里静得让人害怕,我才不敢醒来呢。”

湖区的人死了都抬到山里去埋掉,伊姝也一样。这一大片湖区都没埋过死人,但大家都认为此地不适合走夜路,因为一到夜里就阴魂萦绕。“死鬼们集体下山”是村里人的口头禅。痕不相信什么阴魂,可他在这里碰见的这件怪事实在是无法解释。

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一早痕就到玉嫂那里去买豆腐。豆腐现做现卖,已经有五六个人在门口排队,还有人在陆续往这边走。

玉嫂正弯腰到水里捞豆腐,将一锅豆腐全捞上来之后,她就垂着眼用铁皮去切那些豆腐。当她偶尔抬起眼来望一下外面时,痕发现她神情恍惚。痕暗自思忖:莫非她夜里也听见了那种声音?排在痕后面的“癞子”夸张地长叹一声,用猥亵的语气大声说:

“一个女人家,除了做豆腐生意,又要操持些别的买卖,难啊!”

他的话音一落大家就哄笑起来。痕站在那里也不知为什么就红了脸,幸亏没人注意他。他又偷窥玉嫂,看见玉嫂不但没生气,反而有些满足的样子,动作也活泼起来了。她熟练地将豆腐铲到顾客的篮子里,还说些俏皮话。痕心里隐隐有些失望的感觉。看来他是找不到人讲那件事了。

轮到痕买豆腐了。玉嫂脸一变,很不耐烦的样子,将十块豆腐用力往他的篮子里一扔,其中两块因而破碎了。

“破的我不要!”痕说。

“不要?只有这样的!”玉嫂的双眼瞪得溜圆,声音一下子高得吓人。

连先前走开的那两个顾客也回来了,他们还是邻村的。大家围成一个圈子,将痕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指责他。玉嫂则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口齿不清地骂痛,不知道咒了他一些什么恶话。后来痕就稀里糊涂被众人推到圈子外去了。

痕觉得村里人既暴烈又奸诈,自己永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并且在任何事情上都是他们对,自己错。十多年了,事情从未有什么转机,关系反而越来越紧张。伊姝刚来时也和他处在同样的境地,不过女人到底灵活,后阶段她就同村人有了交往,死前的那一年甚至有“打成一片”的迹象。所以她死后,全村人一齐将她送到山里,有两个妇女还哭了几声。那几天里头,大家甚至对他也和气了许多。痕很佩服妻子,但他琢磨不出她的方法是一种什么样的方法,所以也无从学她。她在世时痕总是想,家里有一个人同外界打交道就可以了。他是个惰性很重的人。妻子一死,问题就落到了他头上。两年多了,他一直在惶恐中度日,其间还发生过有人扬言要往他的水井里投毒的事。

痕提着豆腐回到家里时,满英已经在台阶上坐了一气了。满英朝他篮子里看了看,笑起来。

“欺负人嘛。”痕说。

“是啊。你总是躲嘛。如果是我,我就不躲,搞个水落石出。这些年了,你总是躲,你不敢试一试吧?”她说话的样子很急切。

“你有什么事吗?”痕冷冷地问。

“没有。非要有事才来啊,邻居嘛,我是来劝你的。”

她转过身,愤愤地离开了。

痕是上过她的当的。阿敏两岁的时候,伊姝要回娘家去看看,怕阿敏受不了坐船的苦,就将他留在家中。那一天,痕要去集市上卖辣椒,他本想将阿敏放在箩里同辣椒一并挑去,但是满英在路上拦住了他,让他把孩子交给她带。傍晚痕回来时,看见阿敏被脱得光光的坐在一堆沙子里头,屎啊,尿啊的全拉在那里头,一身臭熏熏的,还感冒了。他质问满英时,女人满不在乎地说:“小孩子带得太娇了可不好。”

想起她刚才说是来劝自己的,痕又浑身不自在起来。这村里到处都藏着眼睛,他们果真对他的生活一目了然啊。阿敏已经上学去了。痕昨天洗他的衣服时,发现裤腿上有一大块血迹,就去问他。他说小鸟快死了,他害怕,想躲到外边去,黑咕隆咚的就摔了一跤。但是小鸟并没死,好好的在笼子里头吃小米,他为什么要乱说呢?而且他腿上也并没有伤。

