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歌

民工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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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的生活是多么苦啊。

我是2月3日跟随大队人马到达这个大城市的。我记得那天傍晚天下着大雪,整个城市阴沉沉的,街上行人稀少。走一段就能看见一个高档的餐馆,里面热气腾腾,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为头的带着我们这一群人在雪地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住的地方,我们的行李铺盖全都被雪花弄得湿淋淋的,脸都被冻得麻木了,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们的宿舍是一座破旧的高楼的地下室。地下室有两层,我们民工团租住在下面一层,同车库相邻的地方。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处所,幸亏是冬天,室内还开了暖气,所以我们一到这里心里就轻松起来了。我们六个人住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里开着三个双层铺。大家立刻将被子毯子摊开在**,以便睡觉之前稍微干燥一点。刚刚换掉湿鞋袜工头就来喊我们去吃饭了。

饭是在工棚里吃,伙食比乡下好多了。我们吃洋葱炒肉、南瓜和番茄鸡蛋汤。每个人都可以吃饱,只是动作要快,不然做菜的大师傅就要来夺碗了。同来的灰子是独生子,吃饭吃得慢,在家时还挑食。厨师站在他身后注意了他半天他也没发觉。我们都吃完了,蹲在地上抽烟。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响,是厨师摔了灰子的碗,饭菜都倒在泥地上。灰子一脸通红,眼里噙着泪不敢哭出来。厨师还不罢休,揪着他的衣领要他“滚回去”。大家都去劝架,厨师这才骂骂咧咧地松了手。后来还是葵叔带灰子到街上去,买了一张煎饼让他吃了。葵叔是灰子的叔叔,灰子就是他带出来打工的。

吃饱了饭,回到臭烘烘的宿舍里,我们一个个都变得睡眼蒙眬的。但是被单和棉絮还没干,所以大家都还撑着不睡,只是靠着墙打盹。昏昏沉沉之中,忽然被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惊醒,原来是工头进来了。

“你们这些家伙不想活了啊?明天一早就要上工,到现在还开着灯在这里赌钱!我要把你们通通赶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我们“在这里赌钱”。可是容不得我细想了,我赶紧铺好棉絮,找了一件没被弄湿的衣服铺在上头,不管不顾地躺了下去。接着工头就熄了我们的灯,又到隔壁骂人去了。他就这么一路骂过去,我们六个人躺在**听得清清楚楚。睡在我上面的灰子似乎在哭,又似乎是擤鼻涕。开始我还对他弄出响声感到很气愤,后来我就睡着了。当我们第二次被吵醒时,却是叫我们起来开工了。我看看放在箱子上的闹钟,才三点过五分。我有点怀疑工头是不是弄错了时间。

除了灰子外,我们这些人的工作都是背水泥。有三辆长车厢的卡车停在路边,必须在天亮前将那些水泥都背到工地上,因为天一亮城管队看见路边的水泥就要来罚款。我们在家乡都背过碎石子,所以这活难不倒我们。

背了几轮我们就尝出了这活的厉害。水泥一袋有两百多斤;搭在车厢上的跳板又高又窄;工头又站在旁边催命一样催;再加上没吃早饭,我们背了几趟之后就脚发软了。但每个人都知道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在跳板上闪一下恐怕一生都完了。至于临阵逃脱,我们连想都没想过,谁愿意回乡下去啊。

“有志者事竟成”,第一天早上就这样熬过来了。到后来我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出冷汗,似乎要晕过去了,幸亏那时水泥也背完了。王肚皮第一个冲到街上的烧饼铺,买了八个烧饼充饥,因为食堂开饭还得等一气。我的腿子发抖,一步一挪,过了好久才挪到烧饼铺坐下。吃了五个烧饼之后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

烧饼铺的老板娘是个斜眼的高个子女人,她定睛看着我狼狈的样子,鄙夷地说:

“我的烧饼就是专门卖给你们这种人吃的。除了你们,谁会起得这么早啊。”

吃完烧饼我站起来要走时,她又开口了。

“我说这位兄弟啊,你怎么也落到这种地步了呢?”

我很生气,觉得这人实在是啰唆,就说:

“落到什么地步?总不会死人吧?”

“这个嘛,就很难说了。”

她一扭一扭地进去了,显得风韵犹存。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爱管闲事的人。莫非她把我们这一大群人都看作死囚了?为了什么呢?