痕满腹心思地在家里、院子里收拾着,这里的件件东西都让他想起伊姝,好在他已经比较麻木了,不会让回忆停留在她身上。收拾了半天,刚想坐下来歇一会,满英又来了。她总是这样,一会儿赌气,一会儿又过来了。

她抽着一杆烟,那杆子细细的,黄黄的,烟嘴是白的,像是贵重金属。痕看着那烟嘴,感到十分稀罕。

“看什么嘛,这东西有好些年头了,是我二舅留在家里的。”

“他出去了吗?”

“你见过他了呀,就在集市。他是个菜贩子。”

“我记不得。”

“贵人多忘。哼。”她吐出一口烟,用目光扫了一下痕的院落。

痕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女人,而且她一贯鄙视自己和伊姝,认为他们夫妇是“废物”,她还当面对他们说过这两个字。这个女人的丈夫为人方面心计特别深,痕吃过他一次亏,见了他总是绕道走。

“云美(她丈夫)叫你去我们家商量事情。”

痕觉得自己今天尽遇怪事,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云美是个脸皮皱巴巴的小老头,看上去比满英大了二十多岁。他们进去时,他正在阁楼上清东西。他自己不下来,反倒招呼痕到那灰腾腾的阁楼上去。满英也在背后推他,要他快上去,说上去了有好事情要告诉他。痕迟疑了几秒钟,终于一咬牙爬了上去。阁楼并不像底下看起来那么矮,但是堆满了同一种规格的铁皮箱,有的箱子打开了,里头是一些废报纸烂棉絮之类。

看见痕上来,云美就停了手里的活,用衣袖在一只铁皮箱上头拂了几下,要痕坐到上头去。痕坐下后,看见云美的两条腿在发抖。

“痕老师,你有什么打算吗?”他站着说话。

“哪方面的啊?”

“村里的风气这么坏,没想过到别处谋差事吗?”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愁苦,甚至悲痛。痕记起就是这同一个人,半年前同村里那些二流子一块打杀了他的看门狗灰灰。现在是不是他自己也遇到麻烦了,村人也同他过不去了呢?

“这种地方,没法安身了。”他又说,将一只铁皮箱“砰”的一声盖上。

“你要离开吗?”

“呸!”他勃然大怒,“我是指你!你不要把事情扯开去!”

“可我……并不想走。”

“那你就等着瞧吧。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你迟早要领教的。我的母亲,我没有将她埋到山上去,我将她放进了水渠,她顺着水渠流走了……”

他痛苦不堪地抱住了脑袋。

黑暗中有几只老鼠在活动。后来痕听见满英在楼下急切地喊她丈夫,喊了又喊,却不上来。痕几乎要代他回答了,想了想不妥,还是闭了嘴。女人像是有急事,但她为什么不上来呢?这时他已坐到了地板上,像云美一样将脑袋夹在两膝之间了。痕又坐了一气,觉得无聊,就站起来下楼。

他走到楼下,又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满英一直没有喊他,也没有朝他望一眼。痕注意到她正在做腌辣椒,她的表情是全神贯注的。这一家人,虽然住在痕的隔壁,痕却感到他们夫妇比村里别的人们还要难以捉摸。这个云美,据说也是从外乡来的,但他给痕的感觉是比本地人还要像本地人。痕想不出他怎么会被同化得这么快。也许他本就是这里的人,不过是出去了一段时间又回来的吧。但是今天,他的举动忽然一下就不像本地人了。

回到家,阿敏也已经回来了,说是下午不上课。痕对他说自己去满英家了,还说云美劝他搬走。

“那是个魔鬼。”阿敏恨恨地说,“我看见他吃狗肉,吃得满嘴血红!”

“怎么会满嘴血红?”