每天白天的工作是挖土方、扎钢筋、倒预制板、搭脚手架等等。有什么活干什么,每天干完后骨头都累散了架。没有人敢偷懒,稍微歇一歇工头就威胁要我们“滚回去”。工头的眼睛就像是粘在我们背上一样,哪怕上厕所也被他紧紧地盯着。

我看见灰子了,他在我干活的地方挑灰,那是比较轻的活。这个十六岁的男孩的样子完全变了,才几天时间,圆脸就变成了尖脸,眼睛下面一圈黑晕,狭窄的肩膀挑着两小桶灰,腰弯得像虾子一样。我始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做民工呢?他家境不错,父母都健在,听说还有个姑姑在城里,有时可以援助他们家。他实在没必要来这里挣钱。

由于每天清晨三点就得起来干活,所以大家都抓紧时间早早睡觉。听说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夜市,但我们哪里有钱去玩呢?就算有钱,又哪里有时间呢?每天七点才收工,吃完饭、洗完澡、洗完衣服,就快九点了,得马上上床,不然第二天干活就要出事。我们邻村一个小伙子,就是因为睡眠不足,不知怎么的掉进石灰池里去了。后来在附近小医院里胡乱治了一下,拉回家去等死。听说先前还从脚手架上掉下一个,当场就没命了。工地上还有很多传说,我们这一批人胆子小,到了外地之后格外谨慎。

民工之间聊天之类的事是越来越少了。除了时间的原因之外,最主要的是因为建筑队里流行一种告密的风气。有很多人去向工头告发自己的同事,为的是换取轻松一点的活儿。工作实在是太艰苦了,告密的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一个告密者,还没来得及换上轻松活儿就躺倒了,大病,只得派人送他回家。自告奋勇送他回去的人正是被他告发的老实巴交的堂叔。工头对那堂叔说,回去了就不用来了,工地人手有富余,三天后民工团就要解散。堂叔一边走一边落泪,不知道他是怜悯自己呢还是怜悯那告密者。我的原则是不同任何人拉家常,我知道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是拉家常拉出来的。

一回宿舍大家就睡觉。睡在我上面的灰子最近已老实多了。他的活比较轻,工资少得可怜,可他还在硬挺着,从来没提过回家的事。这小孩真是自讨苦吃。他的母亲来工地上看过他一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后来被他暴躁地骂走了。灰子这小孩的内心离他娘太远。他的叔叔葵叔,更是个不可理喻的汉子。这个叔叔每年出来当民工,一回到村里就赌咒发誓,说:“砍了我的脑袋也不去建筑队了,死人的地方啊。”然而没过几天,他老婆又帮他准备行装,他又坐着长途汽车出发了。我们这一大群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实际上,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工作的繁重还是超出了我们的承受力。我每天都在恐惧中,生怕自己生病,出事。不过我不相信到了这里都死路一条,葵叔不就活得好好的吗?

我们的工头姓杨,他的上级是包工头,他死心塌地为他的上级卖力。有一天吃饭时我刚好坐在他旁边。他和大家一样匆匆地吃完,放下碗,点上一支烟。随着一声“喂”,我面前的桌子上落下了一根烟。杨工头居然向我敬烟,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他清了清嗓子要同我说话,周围的人全都知趣地走开了。

“我说你啊,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他说,然后他傲慢地喷出一口烟。我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见我答不上他的问题,他就笑起来。

“你好好想想吧。你看看我们民工团里,谁是最喜欢偷懒的家伙呢?我要搜集这方面的情况汇报上去。灰子这个小孩子怎么样?他不是同你住一起吗?你最了解情况。”

“不,我并不了解他。你也看见了的,我同谁都不说话,我只想把活干好。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吃苦。”

“那你这样做不是脱离群众了吗?”

杨工头停止吐烟圈,板起脸来。

“啊,也许吧。我是不管别人的事的,我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这样可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撇下我走出去了。

杨工头的话令我忐忑不安,熄灯后我在**好久没睡着。我和村里的男劳动力一样,也是自愿来到民工团的。我要养活老婆孩子,如果不外出赚钱,在家乡就只能长年过一种半饥不饱的生活。杨工头说我“落到这步田地”的话是完全错误的。虽然这里的工作苦得超出了想象,饭还是可以吃得饱的,况且不是还可以赚钱吗?拿了钱回去,家里人也可以吃得饱了。他今天找我谈话的目的就是要我告发别人,我当然不能遂了他的心愿做出这种事来,哪怕让我不干活光拿钱也不能。我眼前出现灰子那张沮丧瘦削的脸。不知怎么,睡在上铺的他今天夜里也不安宁了,他反复辗转,弄得床铺吱吱呀呀叫。是不是工头又去找他谈话了呢?我心里可怜这个小孩,又有点气愤:在家待得好好的,偏要跑到这里来寻死!

因为夜里没睡好,我和灰子两人的脸色都极难看。我还发现这小孩在躲着我,也可能是杨工头在他面前造了我的谣。我想,他要造谣我也没办法,身正不怕影子歪吧。

从后面看去,灰子的样子像个患病的人,风都可以吹得倒一样。奇怪,工头居然没有打发他回家。要是真打发他回去了,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呢。

我在装脚手架的时候,有个邻村的家伙总往我跟前凑,想要同我说什么事。我尽量避开他,不想听他的。我心里事情已经够多了,干这个活可不能出岔子。他见我硬是不理他,就悻悻地走开了,还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他不知道和工头谈话后,我已暗暗下了决心,不让工头找到我的差错。我要使工头看清:我是个言行一致的人。

然而我内心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了。我隔壁房间的一个中年汉子对我说,有人告发了我。他让我小心。我没有向他打听详情,这种事,越打听越糟糕。

果然,我又被派去背水泥了。这一次就不只是背一早上了,我整整背了一天,第二天还得继续背。是谁告发了我呢?我又发现灰子也被调换了工作,调到相对繁重的挑沙队去了。挑沙队从早到晚挑,连喘口气都不可能。当天夜里我就听到他在上铺发出痛苦的呻吟,到了下半夜又喊救命。我以为他早上起不来了,谁知他还是起来了。这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子看来并不是等闲之辈。

啊,我觉得自己快要累垮了。我浑身都不舒服,汗如雨下,甚至吃饭都吃不出味道了。但是怎能躺下呢?一躺下,什么都完了。我心怀恐惧回到地下室,车库不知怎么没开灯,我只好摸着走。突然,从一辆轿车后面窜出一条黑影,朝我逼近。

“谁?”我声音发颤。

那人不吭声,走到我面前一把搂住我,凑近我的耳朵说:

“你的情况都是灰子提供给我的,他说你时常发泄对民工团的不满。你不要担忧,明天就可以让你休息一天,不过不是待在宿舍,而是去公园。你真幸运啊,老兄!”

我很想看清工头这张丑恶的脸,但他用力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灯光那边,他自己又缩到黑暗里去了。他刚才说的灰子告发了我的话肯定是骗我的,他在挑拨离间。如果灰子真的告发了我,为什么他没能换个轻松点的活儿呢?这种人的话当然不能信。

既然第二天可以休息,我就睡得很死,一个梦都没做。工头来叫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这一觉真是酣畅极了,我来民工团之后还从未这样享受过呢。自然,我的病也好了。工头让我去伙房吃饭。

由于已经过了开餐的时间,厨师就让我去吃小灶。我的菜是蘑菇炖肉,羊肉汤,还有粉条豆腐。没有人催,我可以慢慢吃。

厨师抽着烟袋,看着我说道:

“你今天去公园,一举一动都要用些心机啊。怎么说呢,这是个危险的大城市,我在这里待了多年了,什么没见过?时常,就在你自以为是休息时间,可以放松的当儿,不幸就发生了。有一个女的,是原来的厨师,在公园里玩得好好的,一下子就被从笼子里逃出的老虎吃进了肚子。啊,吃饭时不说这些,我和你开玩笑呢,不要放在心上。”

我偶尔瞥一眼他,看见他正热切地盯着我,似乎还有话要同我说,但他没说。

我吃完的时候,他突然又气愤地说了一句:

“灰子那小子,给脸不要脸,迟早要完蛋!”

厨师一定是嫉妒我有了一天休息才说出那些鬼话的。唉,这个地方啊,你就不要期望别人嘴里说出什么人话来。想一想也情有可原,这个厨师,终年在低矮的棚子里闻油烟,从来也没见他有休息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叫他怎么不满肚子的愤怒呢?也许他同我一样,在乡下也有家小,所以不得不坚守在这里吧。这时我心里突然又起了疑惑,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有一天休息呢?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告知过:民工团里没有休息日,每天都要做,做到躺下为止。

一会儿就有一辆吉普车停在院子里,车子又破又旧,差不多要报废了。工头走进来叫我坐车去,说公园离得很远。

车上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司机的脸又粗又黑,眉毛像两把小扫帚,身上酒气熏熏的。我听说酒后开车很危险,但已经上了他的车,只好听天由命了。我注意到司机一直没有朝坐在旁边的我看一眼,不知道他是看不起我呢,还是讨厌同别人谈话。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城市了。同我来的那天一样,这个城市的特点就是那些红红绿绿的饭店。有的饭店门口站着穿金黄色服装的侍童,穿红袍子的小姐;但大部分饭店都关着门,因为现在不是吃晚饭的时间。除了饭店之外,我还看到了许多住宅区,它们朝街的出口一律是黑色的大铁门,门上都有一把大锁。这些住宅区都住的什么人呢?也许每个住宅区都有另外的出口吧。