“是吃生狗肉呢!杀了就吃,用小刀挖出脑髓来。”

“你又胡说八道了。”

“哼,我看他就是那种人。我只要从他身边经过腿子就打抖。”

“他自己也腿子打抖。”

“那是他想吃生肉。”

中午他和阿敏吃豆腐青菜。阿敏用筷子将一大豌豆腐扒拉了一气,却没有夹一块。痕问他怎么啦,他说害怕,不敢吃。痕生气了,将半豌豆腐扒到自己碗里,大口吃了起来。

阿敏那顿饭仅仅只吃了青菜。痕对他的少年老成感到好笑。

“下毒总是不敢的,他们还没到要我死的地步嘛。”

“难说啊难说。”阿敏一板一眼地摇着头。

痕走出房去喂鸡。他发现满英家的那只母鸡从他家鸡舍走了出来。它还在他家鸡舍里生了一个蛋,此刻正叫得欢。

“阿敏!”痕怒气冲冲地喊道。

“爹爹是说那只鸡啊。”他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满英大娘已经送给我了。”

“她为什么送鸡给你?”

“不知道。她说我可怜。”

“胡说八道!”

“爹爹你总是生气。”

阿敏将手探进鸡舍捡了那个蛋,对着阳光左照右照了一气,然后叹了口气,进屋去了。

痕一边喂鸡一边打量自家这三间瓦屋,回忆起当初砌房子的艰辛。有一件事是很奇怪的,那就是砌房子时全村人都来帮忙了,似乎大家都巴不得他和伊姝立即在这里定居下来。当时他俩也很振奋,沉浸在家乡的温情之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是房子砌好后村人就再也不到他们家来了,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做法是痕始料未及的。虽说后来伊姝通过自己的周旋和村人处理好了关系,痕自己却始终没有被大家接受。伊姝死的时候,他还暗暗盼望过村人不要来帮忙呢。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偷偷地将伊姝放到湖里去。可是他们都来了,一路吹吹打打将伊姝送上了山。那一天是痕一生中最丢脸的一天,没有一个人来同他说话,他们完全将他当外人。

看门狗灰灰被村人弄死之后,痕又养了一只烟灰色的公猫。公猫似乎领教过周围的敌意,所以总是像贼一样出没,见人就躲。现在痕就看见它躲在老杨树的树洞里。痕走过去抚摸了它几下,它就呜呜地、满足地叫着,使得痕好一阵伤感。一般公猫到了**期就出走了,可这只猫好几年了都没出走,大概是那压倒一切的恐惧把它的性欲也压下去了。

有时候,痕也会想一想从前在城市里的那些情景。一般来说那些印象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做过很多种工作,推销员啦,中学的教员啦,百货批发商啦等等,后来一时冲动他就和伊姝到了这里。他城里的居室的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记得那时居室的客厅里还有两把老式藤椅,不管谁来了都坐在上面。那时他的居室是什么风格呢?总的来说很凌乱,因为那时他比较懒散。反倒是现在在乡下,他变得作风严谨起来了。在某个清爽的月夜,他和伊姝也曾忽发奇想到堤坝上去坐一坐,但事后引起的麻烦使得他们打消了这种奢侈的爱好。多年来,美丽的风景只是停留在他的心里,他很少去特意观望了。他深深地感到在村里,如果他做出闲散的样子,别人就认为他有罪,他的处境就危险。所以他和伊姝竭力将日程排得满满的,忙这忙那。好在乡下的琐事本来就多,一忙起来什么都忘记,倒也过得充实。伊姝不在后就更加如此了,因为还得管阿敏。

“你照样每天吃两个白糖煮鸡蛋,那又怎么啦?”

他又听见满英在说同样的话。满英和桂兰肩着锄头从他屋前经过。

“你说的也是,可我……”桂兰的声音压得很低。

“怕什么?你看看人家痕老师!”