车子越开越快,我被劣质汽油的味道呛得发晕,差点都要呕出来了。这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郊区的风景,大概我们已经出城了,我已闻到了泥土的腥味。我看到车子开进了一座红色的牌楼,牌楼进去是大片的黄土,没有树也没有房屋,显得很荒凉。我正在琢磨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时,车子就“嘎”的一个急刹车,我的脑袋差点碰到了前窗。

我等司机对我发指令,可是司机绷着一张脸不吭声。忽然他站起来,上半身越过我,用他的拳头“嘭”的一声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很显然他是要我下车了。

我看着那一片黄土心里发毛,脑子里立刻浮出一些谋杀的场面。但我想没人会要杀我的,一个乡下佬,身上一文不名,杀他干什么呢?当然,有可能被掳去当奴隶,城里四处流传着这种流言。

见我不下车,司机就火了,他抡起一把扳手要来砸我,吓得我滚了下去。我忍痛爬起来之际,车子已开走了。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上半身,喊道:

“我五点钟来这里接你回工地!”

我警觉地打量四周,我打算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袭击我的话我就往牌楼那里跑,我记得出了牌楼就有一些商店和房屋。但我的担心是多余了,这地方除了黄土还是黄土,黄土上癞子似的长着一些乱草,不要说人了,就连一只鸟都见不到。我忽然想起,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这里显然没有进城的班车,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下午五点,让司机来接我。但万一司机骗我呢?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到牌楼下面。抬眼一望,右边是一个皮革服装厂,左边是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一群汉子在打牌赌钱。我想了一想,决定先去亭子里。那些汉子也是同我一样的乡下汉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中有两个人似乎有点面熟。

我在亭子里站了一气,没人理睬我。最后,我瞅住一个空子问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进城该如何走。那个人翻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说:

“你不会去问灰子么?”

我心里一兴奋,急追问:

“灰子?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那人朝对面一努嘴,说:

“到皮革厂去找!”

皮革厂里头机器轰鸣,弥漫着极为刺鼻的化学药水味。一进大门就是车间,车间的面积很大,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但屋顶却十分低矮。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趴在缝纫机上劳作,这些人的样子看起来也很相似。我沿着狭窄的过道绕车间走了一圈,没有碰上一个我可以询问的人。我只好出了车间走到一个堆满了皮革的院子里,我想在这里等待某个人的出现。我等了好一会,却没人来这里。我又来到一个类似库房的、紧挨车间的偏屋里,那里有一个秃头正在算账,圆珠笔夹在耳朵上。

“这里有名叫灰禹的小伙子么?”我发出的声音意外的响亮。秃头立刻抬起头来,怕光似的用一只手挡在眼睛的前方。他做了个手势,让我看他身后的水泥池。池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他的小腿淹没在染皮革的黑水里,裤管扎到了大腿根。他正是灰子。我看着他,忍不住自己的寒战。

“灰子怎么会在这里啊?”

“你不也在这里吗?我一早就来了。我的工作就是将皮革翻过来,这工作倒不累,就是有点冷。真的有点冷。”

他弯下腰去咳嗽,憋得一脸通红。我觉得他要生大病了。他咳完后,就从池子里爬出来,将两只染得墨黑的脚套上长筒套鞋,也不穿袜子了。他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个小孩的变化真是惊人。

“他们叫我休息一天来游公园,可公园怎么是一个这样的地方!”我气愤地说。

“我倒是早料到了。”灰子撇了下发青的嘴唇,淡然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是可以适应的。”

“你的适应力也太强了吧。”我讥讽地反驳他。

“难道有什么事适应不了么?咳嗽也没什么可怕的,你刚才都看到了。”

灰子将我带到库房后面的一个小杂屋里,那是个很小的房间,里头结满了蛛网,废纸和破布头一直堆到天花板,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一关上门,我们两个就把靠近门边的这点空间填充了。灰子吃吃地笑个不停,我问他笑什么,他好半天才停下来,回答我说,他不是笑,他是在打嗝,可能受了凉。我一摸他的手,比死人的手还冷。

“瑶叔啊。”灰子顺势紧紧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你瞧,我还是被工头搞到这里来了。工头已经威胁我好多天了,说要把我弄到这里来做苦力。我嘛,当然不想来。后来工头就要我出卖你。我以为出卖了你自己就可以免罪,结果呢,还是不能免。”

“原来你真的出卖了我!”

“那又怎么样,你不也出卖了我么?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回到我们村。夏天的时候,我要躺在老榆树下面就着烧鸡蛋喝稀饭。”

他的喉头一响,眼睛散了光。

“那我们一道跑回家去吧。”我试探地提议道。

灰子苦笑了一下,脸上立刻像老人一样布满了皱纹。

“跑?跑得了么?再说我不想跑。到了下午五点,你就可以回去了,我还得留在这里。你看看这些废纸,你用手摸一摸,摸到了吧?这是我布置的一张床,我钻进了这个纸洞里,一身都暖和了。人到了这里不能乱来,我下午还要去翻那些皮革呢。”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他是我的叔叔。

房里太冷,我和他都跺起脚来,跺了一会儿,灰子就开始蹦高,越蹦越高,停不下来。我发愁地看着他,好久好久,他才停下来了,脸上红得有些古怪。我伸手触了触他的胸膛,那里头有个圆东西在往外鼓,很吓人。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一动一动的衣服前襟问道。

“是、是我的心嘛。”他喘着气回答,“我的心是长在外面的,我娘做了布袋子帮我兜起来,这事村里只有几个人知道。前天工头看见了它,要我解下来让他看个清楚,我没同意,他就决定了送我来这里。”

这样的奇事,我在村里从不曾风闻过,真难为这个小孩了啊。那个问题又一次萦绕我的心头:他干吗非要勉为其难,出来做苦工呢?这不是往死路上闯吗?他好像听见了我心里的疑问似的,说:

“我就是要死得轰轰烈烈。现在你走吧,去公园里到处看一看。我在这里还要待很久。要是我娘到民工团去看我,你就和她说说,让她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

“那怎么行!我可说不出口的。”

“你太古板了,难怪工头对你印象不好。”

出得门来,晕头晕脑的。抬头一看,太阳出来了,但是这里的太阳一点暖意都没有。回忆起刚到城里的那天晚上,随大队人马走进地下室宿舍的感觉,竟然生出一丝留念之情。毕竟,宿舍里是装了暖气的,不像这郊外,随时有冻伤的危险。这种天气里到冰水里去泡着太可怕了,这个灰子到底怎么了?现在他钻进那个废纸和破布头的洞穴里去了,那里头真像他说的那么暖和吗?一边想心事一边又走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荒地里。我不敢走远,就在原地兜圈;我也不敢停下来,怕冻坏。

“老瑶——老瑶——喂!”

有人在喊我,声音很熟悉,是谁呢?视野以内并没有人影,然而喊声又响起了。

我试着回应了一声,但是一种吓人的噪音使得我紧紧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那种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灾难临头了似的。天上还是那个太阳,气温还是极低。我本来可以躲到牌楼那边的商店里头去,那里头该有暖气,但是我不敢,因为担心司机很快要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我这才记起中午什么也没吃,所以饿得有点发昏。那么就去店里买点东西来吃吧。

这个店名叫“便民超市”。我进去之后发现货架上全是空的,而且柜台后面也没坐人。我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才有一个男的慢吞吞地出来了。这人瘸着一条腿,脸上有很多疤。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根本没有朝我望一眼,对着另外一个方向说:

“你要什么东西?”

“我要吃的,糕饼都可以。”

他一步一瘸地进去了。过了一会,端着一盘发饼出来了。

“三块五。”

我看见那是些劣质的陈货,可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我一边啃发饼一边推门出去。

“喂,你!来的时候看见有人输钱了么?”男人叫住了我。

“我没有注意。”

“要是有人输钱,晚上这里就会发生血案。你犯了什么错误呢?”他凑过来,用他那对斜眼打量我。

“我没有犯错误。”

“鬼话!没有犯错误不会来这里。要是那人到了五点还不来接你回去,你就必须参加这里的赌博。这里其实是个劳改农场,他们骗你说是公园吧?”

我没吭声,他又继续说:

“不会赌博吧?不会赌博就只好牺牲了。已经死了不少人了。皮革厂的那个小孩,吃了晚饭就会去亭子里赌博。你听,你的车来了。这不等于你今后就不会来这里了,你逃不脱的,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还在说,我已经冲出了门,远远地看见了那辆破吉普。我心里暗暗佩服刚才那人敏锐的听觉。车子“嘎”的一声停在我身旁。

上车后,司机将车掉了个头往城里开。这时我才发现他不是上午那个司机。但是这辆车还是原来的车啊,他是如何认出我的呢?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吃了发饼,又受了惊吓,我很快就在驾驶室里睡过去了。我的睡相大概有些无赖的味道吧。一不做,二不休!