痕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想,为什么自己总不如这个女人呢?关于两个糖鸡蛋的话题,他听见满英说过无数次了,有时是对这个桂兰说,有时是对别的妇女说。痕不清楚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她的口气理直气壮。而痕自己,是怎么也发明不了这种话题来对别人说的,或许这就是这里的人鄙视他的原因?那么满英刚才又为什么好像在夸赞他呢?满英的丈夫云美,虽然样子长得猥琐,其实也是很有魄力的。他既然开了口叫痕离开,痕就担心着要出事。前两年,云美就唆使村人收去了他屋后那块油菜地。这时有人在喊大家开会。痕已经好久没参加过村上的会议了,他不去也没人来叫他。不过这一回,那人进了他的院子,在门口站住了。

“痕老师,开会了。”说话的是二黄。

“我有活要做,不去行吗?”

“不行,是讨论你的事情呢。”

“我的什么事情啊?”

“不清楚,好像与你的房屋有关吧。”

痕准备好晚饭,就往村委会去了。

村里人已经把会议室坐满了。妇女们都在劈莲子,男人们抽着烟。村长脸红红的,显然喝醉了。他用手指着云美,叫他到台上去代替他发言。云美洋洋得意地上去了。痕坐在底下,一颗心有些乱跳。

云美在台上坐好之后,就开始讲话。但是他并没有对着话筒讲,他同前排的余七聊起天来。他们谈到今年的粮食收成,还有渔业方面的情况。村长不时红着脸插一句话。村长一插话,余七老汉就气势汹汹地同他争了起来。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村长和余七老汉两人一齐扑上去打云美,用烟袋上的铜嘴敲他的脑袋,整个屋里乱开了花。痕就趁乱往外溜,心里后悔得不行。

“痕老师!痕老师!”

喊他的女人是桂兰,手里还抱着婴儿。

“你会都不开就走了吗?你真有胆量啊。”

“你不是也出来了吗?”

“我?我是来同你说句话的,我还要回转去开会呢!”她突然忸怩起来。

“什么话?”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她站在柳树下的阴影里不动,痕觉得她的脸色特别苍白,就仿佛被什么事吓坏了一样。她怀里的婴儿已经睡着了,婴儿脸上很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不知怎么,痕觉得自己不便马上走掉,就站在那里等她开口。但是女人不再开口,只是恐惧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鬼。

下午的阳光晒在痕的脸上,痕感到很不舒服。这时会议室里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女人听见那声音,吓得眼珠子乱转。痕实在忍不住了,拔腿就走,好在女人也不再追过来。走了好远,痕看见她还站在那棵柳树下。

虽然桂兰同痕在一个村里,这之前她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在痕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是满英的应声虫。不论满英说什么,她都煞有介事地听着。但是从她今天的反常举动看起来,她并不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女人,痕甚至觉得她也许是富有同情心的那一类。她为什么同情自己呢?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湖里有个人正在将小木船往岸边划。那是一个矮小的男子,桂兰的丈夫,这个人从来不同痕说话。他快靠岸时,又一只木船驶过来了,船上的男子痕从来没见过。痕看见他们俩一同上了岸,各自系好自己的船,然后又一同朝村委会走去。痕心里阴沉沉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开会。又觉得这个时候再回去开会已经迟了。最后,他硬着头皮回家了。

痕和阿敏吃完晚饭村里人才散会。他站在院门口张望,他们却不过来同他讲话。他们默默地走着,然后回各自家里去了。

“爹爹要卖房子了吗?”阿敏问。

“谁说的?”

“他们早就对我说过了。你不在的时候,还有人来测量过了呢。”

“测量!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是你叫了他们来的嘛。连后面的菜地都测量过了。我可不想搬家。这下麻烦大了。”

他将双手背在背后,在痕面前踱来踱去的,小老头一般。痕最不喜欢看见他这种样子了。生阿敏的那年有过关于特大洪水的谣言,当时他和伊姝租了一只大船,差点准备动身了。要是那一次就走了的话,现在怎么样呢?痕还记得那船主是个干巴老头,会说很多民谣,痕白白付了他五天的船费。当伊姝问他这水会不会涨时,他一个劲地摇头,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到头来还不是虚惊一场。还说伊姝带着这么小的小孩,根本不应该考虑逃难的事。就是船老大这一席奇怪的话让他俩同时打消了逃命的打算。人心真是没法揣测啊。后来那一个月里头的谣言不断,他俩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在死亡的流言中长大的这个孩子,早就学会了处变不惊的本领,那种环境的确是锻炼人啊。