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民工团食堂前面那块空地上了。看来是司机将我推出车外,又把车子开走了。

“你的睡相一点都不雅观,张着一张蠢嘴,像没吃饱一样。”厨师对我说。

此时显然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他不会为我额外留饭的。幸亏衣袋里还有两个没吃完的发饼,可暂且充饥。我现在急于去休息,因为累坏了。

宿舍里头出现了新的情况,我的床铺被人占了。一个汉子坐在**,他在我原有的铺盖上面又加了一套铺盖,是那种蓝底白花的土布铺盖。我一坐下就闻到一股汗臭味。我问汉子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因为工地住房紧张,工头就将他安排到我的铺位了,他要他同我挤一个铺位。我听了之后愤愤地骂了几句粗话。

“你一定对上级有很多不满吧?”他问。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回说,我骂的不是这里的人,是一个劳改农场的坏人。

“你今天去一个劳改农场了吗?”他又问。

“不,我今天去公园了,我很愉快。我刚才看见这床土布被子,就想起从前遇见过的劳改农场的家伙,就骂出口了。他也有这样一床被子。”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对吗?”

我不敢和这人对视,他瞪着圆眼睛的样子令我又不快又畏惧,也许他可以看透一切吧。我坐得和他隔开一点,但他已开始脱衣上床了。

“两人睡有两人睡的优点。”他说。

我心里对他十分厌恶,但瞌睡不饶人,我只好也挤上了床。床实在是太窄了,两床被子胡乱堆在上面,人睡在底下一动也动不了。我被挤得紧紧地贴着墙。这个人不但脚臭,还特别警觉。只要我稍微动一动,他就会一下子坐起来,摸着黑检查他挂在墙上的衣服的口袋里的东西,也不知那袋里到底装了多少钱。这样折腾着睡了一夜,到凌晨起床时,还是觉得自己和没睡差不多。一想到前景,全身就像泡在冰水里一样。我抬头一看,灰子的铺位还空着。

“你今晚能不能睡上铺去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试着同他商量。

“不能。”他断然否决了我的提议。“这不是由我决定得了的。上铺的人有可能冷不防就回来了,杨工头就是这么说的。”

不知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感到自己说话时房间里的另外几个人都在那里暗笑。但是我没法再做推测了,马上又要开工了。我为自己打气说:“熬一天算一天吧。”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声来。

在昏暗的过道里,老石拍了拍我的肩头说:

“灰子昨夜回来睡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他?”

“他在他**躺了一个小时,又被强行叫起来,吉普车将他拉走了。我昨夜刚好牙痛,听见他进来又出去,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吧?”

“我从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那你是个好人吗?我看你心里有鬼。”

“我心里没有鬼。”

“你要是说你心里没鬼,就一定是有鬼。”

“哼!”

我在做工的时候把脚上的鞋弄破了,我抽了一个空子去宿舍里换鞋。进了房间,我看见和我同铺的汉子睡在**没起来。他大张着双眼,木然地看着我。

我不想理他,就匆匆地换鞋。换好鞋,正准备走时,他一把扯住了我。

“没有用的。”他说。

“什么没有用?”

“这么拼死拼活工作,没有用的。工头在心里已经把你除名了。”

“呸!除名!我又没犯错误!我昨天还领了工资呢!”

“你这家伙,死到临头不知情啊。”

他咕噜着什么,用被子蒙住了头。似乎是,他很消沉。

吃完晚饭我坐在食堂门口抽一支烟。自从我从所谓的“公园”回来之后,同事们就很少同我说话了。这样倒也好,少去了许多可能的麻烦。我想到和我同铺的汉子,他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的?既然他什么都不想干,又那么消沉,他来民工团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夜间睡到上铺去。我没听到灰子半夜回来,老石一定在胡说八道。我抬头望去,看见烧饼铺门口站着高个子的老板娘,她正在对我招手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大兄弟啊,你平安无事吧。”

“还好,还好。”

“我屋里有个宝贝要给你看,你跟我来。”

她打开门让我进去。我看见铺里完全变了样,空****的。

“你再抬头看上面。”

屋梁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子上绑着一个小伙子,他的长头发遮住了面部,在半空晃**着。我吃了一惊,回过头疑惑地望着老板娘。

“这是我儿子,我请人将他挂上去的。他呀,哀求我几天几夜了。你说,谁能经得住这样死缠不休啊。现在他的企图得逞了。你站到一边去,不然他会朝你吐唾沫,他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家伙。”

“这是什么?”我抹着脸上的水珠问。

“是他出的汗。隔一会儿我就搭梯子给他喂一次水。”

我这时才看见了隐在暗处的木梯。

“这件事,你不要对外人说,那会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老板娘送我出来时这样叮嘱道。我突然灵机一动,对她说:

“你还不如让他来当民工呢!”“这种事,我会考虑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了这句话后,就进去了。

我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写着“烧饼店”三个字的招牌已经被摘掉了。

尽管白天累得要命,到了吃晚饭时,我又惦记起吊在半空中的小伙子来了。我在宿舍里听人议论老板娘,他们说起了他的儿子。老石说那青年是这一带有名的恶棍,且十分阴险,善于搞暗害,都是老板娘这个寡妇将他宠坏了。他们的话我半信半疑。

放了碗,我就直奔烧饼店。

门关着,里面没有响动。我刚要敲门,门就打开了。是那青年,目光像逃犯一样。

“你是来找我妈的吧?她现在在那上面。”

我一看,果然。她因为身材高,挂在上面显得很长,茂密的长头发垂下,很吓人。我虽然没看见她的脸,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她吐出了长长的舌头。

“她总算生了我,也没有枉活一世了,对吧?这种关起门来的秘密活动,除了你这种多事的人,别人也不会注意到的。我妈不是一般的女人,有好多年了,我帮她做烧饼卖钱,我们赚了些钱,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她属于那种心高气傲的。现在我要是去把她解下来,她就会大发雷霆,因为还没到她忍耐的极限。”

“你们吃过饭了吗?”我不知怎么问出了这句蠢话。

“我们不吃饭,只喝水。”他沉下脸来,生气地回答。“像你这样的人才会吃饭呢!你要看的全看见了,还不走吗?”

夜里我睡在灰子的铺上,想着这件怪事,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的。昨夜我就睡了他的铺,但他并没有回来。我下面的这个汉子已经不干活了,我白天偶尔见到他趿着鞋走到院子里,一副潦倒的模样。不知道这个人在民工团里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被分配了最重的活,但我已有一天多没见到杨工头了。他不在场监视,我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现在几乎确信我是在危险之中了。这一回是不动声色的网捕。灰子大概已经完了,接下来轮到我了吧。即使如此,我也没想过要回乡下,民工团的人都不会主动回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我总是想,在繁重的劳动中获得的经验越多,就越难出事。现在我稳稳地走在跳板上,像那些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有信心了。我的技能的熟练一定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忌,那张网就是由这些小人物构成的。我没有理会他们,就是理会,我也得不到丝毫好处。杨工头似乎在躲着我,我有一回看见他站在脚手架下面骂人,他还抽了对方一个耳光。当时我正在和另外一人抬水泥板,他经过我身边时,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在心里嘀咕:现在他不注意我了,我倒盼着他来注意,真见了鬼了。

我洗完澡,端着脸盆里的湿衣服回宿舍。和我同铺的汉子溜达着过来了。

“你这样刻苦,其实没有用。”他又老调重弹。

“你要我怎么样?”

“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见过那寡妇了吧?她呀,是杨工头的相好!”

我想起抽人耳光的工头,心里好一阵后怕。看来这个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但是不也有待得好好的人吗?比如葵叔,比如厨师。不错,他们也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但发作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啊。所以我,也没必要过分忧虑。杨工头居然会有寡妇这样一个相好,看来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是摸不清的。表面上,他是那种残暴阴险的,靠榨取别人获利的人,然而寡妇又并不是这种人啊。除非寡妇也受他压榨,否则我只能说我对工头并不了解。但我感到,寡妇这个人不是别人轻易控制得了的,她有自己的原则。她和她儿子将自己吊在屋梁上的举动就是那些原则的体现。

“你要是今夜里晚睡一会儿,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看了这场好戏之后,他们就会给你加工资,而且你也用不着这么刻苦了。”

同铺的汉子在我晾衣服之际又对我说了这番话,他的目光里包含了期望。

“好吧。”我半信半疑地回答他。

说老实话,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里,我不愿晚上外出。不过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还有对灾祸的预感。也许去弄个水落石出比鸵鸟政策要好。