痕一个人在外面的大路上站了好久。后来那只公猫就来了,“呜呜”地在他脚边叫着,蹭他的裤腿,很焦虑的样子。痕觉得猫大概也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变故了。他想去问一问村长,想起村长喝醉了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们将他赶走,痕倒并不是死路一条,城里那套房子还在,生活费也不成问题。说到阿敏,如果变动一下生活环境说不定还会开朗一些呢,现在他这种样子太像个大人了。于是痕又想到租船的事。十来年过去了,那个船主恐怕也作古了吧?在满英家阁楼上同云美之间的谈话也十分蹊跷,那家伙到底是为他担心还是要逼他走呢?他那满脸悲痛的表情总不是为了他痕吧?就是这个云美,他和伊姝刚到村里的第二天,他就借来拖拉机,为他运来一车烧好了的红砖,而且坚决不要任何酬谢。他是多么热忱地欢迎他们一家在村里定居啊。如果他还是当初那种心肠,而现在痕因为某个不可抗拒的原因要离开,他内心悲痛,那倒是解释得过去的。但事实根本不是那样!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呢?

那天夜里,痕等了又等,那种怪声却没有响起。到处静悄悄的,痕甚至听到了湖里的大鱼击水的声音。

早上太阳又是出奇的好,风也不大,站在空旷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置身于水晶宫似的。一站到太阳里头,痕就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就死赖着不走,那又怎么样,他们总不能杀了他吧。这样一想,心里头的疑云就散去了。

上午的任务是出猪粪,痕干得满头大汗,心里头甚至有点欢畅的感觉。只是那两头猪不知为什么烦躁不安。痕还没干完,村长就来了。痕以为他是来催他搬走的,就摔东摔西,做出凶恶的样子。村长对他的态度完全没有感觉,他慢条斯理地在石礅上坐下,装好一袋烟开始吸。然后他问痕栏里的猪有几个月了,喂的什么饲料。

痕的情绪缓和下来,但他还是没好气地问村长:

“你们要赶我走吗?”

“赶你走?谁能赶得你走?谁有这个本事?”他哈哈一笑,又补充说:“再说我们也并不想赶你走。”

“那就多谢了。”

“谢什么呢?你住在这里,又不欠我们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是这样。你养猪,你就吃肉,你儿子欠了赌债,你就替他还。天经地义的嘛。”

“你也知道阿敏欠赌债的事了。”

“弹子房的老板喊得方圆几百里全知道了。下次去那里可要注意啊。”

村长盯着他看了一眼,又说:

“从明天起啊,你的菜土都要归村里了,这是昨天村委会决定的。大家说,你要菜土干什么?你完全可以去买菜吃,你种菜是因为你自以为高人一等嘛。”

痕将粪勺子往地下用力一摔,破口大骂起来。事后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骂了“走狗”“流氓”“黑社会”等等字眼。他骂的时候,村长一声不响,只是静静地吸烟,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等他骂完,村长就站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了。没走几步他就看见云美,于是大呼小叫地同云美打招呼,几百年没见过面似的。

村长走后好久,痕才想起自己早上的决心。是啊,自己偏不让出,他们总不能杀人吧。他来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村里人动武呢。他们似乎是一些不习惯动武的人。这是个有利条件,痕自己只要破罐子破摔,他们就拿他没办法了。自从伊姝死后,一股黑势力就向他逼拢来了。看来先前,是伊姝在他和村人之间制造了一个缓冲地带。现在伊姝在对面山上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呢?破罐子破摔,这是今后唯一的办法了。反正他不离开这里,不离开的原因不光是因为伊姝在这里。痕想到这里就冷笑了一声。他刚笑完就听到满英在大路那边说出那句关于白糖鸡蛋的话。痕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而先前听了那么多次,从来没听明白过。

他们并没有来赶他走,痕还是每天在菜地里忙,没有谁注意到他。渐渐地,他自己又不安起来了。那件事是暂时不提了呢,还是取消了?为了表现自己完全不在乎,他决定自己找上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