同铺的汉子领着我走巷子、穿胡同,来到了一处院落。这个院落里黑漆漆的,显然没住人。但一进大门我就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了。到处都是叹息声和哀号声,那些低矮的房屋里有很多人住着,只不过没开灯而已。汉子告诉我,这个大院被市政公司断了电,因为他们长期拖欠电费。他说着就用脚踢开了一间屋的大门,一边进去一边向里边的人通报说:“他来了。”我立刻紧张起来,站在敞开的门边没动。

“穿堂风都刮进来了,你要死啊?”门口那人暴躁无比地吼道。

我只得将门关好,用一只手抓住门把手站着——为了便于开溜。但是那个人还不放过我,他对同铺的汉子说我是个骗子,让他将我轰出去。这时我听到了另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当我听到那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要有这雅兴,让他站在那里旁听一下也是件好事。”

那是杨工头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窒息了,我听到了“啊……啊……”的挣扎声,似乎是有人在掐杨工头的脖子,可能是起先说话的那个人。房里大乱,一片桌椅翻倒之声,同铺的汉子也不知上哪里去了。

我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敲出一朵火苗,但还没来得及观看,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火苗立刻熄灭了。我口里有咸味,也许牙被打坏了吧。

“你,快过来帮你的工头做人工呼吸。”最先讲话的那人叫我。

我战战兢兢地摸到那群人面前(好像有五六个人)。他们将我牵往躺在地上的杨工头,要我将他的脖子托起来。那脖子软绵绵的,脑袋怎么也扶不正。他们就说不管他的呼吸了,先做心脏按压再说。于是七手八脚扒掉他的上衣。他们都不动手,要我做,说是往他胸口拳击就行了,用脚踩也行。我心里发怵,脱了鞋,勉强踩了几下,我感到自己像踩在一堆柔软的烂泥上一样。

“好!”他们齐声称赞我。

我鼓起勇气又踩了几下,大家又说好。但是我害怕极了,我觉得工头已经死了。我这样践踏他,是为了报复他对我的迫害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报复他,毕竟,他没有从肉体上折磨过我,也没扣过我的工资,怎么谈得上迫害?

我停止了动作之后他们就把工头搬到**去了。我看不清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一共有几个。我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很浓重的兽味,熏得我很不舒服。我还从来没遇见过发出这种气味的人呢。

“看来老瑶对他的工头评价不高?”最先讲话的那人又开口了,他好像是这群人里面为头的。“有些事,要亲身经受一下才有发言权。民工团是个自觉性很高的组织。”

我悄悄地往门边缩,担心着他们是不是要来掐我的脖子了。

氛围越来越紧张,那几个人影都凑到了一块,同我对峙着。我又偷偷地去摸门把手,在心里测量着他们离我的距离。然而工头忽然在**说话了。

“打我的脑袋吧,你们打啊,用力打!给我一把刀,让我把脑袋割下来!”

“他说得多么动听啊。”有一个嗓子尖尖的人称赞道。

有人按住工头不让他动,他又用力挣扎起来。这一次,连床都弄翻了。工头的力气真大啊,三个人都按不住!于是又掐脖子,又喊救命。我想趁乱逃跑,就开了门。

“住手!回来!”尖嗓子冲我吼道。

我又被拖进屋内,拖我的人守住了门,一时无法逃走了。

“正是那些不情愿受苦的人,我们不会折磨他的。”守门的汉子开导我说,“你一定听到了,这个院落里尽是私设的刑堂,有些刑具的花样没人能想得出。来这里的人全是来寻死的,你的工头就是一个。他已经来过两次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正好是他把你的工友遣送回家那一回。”

我嘀嘀咕咕地向他表示说我一点都不了解杨工头。

“那当然,他怎么会让你了解他呢,他是一名工头啊。你既然想走,你就走吧,你看,我把门打开了。怎么,你还不走?”

工头也在**怒吼道:

“让他走!”

我摸到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这种好奇心。

但是他们全都停止了动作,屋里变得很安静,只有外面的哭叫不时传来。有一个男高音始终在那里重复同一句歌词“你呀,你的衣裳,你呀……”

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干活,我只好抽身退出了。我听见工头在**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刚一出院子,却又清楚地听见了工头的声音,他仍在哀求那些人打他的脑袋。

我在夜色中匆匆地前行,我看见天上有一只巨鹰展开翅膀在滑翔。这种死寂干巴的水泥城市里哪来的鹰啊?也许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吧?

回到宿舍,那些人都已经睡了,我自己的**却是空的,同铺的还没回来。我懒得爬上去了,就拖下我的被子,睡在我自己的铺上。夜已深了,得赶紧睡。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回事,我居然闻到房里也有股兽味,就同我先前闻到的一样。莫非这股味道是从我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但我来不及想清楚就入梦了。